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玉

　　汉宾乡英买里村在伊宁市的西南角。南面是经年不歇滔滔西去的伊犁河，北面是一幢幢高耸的楼房。

　　那天是个下雪天，我再次来到英买里村。雪花“簌簌”地落，使得傍晚的村庄更显安静。黄昏中，家家户户透出来的灯光辉映着雪花，在静谧之外，又为村庄平添了许多暖意。

　　暖意几许，便有期待几许。

　　暖意几许，便有歌声几许。

　　英买里，这个被翻译为“新村”的地方，它虽没有长远的历史，但有生长于土地之上的踏踏实实的生活。有生活，就有憧憬，就有对美好的追求。这无关过去或现在，城市或乡村。

　　如果对这一点存在怀疑，那么，去听他们的歌声，去看他们眼睛里对美的渴求、对生活更丰富的质地所流露出的热情。

　　夜莺在歌唱

　　我第一次来到英买里村村委会时，伊犁州文联舞蹈家协会驻会干部、州文联驻伊宁市汉宾乡英买里村“访惠聚”工作队队员李琦正在三楼大厅里给村民教唱歌曲。我还没进门，就听到从大厅里传出的歌声。国语的发音不太标准，显得生涩，但认真、洪亮。我走进去，看到李琦在台前领唱，二三十位村里的女人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专注地学唱。

　　正值冬闲，驻村工作队和村委会联合开展了冬季大培训活动，以丰富乡民的生活。像这样的活动从2018年伊宁市汉宾乡英买里村成为伊犁州文联的驻村工作点后时常开展，比如，他们联合村委会在村里的文化大院举办了多场“民族团结一家亲”联谊会，组织辖区内的小学生们开展了“祖国在我心中”绘画比赛活动及“庆六一？我爱美丽家乡”作文、书法比赛，每逢端午、国庆等各种节日也必会举行相应的庆祝活动，如是等等。除此之外，他们还多次组织辖区内的乡亲们一起出外参观六星街广场、伊宁市规划馆，出游七彩广场、伊犁河海景公园，观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大型演出”等。

　　伊犁州文联党组书记甄敬庭说：“我们文联驻村，如何利用自身优势服务老百姓呢？首先是送进去，把沾着露水、带着泥土味的、富有感染力的文艺带给他们;其次是带出来，带他们走出村子，帶他们去看、去听，切身感受家乡的点滴变化。当我们带着他们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都特别高兴。”

　　“他们都特别高兴”，这句话让我想到母亲。

　　我的母亲也跟英买里村大多数人们一样，终生依靠土地生活。

　　但我至今记得小时候村里举办过一次“三八妇女节”舞蹈比赛。母亲在劳作之余，每天都去参加排练。那段日子，她的脸上日日飞扬着光芒，仿佛歌声和舞蹈化解了所有的疲累，唤回了所有的青春和美好。

　　只是后来，这样的活动越来越少，母亲的日常也渐渐被土地和劳作所淹没。那样飞扬着的光芒，几乎再没出现在母亲的脸上。

　　生活不该只有劳作。它需要歌声，需要文艺，不然，那些对美的寄望该由什么来承载？

　　李琦说，疫情期间，她的目光时常被一个人的身影攫住。这是个快活的人。他在那段时间担当志愿者，每天骑着三轮车，唱着歌，走家串户地为大伙配送物资。他所唱的歌正是这些年驻村工作队给大伙教唱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唱支山歌给党听》《团结就是力量》《歌唱祖国》……，歌声欢快，使得忙碌的身影也欢快起来。

　　这个人叫阿布都米吉提。我后来见到了他，壮实的身体，憨厚的面容，坐在炕角一侧，静静地听;偶尔，羞涩地笑。

　　他的国语水平一般。这个总人口达到2000余人，其中多半均为维吾尔族的村庄，大多数人近些年才开始张口试着说国语。不过，他从这些年村里举办的红歌比赛、培训活动上学会了12首国语歌曲。于是，空闲的时候，劳作的时候，这些歌就常常陪伴着他。

　　起风了。冬天的风总带着凛冽的味道。很快，风带来雨。李琦说：走，我带你去找祖木来提。

　　祖木来提是这个村子里的夜莺。在近年村里组织的文艺活动上，总能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歌声。

