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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土城有雨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15488
王刚

  1

  下午第三节课,陈富水像往常一样,夹着笔记本走进高三(1)班。再过一个多月,学生们就要奔赴高考战场。那可是一道鬼门关,闯过去的成龙上天,卡住的变蛇钻草。关键时刻,怎能感冒?衡量一个老师的教学业绩,不就是靠这一锤子买卖吗?平时讲课讲到喉咙哑,改作业改到手抽筋,有个鸟用?这最后的买卖被搞砸了,三年的辛苦不过是瞎子点灯。昨天下午的教职工大会上,马校做了动员讲话,要求高三老师“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直到现在,马校铿锵有力的喊叫似乎还回响在陈富水的耳边。作为班主任,陈富水不敢大意,他得利用班会课,为学生加加油,鼓鼓劲,让他们撸起袖子干,完成最后的冲刺。

  陈富水走上讲台,习惯性理了理眼镜,犀利的目光如同鞭子,逐一抽过学生们的脊梁骨。这是陈富水屡试不爽的杀手锏,对学生有极大的震慑作用。一般情况,经过第一轮鞭打,大多数学生就会集中注意力,准备听讲。有学生打过这样的比方,说陈老师的眼睛会射飞刀,比小李飞刀还准还狠。时间长了,陈富水的名头越来越大,成为学生眼中的五大“杀手”之一。

  一番抽打之后,学生们打起精神,从小山似的书本后抬起头来。四月的日光已经很有力度,虽然已是下午四点过,仍然有一种灼烧感。日光斜斜地从玻璃窗射进来,亮晃晃的。几个靠窗的学生也许是太困了,仍然埋头伏在书堆后,鼾声如雷。陈富水咳了几声,打鼾的学生猛然惊跳起来,引起全班哄堂大笑。陈富水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学生们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陈富水很满意,清了清喉咙,准备发表讲话。他张开嘴巴,忽然又合上了,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敏锐地发现了新敌情。最后一排靠门的角落里,吴所谓埋着脑袋,两只手不停地敲着什么。凭经验,陈富水几乎能肯定他在玩手机。这小子,上课不守规矩,是班上的刺头之一。陈富水不止一遍强调,任何人不得在教室里玩手機,否则大棒伺候。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只剩短短一个多月,当老师的急得喉咙上火,可他还“无所谓”。这叫什么?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陈富水压住火气,将眼光聚集为一点,落到吴所谓的身上。这种情况不能姑息,得杀鸡给猴看。用同学们的话说,陈老师这一招叫重点突破,采用精确制导导弹进行攻击,对重点目标进行轮番轰炸,直到彻底摧毁对手。同学们兴奋起来,转过头看着吴所谓。吴所谓感觉到了异样,赶紧把手机塞进桌箱,一下子抬起头来。

  360度无死角,所有障碍已经扫除。陈富水咳了几声,准备发表动员讲话。每次讲话之前,他总要咳几下。当教师不久,由于用嗓过度,他患上了咽炎。如果不咳几声,讲话就显得不顺畅,吭哧吭哧的。同事们说,陈老师这一招,叫扫雷。先把雷扫干净,才能发起冲锋。不错,上课就是打仗,不把地雷扫干净,还打个鸟仗?你冲得上去吗?一颗地雷就能卡死你。所以说,扫雷至关重要,是通向胜利的关键。

  陈富水说,同学们,问大家一个问题,寒窗苦读十年,你们的目标是什么?有同学拖长声调说,考大学。陈富水接过话头,对,考大学,这是你们证明自己的唯一方式。如果考取了理想的大学,那十年的付出是完全值得的,因为你们迈出了走向辉煌的最关键的一步。如果失败了,你们只能两手空空,注定要成为这个社会的垃圾破烂,被踩在最底层。掐指算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过四十天而已,比兔子的尾巴还短。稍一松手,它就跐溜一下溜走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求所有同学行动起来,一天当两天用,一分当两分使,一秒当两秒花。同学们,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抓住最后的尾巴,创造属于我们的奇迹。

  陈富水顿了顿,打住了话头。他敏锐地看见,吴所谓又把头埋到桌箱里。陈富水提高声音说,可是,个别同学死到临头,还不知道烧烧香,抱抱佛脚。大家听过著名的青蛙实验吧?温水里的青蛙不知危险将至,结果被活活煮死,成了一锅腥臭的肉汤。我敢打赌,有的同学就要成为那只死青蛙。

  陈富水一边说,一边顺着过道往后走。他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已经走到吴所谓的身边。吴所谓仍埋着头,捧着手机,手指划来划去。显然,他已经完全陷入了游戏的情境里,成了游戏里的角色。陈富水不说话,居高临下地俯下头,盯着吴所谓的手机。他清晰地看见,屏幕上有一个穿铠甲的鸟人,握着血淋淋的大刀,正在与几只怪兽作战。

