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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桥流水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22305
千忽兰

  1

  老猫此生画的第一幅油画却落在了我这里。最后我们达成协议,他的十几幅画,水墨画、油画,还有瓷板画、花瓶,以四万块作价归我,不用再寄去他那里了。他那时已定居景德鎮,身处浩瀚的大小陶瓷厂,每日乐此不疲,纸上画烦了就去泥坯上画,产量惊人,成交率也不错,他时常晒一下买家打来的红包金额。

  既然如此,他大约对过去岁月里的作品不以为然了。只有一次,他突然惦念起了一幅画,问我是否把那幅画扔了。我说没有。我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想收回去,可以按照市价支付画款给我。他大笑几声,英雄豪杰那种笑法,他说,只要不扔掉就好,没别的意思。

  然后我踱步到那幅画的面前。那是一幅油画,就是我刚才说的老猫此生画的第一幅油画。二十年前老猫四十出头,和一个叫晓月的女孩子恋爱。有一年深秋,晓月带着老猫行至满觉陇。晓月是浙大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熟谙西湖收藏的风韵。那一天金黄圆月腾上虎跑山巅,密密桂花林整齐盛放,天上地下金光灿灿,空气中的花香也是蜜里调金。

  游山归来,老猫在良渚租住的屋子里画画,画出了如今挂在我家厨房白瓷砖墙壁上的这幅画。画里笼着蓝色的气氛,枝桠的影子是蓝色的,一层蓝色雾气吞吞吐吐,山路斜径走进了蓝雾里,然后在蓝色的山的轮廓上空,一轮敦厚的淡黄月亮,边沿像涂坏了的口红,就那么散漫着。落款是庚辰年九月十六满觉陇。

  “满觉陇”这三个字是我遇见过的最令我惊奇的地名。它简直不像地名,倒像是一间似庙非堂的处所,这处所充满禅意,鲜活里满是静谧酣沉。陇是聚气的,觉是觉悟和了然,满是充分和极致。越琢磨越发现满觉陇是一个大彻大悟之地,同时又是鲜花着锦大圆满之地。

  我曾经问老猫,满觉陇容易去么?老猫说,就在西湖里啊。后来我和老猫去过一次西湖,却不是满觉陇,是另外一个景点。那里有一个长长的天然岩洞,岩洞里有古人用过的石桌石凳,还有石壁上的题诗。老猫说他和晓月当然也来过这个岩洞,那时候晓月才二十多岁。现在的晓月已经四十五岁以上了。女人过了四十岁还会有魅力吗?如果有爱,就有魅力。如果爱是不完全的,那曾经的魅力也会减半甚至荡然无存。所以晓月在老猫眼里和心里依然是充满魅力的。

  只是晓月并不肯对距离她高铁两小时的景德镇的老猫招一招手。晓月说,老猫你太老了,你当年就比我老太多,现在依然比我老太多,我可以和你恋爱,但我没有决心和你结婚。老猫像英雄豪杰那样哈哈大笑一连串,他窗外的景德镇莲花塘里一小群白鹅适时地也大叫一串串。也就是说老猫即使终于成为了有市场的画家,晓月也不打算和他结为夫妻。

  晓月和老猫其实是相爱过的,不然他们就不会长达十几个春夏秋冬共同沉浸西湖。老猫说,龙井在满觉陇邻旁,你知道怎样喝到全中国最早的第一杯龙井茶?我和晓月三月上山,在龙井茶园里摘顶尖上的嫩芽,装在白信封里带下山,夜里沏一杯鲜绿的龙井。

  老猫说的这些话不知道为什么我都记得。似乎在为多年后我独自来西湖做着功课。

  那么为什么晓月最终不肯把自己交付给老猫,我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爱是会消失的。

  2

  有一年,老猫回杭州举办画展,住在西湖畔一家民宿。这个时代有个很奇特的现象,但凡没啥事做的人中年左右都想去开民宿——山里或城中租几套房子捯饬一下挂到网上,日租客开着导航就来了。

  老猫有个朋友青年时代做服装,五十岁的时候收山,卖掉厂房,退掉实体店,在良渚买下一套别墅,在西湖区买下一套大house,再用余下的钱去了西湖,租百姓的小院翻修开起了民宿。老猫当然是和此人在良渚相识,那里有个酒吧,人们喝酒看球赛,喝酒聊天,或者别的。此人半生至今未婚无子,开一辆异常大的奔驰,这个车一路开到西藏可在途中沉睡。