　　祖木来提第一次参与村里的文艺活动是在2018年夏天。那时，她还在上大学。一次假期回家，她去村里的文化大院参加了驻村工作队和村党支部举办的“民族团结一家亲”联谊活动。英买里村初夏的院落，有葡萄架、月月红，有凉爽的风，还有许多团团而坐、分享抓饭、热情跳舞的乡民。活动中，祖木来提给大家唱了一首《一杯美酒》。她的歌声让大家惊艳，也让驻村干部们记住了这个女孩子。从此之后，但凡有活动，但凡祖木来提在家，驻村干部一定会把活动消息捎给祖木来提。歌声需要听众，就像玫瑰需要蝴蝶。

　　2021年，祖木来提的大学生活进入到实习阶段，她回到伊犁，每日奔忙，辛苦。

　　我们来到祖木来提家时，她刚刚下班。我问她：“工作本来就挺忙挺累。如果村里要举办活动，邀你参加，你是愿意去呢？还是想推脱掉，好好休息？”

　　她腼腆一笑，丝毫没有迟疑地给出答案：“只要有活动，我就去呢。”

　　她给我看在2021年夏天参加伊宁市文旅局举办的小合唱比赛的照片。这场比赛，英买里村代表汉宾乡组队参加，祖木来提担任领唱。

　　祖木来提说：“参与过那么多场活动，我对这场活动的记忆最为深刻。”

　　“为什么？”我问。

　　她一笑：“因为穿得漂亮！”

　　照片里的她穿着蓝色的绣花演出服，画着精致的妆容，嘴角上扬。我从这张青春的脸上看出了自豪和满足，一如多年前我母亲的脸上飞扬的笑容。

　　这样的自豪和满足，这样飞扬的笑容，是不是只有在歌唱时，在舞蹈时，在充分地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和和美好时，才会拥有？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雨加速了夜的来临。我们起身告别祖木来提。临出门，李琦对祖木来提说：“过些天，我们要在村委会开展学习十九届六中全会的活动，到时邀请你来……”

　　祖木来提抿嘴一笑：“好。”

　　唱支山歌给党听

　　对于阿依古丽来说，2021年的夏天尤为难忘。她是个对生活极有热情，极爱热闹的人。这些年，村里大大小小的活动举办得多，这正合了她的意，只要有活动，她必到场。除此之外，她家院落也被村里选为文化大院，每到春夏，许多文艺活动就在她家院子开展。

　　“一到夏天，我这院子里，花开得漂亮得很！”说起这个，阿依古丽的脸上有毫不加掩饰的自豪。我和李琦被她让进屋子。屋子里生着炉火，暖烘烘的。她的爱人艾合买提江坐在炕上，向我们点头微笑。

　　“这些年，她都快把我忘记了。”艾合买提江看向阿依古丽，眼睛里全是笑意。

　　阿依古丽听了，笑得更加开怀。她对我们说，她出去参加活动的时候，有时候回来得晚，一到家，饭都做好了。艾合买提江身体不好，不便外出参加活动，但他知道，那份热闹，那份喜悦，他的妻子喜欢，他自己去不了，他便全力支持她去。

　　最有趣的便是2021年夏天，适逢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年初，伊犁州文联在伊犁州党委宣传部的支持下，联合伊宁市汉宾乡确定了拍摄“《唱支山歌给党听》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微视频”的计划。作为伊犁州文联的驻村工作点，英买里村的乡亲们成为拍摄这支微视频的主要力量。

　　6月初，驻村工作队和后盾单位州文联的干部们开始带着大家排练。排练的场地就在村委会办公楼后的足球场上。负责摄影和录制的是伊犁州文联影视家协会驻会干部、驻村工作队队员赵永健。他说：“排练初期，大伙的参与热情并不高。毕竟这首歌的难度比较大，很多人的国语水平不太高，心里难免都有些担心。”

　　于是，驻村工作队在现场排练之余，又通过微信群的形式把歌词和音乐发到群里，教大家唱，并鼓励大家：“唱好了，咱们都可以上电视！”

　　大家伙的热情渐渐高涨起来。现在回看，阿依古丽说：“那段时间真是太有意思了。”她每天按时按点地去参加排练，回到家，做饭、打扫卫生、浇花，无论干什么，满脑子都还是《唱支山歌給党听》，于是，家里的角角落落里都洒下了她的歌声。艾合买提江笑她：“你现在都变成明星了吗？”她可不管什么明星不明星，只管做她的事儿，唱她的歌儿。

