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地上白茫茫一片。腊月里有这么一场雪,来年肯定能获得好收成。庄稼人心里喜滋滋的。再有几天就春节了,家家都忙着蒸馒头,剁饺子馅,杀鸡宰羊,一心一意要过个好年。
惟独发财家有些冷清,门紧闭着,院子里的雪地上也不见鸡血的灿烂,只有两条雪沟迤逦而去。
徐鹏走出街门,看见这两条雪沟,眼睛眨巴了几下,迈着大步朝发财家走,脚下的雪扑哧扑哧响,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推门进屋,见徐老三坐在炕上闭着眼睛抽烟,炉子里的火快要熄了,屋里冷冰冰的。
“走了?”徐鹏问。
“走了。”徐老三烟抽得吧吧响。
徐鹏抄起火钩捅了捅炉子,朝里边添了些煤,叹口气说:“我早就说过,那个人没指望。”
徐老三慢慢睁开眼,说:“他去看春儿,看完还回来呢。”
“不可能回来了。”徐鹏说,“三爷你想,他在那达是爹,在这达是儿子,他放着爹不当为啥要回来当儿子呢?”
“这个傻子!”徐老三骂了一句。
徐鹏眨巴眨巴眼睛,慷慨激昂地说:“让他去吧三爷!反正他是个活死人,有他没他一样!三爷,你要不在乎我是孙子辈,我给你当儿子,给你养老送终,死了埋在你脚底下!”
徐老三睁开眼瞅了一下徐鹏,又闭上眼狠抽几口烟,云雾样吐一堆在眼前。这个徐鹏,比发财不知强多少倍!他当儿子还有啥说的,孙子辈怕啥,扯得远了,又不是亲孙子……
徐鹏知道事情有门儿,马上跪下给徐老三磕了个头,把徐老三喊了声爹。
徐老三慢慢睁开眼,高声说:“发财走了,是他自己要走的,怨不得我。徐鹏,今儿个我就认了你这儿子!以后这座院子,后边圏里的几十只羊,还有那一万块钱的存款,全是你的!这个发财,让他后悔去吧!”
雪还在一个劲地下,地上的雪足有半尺厚。一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庄稼汉,穿一身黑棉衣,戴一顶老羊皮帽子,在雪中慢腾腾地走着。他就是发财,走路提不起脚的徐发财。一条大黄狗跟着他,一会儿跑到他前面,一会儿转到他背后,不时地蹭他一下,用舌头舔舔他的手。他就看着狗笑,眼睛眯成缝儿,露出几颗发黄的门牙。
发财原是甘肃武威人,名叫张新年。他有爹有娘,还有个哥哥,一家四口靠租种的几亩薄田度日。他七岁那年,遇上了旱灾,几个月天上没掉下一滴雨,田里的庄稼苗全被晒干了,秋天颗粒无收。娘被饿死了,爹带着他和哥哥背井离乡去讨饭,半路上,爹被马步芳的兵抓了壮丁,他和哥哥也走散了,他随着一帮逃荒的乡亲到了新疆。就是那年的冬天,也是这么个天气,雪比现在还厚,他冻饿交加,倒在了徐老三家门口。徐老三将他抱進屋里,给他灌下一碗热糊糊,他就活过来了。他说还要吃一碗,徐老三就又给了他一碗。吃完,他要给徐老三当儿子。徐老三是个单身汉,正愁将来死了没人埋,就答应下了。他马上跪下给徐老三磕头,把徐老三叫爹。徐老三干笑一声,说:“我姓徐,我下面是发字辈。你以后就叫发财吧。”
发财在雪地里走着,走到村头,看见了那棵爬腰子老杏树。老杏树有水桶粗细,曲曲弯弯地歪在路边上。发财双脚犁着雪,慢腾腾地走到老杏树跟前,发着呆。
那年冬天,也是这样下着雪,他要饭要到这个名叫杏树庄子的小山村,先看到的就是这棵爬腰子老杏树。如今他已是个半壳子老汉了,老杏树似乎还是几十年前的那个样子。他给徐老三当了儿子后的第一个春天,别的杏树都还冷冷清清地没动静,这棵爬腰子老杏树就兴冲冲地开花了,满树浅红,满树清香。一天,发财放羊回来,看见一群孩子聚在树下,让扒在树上的徐鹏给他们折杏花。发财也想要一枝杏花,就跑到树下,抬头望树上的徐鹏。徐鹏溜下树,眨巴眨巴眼睛,诡笑着说:“发财,你给我磕个头,叫我一声爹,我就给你折一枝杏花。”发财说:“我不。”“一个要饭的,还发财呢,发狗屎去吧!”徐鹏说着,踢了他一脚。孩子们都围上来,你捣一拳,他推一把,齐声哄叫:“发财!发财!发狗屎去吧!”发财呜地哭了。赶着羊回到家,徐老三说:“你这个样,活该!”
