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扇很大的窗,朝南。我需要这扇窗户。冬天的暖气不好,或者窗户的闭合不好?找过物业,人家说可能是我太怕冷,维修工走时还斜睨了我一眼,说你们这些女人啊,都是不要温度只要风度。我只能盼望太阳了,这间屋子在11月到次年3月问,像一个任性的女巫,一个爱上太阳的女巫。太阳垂怜的时候,便温暖和煦,光华灿烂,若见不着太阳,便眼神阴郁,冷风嗖嗖。
每天临睡前都要翻开墨迹天气,别说,现在的天气预报很准。若是阴天,要穿上暖和的羊毛裙子,若是晴天,就可以穿那件竖条的衬衣裙。
早晨的阳光没有明显的温度,急什么呢。揩干净桌椅,开水打回来,泡茶,一般喝红茶,透明的玻璃杯里茶色渐渐艳丽,阳光正从东面泄进来,形成斜线将茶杯一分为二,一半金亮一半艳红。旁边是盆绿萝,深绿和偏黄的两个品种穿插在一起,茂密地迎了阳光,显现出斑驳的绿,用喷壶刚喷过,水珠在叶间滚动,像是大颗粒的钻。
阳光越铺越多,整个房间终于金光灿烂。敲击键盘的声音响了很久,停下。窗户大,占了整面墙的三分之二多,每每到这时,就要欢喜得叹息了,只有阳光才能担得上普照这个词啊。房间里所有家什全部被阳光包围起来,旧沙发上的暗绿格子铺巾,灰色档案柜,白瓷砖上有一条撕下来的牛皮纸封条,都在太阳的关照下露出慵懒的气质,慵懒却又精神抖擞。就像我,既没穿羊毛裙子,也没披毛织大披肩。忙完一段工作,正身段轻盈地整理窗台上的肉肉植物。房问的温度极舒适,一句问候和一次呼吸都沾了太阳的光,温暖、柔和、晶莹饱满。
有人形容睡得香用了这样一个词:黑甜。有太阳的日子无论如何做不到黑的,当然是午觉,我最大爱好是睡午觉。正午的光线,似有千万条金线银线一起发力向你裹缠过来。明明陋室一问,瞬间变成金碧辉煌的奢华宫殿。微微有热意,两片薄透的米黄色窗帘干脆也不拉上,在窄小的沙发上,享受了一场早春的浓烈的日光浴,顺便做了不黑,却极甜的梦。
太阳是宽厚和大度的,配合着锋芒,便是一个勇敢伟岸的男子,我知道太阳还有一些名字,比如金乌、东君、火鸦等,多爷们啊。而月亮呢,会叫玉蟾、望舒、婵娟。只看这些名字,便要生出怜惜之心了。温婉柔美又孤单的女子,正隔着窗棂远远眺望,她蹙眉,或者莞尔一笑,看得并不真切,却有极明晰的美。月儿美则美矣,对于不懂失眠是何物的我来说,往往不解其风情。
每天临下班的那十来分钟,是给自己的温馨一刻,屋子已经暗下来,夕阳染金,办公室临窗的所有物什都微醺的样子,在宁静柔软的光辉里放一支小曲子。白墙上斜摆着窗户的形状,透进来的余晖是深茶色,故意来来回回地走,看自己的影子在那片背景里穿梭。脊背要挺得再直一点,沙宣发很适合我,需要减减肥了,肚子看上去不大瘦弱。我在这片独特的“镜子”里审视自己,和夕阳来一场细致入微的光影游戏。
收拾好白天忙乱的战场,走出大门。抬眼望西边,一片云霞晕染开来,愈来愈淡的红色。“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嘛,明天又有阳光之约啦。
去年去长沙学习,整整一个月都是阴天,雾雨、毛雨、小雨、中雨——毛雨是毛毛细雨的简称。我们新疆去的,天天盼着晴。湖南同学们聚会喝酒,夜晚唱歌诵诗到半夜,没见过一个抬眼看天的。有人说你们伊犁人哪,是被蓝天惯坏了的。这句话说得真对。伊犁没有霾,蓝天是作为基本主题存在的,但凡多阴几天,就有霾了,长在心里。就像今日,不过才阴了三天,我就开始抱怨,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简直是被惯得极坏。一个和阳光约会惯了的人,你得允许她有点小矫情不是。
院校里金桂飘飞,一般会形容金桂飘香的,我没用香字的原因是,真的不怎么香。树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引擎盖子上铺了一層金灿灿的桂花,小心捡了一撮捏在手心,托在鼻尖仔细地嗅,挺香的哦。这么多树怎么就没成气候呢?后来,表弟告诉我,是因为没有太阳,如若天晴,空气中都会流淌着浓浓的桂花味道。并未求证出科学道理,大约桂花只是习惯于依赖阳光。