　　对于赵永健来说，拍摄这个片子期间，也充满了让他感动以至难忘的事儿。

　　他还记得那个大风的日子。当时，距离计划好的拍摄日期只剩两天了。那天，足球场上到了115个乡亲参与排练。歌声在整个操场上回荡。很快，裹杂在歌声中的风声越来越响。“呜呜”的风从村子北面的楼宇间冲将过来，吹弯了操场后的白杨树，吹鼓了乡亲们的衣袖，吹黑了天空。

　　乌云大朵大朵地压下来，眼看就要下暴雨。但没有人提出要走。对于拍摄前所剩无多的排练机会，大家都很珍惜。

　　6月20日，拍摄的日子到了。这一天天气很好，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早晨八点，140个人组成的演职员队伍全部到齐，大家一起乘车向拍摄地点人民公园出发。

　　“我没想到大家都能按时来，所以把集合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赵永健说。因此当天，很多没来得及吃早饭的人都是饿着肚子在等待，在拍摄。拍摄完成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整个过程，赵永健听到的都是欢声笑语。现在回想那个早晨，想到那些沉浸于歌唱的面庞，赵永健的内心仍会溢满感动。

　　6月25日，“《唱支山歌给党听》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微视频”在全疆各个媒体平台同期发布。目前，这个片子在人民日报、学习强国、新疆日报、天山网、石榴云、自治区文联等微信端，伊犁好地方APP，伊犁州电视台，各县市电视台等获得广泛的点击收看量。

　　“我还上电视了。”这在阿依古丽2021年的生活中该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坐在她家的绣花毡子上，看她神采飞扬地讲出这句话时，我忍不住猜想，在她此后的人生里，她或许会在某个瞬间，忽然想到那日操场上的大风，想到大风里的歌声，想到公园里录制视频的场景。或许，她还会忍不住笑起来，说：“那段日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画里画外

　　在英买里村中心的位置上，有一家小卖店。店主是一对小两口。女主人叫木卡热，男主人叫买买提依力玛木。他们至今能够回忆起两年多前村巷里常常出现的一幅画面——

　　在巷头或者巷尾，一个画家，坐在一个画架前静静地涂抹。有时候孩子们放学回来，他的身边就会围一圈孩子，叽叽喳喳不停：

　　“这是啥颜料呀？”

　　“画得太像了！”

　　……

　　更有孩子忍不住好奇，伸手就到画布上摸一把，结果抹一手颜料。

　　画家也不恼，任他们抱他，搂他，在一旁围观。

　　画家叫王志强，是伊犁州文联美术家协会驻会干部。其时，他正在英买里村驻村。画巷子，画村庄，画村庄里的人，这是王志强在2019年年初萌生的想法。既然驻村，就该为村子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儿。那么，一个手握画笔的人，能做什么呢？“我们文联驻村，如何利用自身优势服务老百姓呢？首先是送进去，把沾着露水、带着泥土味的、富有感染力的文艺带给他们。”伊犁州文联党组书记甄敬庭如是说过。那么，就画吧。恰逢2019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就画70幅作品，把这个变化中的村子，把这个变化中的村子里的人们画下来，让他们以另一种形式——艺术的形式永久地嵌入到新时代的发展浪潮中去。

　　他向伊犁州文联组联处副处长、驻村工作队队长严峻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严峻听了很支持。

　　于是，形成方案后又得到了后盾单位州文联的大力支持。在国庆前完成70幅油画作品，届时于村中展出，让英买里村的乡亲们在家门口看一场以他们自己为主角的艺术展览。

　　4月的英买里村，花开满巷。王志强开始着手创作。70幅油画作品，在他心里俨然是一个军令状，必须得完成。伊犁州文联、驻村工作队的其他队员、以及村委会干部们也尽己所能的给王志强的创作予以时间和空间。