  老猫说,此人甚爱举办家宴。或者说,良渚的很多别墅主人都喜欢举办家宴。老猫也喜欢举办家宴,虽然是在租住来的屋檐下。每当此时,老猫异常自信并兴奋,他摆开一大盘三文鱼,一大盘鹅肝,一大盘油爆虾,一大盘凯撒沙拉,一大钵金黄的竹荪鸡汤,打开XO。人们餐前情绪的热身是去一楼巨大的开间看老猫的画,它们被全部装裱好挂在墙上,我第一次去老猫家以为走进了一家画廊。

  在老猫举办的一次家宴上,晓月也去了,她那时正在绞尽脑汁筹钱买良渚的一套七十平米小宅。老猫很是兴奋,如果晓月使用公务员的公积金在良渚有了自己的家,那也意味着老猫有了自己的家,从此和良渚其他公民一样自信并快乐。

  十多年前的杭州,尤其是良渚,房价是亲切的,如今已然高不可攀。老猫此生做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上佳决心之一,就是鼓励晓月一定要买良渚的那套亲民小宅。晓月为此专门回了一趟老家,从她的父亲手里逼迫出一个数字来。所差的缺口老猫义勇地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这样一来,房子买了下来,也就是说晓月如果当时没买,除非奇迹,她这一生很难在杭州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老猫说晓月的单位实在太好了,公积金很高很高,她的月供几乎没有任何压力。老猫说晓月的那套房子虽然小但前后两个阳台,正南通透,晓月喜欢在大阳台上喝茶,可见窗外优柔的山的身影。

  然后老猫就出局了,当然这是后话了。我刚才在说开大奔的那位,以及家宴,晓月也是家宴的客人。晓月和老猫恋爱很多年,但是晓月很女神而不是女主人,她像其他女客人一样兰花指只沾捧着的茶杯,矜持地微笑。老猫钻在厨房里上下翻飞的时候,大奔问晓月是老猫的女朋友吗。晓月矜持地摇了摇头。

  后来老猫给我说,哈哈,我再也不会带晓月参加任何家宴了,大奔竟然想打晓月的主意。

  我说,他们倒也般配,一个是金主,一个是渴望贵妇生活的女子。

  老猫说,哈哈,你根本不了解晓月,她太清高,她如果不清高早就是贵妇了。

  我耸了耸肩膀。后来,老猫本人和我都已知道,那就是晓月独自搬进了良渚的小宅。老猫试图扛起他新买的床垫进那道崭新的防盗门,晓月立在那里,不许他迈进。

  为什么就不许呢?总得有个过渡吧。

  老猫说,晓月说她将来是要嫁人的,良渚村并不大。

  那你们究竟是恋人吗?还有你的那笔钱。

  老猫说,晓月不是那种贪财的人,而且如果我当时袖手旁观不管,她这一辈子就错过了,那可是杭州房价暴涨的前夜啊。

  方才我在说西子湖畔的民宿,好的,回到民宿那里,老猫有一年从景德镇回杭州——既然他把十多年的岁月和荷尔蒙扔给了杭州,权当就是回了。他回杭州前第一联系的是晓月,第二联系的是那开大奔开民宿的哥们儿。于是老猫在西湖畔的民宿住下。

  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晓月并没有玉佩玎珰摇曳生莲参加老猫的画展,就仿佛偌大杭州城从来没有一个叫晓月的年轻女子存在过。二是画展开幕式当晚老猫在杭州城某大饭店大醉,送他的车把他放在民宿所在的山下,他只需爬五分钟山就能进到民宿,然而他在大醉中走入一面湖水,最后他索性游动了起来,他一直在游,从此岸游到彼岸,又从彼岸游回此岸。他湿淋淋地在山脚下奔走,寻找那间民宿。月亮在虎跑山上大放光明的时候他湿淋淋走进了民宿,手机已无法使用。

  在老猫给我讲述这些斑斓故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挺想去西湖的。我的第二个觉得是,幸好我已和老猫分手,不然我将必须迅速为他购买一个新手机。

  3

  其实发生了三件事。老猫在西湖里游来游去的那晚,晓月在“大奔”的别墅里,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她的肚腹高高挺起。四十五岁的晓月和六十岁整的“大奔”。

  老猫和晓月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留在老猫大脑里的晓月每过一年增加一岁,但永不结婚,永远一个人窄窄腰身娉娉婷婷走在良渚绿荫的小路上,若步入西湖必然怅然。

