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涌起一大片黑云,没有一丝风。我家的鸡们嗅到了暴风雨的气息。它们急慌慌地从门外跑回来,躲在鸡窝里不出来。太阳虽然落山了,但暴风雨来临前的黄昏,天色依然明亮。雨来的方向,在村庄西南角的天空。黑云缓缓地弥漫开来,如同一大片胡乱流淌的墨汁。
二姐带上我,出门去捉蝉。在故乡,蝉没有蜕皮前,叫姐猴儿。它们佝偻着身体,的确像一只猴子哩。蝉蜕了皮,叫大姐蝼。下雨前,姐猴儿特别多。也许它们跟人类一样,也嫌天气闷热,想出来透透气吧。
二姐长我两岁,留着短发,我娘说她留的是屁毛子。我不懂为什么叫屁毛子。我们一人带了一把小铲子。我们两个人蹦蹦跳跳地走出家门。
二姐说:“要起雨了,姐猴儿一定不少呢。”
我们走进离家不远的杂木林。准备夜宿的鸟在树上乱飞,发出扑棱棱的声音。树上的蝉声忽高忽低,听起来像我的同学们在上晨读课,声音单调而沉闷。我和我的同学们在晨读课上摇头晃脑地念书,发出嗡嗡的声响,老师说我们像一群苍蝇。
我弯下腰,在林间的地面上寻找蝉洞。随着黑云爬上半空,天色渐渐暗下来。灰白的地面显得很干净,枯黄的叶子落在上面。那些蝉洞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土,蝉用细小的爪子挠破那层薄土,准备从洞里爬出来。那小小的洞口,有的像米粒一样小,有的像指甲盖一样大。
我们眼神很好,寻找蝉洞对于我和二姐来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找到蝉洞的缺口,将洞口的土扒掉,那个圆圆的黑色洞口就完全暴露在天光下了。我把手指伸进蝉洞,触摸到蝉洞光滑的墙壁,然后会触摸到蝉坚硬的壳。那一瞬间,心里装着满满的都是欣喜呢。大人们站在金色的麦田边,弯下腰,用新磨的镰刀割下今年第一棵麦子时,心情大概也是这样吧。
摸到姐猴儿后,我将手指在蝉洞里停了一下。姐猴儿用细爪轻轻抓住我的手指。我屏住呼吸,等那小家伙把我的手指抓牢后,再将手指从蝉洞里拔出来。啊,那个可爱的小家伙,也被带到了地面上。
二姐开始大声呵斥我:“别玩了!要下雨了。像你这样,能逮几只?”
二姐发现蝉洞后,用会小铲子飞快地将蝉洞打开,三下五除二,就将姐猴儿扯出来。我不喜欢用这方式捉姐猴儿。但没有办法,我得听从二姐的指示,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让姐猴儿快快地出来,乖乖地做我们的俘虏。
其实,二姐也是个爱玩的的人。她刚十岁,也是个孩子呢。天气晴好的时候,她会将一根小树枝伸进蝉洞里,待那只姐猴儿抓牢了树枝,再缓缓把它拉出洞口来。
下雨了。雨点打在树叶上,唰唰地响。雨滴掉在地面上,发出的是嘭嘭的声音,干燥而沉闷。我们捉了几十只姐猴儿。二姐用小布袋提着,往家里跑。一道闪电从天空中划过,照亮了林间小路。接着有雷声在远处响起。我跟在二姐后面,一口气跑回了家。
雨下大了,蝉鸣,鸟叫,家禽和家畜们的叫声,都被雨声吞没了。世界上只有一种声音,是雨声。
上五年级时,我一个人去村外的沟堰上捉过一次蝉。
那时候,大哥刚刚成家,分出去单独过了。二哥高中毕业,在村里小学当老师。我们那里的人,主食是煎饼。煎饼好吃磨难推。天不亮,我们就要起床推磨。红薯干、玉米或麦子在水里泡软了,放到石磨里磨成糊糊,我娘再把糊糊摊成煎饼。此后两三天,我们便不用为吃饭担忧了。我最害怕的是推磨,一上磨道就头晕,恶心,想吐。大人们总说我偷懒,真的是冤枉我了。我虽然算不上勤劳,但一推磨就头晕这件事,我说的是实话。
那天后半夜,我像一头睡眼惺忪的懒驴,被赶上了磨道。大姐看见我半死不活的样子,对我说:“你别推磨了,去沟堰上逮大姐蝼,天明了煎着吃。”
我開心地放下磨棍,拎起一个小布袋,兴冲冲地出门去了。
东方既白,夜色阑珊。我看不清脚下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外走。低矮的草屋,葱茏的树木,路边丛生的蒿草,都笼罩在苍茫的夜色中。大地在沉睡。我走出村庄时,谁家的狗慵懒地叫了两声,停止了吠叫,接着睡觉。
沟堰离我家二里地。村民们在村东和山东接壤的地方挖了条几里长的排水沟。沿着水沟,那些挖出的泥土堆积成一条几米高的堤坝。村民叫它沟堰。沟堰上的泥土是黑土,上面种满了树木,多是榆、柳、槐、杨,葳蕤茂密。