  陈富水大概看了十几秒钟,闪电般抓住手机。吴所谓吓了一跳,本能地攥紧手机,抬头望着陈富水。陈富水说,松手。吴所谓说,陈老师,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陈富水说,我叫你放手。吴所谓低声说,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放过我这一次。陈富水提高声音说,这是第几次了?你真是屡教不改。吴所谓赶紧说,我改,一定改,一定改。

  全班同学齐刷刷转过头来,惊愕地看着他们。陈富水没有想到,吴所谓竟敢跟他抢手机,心里不由打起鼓来。这家伙人高马大,万一动起手来,不一定能占上风。可是,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放手,那岂不是很没面子?更重要的是,将来怎么管束这些家伙。陈富水暗中用劲,瞪大眼睛说,吴所谓,放手,马上放手。

  吴所谓原本坐在座位上,由于陈富水用力过大,他不得不提起屁股,站了起来。陈富水有点吃惊,没想到吴所谓竟然比他高一头。金黄的阳光照到吴所谓黝黑的脸上,几颗硕大的青春痘闪耀着诡异的光芒。他的眼睛圆瞪着,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毫不退缩。

  事情就这样僵住了。陈富水握着手机的一头,吴所谓握着另一头,谁也不让谁。全班同学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怎么办。陈富水的手心沁出了汗水,粘糊糊的。有那么一刻,他差点想松开手了。可他又觉得丢不起那个脸,如果开了这个头,今后还有什么脸混?

  陈富水只得拼了。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的体内蕴藏着足够多的力量。相比之下,吴所谓虽然个子大,但毕竟才十七八岁,耐力上要吃亏。大概僵持了几分钟后,陈富水扭住无所谓的手,使劲往下按。吴所谓的手臂渐渐弯下来,像一根扭曲的树枝。但他仍然不放手,梗着头,憋着劲,一声不吭。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滴落下来,嘀嗒有声。

  陈富水渐渐占了上风。他把吴所谓的手臂使劲往下按,忽然使劲往上扯,并用手肘撞了吴所谓的胸口一下。吴所谓啊了一声,放开了手机,一屁股往后坐下去。砰的一声,脑袋恰好磕在桌子上。吴所谓惨叫起来,妈呀,好疼。他用手撑地,背脊弯曲如弓,膝盖跪在地板上,撅着屁股,试图站起来。连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他索性叫起来,老师打人了,老师打死人了。

  陈富水握着手机,看着跪在地上乱喊乱叫的吴所谓,一时竟不知怎么办。

  几个胆大的同学跑过来,将吴所谓扶起来。他们拍打着他衣裤上的灰尘,小声说,吴所谓,别闹了,吴所谓,你把陈老师气坏了。

  吴所谓气呼呼回到座位上,喘着气瞪着陈富水。

  这时,忽然有同学喊起来,血,陈老师,吴所谓流血了。

  果然,陈富水看见吴所谓的头部砸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陈富水扒开吴所谓的头发,喘着气说,别大惊小怪的,只是一个小口子。

  发生了这种事情,班会课肯定上不成了。陈富水叫大家自行看书,让班长管好纪律,就带着吴所谓走出了教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得带吴所谓去校医那里看看。

  校医洗净伤口,上了点药,对陈富水说,陈老师,没问题的,皮外伤。

  陈富水把吴所谓带到办公室,苦口婆心地说了许多话,还跟他道了歉。不管怎样说,老师与学生抢手机,这事做得不太好。吴所谓倒很大度,红着眼说,陈老师,我也不对,不该玩手机,不该让你下不了台。我知道,你是个好老师。

  陈富水有点感动,他握了握吴所谓的手,把手机还给了他。

  吴所谓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陈富水看着他的背影,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这时候,手机叫了一声,打开,是一条天气预报信息——

  今夜土城有雨,预计夹杂冰雹,请广大市民做好防范。

  2

  陈富水惊慌失措地奔跑在一场大雨之中。头顶电闪雷鸣,乌云翻滚;脚下洪水汪洋,波浪滔天。他边跑边喊,试图躲过大雨的追赶,但却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大街上挤满了湿淋淋的人群,一律瞪着死鱼般的眼睛,目光空洞地看着他。他跌倒了,他们却大笑起来,谁也没有拉他一把。他从水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千万颗冰雹闪着亮光,呼啸着砸下来。他大叫一聲,一下从梦中醒过来,枕边的闹钟叫的正欢。

  陈富水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怎么会做这种怪梦?难不成下雨了?他关掉闹钟,踢开被子,赶紧跑到窗边,扒开窗帘往外看。早晨的天空又高又蓝,一朵灰色的云也没有。太阳虽然还没出来,但可以断定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出租屋下面的空地上,几个老头老太在打太极,练剑,跑步,玩鸟。陈富水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心里慌慌的。想了想,没想明白,也就懒得想。他洗漱完毕,心急火燎走出家门。没办法,当教师的就是这个命,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天不亮就出门,月亮出来才归家。不过,陈富水并不觉得有多辛苦,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家人,这算得上神仙日子了。陈富水来自一个叫石头镇的地方,那里几乎全是石头,很少有成块的地。老乡们把种子种在旮旯里,长出来的庄稼还不如杂草茂盛。陈富水能够从石头镇走出来,成为土城高中的教师,也算得上鲤鱼跳龙门了。陈富水很知足,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只想埋头教书,按时领取薪水。万一运气足够好,捣鼓出几个985或211,那就谢天谢地了。