  永不结婚也就意味着晓月此生只有老猫一个男人,所以老猫感到他一直活在晓月的心里。但是老猫不知道人性中有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真相:爱是会消失的。

  现在是2021年秋天,世界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我觉得西湖之行必须动身了。有一年,杭州突降大雪,晓月和老猫深夜从茶桌上奔跑出去,拦一辆出租车飞向西湖,他们大雪纷飞的走在苏堤上,晓月的脸扬起来,她是一个脸如白梅花的女子。

  所以呢?西湖的美我是从老猫和晓月的故事里感受到的——它们紧紧抓牢我。

  这一年老猫早已成为我的过去时,他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低着头举着画笔刷刷刷。我清晰记得他和晓月荡气回肠的爱恋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和他之间是否果真有过体贴缱绻。

  杭州城里有谁是我重要的人?既然来看满觉陇,最好连带着把一个人一并看望了。那天我拉着银灰色拉杆箱从火车站走出来,杭州正在下微雨,鲜绿的城市压向我。小慧说,我家就在西湖区。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女子的爱恋令我相信那是真的恋爱,一个是晓月,一个就是小慧。

  杭州有个文化广场,就是那种地标性场所,宽大的电子屏幕广告牌,小慧在某年某日出现在上面,巨幅照片,恍是明星,她本也生得美丽大方,柳眉杏眼,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睛里满是好女子的温良娴静之光,下有一行大字:我心爱的妻子,结婚五周年快乐!

  这不是我的杜撰,这确是小慧的丈夫所做的事。他是一家著名传媒集团的老总,文化广场的广告牌,还有杭州市更多的广告牌他都拥有使用权。放一张妻子的照片这样匪夷所思之事,在他这里就属家常事务一件了。

  我从火车站出来,搭了一辆的士往西湖去。其实西湖就在市中心,这就是杭州的魅力,城市蔓延在山水里。出发前定好了一间民宿,选在满觉陇,那是一座小山,我下了车顺着窄窄的路往山上左转右转。

  看守民宿的小伙子递给我一张西湖地图,这简直就是福利了。满觉陇是一个村,当然老村民也并不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既然是西湖土著,那就如同北京胡同土著,房产啊旅游啊,让自己的身价陡增。他们会把老宅子租给做民宿生意的人,自己住到西湖附近的高楼里去。所以整个满觉陇村或者整个西湖都是旅游开发场域了,一步一个饭店,一步一个旅馆,十步一个茶叶店。但是西湖依然有魅力,那是因为山水人文俱是老物。有多老呢,雷峰塔是唐代的,苏堤断桥是宋代的,雖然断桥重建于民国时期。

  放下行李,走出民宿,已是向晚前最后一片明亮,我站在满觉陇村口,这里有六只古井,不知为何齐齐地挤在一起,名曰六眼井。我手拿地图一面琢磨着,一面等待小慧。这一天是公历十月十二日,它看起来实在平常,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马上要见到我生命里的一个旧人,这是多么平常亲切的事啊,它一定不会蕴含着什么,比如灾难,不信任,尴尬。所以我看起来闲闲的,穿了一件橘色红色白色宽条纹的长袖T恤,淡蓝色牛仔裤,白色老爹鞋。我的长发一直很浓密,两腮一直很红润,就像我始终睡在我的青年盛世里不愿醒来。我也并没有发胖,腰永远是三匝,我只在和老猫共处的那两年里突然发胖,重达一百二十斤。老猫说,我又不嫌弃你胖,你随便胖。这话听起来大度有爱,但不知为何我觉得杀机四伏,伏下了日后我们决然分开这一未来。

  小慧是我的发小,那条长长的土巷子,我们在童年少年时代奔跑如鹿,轻盈纯真,欢畅大笑。那是因为贪玩的我们心里没有装着事,如果装着呢?多年后我的母亲发给我一张故乡老屋和院子的照片,它们早已卖给了别人,母亲和父亲去了乌鲁木齐开裁缝店,渴望更大的胜利,然而父亲在乌鲁木齐早逝,母亲关闭裁缝店彻底做了居家女人。我们三姐妹去了中原和更远的南方。这张照片是后来的主人使用的时候,我的母亲回乡跨进这老院子老屋拍下的。这个新的主人是县城下面一个乡里的农民,康拜因收大麦,也种了无边的马铃薯,白色的小花朵通向地平线。他们在我们青少年时代买下了我家,就像剜去了我们心底的一块肉。他们住进来,先就砍掉了客厅窗下的苹果树,说是遮住了阳光,这就像是杀了我们的一位小伙伴。而后院子就破败下来了,因为杂物很多,乡下的农具四散着,胶靴破盆也有,土围墙年久不修,有断壁残垣之感,墙粉扑簌,院子的大门风吹雨淋太久了,就是一块破板了。母亲说她照了这张照片后不久,政府拆迁,后来的主人大大地发了一笔财,老屋和院子彻底消失了。也就是说,我们从此无从纪念。

