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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忆一二三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23090
武春雷

  

   我不想说

  

   我从来都不是善于表达的人。我总是找不到一个恰到好处的词语表达我自己,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常常张口结舌,面前的情境已经过去好几个“蒙太奇”,我才想出来那句话应该怎么说。

   小时候也是这样吗?记得有次捡到一个黑色的瓶盖,很漂亮。蹲在小河边把它洗得干干净净,对姐姐说:“你看我洗得多白。”姐姐说:“那明明是黑的,应该说‘干净’”。那时候的我,找不到“白”以外的词语来描述洁净,也找不到“黑”以外的词语来描述不洁。阳光是白的,炫目。河水是白的,洁白的浪花裹挟着洁白的沙,河底还有那么多漂亮的白色卵石,小鱼也有银白的肚皮。墙角的小花是白的。我写的第一句诗就是“满地白花开满地”,爸爸说我写得好。夜是黑的,偏偏有月光穿过夜的每个角落。煤是黑的,燃透了却留下白色的灰烬。一个黑色的漂亮瓶盖,让我纠结了很久,直到现在才意识到,那也许是我人生中最初感受到的矛盾,第一次认真接受了矛盾的统一。

   那时候村庄宁静,小河清澈,无所事事的微风在院子里游荡,我们常常用整个下午坐在草地上。拔起田埂边、墙角下的野油菜,撕去有毛刺的外皮,放在嘴里嚼,带着草腥味的甜充满口腔,深沁肺腑。伸出手,让爬到叶尖的瓢虫再爬到我的手上,细细的小脚,沿着掌纹播下一路小心翼翼的痒,屏住呼吸,把手立起来,让它爬到指尖,忽然打开红色的壳,张开翅,在阳光下优雅地飞去了。有什么需要表达呢?我张着嘴,草汁的清甜在唇边萦绕,瓢虫的完美飞翔,它翅上闪过的光,让所有的词汇失色。

   姐姐都比我上学早,童年里大约有两年多的时间是我每天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瞎玩。我喜欢一个人玩,有时候半懂不懂连猜带蒙地看书,有时候爬到家里的草垛上看天,天空总是一览无余又无比丰富,太阳好久都不动,时间像是生出了根。那草垛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叶子和神秘的红果果,有的酸,有的甜。还有闪着宝石光泽的美丽甲虫和肥大的蚂蚱。我在那里藏下了数不清的故事,跟云说,跟草说,跟慌慌张张的虫子说。向远处看,家家都有大草垛,人们高高地扬起草叉,一下,一下,把原本长在地上的草堆成山的形状。香味和草里的微尘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有次不小心掉进两个大草垛之间的缝隙里,黑暗、窒息,忘了怎么挣扎出来的,大草垛好像给我说了一个秘密。站在阳光下,顶着满头满身的草屑,有一瞬间的恍惚,妈妈问我去哪里了,我没有说。

   有什么需要表达呢?我整天听到的都是静谧。妈妈说我从小就很倔强,大冬天刚会走路就扶着墙走到门边,趴在高高的门槛上向外望,小手小脸冻得通红,把门槛趴得油亮亮的分外干净。跑进来又出去,跑进来又出去。我记不得自己在看什么,门外是雪白的严冬,世界刚刚向我敞开的时候就是严肃而纯净的。但我一定看到了很多。那时的土坯房墙太厚,窗子又小又高,整天覆着厚厚的冰花,我够不着也看不到,幸好有门,幸好那小小的木板门,只需要轻轻一推就开了。外面有个洁白敞亮的世界,雪落下来,在门槛边越积越厚,像要努力攀上来与我对视。我还不会说话,也不想说话,大概趴在那里看着的时候就建立了我与这个世界最敏感也最结实的联系。

   爸爸说我从小就不爱说话,常常沉默着。我在干什么?风在树梢滚动,一阵跑远了,“哗啦啦啦”,又来一阵,像在牧羊。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视野中流淌着一片脉脉的红色,斑鸠在电线杆上“咕咕”地叫。我听着,总觉得自己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有时都累了。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那些话,是在我心里徘徊着的,我以为我说了,实际上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语说给别人听。好像在旷野里的旅人,发现一扇门,怀着狂喜的心听到门内各种鲜活的声音,待鼓起勇气拉开门,只见更广阔更遥远的旷野,大风浩浩荡荡地呼啸而去。

   现在也一样,越是热闹的时候,越看清心底的冷寂,像是突然走进生命中的荒凉地带。人有时候会变成冰箱,把自己变冷是为了珍藏心底那轮月亮,用最后一点力气呵护那份不会变质的皎洁。别去责怪那些讷言的腼腆的冷淡的,那些心里有光亮,有火种。