第一次看日出,正上大学,初衷是新买了漂亮的自行车。游说同桌很久,她叫小白菜,是外号,我给她起的,已经叫了两年,主要原因是她长得水灵,其次她姓蔡。我先给她描绘场景:干净整洁的街道,路两旁的梧桐飒飒作响,是春风的声音,且凉爽而不冷冽。马尾扎得很高,在晨风里轻舞,骄傲又美丽。知道她会被我的言语蛊惑,事实上这次出行比我描摹得还美。街道欢快地在我们身边掠过,等我们到伊犁河时,东边天空已泛起了微微的黄色,我们仰首屏息,看着它一点点露出头来。我总觉得刚出生的太阳是橘红色的。她认为小鲜肉太阳是火红色的,本也同意,可实在看不出有火的温度,那么冷静又冷清地升起来,除了颜色艳丽,不带丁点儿热度。后来我俩就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圆东西缓慢而又迅速地升上来,其实是想风雅一下的,搜肠刮肚半天,只想起了“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两句,况且并没有花。那年伊犁河的水流很小,或者是雪水还没融化流来,或者已见干旱端倪,很多地方露出了河床,河水东一摊西一窝映照出天空的颜色和太阳的光辉。那天我们穿蓝底白条的校服,白球鞋,鞋上已沾满了泥。还带了早餐,馕和涪陵榨菜。年轻的牙齿咬得食物咯吱作响,用日出佐餐,一顿人间美味。
那时和班上一个女生关系极好,那时的我们有很多委屈。莫笑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哪一种愁不是愁呢?愁了我们就去晒太阳,惯常用小纸条说话,最普通的条纹本子,随便撕一条,边缘还带着锯齿状,她的字娟秀工整,我的字龙飞凤舞,毫无章法。内容大抵如下:太阳这么好,我们出去走走吧。劝人的带着委屈的一起出门,颇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之气度,委屈的一开始还蹙着眉头,下弯着嘴角,但哪好意思辜负艳阳呢?很快,小别扭就不见了,两人叽叽咕咕地笑,衔着冰棍或者棒棒糖去图书馆看书,小烦恼是经不住太阳晒的。
老了的梦想是什么?晒太阳。不仅自己晒,家里的小猫小狗、小草小花和各种蔬菜都要晒,晒晒更健康啊。我这问朝南的屋子,种养出的植物实在令人骄傲,与对门阴面的办公室云泥之别。虽是些易活的平常草花,但胜在浓密翠绿。就连田野问挖回来的不知名植物,也能开出细碎小花,神采奕奕。又很惆怅,没有菜园和花田,也没有小猫小狗。置办这些一起晒太阳的伙伴们,在城市是一件辛苦事,我得努力,又怕努力到最后忘了自己只是想晒晒太阳的。好在阳光并不理会我的心事,即使懒得出门,照常跃进窗户,在房间里追逐我,打印文件时,他将半个身子倾过来,有时受不了他的热情,眼前一片黑暗兼眼花缭乱,一定要向后退退,眼前才重拾清明。有熟人到访,迎着阳光,她眼角的皱纹在细致的妆容下依然醒目,尤其开怀一笑时,我知道自己一样。
我有粗硬而浓密的长发,为了飘逸,每天早上要洗头,打开大功率的吹风机,“嗡嗡嗡”地烘,很快就吹得蓬松而有型。10年前,不,20年前,就有这样迷人的长发。在小院子里洗头,洗完,提了小板凳,顶着湿漉漉的发在台阶下坐着,侧垂着头,慢慢梳理,湿黑的长发在太阳的眷顾下变得半潮半干,舒展开,是一匹质地精良的黑色绸缎,再舒展一点,绸缎变成了黑色森林,从黑色的树干问望出去,看到一双蓝色牛仔裤的腿,黑色帆布鞋左右扭动了几下。我知道那是谁,杨森,杨梅姐的弟弟,住在巷子的头一家,他是来找哥哥玩的,哥哥有事走了,杨森还在原地站着,我的头发干了,还在原地坐着。我们两个不说话,只晒太阳,晒到什么时候合适呢?我想到夕阳西下,红霞铺满天边时,只穿一件衬衣会不会冷?严格说来,杨森算不得初恋,甚至暗恋都有些牵强。我不能窥探每一个少女的心,她们的豆蔻年华,是否和我一样,对一些场景顶礼膜拜,没有故事,只要细节,没有情节,只有情怀。一直记得那年披散在左颊的头发,微凉而滑。阳光站在杨森身后,他的耳垂是半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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