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空迷,天色也空迷。天上有月,幽幽似有心事,入眼怅惘。人怅惘,见得那月也怅惘。
树深处一片黑。车灯走过,如船犁过海面。瞥过原野上的枯草,恍恍如处秋冬。
书舍摆满坛坛罐罐、拓片牌匾,旧物里千百年光阴,人如草芥。倚阑闲话,月立中天。月是旧时月,不知照了多少人问,那旧物也如尘埃。众客皆醉,忽地伤感了,幻灭顿生,这一天是二0一七年四月十四。
过汉函谷关
关前极平整,杂草乱生。风吹来,树一阵晃动,草越发乱了。关口渐近,古意上来了,汉唐宋明的旧事忽地闪过。马嘶声,征战声,鸡鸣声,鸟虫声,车轮声,风声,雨声,金声,鼓声,市声,混杂着。
上得关来,众声皆远,一时忘了秦汉魏晋,不知今夕何夕。默然立在那里,风撩起旌旗吹过耳畔,扑向身后的坡地。
望气台,鸡鸣台塌成一拯尘土。关隘残存,一脉河流过,河堤旁几丛雪里蕻开有黄花。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雪里蕻的花,雪里蕻炒笋丁倒是吃过不少,极下饭。
年年花开,花比人久,花草枯荣轮回不绝,比这关这人久远。
汉函谷关隶属洛阳新安县。二。一七年春天,谷雨后一日,胡竹峰与众友人过此关。
回忆雪
积雪之美,欲壑难填。
雪开始化了,屋檐下的水滴一滴又一滴,棕榈叶上的积雪倾下,一块一块砸落在梨树下。白的雪与灰褐色的树干挤在一起。雪塑的罗汉塌了一角,和光同尘。
日光如瀑,天空晴朗。突然回忆起过去冬天的雪,某年某月某日某夜的雪。
五庙
五庙,在我很小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岳西有儿歌:
又哭又笑,黄狗作跳,花狗抬轿,抬到五庙,五庙不要,往东缸里一掉。
至今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没有意思吧。儿歌大多是没意思的,不过朗朗上口,逗得三岁小儿破涕为笑罢了。
猫抬轿在年画里见过。老鼠嫁女猫抬轿。那鼠是硕鼠,极肥大。鼠嫁女是有趣的民问故事,小时候见红纸画此场景,贴在窗子上。《虞城志》说,正月十七夜民间禁灯,以便鼠嫁。杭俗谓除夕鼠嫁女,窃履为轿。
五庙距我乡不过百里,我却无从去过。那天去了五庙,觉得是平常一个普通的集镇。为何让我生出许多感慨呢?终于去了五庙,但还有五庙在心里:
灰色的天空下,没有阳光,瓦房青砖,五座小庙依山而建,庙里的木偶积有厚厚的尘土。红披衣旧了。后山上麦田半尺高。
这是三岁时候想象的五庙,今年过了三十岁,我心里还有这样的五庙。
枯荣
燕地干燥,但觉枯如核桃。有人日进斗金,有人日进斗酒,我日进斗水。日进斗水,下笔忽荣——欣欣向荣。
欣欣向荣是大境界,木欣欣以向荣。
木欣欣以向枯,阴沉木。好文章如阴沉木。
好笔墨之枯,枯如阴沉木,枯荣自守。枯荣自守不难,枯荣自然,天地之境也。
王气
北地有王气,或山大王气,或庙堂王气。王气者,旺气也,如兵家纵横家。河朔多苍莽,其文词义贞刚。得王气之上者,雄而健。得王气之中者,正而烈。得王气之下者,躁而野。南方多士气,或湿气或水气。士气者,清气也,如儒家道家。江南温柔富贵,其文词清绮。得士气之者,或庄严或清贵或素雅。
《兰亭序》得王气亦得士气,《庄子》得王气亦得士气。
手起刀落
铭文之好,手起刀落,快刀乱麻。
二。一七年六月六日胡竹峰初游故宫,见名物无数,独记铭文数款。
“秦子作造,中辟元用,左右师魼,用逸。宜。”此秦子戈之铭。“唯番君伯自作宝鼎,万年无疆,子孙永用。”此番君鬲之铭。“毛叔媵彪氏孟姬宝盘。其万年眉寿无疆,子子孙孙永保用。”此毛叔盘之铭。“唯正月初吉丁亥,陈子子作孟妫女媵匜。用祈眉寿万年无疆,永寿用之。”此陈子匜之铭。“邗王是野,作为元用。”此邗王是野戈之铭。