  我们和小慧飞跑尖叫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这个土巷子里。巷子是由每一个人家的土围墙构成的,土黄色的长长的墙,墙里摇曳的绿树,屋顶的烟囱,大人推着自行车撞开院门,小孩背着书包冲进家门,狗突然大叫,猫在围墙上静静地注视,天上一只黑鹰一直在云底下盘旋,母鸡护着小鸡卧在柳树下……

  4

  小慧在薄暮中向我走来,她的神色在我的眼里有些恍惚,我们当然亲亲热热地微笑靠近彼此,她的声音其实已经完全变了,中性的,更像她的父亲了。身高也像,一个女孩子能够长到一米七五。面庞也像她的父亲,虽依然秀美,但骨架里传达的却是坚定。她在坚定着什么?那近乎一种信仰,但小慧只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女孩子,她不会去偏执地信仰什么,那么她信仰的是什么?

  如果我说小慧其实就是一个陌生人了,这样说我自己都会愀然心疼,小慧怎么可能是我的陌生人呢?她三岁时候能跑能跳了就站在了我们共同拥有的土巷子里,与我们疯了一样的玩,我们呼啸来去。春夏秋冬的额尔齐斯河距离土巷子走路三分钟,土巷子和大河,河堤和大桥,我们的脚印,我们颠荡的小心灵。

  小慧童年的样子烙刻在我的脑海里,大约是因为她过于美丽了,用娟秀形容就很对,小圆脸洁白柔嫩,扎一条乖顺的闪动着金棕色光芒的马尾辫,她的声音娇气清脆,眼睛也是金棕色的,看人的时候很大胆,或者说那是一种极度的自信。这个自信极了的小女孩儿,她的每一身衣服和鞋子,都好看并且精致。她有一架雅马哈电子琴,她午后或者傍晚在长长的琴前坐下,薄薄的肩背挺起来,她的背就像芭蕾舞演员的蝴蝶骨,她弹出了什么曲子?我已经忘了。她还画画,背起草绿色的画夹,我们小县城的风吹动着她白皙的面庞金棕色的头发丝儿。我的妹妹当年也是县文化馆少儿美术班的学员,她和小慧同在一个培训班,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暑假。三十多年后我和妹妹看老照片,看见了培训班结业照上的小慧,对,这就是我脑海里的白皙娟秀的样子。

  而现在的小慧其实已经长成另一种样子了。也就是说小时候甚至少年时代的小慧都像她的母亲的样子。青年时代之后的小慧却长成了她的父亲的样子。那么我的长相发生了什么变化吗?我没有问小慧。但是我自己知道,它确实发生了变化。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在三十多年后突然发给我一张照片,是我们初中毕业留念照,我的单人照。我在照片上的样子是后所未有的凌厉感,就是五官下有一座刀锋一样的山脊做支撑,那是我灵魂精神心智的传达,那一年我十三岁,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会令一个本在娇柔年华的女孩儿充满了类似愤怒的气氛。而现今的我却是娇柔的,五官之下刀锋一样的山脊荡然无存。

  5

  小慧带我去一家网红餐厅,说是这里的榴莲烤鸡不错。餐厅门前是山石步道,我们在那里请路人为我们拍照。小慧的个子太高了,她比我小十岁,照片里的我们是一种奇怪的搭配——她的端正坚持,那是什么?我的空无一物的背后的复杂幽深,我再也不会亮给任何一个人吗?三十多年过去了,或许只有小慧和我的妹妹记着我童年的尖叫和大笑。15岁那年我坐上长途客车过额尔齐斯河大桥,那之后就进入了黑而漫长的隧道:青春期的被孤立,青年时代的大城市艰难落脚,青年时代往后成家和生女,再往后的支离破碎以及飘零,现在的所谓强大……