发财哭着说:“爹,我不叫发财了!我要叫张新年,我原来就叫张新年。”
徐老三说:“你说啥?”
发财说:“爹,你给我改名字吧,叫发财他们光欺负我……”
徐老三说:“你给我当了儿子,还能再姓张?记住,你叫徐发财,啥时候都叫徐发财!”
发财改不了名字,只好躲着徐鹏他们。
解放了。解放的时候发财正在苦豆子梁上放羊,听到庄子上放鞭炮,就欢欢喜喜地跑回家问徐老三:“爹,别人家都过年,我们过不过?”徐老三说:“过年过上瘾了!羊哪?”发财呆了一下,说:“梁上吃的呢。”徐老三说:“快去看羊!羊丢了老子扒你的皮!”
那年,土改工作队进了村,划成份,徐老三是地主。工作队的老万对发财说:“你的身世我们知道,你的苦难我们也都清楚。现在是新社会了,你对徐老三有啥深仇大恨就放心说,我们为你伸冤。”
发财憨笑一下,说:“没有,我爹对我好的呢。”
老万说:“徐老三不是你爹,你叫张新年。”
发财呆了半天,说:“他就是我爹,我叫徐发财。”
老万摇摇头,只好作罢。
徐鹏家也是地主,但徐鹏斗地主却斗得十分卖力,举着小拳头叫喊着要跟自己的地主爹划清界线。办合作社时,徐鹏带头将自己家的牛牵到了社里。成立人民公社后,老万是社长,他说徐鹏思想红觉悟高,让徐鹏入了党,当了队长。徐老三虽然经常挨徐鹏的斗,但回到家总是骂发财:“瞧你样!顶不起门户!看人家徐鹏,和你一般大,可人家比你强几十倍!你啥时候才能学人家徐鹏一会呢?”
发财十八岁那年的春天,从芦草沟来了个老婆婆,给发财提亲,徐老三拿筷子敲着发财的头说:“呆头呆脑的,啥都不知道,还能说媳妇?”
老婆婆说:“呆倒不怕,只要能干。那头的人今年二十一。”
徐老三说:“呦,比发财大三岁呢!”
老婆婆说:“女大三,抱金砖。姑娘啥都好,就是有点傻。”
徐老三说:“傻倒不怕,能生娃娃就行,两麻袋麦子吧!”
老婆婆再没说啥,点点头走了。
发财赶着毛驴车晃晃悠悠地往庄子外头走,车上拉着两麻袋麦子。走到爬腰子老杏树跟前,被三杏叫住了。三杏总是笑眯眯地叫他“发财哥”。
“发财哥,给我折一枝杏花吧!”
发财看了看老杏树,见老杏树上的花开得正旺,像一片彩云,浮在村头路边的低空。发财说:“你自己折嘛,手一伸就够上了。”
三杏说:“我就想要你折下的。”
发财憨笑一下,说:“明天吧。”
三杏瞟着他说:“明天花就不好了。”
“咋能不好呢?还不是一样嘛。”发财呆呆地赶着毛驴车走了,三杏嘟起了小嘴。
一进芦草沟,就看见一群孩子逗一个不穿衣服的傻大姐。毛驴呆呆地看了一会,在地上留下一堆热气腾腾的驴粪蛋;发财呆呆地看了一会,赶着毛驴车往前走。到了地方,把麦子卸下,一声不吭,赶着空车子往回走。遇见那个不穿衣服的傻大姐时,他在驴屁股上连抽了几鞭,把车子快快地赶了过去。到了爬腰子老杏树跟前,他看见徐鹏手拿一枝杏花给三杏,三杏不要,徐鹏硬给,被三杏打掉了。
半个月后,发财骑一匹枣骝马,戴着大红花,把芦草沟那个傻大姐娶了回来。到爬腰子老杏树下,他突然想起要给三杏折一枝杏花,一看,杏花已败了,地上落着一层花瓣。他正发呆,头撞在一根胳膊粗的树枝上,栽下马来,滚了一身土。
第二年春天,爬腰子老杏树的花开得正好,发财拣俏丽的折了一枝,悄悄给三杏。三杏说:“发财哥,你真是个憨哥,你早就娶了媳妇,还给我杏花干啥呢?”