  陈富水匆匆走过大街,身后仿佛跟着狼似的。他要尽快赶到学校,组织学生上早自习。一个多月的时间实在太短了,他得狠狠逼着学生,用铁掌把海绵里的水全榨出来。经过一家名叫“咸丰包子”的小店时,他冲上去抓了两个馒头,要了一杯稀饭。随后,他啃着馒头,喝着稀饭,大步向土城中学走去。

  语文科代表颜云站在讲台上,带领大家背诵屈原的《离骚》。有几个同学懒洋洋地伏在桌子上,看见陈富水走进来,赶紧坐直身体,装模作样打开书本。陈富水皱了皱眉头,本想训斥几句,又担心影响其它人,就没开口。作为语文老师,他曾多次告诫学生,虽然他们是理科生,但也不能忽视语文,哪一科都不能拖后腿。他还打了一个比方,说偏科如同瘸腿,走不稳,跑不快,注定要跌跟头。左说右说,学生们却不以为然,总在早自习看数理化。每次搞模拟考试,5分的古诗文默写,大多数学生竟然吃零蛋。陈富水很生气,叫他们利用早自习的时间,多背背古代诗文。有的学生却说,算了算了,不就5分吗?陈富水就骂,说他们短视,就像那只坐井观天的青蛙。说归说,学生依然不尿他那一壶。无奈之下,陈富水只得实行大棒政策,作出严格规定:5分古诗文默写,一分也不能丢,谁丢分就罚谁。

  学生读学生的,陈富水并不打扰他们。他站在讲台上,严厉地扫视了全班一圈。这几乎是他每天早上必做的事,一是震慑学生,二是查看有没有缺旷的学生。当他的目光扫到最后一排时,却看见吴所谓的座位赫然空着,不由一怔:这刺头,都什么时候了,还翘课?陈富水蹭蹭蹭走下去,板着脸,看着那个空座位,问吴所谓的同桌:吴所谓来过吗?吴所谓的同桌叫王将军,一个满面粉刺的大男孩,是吴所谓的死党。他放下书本,看了老师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没。陈富水又问,你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王将军说,不知道。顿了顿,又补充说,我怎么会知道?

  陈富水走出教室,给吴所谓打电话,却提示说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再打,还是关机。这小子,到底跑哪儿去了呢?陈富水的心又涌起那种慌慌的感觉。

  陈富水回到办公室,翻开家长通讯录,盯着那个叫吴大彪的名字,迟迟没有按下拨号键。他有点犹豫,这家伙可不是个善茬。开家长会的时候,陈富水见过吴大彪。那可是一个巨人,身高一米八几,腰粗如桶,声如巨雷,满脸络腮胡,眼睛如两颗电灯泡,眉毛短而粗,头发浓厚如草。吴大彪是屠户,专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死在他手下的猪,没一万也有八千。开家长会那天,他带着臭烘烘的油腥味走到陈富水的面前,高声大气地说,陈老师,有什么事情就说,我忙回去杀猪呢。家长会开始后,吴大彪烟不离嘴,满教室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家长们受不了,纷纷拿眼睛瞅他,他却满不在乎。陈富水无奈,只得再三请他忍一忍,不要抽烟。不止如此,他还旁若无人地接听手机,满教室全是他嗡嗡的声音。想着吴大彪那张油黑的脸,陈富水合上了通讯录。再等等吧,说不定再过一会,吴所谓就自己钻出来了呢。

  同事们陆续进入办公室,互相打着招呼。坐在陈富水旁边的张威扭过头说,哥们,怎么回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陈富水看了看张威,摇了摇头。张威又说,现在的气象部门,真他妈不靠谱了,竟说昨晚有雨,有冰雹。陈富水说,是啊,一滴雨也没有呢。张威说,就是就是,我本来约了女朋友,要去钟山看月亮,结果泡汤了。陈富水说,大概他们发布天气信息的时候,正做着梦吧。张威哈哈说道,对对,这叫什么?这叫痴人说梦。陈富水说,以后别信他们,就当放屁。张威说,对,对,这帮龟孙,误了老子的大事。

  张威所说的钟山,位于土城西边,是土城最高的山。陈富水去过一次,站在山顶,可以俯瞰全城,有一种站在云端指点江山的感觉。几年前,政府打算把钟山打造成休闲娱乐的公园,出资修了一条水泥小路。小路绕山而上,从山脚一直爬往山顶,弯弯曲曲,陡峭难走。更要命的是缺乏必要的防护措施,山顶松动的石头会时不时滚落下来,砸伤砸死游玩的人。政府出于安全考虑,就关了上钟山的路。不过,越禁止也就越有吸引力,总有不怕死的人偷爬钟山。他们常常选择有月亮的晚上,翻过铁丝网,沿着小路爬上山顶。攀爬钟山的人大多是探险爱好者,也有追求浪漫的情侣,还有少数企图拦路抢劫的混混,或犯了命案藏匿钟山的罪犯。有时候,这些人在钟山上狭路相逢,有的抢人,有的被抢,有的杀人,有的被杀,上演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案件。渐渐地,钟山成了神秘的象征,成了探险的代名词。