   有什么需要表达的吗?春天的时候我们曾经踩在潮润松软的土地上,好像把自己种进了这片土地,也把有些词语、有些声音埋进了黑土地深处。那里,大概偏偏是洁净而温暖的。我伸开手臂,让风穿过我的身体,拥抱的瞬间,我们都知道,不必表达。

  

  

   咳? ? 嗽

  

   这个冬天并不是很冷,有些温吞吞的,漫不经心。雪下得也少,便更少了些可爱。冬天,本来是要洁白如玉的,是整个世界变成琥珀,呵气成霜滴水成冰;是雪花落在鼻翼,落在额角;是雪霁天晴朗,天空蓝成一汪湖水;是树下雪人的红围巾萝卜鼻;是,最凛冽的北风里,一间小屋,红透的炉火,橘红的灯光;是晨起时鼻尖一抹俏皮的凉,手边火墙的暖;是那些絮絮的话语喷薄的香……

   偏偏这样一个有些索然的冬天,一场咳嗽坚定不移,迁延不愈。刚入冬时还向提醒我注意身体的朋友炫耀自己不会生病,没多久便感冒,一场接一场,几乎所有的晨昏都埋在药里。有时烦了,便不去吃药,想要努力忘掉那些潜藏在身体里的病毒,希图,它们也会在我的漠视中淡忘我,然后悄然远去。却偏不能够,我的每一次忽視,都能激起它们的斗志,能感觉到,那些轻微的痒,细碎的痛,正攀着敏感的神经,缓缓爬上来,演变成一场剧烈的咳嗽。

   有很长时间里,忘了自己是会生病的,倚仗尚未老去,认真地鄙弃着这具能够带我行走的皮囊。那时我认真地以为,所有的飞翔只能来自灵魂。不知道累积了多少漠视,不知道累积了多少清晨深夜的寒凉,它们顺着每一根神经蔓延,沉淀,直到这个不太冷的冬天,直到这一场,缠绵悱恻的咳嗽。每一次咳嗽,我都能感觉到,它藏得那么深,那么坚决。

   在我的认知里,咳嗽是一种浪漫的病。儿时觉得所有的美人都应该是轻蹙着眉,帕子掩着口,轻轻地咳,呵气如兰,娇喘吁吁。屋子一角,必然有一只小巧玲珑的炉,拙朴或精巧的罐子,冒着淡淡的热气,药香经年不散。手边是翻开的书页,帘外是婆娑的竹,身畔有一双怜惜的眼。这种认知大概来自《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以至于把咳嗽和所有的美丽、安静、娇柔、怜惜甚至爱情联系起来。咳嗽和爱情,总是那么绵长而又不甘心。咳嗽,从身体深处爬上来,爬到嗓子眼,总是无从忍耐,即使在梦里,也要释放;而爱情,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生命里长出来,蓬蓬勃勃,亦无法压抑,情难自禁,就算在酷寒里,也会开出蔷薇色的花。

   确实很久没有咳嗽过了,以至于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会咳嗽会生病的。小时候的咳嗽会引来很多特殊照顾:父母一次次搭上额头或拍在后背的有泥土气息的粗糙手掌,深夜里掖严的被角,炉子上一碗最爱吃的浓稠白粥,甚至还会有冰糖水里咕嘟咕嘟渐渐软烂绵甜的梨子。妈妈牵着我的手,从医院里出来,还会在街角的小商店里,用五分钱给我买一块带香味的橡皮。那时候会在一场漫长的咳嗽里给自己写一个剧本,默默出演一个娇滴滴帕子掩着口轻轻咳的可人儿,病好了,还会有些微微的遗憾在心里荡漾着。

   后来便学会了一次次独自踏在雪地里,目光坚定,脚步如风。会咳嗽的那一个,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身边那个小小的人儿。每个冬天,女儿都会跟咳嗽来一场、两场,甚至更多的较量。它不再浪漫,转而变得有些狰狞。我常常捏起拳头,希望与它来一次針锋相对的决斗,希望把它踩在脚下,埋葬在最冷的雪峰下,寒流中。

