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里行走,包里一定要有一本什么书的。这样,当你在花树下歇息,在旅店里发呆,或不管雨夜,还是雪天,可以掏出一本书来读,这样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烦闷或无趣。尤其是在旅行的路上,一本熟悉的书,就像是老朋友一般陪伴,亲切无言,又给你相当的自由空间(甚至比真的有人陪着你走还要好些)——因此,对我来说,这是颇为珍贵的路上经验。
到开化去,第一本要带的书是《云彩收集者手册》。这是一本观云指南。想起以前有一首歌,《如果云知道》,歌名是什么意思,我到现在仍不太知道。我到山里去,不一定是去看云,却一定有着看云一样的心情的——开化的云,是比较好看的,或者说,与开化的山、开化的水、开化的人一样,颇值一看。
英国这个“赏云协会”,据说目前已拥有全球各地的会员四万多人。协会创始人加文,曾是一名记者,毕业于牛津大学。他因喜欢看云,后来成了“赏云协会”的会长——梁启超说,“凡趣味的性质,总要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所以能为趣味之主体者,莫如下列的几项:一,劳作;二,游戏;三,艺术;四,学问。”从这一点来看,加文是深谙趣味之道的。
翻开这本书,开宗明义的第一章便是《如何收集云彩》。嗯,甚好。我认识一位企业家,他创办的公司名字叫“云集”,我怀疑他就是赏云协会的会员。
话说回来,在开化的山里不仅赏云很值得去做,赏花赏草赏秋香,都是很妙的事。
一本薄薄的书能放进包中,是一份妥帖。《怎样观察一朵花》这本书就太重了。
作者罗伯特·卢埃林,拍摄植物和风景照片已有四十多年,出版了三十多本摄影图集。这本书里,他用一种超越传统显微摄影的独特方式,向我们展现了少有人见过的花朵细节。比如说,雄蕊和雌蕊令人惊叹的结构;一枚花瓣上精细的暗纹;还有,蜜槽隐秘的凹室,诸如此类。
这样又贵又重的书,还是放在书房中阅读比较好。同一位作者,还有另一本书,《怎样观察一棵树》。说起来,花和树,我们经常见到,似乎早已见惯不怪。好多年前,我对小区里一棵树发生兴趣,只要没出差,就每天去为它拍一张照片,一直拍了一年多。
我是拍了两个多月才知道它叫朴树的。珊瑚朴。
但是一定有很多人并不知道它叫什么。
即便我认识那棵树叫朴树,我也依然对它所知甚少。花草树木,似乎都在我们无法注意到的地方独自美好。比如说,一棵红花槭枝上精巧的花瓣,鹅掌楸正在萌发的嫩叶,我们都不曾细致观察过。
每一种植物,都有我们不曾知晓的美。
事实上,从这些树木与花朵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四季光阴的流逝,领略到大自然的力量。所以我在包里放了一本《花朵的秘密生命》,至于原因,我前面说过:别的书太重了。走到古田山里去,或者在钱江源森林公园,或者哪怕走到山野之间随便哪一座村庄里去,你都可以与很多植物不期而遇。这样的时候,如果刚好读过《花朵的秘密生命》或是《看不见的森林》这样的书,你便会发现森林中很多幽深细微处的美好。
大多数城市人,日复一日奔波,生活会变得粗糙草率。但是,如果走到一座森林里去,有人告诉你一朵花的名字,一种昆虫的名字,你会一愣。比如“蚁墙蜂”,它的学名直译过来是“尸骨屋蛛蜂”。如果再告诉你,这个小昆虫被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环境与林业学院列入了2015年发布的“十大新发现物种”排行榜,你会更加一愣吧?此前一年,科学家总共发现了1.8万多个新物种,而“尸骨屋蛛蜂”能够入选,是不是很神奇?
人的内心,如果疏离于纤细的情感与幽深的美好久了,就会慢慢变得淡漠。此时此刻,惟有花朵、昆虫、雨滴、落叶可以拯救。
不管怎么样的一段旅程,如果用心去感受,必然收获不一般。如果行囊还允许多带一本小书,我愿意带上吉田兼好的《徒然草》。手头这一册,是中信版的企鹅小黑书,薄薄的,开本只比手掌略大一点,随便就可以塞进裤兜里。这一套书,有十来册,是中信出版社编辑朋友雪萍寄给我的,很是喜欢。
这一小册,是吉田兼好的文章精选。带着这样的小书,走在山路上,或是在山里住下,山景临窗,云雾漂浮,读几页书,必有一些不同的领悟。
“人如果立身简素,不羡豪奢,不敛财货,不贪图功名利禄,则可谓人中之上品也。”
“唐土有个许由,没有任何身外之物。有人见他用双手捧水喝,就送他一个水瓢。他将瓢挂在树上,因为风吹的响动,听了心烦,就弃而不用,仍用手捧水喝。此人心中,何其清澈啊!”