  落座之后,我们都想说些什么,认认真真的那种,这就是发小和社会友人的不同。也许后者更令我们轻松愉快,但前者才是我们心头的宝呢。小慧三十六岁了,穿着休闲拉链衫,小姑娘的派头,她的黑眼睛怎么像雨水打湿的蝴蝶沉重的翅膀。餐厅灯光下我直视着小慧的脸,我的意思就是,嗨,无论你是不是童年那个小慧了,但是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然后小慧先说话了,她很轻很轻地、但仿佛用了很大的劲,说,我妈妈和爸爸来杭州一个月了,我妈妈得病了,他们来看病,得的是癌症。

  我又回到了有小慧的少年时代的土巷子,她家在巷子进口的第一家,我家在巷子尽头的最尾。她家院子里是三棵榆树一棵苹果树,我家院子里是五棵苹果树。她家院子除了果树都抹了水泥地面,我家院子除了一条红砖小道,左右两边都是菜地。她家的围墙很高很新很完整,我家围墙不高,是土坯的,刷了石灰粉,但很快又旧了,因为狗常翻圍墙,来来回回把墙裙上的红砖都掀掉了。我们有时候也翻围墙。猫走过围墙上歪歪斜斜的红砖,它的心里也是凌乱的吧。

  小慧家院子的水泥地每天冲洗得干干净净,无一件杂物,只院角一只扫把一把铁锨。推开绿色纱门,我们随着小慧进入她家,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清亮的水泥地面,反射出清洁的光,屋子里有一半的光,大约那是黄昏前的时光,小慧的雅马哈电子琴旁有一个不大的书架。十三岁的我走上前去,我从书架上抽到一个硬皮本,挺厚的,那里面是手抄的小说,字迹娟秀,多少年过去了,我记得那字,这个字是小慧的妈妈写的。我就站在书架旁读了很久很久,小慧和妹妹在弹琴,一会儿又去看画夹里的速写,我在文字的世界里从所处身的世界里抽身,恍若架空。

  我对小慧说,当年你妈妈的手抄本,抄的是小说,是文学。我十三岁就知道那是文学以及文学是怎么回事了。我还知道了什么叫文学青年。没人知道文学青年潜藏在哪里。如果我的文学有启蒙,这个启蒙不仅是作品,还来自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是你的妈妈。

  6

  榴莲烤鸡我们一直在吃。网红餐厅的饭菜偏偏都不会太好吃,这是一个定律。但是我们首先不想辜负了我们的选择,所以我们就你一只翅膀我一只翅膀你一只腿我一只腿地一直在吃,还有一盘凯撒沙拉,这个搭配真是令人满意。癌症意味着什么呢?不远不近的死亡,全家人的情绪价值全部跌入谷底,全家人的货币价值全部扔进水里。所以现在是小慧一生最累最痛最难的时候。

  作为文学青年的一生,我知道我的一生发生过什么,我紧紧攥住的光荣和耻辱,快乐和悲伤,它们至今在我的手掌心里,如果我摊开呢?作家钱红丽曾对我说,勇敢地把它们写下来。我摇摇头,我说,它们毫无价值。

  那么什么才是有价值的?爱和慈悲。但是创痛一直在我身体的内部,最幽深处,我不会撕开它,就让它自然风化,终有一天挫骨扬灰荡然无存。但我承认它们来过,它们因为是爱和善的对立面,于是势必消亡。

  我在十三岁时遇见了这一生我觉得美好的人家——小慧一家人。母亲白皙娟秀,大大的黑眼睛,黑头发披肩,写得一手好字,热爱文学。生下一个同样白皙娟秀的女儿,这个女儿娇气极了,弹琴画画,自信的眼睛里目光逼人,但谁都爱她。至今我觉得小慧的母亲是日本电影海报上走下来的女子,她若说她来自北海道或者冲绳我就信了。她嫁的男子是一位一米八高的英俊极了的男子。小慧的父亲常常去乌鲁木齐出差,带回来美丽的衣裳,小慧穿上就来找我们玩儿,我们看着眼前这个和布娃娃一样美丽精致的女孩子,没有羡慕和嫉妒,只有爱惜。

  小慧说,我一直记得你们对我的好,后来我自己的孩子出门玩被小伙伴冷落回家哭,我就想起了你们,像你们这样的其实并不多,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多么值得珍惜的友爱。

  小慧的母亲青年时代是我们那里煤矿的出纳,因为一手好字,优美的文笔,进了一家事业单位,转干,读书,从此就是真正的体制里的人了。手艺人、工人的女儿其实过的是兵荒马乱的生活,而小慧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女儿。但是我们在那时不会思虑这些事,我们活得很纯粹,我们活在大笑奔跑和尖叫里,夜幕降临,我们才各自回家。