  说起来,陈富水挺羡慕张威的。张威是土城的土著,虽然比陈富水还小几岁,但有房有车,还有了女朋友。陈富水见过他的女朋友,有点像范冰冰。听说,站在钟山顶看月亮,会觉得月亮特别大,特别美,特别诗意。陈富水想,带着范冰冰去钟山看月亮,那一定是非常浪漫的事情吧。不过,浪漫是别人的,他却没有。参加工作后,他也试着谈了几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父母非常着急,三天两头打电话,催他赶紧结婚。陈富水也想,可结不起啊。有个姑娘与陈富水分手时,说了一句让陈富水刻骨铭心的话,她说陈富水连个狗窝都没有,还结什么婚?

  叮铃铃,上课铃响了。张威提起一本书,对陈富水说,老陈,走吧,该上课了。陈富水看了看课表,说,你去吧,我没课。张威挥挥手,转身走出了办公室。陈富水看着他魁梧的背影,不觉失了神。他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带上范冰冰、李冰冰或王冰冰,上钟山看一回月亮呢?

  手机忽然叫起来,吓了陈富水一跳。他看了看手机,赶紧走出办公室,按下了接听键,小心翼翼地问,马校,请问什么事情?

  马上来我的办公室,用最快的速度。

  马校说完,挂了电话。陈富水握着手机,心怦怦直跳。听得出来,马校的语气似乎不太好。陈富水来不及多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一楼冲上六楼。他喘了口气,敲响了马校的门。

  马校打开门,面无表情地说,进来。

  陈富水进了门,随手把门关上。

  马校坐到靠背椅上,指了指沙发说,坐。

  陈富水说,谢谢马校,请问马校有什么事?

  马校抬起硕大的秃头,扶了扶眼镜,问,你班上有个叫吴所谓的吗?

  有的。

  你打了他?还罚跪?

  我只是收了他的手机,没有打,也没有罚跪。

  马校皱着眉头说,你知道吗?吴大彪把你告了,也把学校告了。

  什么,不会吧?凭什么?

  你問我,我问谁?吴大彪已经把吴所谓送进医院,还把这事捅给了《土城日报》的记者。上级教育主管部门给我下了死命令,务必处理好这件事。小陈,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清楚。这事如果处理不好,你肯定会背处分,甚至丢工作,还会对学校带来非常不好的影响。

  陈富水说,他们胡说,我只是收了手机,根本没有打他。

  马校摆摆手说,行了,说这些有啥用?就算我相信,吴大彪相信吗?记者相信吗?赶紧把手里的工作安排一下,多带点钱,我们去医院。

  3

  去医院的路上,马校再三嘱咐陈富水,多说好话软话,尽量满足吴家的要求。陈富水说,他没有违反学校的规矩,只是收了手机,并没有打人。马校说,你把人家脑袋打破了,还罚跪,这还不违规吗?你记住,一会看我的眼色行事。

  走进医院大门的时候,陈富水的手机叫了一声。他瞟了一眼,原来是气象台发布的一条信息,内容是:今夜土城有雨,预计夹杂冰雹,请广大市民做好防范。他抬头看看,天空万里无云,日头白晃晃的。他笑了笑,张威说得对,这叫什么?这就叫痴人说梦。

  马校回头说,别磨蹭了,快一点。

  陈富水应了一声,紧走几步。不一会,他们走进了吴所谓的病室。进门的瞬间,陈富水瞥见床上的吴所谓侧着身子,正在玩手机。吴大彪坐在床边,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山。吴大彪看见了他们,赶紧咳了一声。吴所谓抬起头,啊了一声,立即把手机塞进被窝里。

  马校握住吴大彪的手,问,孩子好点了吧?

  吴大彪沉下脸说,好个屁?脑袋砸了个大窟窿,一天两天能好?

  老吴,你别急,事情已经出了,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吴大彪说,我把儿子送进学校,是为了让他学知识,学文化。这下倒好,你们把他当人肉沙包,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陈富水说,我只是没收了手机,并没有打人。

  陈老师,做人要讲良心,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吴大彪指了指吴所谓,不客气地说,你看看,好好看看,这是谁打的?我先把话搁这儿,这事情不处理好,我跟你们玩命。

  陈富水胸中的火腾地烧起来,他不管不顾地走到床边,叫了几声吴所谓。吴所谓缓缓睁开眼睛,低声说,陈老师,你来了。陈富水说,吴所谓,你说说,我昨天打你了吗?吴所谓张了张嘴,吴大彪咳了一声,他又闭上了嘴巴。陈富水又说,吴所谓,你说实话,老师罚你跪了吗?吴大彪说,陈老师,你别吓唬孩子,他胆小,又受了伤,需要好好休息。吴所谓咬着嘴唇,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进入了梦乡。陈富水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催促说,你说啊,你倒是说啊。吴大彪一把抓住陈富水,大声说,有你这样当老师的吗?你还想逼供?马校赶紧笑着说,老吴,别冲动,坐下谈,坐下谈。

  陈富水说,我只是没收了手机,并没有打人。

  吴大彪说,我眼睛没瞎,我看得清清楚楚。

  陈富水说,我发誓,我没有动他一指头,也没有罚跪。

  吴大彪沉声说,不是你打的,难不成是我打的?