晨光熹微,我从沟堰北端,一路向南寻过去。蜕皮不久的蝉伏在树干上。在树叶上,依稀可以看到蝉蜕。那些蝉通体是白色的,显得很稚嫩。它们的身体是柔软的,去捉它们,它们一动不动。露水打湿了我的衣服。天亮了,天边看得到一轮红日,枕在地平线上。我加快了脚步。我必须在太阳升起前多捉些蝉。阳光照耀在这些蝉绿色的翅膀上,用不了多久,它们就变得强健起来,自由地飞翔。
那天早上,我捉了满满一布袋蝉。我们家的餐桌上多了一道美味佳肴。
上中学时,我跟堂哥胡子捕过一次夜蝉。那是在暑假里,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如同一个银盘,挂在湛蓝湛蓝的夜空中。月光如银,洒在长满玉米的田野上。大地一片澄明,一草一木,历历在目。夜风吹过来,裹着路边野花和青草的芬芳。
我们沿着小道,一棵树一棵树地寻过去。树是杨树,高大挺拔,树皮在月光的映照下,看上去是白色的。蝉附在树干上,借着明亮的月光,很容易发现。已然是夜半,一只蝉已经爬得很高,我踮起脚尖也够不到。我喊胡子哥过来帮忙。胡子哥十九岁,个子不高。他也够不到蝉。他蹲下来,让我站在他的肩膀上。他站起来,顶着我爬上树。我一伸手,摘下了那只蝉。那个晚上,我们一直走到离村庄很远的地方。再往前走,就是山东的地界了。我们收获不大,只捉到十几只蝉。
胡子哥说:“我们回去吧。快立秋了,蝉出的少了。”
夜风带着些凉意,吹得玉米叶儿哗哗地响。我们踏着溶溶的月光,慢慢地走回家去。
2
在勤劳的农民眼里,天气无所谓好坏,什么天气都得平静地接受。响晴的天气,他可以走进田野,辛勤地劳作。阴雨天,他可以一边吹口哨,一边修理农具,还可以心安理得地睡个懒觉,直到女人或小孩叫他起来吃饭。雨,静静地下,石榴花怒放如火。我捧着一本书,坐在西屋门口。一抬头,看见银杏树秀美的树冠,隐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中。雨,一直自由自在地下着。我父亲在隔壁,用高粱穗子制作扫把,发出哧哧的声音。唰,唰,这一刻,仿佛世界上所有诗意的雨水,都洒落在我生活的这个村庄。这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在我,这是一种幸福,是一种诗意。
秋天,地里的庄稼刚刚收获。红薯地里全是松软的泥土,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的。红薯叶子原本是绿色的,经不起秋天太阳的照射,变成了紫色,最后又变成了黑色。二哥刚刚高中毕业,带我去生产队的地里捡红薯。大家把这叫做“捞山芋”。我们用一种叫钊子的工具,在地里刨。运气好的时候,能刨出好几个大个的红薯。二哥是个干活的好手,跟着他下地,很少空手而归。这种劳动,从未让我厌烦过,带给的我总是快乐。
1995年,我大学刚毕业,从遥远的新疆回到家。那时正是秋种时节,父亲请人耕地。两头的地,拖拉机没有翻,要人工翻挖。那天我起得早,扛了一把铁锹,走出家门。整个村庄还在睡梦里,平日里张狂的土狗们,也停止了吠叫。天光还是暗的,东方的天空中挂着几个明亮的星。凉风吹过来,带着树木和青草的芳香。这是我熟悉的故乡的味道。脚下的路依然坑坑洼洼,高高低低,伸向村外的田间,如一条白色的飘带。晨光熹微,路边的草叶上,挂满了露珠,晶莹剔透。
走到我家的地边时,二哥早已在地里劳作。二哥的地和我家的地挨着。我们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开始翻地。当太阳完全升起来,将光芒投向广袤的苏北平原时,我们把地翻完了。眼前的景物,因为明丽的阳光,变得更加清楚。昆虫们也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肥硕的蝗虫在黑色的泥土上乱飞。二哥捉了十几只,串在一茎长草上,带回去炒着吃。他的脸上,是开心的笑容。近五年,我们偶尔谋面,在他的脸上,看到的多是愁容。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早晨,我看到他脸上满是幸福的微笑。
3
我父亲出殡的时候,二叔哭得很伤心。
那是2013年的初春,天气晴好,银杏树刚刚吐出鹅黄色的嫩芽。乡邻们抬着盛着父亲骨灰的棺木,从我大哥家出发,走过门前的石桥。二叔一路拍打着黑色的棺材板,嘭嘭作响。他涕泪横流,大声地哭诉:我的娘死得早呀,我才七岁,是我的哥把我带大!