发财望望扭身跑远的三杏,再望望手中的杏花,更加呆了。
冬天,徐鹏娶了三杏。徐鹏是徐老三的远房侄孙,所以三杏不再笑瞇眯地叫“发财哥”,而是恭恭谨谨地叫他“叔”。发财糊里糊涂地应着,却总是在爬腰子老杏树跟前发呆。
大黄狗绕老杏树转了两圈,呼哧呼哧闻着,突然一侧身,抬起一条后腿,把一股尿射在树根下。发财呆了一会,也觉得尿憋了,就解开裤带,热气腾腾的尿把雪浇黄了一片。
三年困难时期,人饿得前心贴后心。一天傍晚,发财在队上干完活,拖着双脚回到家,见徐老三把家里打鸣的大公鸡杀了,煮熟了正撕着吃,傻媳妇守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就是吃不上。发财咽了半天口水,可怜兮兮地说:“爹……让我们也吃一点吧……”徐老三说:“你也知道饿?”发财说:“知道饿。”徐老三说:“知道饿,就到队上的洋芋地里去偷洋芋,偷回来煮上吃。”发财说:“我不敢。”徐老三说:“不敢就饿死!”徐老三最终都没让发财和傻媳妇吃一口鸡肉。
发财一晚上没睡着,天刚麻麻亮就爬起来到队上的洋芋地里去偷洋芋。他准备偷两个,自己吃一个,傻媳妇吃一个。傻媳妇怀着娃娃呢,饿死可不行。他心惊肉跳地到了洋芋地,看见三杏正猫在地里掏洋芋,他马上想起徐老三骂他的话,他决定今天就争口气,学人家徐鹏一回。他几步窜到三杏身边,说:“小偷!偷队上的洋芋!”三杏一哆嗦,跪地哀求:“叔!行行好,让我偷几个吧,我……怀着娃娃呢……”发财呆了一下,说:“不行!”便把三杏带到队部。人都围上来看,发财对徐鹏说:“她偷队上的洋芋。”徐鹏皱了一下眉头,问:“偷了几个?”发财说:“一个也没偷,正掏呢就让我抓住了。”徐鹏说:“一个也没偷你抓住她啥了?”发财无言以对,正自发呆,徐鹏瞪着眼睛问:“你一大早跑洋芋地里干啥去了?”发财说:“我爹不让我吃鸡肉,让我偷洋芋,我还没偷,就看见她偷,我就把她抓住了。”徐鹏问:“真的?”发财说:“真的。”于是,徐鹏召集社员大会,把徐老三和发财狠狠批斗了一顿,还把徐老三没吃完的鸡肉也给没收了。
晚上,徐老三坐在炕上,卷了根莫合烟,闭着眼使劲抽,抽得只剩一点烟屁股时,叹口气说:“发财呀发财,回你的甘肃去吧,我不要你做儿子了。”发财吓得一句话都没敢说。
不久,发财的傻媳妇生孩子难产,徐老三请来当地最有名的接生婆也弄不出来,就赶紧送到公社卫生院。医生说只能活一个,问:“要大人还是要娃娃?”发财说:“要大人。”徐老三说:“要娃娃!”最后医生割开傻媳妇的肚子取出孩子,是个男孩。傻媳妇死了。徐老三高兴地说:“我有孙子了!孙子是春天生的,就叫春儿吧。”
刚刚埋了傻媳妇,发财的哥来了,搂住发财哇哇地哭。那时候他们兄弟走散后,发财的哥到处找发财,流浪四方,受了许多苦,解放后他回到故乡,在政府的帮助下成了家,过上了好日子。前不久,从一个老乡口中得知了发财的下落,便找来了。他一定要发财跟他回甘肃,一定要发财叫张新年。
发财呆了一下,说:“不行,我早就姓徐了。”任他哥怎么说,发财也不改名字,不回甘肃。他哥没办法,只好说:“你不回去就算了,可是娃娃没妈不行,你们两个男人怎么带?还是我抱回去让你嫂子抚养吧。”徐老三闭着眼想了半天,说:“行,但是等春儿会叫爷爷了,你要把他给我送回来。”发财的哥说行行行,便把春儿抱走了。
过了几年,估计春儿会叫爷爷了,可是发财的哥并没有把春儿送回新疆。徐老三就骂发财:“你给老子把春儿要回来,要不回来老子扒你的皮!”发财一直害怕徐老三真的扒了他的皮。
大黄狗蹭了他一下,颠儿颠儿地向前跑了。发财望着风雪迷茫的前方,笑了,眼睛眯成缝儿,脸上的皱纹聚成一朵花,露出几颗洁白的门牙。他尽量提起脚,但还是犁着雪,犁着雪慢腾腾地往前走。