  陈富水正要说话,马校碰了碰他,给他甩了个眼色。陈富水只得闭了嘴,抱着胳膊坐在床沿上。马校笑着说,老吴,你别急,这不,我把陈老师带过来了,我们好好谈一谈,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吴大彪气呼呼地说,是得谈谈。

  马校笑眯眯地说,这样吧,我们出去谈,不要打扰孩子。医院后面有个饭店,我们去那里找个小包间,点几个菜,喝点小酒,边吃边谈。

  马校心里盘算,如果吴大彪出去吃饭,这事情可就好办得多。有句话说得好,巴掌不打笑脸人。只要吴大彪吃饱喝足,有些话就好说了。可惜,马校的算盘打错了。吴大彪精得很,根本不上钩。吴大彪说,马校,我家娃娃还躺在床上,哪里有心情吃饭喝酒?别扯那些没用的,谈来谈去,都是一个钱字。

  马校说,那好,我们到门外谈,不要影響孩子。

  吴大彪给吴所谓拉了拉被子,说,走吧。

  陈富水跨出病房的时候,忽然转过头去,恰好碰上吴所谓的眼光。吴所谓有点慌乱,赶紧闭上了眼睛。陈富水的心疼了一下,仿佛被人插进了一把刀子。他忽然想起某个老教师说的那句话,唉,有什么意思啊,教了一群白眼狼。

  他们走进医院的吸烟室,找椅子坐下。吸烟室里没有其他人,显得空荡荡的。马校点点头说,不错,就这里了。陈富水也觉得不错,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传开了,不知还会闹出什么乱子。

  马校说,老吴,说说你的想法吧。

  陈老师打伤了我儿子,还罚跪,给他造成了极大的精神伤害。吴大彪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医药费加精神损失费,得赔偿20万。

  什么?陈富水一下子跳起来,20万,你疯了?

  吴大彪不紧不慢地说,陈老师,你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我娃娃下跪,他受到了多大的伤害?别说20万,30万也不过分。

  你胡说,我没有打他,也没有让他下跪,你可以去班上问问。

  马校呵斥道,富水,冷静点。

  吴大彪拿出手机,递给马校说,马校,你看看,到底是谁胡说?

  手机屏幕上,吴所谓弯着腰,撅着屁股,以手撑地,双膝跪在地板上。陈富水站在吴所谓的面前,手里握着一个手机。他们的周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头。

  事情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陈富水喊起来。

  吴大彪戳着图像说,铁证如山,你还狡辩。

  陈富水蒙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拍的?肯定是与吴所谓走得比较近的那几个学生,比如王将军。回学校后,得把这些小子揪出来,问个清楚。

  陈富水说,不行,我要回学校,找学生来证明这件事情。

  吴大彪冷笑说,行啊,你去找,我就不相信,你还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马校瞪了陈富水一眼,勉强笑着说,老吴,你说的20万,太高了啊。

  吴大彪撇撇嘴,高?笑话,男儿膝下有黄金,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你们让我的儿子跪在地板上,这点钱还高?我给你20万,让你跪在我的面前,你干吗?

  陈富水说,我没让他跪。

  马校说,问题是,就算把陈老师卖了,他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吴大彪说,那是你们的事情,反正我已经把这事告知《土城日报》的胡记者,如果不解决好,他会把这事发在明早的日报上。

  马校说,老吴,你别那样做,我们教书的也挺不容易。

  吴大彪说,这就看陈老师怎样做了。

  马校说,老吴,你别乱来。

  吴大彪说,我等你们到下午六点。

  说完,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出了吸烟室。

  4

  呆坐了好一会,马校叹口气说,走吧。

  陈富水骂了句脏话,说要去找找吴所谓的主治医师,了解了解情况。马校认为没啥鸟用,医生连屁也不会放一个。陈富水坚持要去,理由是万一运气好,碰上个好医生,可以求他开一份吴所谓的病情证明。只要有了证明,就能捏住吴大彪的七寸,可以反告他敲诈。马校皱皱眉,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去了也白去。不过,面对陈富水的坚持,马校同意陪他跑一趟。

  结果跟马校意料的完全一样,那个穿白大褂的胖医生义正辞严地拒绝了陈富水。医生说他得遵从职业道德,不能乱开这种证明。陈富水软磨硬泡,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就差没有下跪了。医生不为所动,叫陈富水别胡闹。医生还说,吴所谓伤在头部,表面上看没多大问题,但谁也不敢打包票,脑内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作为医生,他不会也不敢开类似的证明。