   女儿大概不会像我一样在咳嗽里写一个剧本,她总会捏着鼻子,喝下令人悲痛欲绝的中药,做一个打败它的手势,怒喝一声:滚蛋吧!而我会在夜里,一次次把手掌心放在女儿的额头,咳嗽声起时轻轻拍她的后背,掖严她的被角;我会一次次用小锅慢慢给她炖冰糖梨子,熬苦苦的中药;牵着她的小手,从医院出来,在街角的小店里,给她买一个心仪的玩具。我总觉得,咳嗽,就躲在那里,微微咧着嘴,看着我们走远,捡拾起我们遗落的脚印,装在它的衣袖里。以至于,我总是会,一次次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想要看清,它的衣袖里,有没有曾经的那块香喷喷的橡皮。

   我们在咳嗽中长大,转而,又在咳嗽中渐渐老去。而生命中那些像咳嗽一样不能忍耐的事情,渐渐稀少珍贵。不再执念于冬天的雪和白,藏起那个在灵魂深处掩着口轻轻咳的灵秀人儿。在这个冬天,我,终于学会了,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丝经过的寒冷,尝过的咳嗽。我依然目光坚定,脚步如风,但还是会蹲下来,仔细触摸寒风中的暖;仔细安抚每次咳嗽背后藏着的不甘心。我们,注定有一场漫长的相会,还有一场,漫长的告别。

  

  

   乌? ? 鸫

  

   夏天傍晚的校园是很舒服的。孩子们四散回家,一切重归宁静。在“好好学习,好好吃饭,注意身体”之类的絮叨中挂掉女儿的电话,一路走着,心里也轻快愉悦起来。女儿在180公里外的伊宁市上学,繁忙的学业之余,每天下午的通话是我们最珍贵的交流方式,从电话中,我听她说一天的生活,也见缝插针送上我每日不变的叮嘱。女儿常开玩笑说我渐渐有了中年人的琐碎,其实自己也觉得乏味,但总是要说出来才能心安。

   这些年校园的绿化甚好,处处花木扶疏,葳蕤葱茏。尤其是松柏,长得气势磅礴,走在其中,颇有点密林探幽的意味。植物多,与植物相依相伴的动物也就多起来,除了能看到可爱的小松鼠,最多的就是鸟儿,以乌鸫为甚。

   乌鸫这种鸟儿,我总觉得它带些喜剧色彩。个头不大,比麻雀大一圈,比鸽子小一圈。通体乌黑,绝无杂色,一张黄色的嘴,又尖又长。平素里扑棱棱来来去去,大大咧咧的。有时在树下啄食,遇到路过的人,会偏过头,斜着眼睛打量一番,颇不以为然的样子,但又是极为机敏的,跟所有野生的鸟儿一样,骄傲而从容,绝不与人亲近。

   然而它的声音弥补了所有外形的缺憾。它天籁般的歌声与稍显粗鲁的外形,仿佛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造物主。每年初春时节,冰雪未融,它已经开始鸣唱。声音婉转娇媚,变化多端。有时欢快似春日涧水流淌;有时娇嗔如串串追问婉转低诉;有时在浓荫里,一声唱,远处一声答,你呼我应,不亦乐乎;有时独自在高处,千回百转,如泣如诉。这鸣声,赛过许多音乐,我常听得痴迷,也因此格外喜爱看似其貌不扬的乌鸫。

   随着夏季渐渐到来,乌鸫唱得便少了起来。那独特而明亮的歌喉,仿佛只是繁华春日的点缀。但还是能够看到它的身影,树下,草丛里,来去匆匆。从来没有想过,夏季的乌鸫,在忙些什么?为何收敛了歌喉?

   这天傍晚,挂掉和女儿的电话,我独自走在校园里。夏日傍晚的校园,草木宁静,微风里树叶沙沙作响,别有一份可爱。

   忽然听到一阵鸟鸣,急促、沙哑,有担忧,有焦灼,有警惕。四处寻觅,见树丛边的看台上,停着一只乌鸫,嘴里衔着什么,在台边来回跳跃,一边发出这种意味复杂、不甚悦耳的叫声。我明白了,树丛里一定有它的孩子,它做了妈妈或爸爸了。它大概是要警告我,不要靠近它的孩子,或者警告自己的孩子,不要贸然出来。

   我悄然离开,在远处听着它的急促叫声渐渐平息,听着树丛深处传来稚嫩的呢喃。太阳的光,落在叶间,有种雾一样朦胧的金色暖意。我忽然想,不知道乌鸫的孩子有没有听过自己父母明亮悦耳催人欢欣或泪下的歌声?孩子们会不会以为,自己的父母只会发出眼下这一种声音?

   我坐了许久。我想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一个母亲的责任与爱,大概会使她忘记或忽略曾有的可爱与娇媚,但谁能说,这不是另一种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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