那时候每家最多只允许养五只羊,多出来的必须要交到公家的收购站,羊身上剪下来的毛也必须卖给公家。那年秋天,徐老三剪了三只羊的毛,让发财拿到公社去卖。发财到了公社,见外贸站关着门,他就等,等到快中午了人家还不开门,他就背着羊毛乱转,转到供销社前面,碰上两个毡匠,他们要买发财的羊毛,说买去擀毡。他们说外贸站收的是两块八一公斤,他们给三块。发财说行呢,就把羊毛卖给了毡匠。他揣上钱高高兴兴地往回走,走到半路,碰上了徐鹏,徐鹏也是去公社卖羊毛。发财说:“回吧,外贸站今天没开门。”徐鹏说:“你咋知道?”发财说:“我卖毛去了等了半天门都不开。”徐鹏说:“那你的毛呢?”发财说:“买给两个毡匠了。”徐鹏问:“多少钱卖的?”发财说:“三块,七公斤半羊毛,卖了二十二块五毛钱。”徐鹏眨巴眨巴眼睛,朝公社方向走了。发财望着徐鹏的背影,笑了,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呆子,给他说了不开门他还去……”晚上,徐鹏召集了社员大会,把发财狠狠批斗了一顿,说他把羊毛卖给毡匠是投机倒把,是搞资本主义,是跟社会主义唱对台戏。并且没收了他卖羊毛的钱。发财被批斗完回到家,又挨了徐老三一顿骂。徐老三说:“败家子!你滚吧!老子不想再看见你……”过了段时间,到了冬天,三杏偷偷告诉发财:“叔,你卖羊毛那天,徐鹏的羊毛也卖给了毡匠。”发财听了,只是发呆。
后来就改革开放了,土地又分到了一家一户。徐老三高兴得不行,对发财说:“给你钱,去买挂鞭炮!”发财说:“又不过年,买鞭炮做啥?”徐老三说:“就知道过年,快去!”发财就去买来鞭炮,徐老三在门口噼噼啪啪地放。见他们放,别人家也买了鞭炮放,满庄子鞭炮声此起彼伏……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了。秋天,发财将粮食卖掉,把信用社的贷款还完,还剩下整整一万块钱。这一万块钱就是挣下的。发财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好厚一沓子,拿着心咚咚直跳,他就把钱赶紧交给了徐老三。徐老三说:“发财发财,真的发财了!”徐老三把钱存进了银行。徐鹏将粮食卖掉,贷款还完,落了七千块钱。他没有把钱存银行,而是用这些钱收羊毛,把纯纯的羊毛收回来,里面掺上沙子,再卖给外地来的羊毛贩子。据说他赚了很多钱,很多到底是多少,谁也说不清。入冬后,发财说:“爹,我想去甘肃呢,你给我些路费吧。”徐老三说:“给你路费,老子就当不成万元户了,不行!”发财说:“爹,我想春儿了。春儿来信说,他现在都工作了,当了干部,让我回去。”徐老三挥挥手:“去吧去吧,老子不要你当儿子了!老子是万元户,还怕死了没人埋?老子白养活你这么多年,还不如喂条狗!”说着,把一个白面馒头扔给了大黄狗。发财再不敢吭声,就零打碎敲地去镇上当装卸工,积攒够了回甘肃的路费。
大黄狗呼哧呼哧闻着,突然对着前方叫了几声,用嘴叼住发财的裤腿往回拽。拽不动,就逃到爬腰子老杏树下,闻着自己的尿,不住地摇着尾巴。
发财说:“回去吧。”
大黄狗站在那里,依依不舍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汪汪地吠了两声,然后就掉头往回跑,跑了几十米,又回头望他。
发财独自笑了,眼睛眯成缝儿,皱纹聚成一朵花,露出几颗洁白的门牙,犁着雪,慢腾腾地往前走,背影渐渐消失在迷茫的雪幕中。
大雪纷纷扬扬下着,地上白茫茫一片。大黄狗进了院子,巡了一圈,到处闻了闻,在街门外汪汪地叫。
徐鹏皱了一下眉头,朝窗外张望着说:“爹,是不是发财又返回来了?”
徐老三稳稳当当地坐在炕上抽烟,干咳了两声说:“不让走他硬走,现在回来也不是我儿子!”
大黄狗又进到院子里,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徐鹏说:“狗回来了,人没回来。”
徐老三说:“这狗也不是好东西,一天到晚跟着发财,好像我不是它主人。把它给我杀掉去,杀掉我重养一只!”