我和我的兄弟们在棺木前缓缓行走。我们都披着白色的孝布,手里举着一根柳木做成的青色哭丧棒。我听到二叔的哭诉,悲伤仿佛一股泉水,从地下涌流出来,淹没了我,也淹没了整个春天。我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落在故乡的土地上。有人吹起唢呐,那腔调极尽凄凉,如冰似霜。唢呐的声音呜呜啊啊,盖住了二叔的哭声。人们抬棺前行,走向村东一块叫做大瓜茬的庄稼地。四个月前,一个寒冷的冬日,我们曾经把母亲葬在那里。
对我而言,那是个极为悲伤的日子。从那一天起,在这世界上,再没有人像我的父亲母亲那样,时时牵挂我的冷暖。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那刺痛我眼睛的阳光、呜咽的唢呐和二叔一板一眼的哭诉。
从前,二叔是村里唯一的鼓书艺人。
那时还有生产队,土地没有分,人们聚在一起下地干活。忙完地里的活儿,二叔就带上大鼓四处说唱,赚钱补贴家用。他最远去过东海县。
有时候,他也在村里说书,但次数不是很多。四五岁时,我第一次听二叔说书。那时是夏天的夜晚,天气十分炎热。二叔说的是秦琼卖马。二叔一手将大鼓敲得咚咚响,另一只手摆弄两片铜板,叮当有声,让人振奋。夜空中,星星眨著眼,好奇地望着人间。我席地而坐,半懂不懂地听二叔说唱,后来就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睡着了。不知是谁,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把我领回家。在睡意朦胧中,我记得脚下的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很不好走。
小时候,二叔跟我说过,人的财运是上天安排的。他说他每次外出说书,赚了些小钱,满心欢喜地回家,可是一进家门,不是猪生病死了,就是鸡让黄鼠狼给吃了。这些事总是让他的欢喜变成空欢喜。二叔的日子也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上初三那年,过年时我最后一次听二叔说书。
那时我对听鼓书已经不感兴趣,跟几个堂兄弟聚在二叔家里说笑。我们高声地唱流行歌曲。唱的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墙外二叔在唱,墙里我们也在唱。我们歌声太过吵闹,二叔停下来,走过来大声地斥骂我们。我悄悄地从二叔家走出来,只看见七八个形容枯槁的老头蹲在墙角听书,场面很冷清。
那一刻,我开始理解二叔的失落。那时农村开始搞联产承包,人们的日子好过多了,收音机开始普及,有钱的人家还看上了黑白电视。年轻人喜欢看电影、电视剧,只有那些岁数大的人才喜欢听鼓书。二叔再没有出去唱大鼓。他在家种地,有时也做点小生意。
去年秋天,我回去看二叔。二叔七十五岁,面容更加苍老,走路步履蹒跚。但他说话时思路很清楚。二婶去河西卖盐去了。二叔说,前几天管盐务的人来了,把三轮车收走了。肯定是村里人告的状,不然那些人不会找上门的。
我说,那就别卖了。
二叔说,我跟你二婶都老了,种地种不动了。再说种地也不赚钱,卖盐一天能赚好几十块,得吃饭呐!
二叔的儿子小头今年五十多岁。几年前得了怪病,说话咬字不清,像是嘴里含了一块小石头。小头在家种草莓,年年赔钱,就带着老婆孩子去苏州打工去了。小头有三个儿子,大的三十了,两个小的也二十五六,都到了成家的年龄,但是都没有找妥对象。
说起儿孙的事,二叔不停地叹息。他的叹息声很沉重,掉在地上,都能砸出坑来。我陪他坐了一会,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
我从二叔家出来,走过一片银杏林。林间的空地上落满了枯黄的银杏叶,走在上面,发出唰唰的声音。秋风吹过,林木萧然。金黄的树叶从树上飘落,灿若金片。太阳的光芒投射在故乡的土地上,温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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