  陈富水耷拉着脑袋,跟着马校走出医院大门。马校看看天上的日头,说时间不早了,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陈富水不想吃,说自己没胃口。马校拍拍他的肩膀,说死刑犯都要吃断头饭呢,还是先吃饭吧。

  他们走进一家名叫“发耳豆花饭”的小饭馆,点了一碗豆花,一盘青椒洋芋丝,一盘爆炒猪腰。菜上齐后,马校盛了一碗饭,放到陈富水的面前,说,吃吧。陈富水好像没听见,眼睛盯着地板。马校用筷子敲了敲盘子,提高声音说,发什么呆?吃饭吃饭。陈富水点点头,端起饭碗,胡乱往嘴里扒饭。马校夹了一筷子腰花放到他的碗里,说,别总吃干饭,吃点菜啊。

  正吃着,马校的电话叫起来,是教育局的韩主任打来的。马校瞟了陈富水一眼,按下了接听键。韩主任问,马校,陈富水的事情处理好了吗?马校又看了陈富水一眼,说正在与吴大彪协商,狗日的要价太高。韩主任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说上级领导很重视这件事,因为这事关乎整个土城的教师形象,如果被捅出去,影响极为恶劣。韩主任要求马校不管采取何种手段,务必将事情解决好,谨防事态扩大。韩主任还说,陈富水捅了大篓子,无论让他付出什么代价,也要与吴家达成和解。

  马校挂了电话,见陈富水端着饭,呆呆地看着自己。他咳了几声,低声说,你都听见了?

  陈富水机械地点了点头。

  马校说,我们得想办法,把这事处理好。

  陈富水说,我真的只收手机,没有打人,也没有罚跪。

  马校苦笑着说,我相信你有卵用?目前最要紧的,是要让吴大彪罢手。

  这样吧,我回学校找几个学生,请他们证明这件事。

  你傻啊,就算学生愿意证明,也没办法推翻吴大彪手里的图片证据。你这样做,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陈富水说,我不相信,难道就没个说理的地方?

  马校说,吴大彪已经请记者介入了,我们非常被动。记者都是人精,肯定早就跟部分学生接触过了,拿到了对你不利的证据。换句话说,你要想推翻一切,不是不可能,但太难了。我们耽误不起,不能让这事影响学校。

  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别说了。

  陈富水失了神,放下碗,呆呆地盯着脚下的地板。马校不管他,自顧自埋头吃饭,发出响亮的咀嚼声。他实在太饿了,得赶快填饱肚子。吃饭的同时,他想起吴大彪那张阴沉沉的黑脸,背脊不由冒起某种凉意。狗日的,狮子大张口,明显地敲竹杠,但一点招也没有。龟儿子,显然有备而来,住院,图片,记者,新闻材料……真够陈富水喝一壶了。让人恼火的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屎盆子扣到脑壳上,他却无法把这事撇清。该怎么办呢?打蛇打七寸,吴大彪的七寸在哪里?他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记者。对,如果能够摆平记者,吴大彪就成了无牙的老虎,事情会好办得多。

  马校丢下碗,问陈富水,你认识《土城日报》的记者吗?

  陈富水说,不认识。

  马校跟陈富水说了自己的打算,想办法联系上胡记者,找门路跟他勾兑勾兑,实在不行就出点血,给他一笔钱,让他撤下新闻稿。只要搞定胡记者,吴大彪就成了无牙的老虎,事情可能就好办得多。

  陈富水亢奋起来,赶紧查通讯录,找号码,打电话。好一阵忙活,终于打探到一个消息,陈富水的某位同学在《土城日报》上班,与胡记者有过来往。陈富水赶紧把电话打过去,谢天谢地,电话打通了。陈富水没有客套,简明扼要地说了事情经过,请同学帮忙想想办法。同学沉默了一会,告诉了陈富水一件事:胡记者是吴大彪的外甥。同学说,这胡记者不好惹,是《土城日报》的名记,架子大,刁钻古怪,典型的鬼见愁。陈富水挂了电话,蔫了。谁能想到,五大三粗的吴大彪,居然有个耍笔杆子的外甥。

  马校叹了口气,他娘的,这条路又断了,该怎么办呢?

  陈富水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沉默片刻,马校忽然问,小陈,你可以拿出多少钱?