徐鹏拿了刀子,在院子里逮住大黄狗正要杀,三杏来了。三杏拦住不让徐鹏杀,徐鹏硬要杀,两人争执了起来,黄狗趁机一挣,从徐鹏手中逃脱了。徐鹏挥着刀子骂三杏:“你个骚婆娘,一辈子惦记着那个要饭的,他养下的狗你都亲得很,把老子惹火了,连你带狗一块杀!”
三杏一挺胸:“你杀!你杀!”
“骚婆娘,老子不给你些厉害,你不知道狼是麻的!”徐鹏说着,挥刀照三杏头上砍去,三杏往后一躲,刀尖从脸上划过,割了条半拃长的口子,三杏拿手一摁,满手都是血,三杏哇一声哭了。
邻居们闻声跑来,都惊呆了。大家赶紧把三杏送到镇医院,医生给缝了七针。
三杏说什么也不跟徐鹏过了,她要离婚,徐鹏说:“离就离,有啥大不了的!”春节前几天,他们到镇上办掉了离婚手续。
三十晚上,徐鹏和徐老三煮了一锅羊肉,两个人吃得油光满面。
大年初一,杏树庄子家家都在包饺子,人们把饺子包好下进锅里时,就听见庄子上响起了鞭炮声……
冰雪消融,天气转暖,爬腰子老杏树又开花了,那么红,那么鲜,像一片彩云,浮在村头路边的低空。
三杏脸上的伤好了,只是留下了一道印子。这天下午,她挎着一小筐鸡蛋去镇上卖,大黄狗紧紧地跟着她,不时地蹭她一下。走到爬腰子老杏树旁边,三杏站住了。她看见一个人正慢腾腾地走来。大黄狗一激灵,欢快地吠了两声,箭一般从三杏身边射出去,眨眼间奔到那人跟前,围着那人跳跃、转圈,使劲地摇着尾巴。
“发财叔!”三杏惊呼一声。
发财呆呆地望着三杏。
“见到春儿没有?”三杏问。
“见到了。”发财喜滋滋的。
“咋不把他带回来?”
“他不能来,他有工作呢,他让我呆在他那兒。”发财嘟嘟哝哝地说。
“那你咋回来了?”
“不回来哪行,”发财说,“不回来,我爹谁管呢?”
“叔!你真是个憨叔!”三杏说,“你刚走,徐鹏就给徐老三当了儿子,徐老三把那座院子、羊,还有那一万块钱存款,全给了徐鹏,人家早就不要你当儿子了!”
发财呆了半天,张张嘴,又呆了半天,问:“我爹真的不要我当儿子了?”
“真的不要了。”
“我以后再不能孝敬我爹了?”
“叔!他已经不是你爹了……”
发财呆了半天,忽然坐地上,抱住头呜一声哭了,边哭边说:“我不能孝敬我爹了,还回杏树庄子做啥呢?”
见他这样,三杏也站在边上抹泪。三杏说:“叔,想开些,咱们往后还要过好日子呢……”
发财慢慢仰起脸,泪眼汪汪地望着三杏。
大黄狗不知所措地绕着老杏树转了两圈,朝庄子那边吠了几声。
发财突然说:“咦,你的脸咋了?”
三杏赶忙捂住脸,哽咽着说:“提不成,我都不能见人了……”
发财呆了一会,慢慢站起身,朝爬腰子老杏树上瞅了半天,拣最俏丽的杏花折了一枝,笨手笨脚地插在三杏头上,端详了一下,笑了,眼睛眯成缝儿,皱纹聚成一朵花,露出几颗洁白的门牙:“嘿,好看呢!”
三杏抹着泪笑了:“叔,你真好!从今以后,我叫你哥!”
发财呆了半天,嘿嘿地笑了。
“发财哥!”
“嗯。”
“你不会嫌弃我吧?”三杏望了一下发财。
发财呆了半天,张张嘴,又呆了半天,嘟嘟哝哝地说:“嫌弃你做啥呢?不嫌弃……”
“那……以后我们一块儿过吧……”三杏说完低下了头。
发财呆了半天,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又呆了半天,嘿嘿地笑了。
两个人欢欢喜喜地往庄子上走。发财的两只脚也能提起来了,他似乎年轻了许多。大黄狗一会儿跑到他们前面,一会儿转到他们背后,时不时地蹭蹭这个的腿,舔舔那个的手,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
庄子西边的苦豆子梁已显出淡淡的新绿,满庄子的杏树果树都快开花了;麻沟河的水声隐约从山梁那边传过来,如悠扬婉转的歌;头顶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有几朵白云在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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