  小慧说,你出去读书工作,只有我和三三(妹妹)有时候在一起玩儿。有一个暑假,我接到三三的电话,那时候我家搬进了楼房,我已经离开小巷子了。三三说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我们就约好一起去大桥上散步。大桥上没有人,只有汽车轰隆隆开过去,那时候这个老桥还在用,现在不用了,只能过人,当做纪念物。我和三三伏在大桥栏杆上,三三一直在讲《狮子王》,把一部电影讲完了,我听得如痴如醉,多少年后我看《狮子王》竟然是在儿子身边坐下看的。

  我妹妹也出去读书了,再也不回来了。后来小慧也出去读书了,再也不回来了。小巷子里没有我们曾经的家了。那条长长的巷子属于别的小孩子了。我们的长大竟然就那么轻易地消逝了,它们的片花仿佛没有什么意义,但又仿佛那就是我的真正的生命。

  7

  我有一個女儿,她从小到大一直拥有美丽的衣裙,我从北京从上海从重庆寄给她。她画画,合唱,打架子鼓,到了高中的时候已经做独立导演,舞台剧获得省里的大奖。我看见她如此璀璨地活着,活得那么专心,那么自信,那么逼人,我就知道,原来小慧是我的一个梦。

  我做不到和小慧一样美而跋扈。那么我有一个法子,我生一个女儿,我的女儿像小慧一样活着——优雅,从容,全副武装地,无所畏惧地,世界属于她。不像我,世界不肯给我什么,我要进到世界里,就得忍受被孤立,夺过来一些我的所爱,所以就显得很狼狈。

  我和小慧守着榴莲烤鸡和凯撒沙拉坐了很久很久。餐厅里的人越来越少,外面下起秋天的淅沥小雨,那是冰凉的雨珠。小慧的母亲在萎缩,终将会逝去。这一天我们每一个人也都要面对,面对我们生命的萎缩和逝去。小慧能做的是什么呢?其实小慧能做的就是煎熬,熬到新的生活局面的到来,她的身心俱已褪去一层鲜活的皮,另一个小慧也许依然是小慧,也许不是了。

  我生命的黑洞是父亲在医院里化疗放疗直至死亡。小慧正在她的黑洞里,她的手无法朝向任何人。三十年前那个白皙娟秀娇气的女孩儿,是你吗?小慧,你并不知道我追逐半生的美丽就是源自你,我追逐半生的文学梦是从你母亲的手抄本里发源。所以当满觉陇无意或者有意召唤我,我想要来,这里有一个我的故知,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女孩子,我因为她毅然跨入另一个世界,并拥有了这个世界。

  我开始给小慧说青年时代之后的一些事,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说,但我仿佛抓紧了时间要给小慧说。这些我成长的代价。我是否该后悔?永远戴着蓝布袖套做一个出纳,而不撇下一切追随什么人去写作。膝盖创伤的血今日依然在流,似乎不疼了,但其实疼是在别处,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我也不能更细地去探寻,因为未来的我更要好好活下去。

  我没有去看望小慧的母亲。小慧说她的母亲爱看我的书,也喜欢童年时候的我。第二天午后我走进虎跑公园,我去拜谒李叔同先生。他的雕塑,我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后来我看他的简介,忌日是10月13日。正是我站在他面前的这一天。

  可不可以这样倒推,如果现在的这个点上发生的事是最最正确的,那么往回翻,之前的一幕幕、一件件、一桩桩就都得是正确的,于是我才来到了现在这个正确的点上。那么我放逐的半生,竟然是对的?

  从虎跑公园出来,我往苏堤去,那条长长的堤,女儿三岁的小脚印落在上面,后来我们就各自过活了。站在苏堤上我万箭穿心,我打电话给女儿,我对她说,其实我后悔了,我就应该哪里也不去守着你,看见你一天天长大的样子。女儿说,不,你做得很对,一定要出去,如果你不出去,我现在就穿越时空回去推你一把。

  我在虎跑握住李叔同的手的这一天,小慧开车疾驶在杭州城,她在冷雨中采买了许多盒螃蟹,给人送去,她的母亲就要准备手术了。

  离开西湖的清晨,我搭车往火车站去,车上了白堤,绕着西湖走,走到白堤对面,我看见了断桥。如果我很想看见断桥但从未刻意去找断桥,然后断桥端端正正大大方方让我得见,以这个结果倒推,过去发生的一切都该是对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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