读这样的句子,很适合在开化的山里。我在开化行走,所居之处,多有变换,主要是想去体验不同处所的感受。有一回住在河边,一家民宿,夜深听雨,淅淅沥沥。有一回住在台回山上的山民家里,夜半远远传来鹿威的声音,寂静又有禅意。有一回住在醉根山房,举目即有木头相伴,甚觉心安。因此,当我读到吉田兼好说,“住所要舒适自在,虽说浮生如逆旅,也不妨有盎然的意趣。”我是很同意的,短暂停留居住的地方,意趣也是一定要有,否则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几次,我到外地出差,住在当地相当高档的酒店里,设施当然都是好的,房间也干净,床照例很大很软,却终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杭州,在上海,在北京,只要是高档酒店,大致都差不多吧。而觉得十分舒适、印象深刻的一家,是桂林的“住在书店”,与“纸的时代”书店一体,每次去桂林,都喜欢住那一家。因为房间里有许多书。当你在一个有很多书的房间,一定不会觉得孤單,因为对于爱书人来说,书架上必有几本是你相当熟悉的,或是摩挲过的。这感觉,仿佛是在旅途中,与久违的朋友不期而遇,更添一种意外的欣喜。
记得有一次,刚办完入住,推开房间的门,看到床头有一张褐色的小卡片,上面手抄着里尔克的诗:
我愿陪坐在你身边
唱歌催着你入眠
我愿哼唱着摇你入睡
睡前醒来都在你眼前
我愿做屋内唯一了解寒夜的人
我愿梦里梦外都谛听你
谛听世界,谛听森林
——里尔克《致寝前人语》
我特意用相机把小卡片拍了下来。在这样的房间过夜,便觉得很好:木头的书架,一把干枯的野草随手插在篮子里,一派天然的意趣。房间里的陈设,没有丝毫刻意的感觉,也没有令人觉得生分的奢华,只是觉得一切都贴心极了。那素朴的味道,足以令身心得到舒展与放松。
“高人雅士幽居之所,月光流入时,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气象。”
我想,既然许多城市人到开化这样的地方去,当然并不是想去住多么奢华的酒店(如果是这样,何必跑到这样的山城去呢),而是想要亲近那天然的素朴吧。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那么,什么是天然的素朴?必也不是乡村人家的简易居所,而是一种精致又贴合身心的体验。至于我住过的几个地方,距离这样的身心贴合,尚是有一些距离的,到底是什么,恐怕还是一种极难得的感受吧。
说了这么多,我又想起有一次,在一家民宿住的时候,夜半下起雨来。我与友人坐在廊下聊天,喝了些酒,那时雨还下个不停,就又泡了一壶茶。这时候夜已深了。来了一个男人,他是一位资深驴友,一年到头,很多时间都在异地的路上漂泊,于是听他聊了许多路上的事,也挺有意思。晚上回到房间,倚在床头,入睡之前读了几页《徒然草》。
好几次临出门,我在书架前犹豫,最后拿起卡佛的一本书塞进背包。《大教堂》,或者薄薄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对,我挺喜欢卡佛的短篇小说,以及他的一句话:
“一位作家有时需要能够不管是否会显得愚蠢,站起来带着不容置疑而单纯的诧异,对这样那样的事物,一次日落或一只旧鞋子,看得目瞪口呆。”
说得多好。
有一次在莫干山,我们喝了一点酒。大概有二两白酒——夜晚有点冷,但是室内的气氛很好,我也喝得比平时多了一点。回到房间之后,我靠在床上,合着一点酒意读卡佛。客房里有一台电视机,但是我没有打开它。卡佛的小说里经常写到看电视、开车、打电话,是日常所见的凡俗生活,他能在这凡俗的生活里写出花来。
有时候我们面对旅途中的风景时,会觉得内心平静。但是在旅途中,思维其实是最活跃的。我记得有一次,我一个人去四川采访,然后去牟尼沟走了一圈,甚至那一路上我在想些什么我都记得,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旅行不是为了逃避生活,那么也应该带上一本充满凡俗生活的书。卡佛的短篇小说也在此列。或者是另一本,以色列作家埃特加·凯雷特的短篇小说集《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读《我的先生夏目漱石》,其中有一段话,令我哑然失笑:
“夏目在开始写小说之前,有一个多年的习惯,就是每天睡觉前,都要带上大量不读的书放到枕头边,若是就一本厚厚的外文书倒还好,通常两本三本也不奇怪,有时候甚至还会加上两本标准词典或是《韦氏词典》之类带进卧室。既然带进了卧室,估计应该会读一读吧,但也没见他有想读的意思。有时候夜里我半睁着眼偷偷瞧他,还特别感动地想‘今晚一直都在看书啊,但实际上整个晚上都没听到他翻书的声音。原来,其实他连一页都还没读就已经睡着了。我后来跟他说:你那些书既然不看,就没必要辛辛苦苦搬进卧室了。但他总是必须搬点儿什么东西堆积在枕头边才行。”
大概有这癖好的读书人不少。我每天晚上都会带一本书上床(不管多晚,哪怕是凌晨两点上床,在入睡之前也一定会翻几页书;不过有时候也像夏目漱石那样,拿起书才读了几行,就已经酣然入睡)。随手带一本书上床的意义在于,不必为选择而纠结。选择困难症患者都有感受,面对三五种可能性时会犹豫彷徨,无端耗费精力。所以,随手拿一本就好。不管它到底是不是一本可以陪你入睡的书。久而久之,我的床头柜上总是堆着三五十本书。
至于在旅行中,偶尔会在酒店的房間邂逅一些书,通常是当地的风土介绍、旅行指南,文字乏善可陈。这让我想起日本的妹尾河童。我有一次带着妹尾河童的一本书来到开化。它似乎启发了我,可以用另一种视角来观察酒店的房间。
——那本书叫《窥视厕所》。作为日本当代著名的舞台设计家,妹尾河童一直活跃于戏剧、歌剧、芭蕾舞、音乐剧、电视等表演艺术领域。他年纪大了,仍是个有趣的老头,不仅写了许多旅行的随笔,还随手把见到的东西画下来。在那本书里,妹尾河童窥视别人的厕所,当然,也“晒”自己家的厕所。他“采访”了48个名人家庭的厕所,包括美术家、音乐家、建筑师、棋手、赛车手、文化评论家、探险家、演员……
简直难以想象,每一间厕所,就仿佛是一个小镜头,可以窥见主人的个性与气质,以及他们的生活态度。譬如河童先生自家的厕所里,马桶边的墙上,有一盏专为看书用的聚光灯,杂志则放在镶在墙里的杂志架上。可以想象,放在厕所的书,一定是值得推荐一读的好书。
所以我一直有个偏见,但凡可以摆在枕边,或是马桶边的书,不管怎么说,不太会令人失望。昔日欧阳修,写过一篇文章,其中有著名的“三上”之说,“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其实,现今的人,要想多读几页书,也大多只好在枕上、厕上、旅途上了。
“二食一宿”,是一家水边的民宿,建筑也有特色——围墙和房子,都是用鹅卵石砌成的。去年夏天,和几位朋友约在那里喝茶吃晚饭。我早到,就在村子里走,尤其临水一侧,风景可谓绝美。
村庄名为“金星”,自然村名为“深渡”。深渡,光这个名字,就可以玩味很久。村庄一侧,是马金溪,河面宽阔,河水清澈见底,有人划一叶小舟在水上飘荡。可以想象,从前这里一定有一个津口,如有人要过河,一定要撑一叶小船才可以穿越过去。听村里的老辈人讲,从前河上没有大桥,进村要摆渡,船上人打鱼为生,常年吃住,都在渔船上。
我们坐在庭院里吃晚饭,一直吃到十点多。
村子里偶尔会响起狗叫声。
月亮挂在夜空。
我们在夜深之时,还颇有兴味,又绕着村子走了一圈。
我想,这样的地方,适合王维停留。
吃过一顿晚饭后,王维也一定会在村子四面走一走。
然后,写下几句诗: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王维说不定还会在深渡长住下来。“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王维若在这里隐居,也一定如他在辋川别墅一样自在。这里有牛羊牧童、村夫野老、渔翁耕樵。在村头河边相见,言语依依,说些田里的事,山上的事。而此时此刻,山中也有花开花落。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是王维写辋川的辛夷坞的春之风景。辛夷,就是玉兰花。在开化很多地方,都可以见到玉兰花,有白如莲花者,有紫苞红焰者,一树高高地开在茶园或水岸边,或者落了一地的花瓣——我离开深渡很久以后,读《王维集》,脑海中浮现的是深渡这样村庄的景色,可以说是:深渡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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