  陈富水愣了愣,低声说,我卡里大概有五千元。

  五千元,太少了,赶紧打电话,找其他人想想办法吧。

  陈富水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打给父母?不可能。他们长年累月守着那几亩瘦地,种点玉米,种点土豆,能有什么钱。打给亲戚?不可能。他的那些亲戚,大多数都穷得叮当响,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可能有钱借给他?这不是几十几百,而是二十万啊。个别亲戚虽然有钱,但人家也不可能借给他。在他们眼中,他这样的穷小子不过是条饿狗,谁愿意把肉包子丢过来。打给朋友?掐指算算,他有几个朋友?他平时不善于交际,不喜欢吃吃喝喝,总是埋头教书,独来独往。算来算去,也就办公室的几个老师,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马校催促说,别掉链子,赶紧打电话吧。

  陈富水鼓起勇气,一一给办公室的老师们打电话。打了几个电话,陈富水碰了一鼻子灰,他们说要么没钱,要么说有要紧事,正忙钱用。陈富水觉得自己被抽掉了脊梁,身体松松垮垮塌陷下来,几乎快成了一堆肉。他已经没有脸继续往下打电话了,但马校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让他不得不打下去。最后,他拨通了张威的电话。张威还不错,答应借他一万。张威说,哥们,我也就这点能力了,别嫌少,微信转账吧,注意查收。一分钟不到,陈富水就收到了张威的微信转账。

  马校说,再找找其它人吧。

  陈富水摇了摇头,把手机揣进兜里,垂下了眼睛。

  马校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陈富水说,我这卡上,有五千元。

  陈富水望着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马校说,我能借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5

  陈富水揣着两扎沉甸甸的百元大票,跟着马校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多了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尖脸,尖耳,尖嘴,长发,穿着西装,戴着墨镜。男人坐在床头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叼着烟,时不时抖一抖烟灰。他的背上挎着一架照相机,随着身躯的晃动而晃动。胡大彪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弯着腰,垂着手,鸡啄米般点头。吴所谓仍然躺在病床上,看见陈富水,赶紧闭上了眼睛。陈富水的心一阵刺痛,赶紧转过头,不想再看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

  那男人看看陈富水,又看看马校,对吴大彪说,就这样吧,我走了。说完,甩甩长发,起身往外走去。吴大彪点头哈腰,赶紧跟上去,送男人出门。陈富水喊了一声,跑到那人的面前,拦住他说,你是胡记者?我要跟你谈谈。男人瞥了陈富水一眼,你是陈富水?陈富水点点头。胡记者笑了笑,把嘴巴凑到陈富水的耳边,低声说,你拿什么跟我谈?说完,甩开陈富水的手,扬长而去。

  陈富水愣了愣,正要追赶,却被吴大彪拽住了胳膊。他使劲挣扎,却无济于事。吴大彪的双手如同铁钳,死死把他夹住,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陈富水喊起来。

  吴大彪说,陈老师,你最好老实点。

  马校说,放手放手,好好谈事情。

  陈富水说,我要找胡记者,叫他别乱写。

  吴大彪放开手,从兜里掏出几张打印稿,撇撇嘴说,胡记者要写的,全在我这儿。吴大彪把稿子递给马校,一字一句地说,明天早上,这稿子会出现在日报头条。马校接过稿子,一个醒目的标题跳进眼帘——《老师殴打罚跪学生,敢问师德今何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央,还配了一张大图:吴所谓弯着腰,撅着屁股,跪在陈富水的面前,周围挤满了人头。

  陈富水看着图片,咬牙切齿地说,卑鄙,无赖。

  吴大彪冷哼一声,你们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让你们天下出名。

  马校说,小陈,不要乱说话,你给我坐下。

  陈富水闭上嘴,气呼呼坐到床沿上。

  马校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吴大彪说,老吴,抽支烟。吴大彪用胳膊挡开,说,这是病室,禁止抽烟,我儿子受不了烟味。陈富水暗想,还他妈受不了?你儿子经常躲在厕所抽烟,被德育处抓住好几回了。马校讪讪地缩回手,解嘲说,对,对,这是病房。

  马校努力笑了笑,说,老吴,你坐下吧,我们好好谈一谈。

  没什么好谈的,一口价,20万。

  马校说,老吴,你真会开玩笑。

  马大校长,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陈富水说,20万?你干脆把我卖了。

  吴大彪嘿嘿笑起来:我只卖猪,没卖过人。

  谈来谈去,还是谈不拢。吴大彪一口咬定二十万,一分也不让。陈富水则说自己没有打人,也没有罚跪。再说,吴所谓伤得并不重,校医可以作证。马校则提出,陈富水出2万块钱,请吴大彪高抬贵手,放陈富水一马。三人争得脸红脖子粗,还是没有结果。吴大彪不耐烦了,他背靠墙壁,微微闭上眼睛,说不谈了,他困了,谁也别他妈打扰。

  正说着,门外涌进来一帮男女,病室里立刻变得拥挤起来。吴大彪跳起来,招呼这个,招呼那个。来人都是吴家的亲戚,他们围住马校和陈富水,叫嚷起来。有的说要上访,有的说要找领导,有的说要把事情捅到网上,有的说干脆一顿还一顿,用拳头说话……吴大彪站在旁边,不时瞟陈富水或马校一眼,嘴角浮起冷冷的笑容。马校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水,连连点头,陪着笑脸,保证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陈富水则站在人群中央,低头望着地板,一声不吭。