　　没有画室？把二楼的图书室辟出来，兼做画室。

　　时间紧促，那么，就压缩睡觉时间。在图书室一侧放张单人床，每天画到深夜两三点……

　　巷子里的村景，村庄里的老人、青年、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画布。有时，在巷子里作画，抬头看到村庄北面的一幢幢楼房，王志强会忍不住想：这座位于城市边缘的村庄，若干年后，会不会就不存在了？以此来看，在画布上留下这些朴素而美好的村景，也算是创作这些画作的另一层意义。

　　画得投入时，王志强常常忘了时间。巷子里玩闹的的孩子们不见了踪影。村子上空，一束束炊烟袅袅升起。

　　木卡热从小店的窗玻璃上看到王志強，便出门招呼他：“哎，来家吃饭。”在她眼里，工作队的队员们驻村不容易，都挺累的，一家人嘛，看到了，就该叫来一起吃个饭。

　　王志强去过她家。她的家里还有一个7岁的小姑娘，叫海迪莎，聪明伶俐，每次看到王志强，总喜欢扑上来，抱住他，不迭声地叫“王叔叔王叔叔”。

　　春天转瞬而逝，夏天也匆匆而过。70幅油画终于在8月底完成。

　　展览在即。

　　9月9日这天早上，木卡热带着海迪莎去村委会参加升国旗仪式。还没走进村委会大院，木卡热就感受到了犹如过节一样的热闹氛围。村委会大院的林荫道两侧摆满了一幅幅作品。乡亲们全都围在作品前，笑着，议论着，一派欢乐——这可是他们第一次看画展呢。

　　升国旗仪式结束后，一场由伊犁州文联、州美术家协会主办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我和我的祖国？走进新时代 描绘乡村情”主题展览正式拉开帷幕。展览最终由70幅油画作品、70幅摄影作品、20组诗歌组成。

　　木卡热跟随着大伙一幅幅地观看这些在画布上活起来的街坊邻居、门口的花、巷道的树。

　　忽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庞钻进了她的眼睛：“这是我的女儿吗？这是海迪莎吗？太漂亮了！”画布上，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歪着脑袋，举着剪刀手，微微地笑着。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独属于海迪莎的聪慧而快乐的光芒。

　　“妈妈，这是我吗？是不是我？”海迪莎也拉着妈妈的手问。

　　“是。是王叔叔画的你。”

　　海迪莎高兴极了：“王叔叔画了我，王叔叔画了我！”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为此而感到骄傲，尽情享受着其他小伙伴们对她的羡慕。

　　转眼，就是两年。那天，我和王志强一起再去拜访木卡热一家。正值2021年的第一场冬雪。木卡热家小店前的空地上非常热闹，放学后的孩子们在这里看雪、游戏。

　　走进小店，木卡热应声而出。她看到王志强，满眼都是惊喜。

　　她说：“你把我女儿画得太漂亮了。”

　　她的丈夫买买提依力玛木抚着胸口说：“哇，这里太舒服了，那样的画一次也没有看过，那样的展览一次也没有看过。从这，感谢你，感谢你们。”

　　我问海迪莎：“看到叔叔画你，你高兴吗？”

　　她扑闪着眼睛说：“高兴呀。我还画过一次我和王叔叔呢。那会儿，我就常去村委会的图书室找王叔叔，跟他一起画画。画画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现在也爱画。”

　　这让我想起王志强之前跟我说的话：“如果能通过在村子里画画，在村子里办一场这样的展览，在大家心里，或者在孩子们的心里，种下一颗喜欢美、追寻美的种子，那我就很高兴了。”

　　那么，以此来看，海迪莎的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一颗种子在悄悄地萌芽了？

　　雪越下越大。我们从木卡热家出来时，漫天雪花飞舞，静悄悄地落在英买里村的屋顶上、巷道里。灯光映衬着雪花，映衬着一座座彩色的房屋，使得此刻的英买里村，美好得像一幅画。

　　后 记

　　物质让我们的身体免于饥寒，那么什么可以让我们的心灵富足，精神免于空虚？

　　如果把这个问题放进英买里村，那么，我们可以从乡亲们这些年对村里举办的形式多样的活动所爆发出的热情中找到答案。

　　文艺。文艺可以丰富大家的心灵，充实大家的精神。

　　当乡村日渐富足，百姓们不再为饥寒所忧虑的时候，所谓满足百姓们“对更美好生活的追求”，其中一个重要层面，便是满足他们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吧。

　　乡村振兴，乡村文艺生活自当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