  马校好不容易挣脱众人的拉扯,抓住吴大彪的胳膊,请他借一步说话?吴大彪环视众人,故意提高声音说,有什么好说的?还能怎么办?打伤了人,当然得赔钱,只要交了20万,什么屁事都没有。马校说,老吴,说句你不爱听的直话,孩子伤得并不重,你就让一步吧。吴大彪说,怎么让?还能让吗?马校说,小陈年轻,有些事没处理好,你大人有大量,放他一条生路,他这辈子都会感激你的。吴大彪哼了一声,算了,我可受不起。马校低声说,老吴,你就给我一个面子吧。说着,马校转过身,对陈富水说,小陈,把钱拿出来。

  陈富水抖索起来,从兜里拿出两扎红票子。马校接过钱,朝吴大彪晃了晃,说,老吴,这是两万块,你收下吧。吴大彪瞟了瞟马校手里的钱,冷笑说,马校,你是变魔术的?20万成了2万。其它人也闹起来,都说给的钱太少。马校把钱塞到吴大彪的手里,恳求吴大彪收下。吴大彪把钱推回来,摇了摇头。

  马校说,老吴,你就收下吧。

  吴大彪说,这事你别管了,你也管不了。

  陈富水忽然伸出手,一把将马校手里的钱抓过来。

  马校大惊,失声叫起来,你要干什么?小陈。

  陈富水笑了笑,算了,人家看不上,我们自己留着吧。

  众人围着陈富水,乱哄哄地嚷起来。他们的手指头纷纷戳到陈富水的身上,像一把把尖利的刀。他们怒吼着,有的说要以牙还牙,打断陈富水的脊梁骨;有的说叫胡记者赶快把事情报道出来,让陈富水出名;有的说要让陈富水停课,来医院侍奉吴所谓;还有的说要逐层向上级领导反映,把陈富水踢出教师队伍。

  吴大彪抱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富水。

  吴所谓偷偷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晃动的人影。

  马校半张着阔大的嘴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陈富水冷冷地看着众人,额头拧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川字。他看了看吴所谓,觉得他已经死了,成了一具木偶。他看了看吴大彪,嗅到一股浓烈的猪油味,不由一阵恶心。他又看看马校,看看他花白的头发,心底涌起一阵怜悯。那一刻,他觉得马校不再是领导,只是一个可怜的糟老头。

  别吵了,都给我闭嘴。陈富水忽然厉声吼道。

  如同半空中落下一个霹雳,竟然把众人镇住了,鸦雀无声。

  陈富水点点头,径直走到吴大彪的面前,冷笑说,吴大彪,凭什么要20万?

  吴大彪回过神来,高声说,就凭你打我儿子,凭你让他下跪。

  陈富水问,跪一次赔多少钱?

  吴大彪说,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说要多少钱?跪一次,至少得赔20万。

  陈富水大声说,大家都听见了,这是吴大彪亲口说的。

  众目睽睽之下,陈富水走到床边,对着吴所谓,咚的一声跪下去。吴所谓一下子跳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老师。

  沉寂了好一会,马校回过神来,伸手拽住陈富水的胳膊,使劲把他提起来。耀眼的日光灯下,马校第一次发现,这个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头顶已经有了几根刺眼的白发。

  陳富水甩开马校的手,高声说,吴大彪,20万,我还清了。

  说着,他又咚的跪下去,随即缓缓站起来,指着吴大彪厉声喝道——

  吴大彪,你记住,你欠我20万。

  说完,猛一转身,冲出门去。

  6

  陈富水气喘如牛,使劲迈动双腿,不要命地往前跑。行人熙熙攘攘,但他似乎看不见,不是撞上这个,就是撞上那个。那些被撞的人呵斥他,骂他,但他听不见,如同聋子。他是一辆失控的车,哪怕撞上人,撞上树,撞上墙,也不会避让。也许,只有把自己撞坏后,他才能停下来。

  没跑多久,陈富水就把自己撞坏了。从医院出来后,他就感觉膝盖骨隐隐作痛,但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小问题。长期以来,他坚持跑步,两条腿又长又壮。在学校组织的教师长跑比赛中,他一马当先,拿下了冠军。可现在,他的腿却疼起来,起初只是一个点,随即逐步扩散,后来竟蔓延到整条腿。稍微动一动,膝盖骨就嘎吱嘎吱作响。他放慢脚步,尝试踢了踢腿,却惊异地发现,他的腿竟然伸不直了。他大骇,赶紧弯下腰,用手揉捏膝盖骨,希望能够把破碎的骨头重新粘合起来。手指稍微触碰膝盖骨,膝盖骨就发出尖利的破碎声。陈富水几乎要哭出声了,好好的腿,怎么废了?

  陈富水不得不放弃恢复膝盖骨的念头,准备直起身子,走出这条大街。可他骇然发现,他的腰也直不起来了。他努力将脊背挺起来,可它却固执地保持弯曲的姿势,像一棵被折断的树。陈富水不甘心,又努力了几次,还是不行。他几乎哭出声来,这可怎么办?腿废了,腰也废了,该怎么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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