见此铭文,我之幸也,铭文经数千年,得见我,彼之幸也。
铭文之好,字挟风霜,声成金石。
中国文字有三神,神游文庙之外,铭文精神,竹简精神,碑帖精神。碑帖精神里有竹简精神,竹简精神里有铭文精神。中国文字好精神。
浓淡
近日外出,无书可读,半本《红楼梦》看完了。院内乌鸦聒噪,清晨回想《老子》,不知天光明亮。傍晚回想《庄子》,不知暮色深浅。《老子》是淡墨,行文却浓,《庄子》是浓墨,行文却淡。在浓淡之问迂回,斑斑驳驳不成记忆。
浓化了是淡,淡凝了是浓,颜色在浓淡之间。
吃大饼记
大饼是旌德大饼。
大饼,普通物什,旧小说中多为贩夫走卒之食。旌德大饼是珍品,人排队候食,油锅前翘首作馋状。
手铲将大饼摊入平底锅,锅内有菜籽油,以文火慢煎。饼面至五成熟,翻过再煎,反复数次,两面火色均匀,即可出锅。出锅后,大饼一刀为二,再刀成四,馅不散。大饼颜色金黄可爱,买者多不可待,大口咬食,不及细嚼,竟有烫伤者。
老妇所做大饼味最佳,盖因几十年工夫也。
老妇做馅,老翁守锅。其饼馅层次分明,脆而香。
二0一七年春三月,入得旌德,食大饼一个,米粥两碗,咸菜半碟。饱腹问馅,答日:香葱、猪肉、萝卜丝、笋衣、豆腐干、鸡蛋。
附录:
旌德人赵焰先生看得此文,謂油煎大饼是一九九。年后移居旌德之外乡人所做。此前大饼不着一丝油星,慢慢炕熟,其味更绝。今近绝响矣。
花露烧
花露烧的名字好,好在妖娆。花露二字有江南烟雨气,烧字后缀,雨过天晴。味道出来了。
花露烧的色泽也好,八年陈酿花露烧在玻璃杯里剔透如融化的玛瑙。艳丽,晶莹,清透,嫣红,摇动杯子,风情出来了,而且是异域风情。
花露烧的味道更好,有清甜有辛辣,甜非甜,辣非辣,点到为止。鲜美、软嫩中带一点烧酒之烈。
一杯花露烧浅浅歪在酒杯里,不舍喝也不忍喝,怕扰了美人的心事,扰了绛唇珠袖两寂寞的气氛。
近年饮酒,在江苏遇见两款佳酿:十月白,花露烧。十月白有深秋白月光下的清凉,花露烧是初夏正午的阳光。十月白,花露烧,是女人也是古琴。一尾琴十月白,弹出平沙落雁,弹出深秋的安静。一尾琴花露烧,弹出高山流水,弹出初夏的况味。
春天里喝花露烧,坐在玉兰树下吃春膳,玉兰像生长在枝头的瓷片,田野的花香与酒气一体。夏天喝花露烧,坐在竹丛旁,身边有开花的树,桌上有新鲜的鱼,喝到夜雾凝结。秋天,坐在月亮底下,喝到夜深露重。冬天喝花露烧,窗外最好下点雪,坐在小室里,吉祥止止。
花露烧,如梦如花,如露如电,饮着花露烧,耳畔有啸声,顿生空明。
秋寒暮沉
秋寒暮沉,在窗前看街,看灯,看楼,看人,有些恍惚。后天就立冬了,刚才听同事说的。有些恍惚,也有些凄凉。“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是唐人苏颋的《汾上惊秋》。
前天晚上和朋友聊天,是前天吗?记不住了,越来越没时间概念。只记得深夜里,我们边走边聊,聊唐诗。我说唐诗里,数来数去最喜欢杜甫。李白当然好,好得天衣无缝,我钻不进去,所以谈不上喜欢。杜甫思想之深刻,汉语之深刻,越读越能体会,他是我心中唐诗第一人。
李白的诗歌是一团元气,杜甫的诗歌是一片真气。元气与真气有什么区别?我觉得元气是天生的,真气是修来的。李白天生是大诗人,杜甫是修出来的大诗人。文化是奇迹,现在很难生出李白这样的人物,更不可能修出杜甫式的人物。
今年秋天快过完了。刚才打开电脑文件夹,只得了三五篇文章。倒也是秋收,抓一把,秕谷飞扬。好文章难得,好日子易过。秋天不是我的创作期,每年如是。玩没玩好,做没做好,秋光虚度。虚度也好,冬天可以续读——继续读书。
记忆中,我冬天读书多些。其实一年四季都在读书,但记得深的是冬读。因为天气太冷,读书太热。读书可以让我忘记寒暑。夏天时候读《红楼梦》,哪知道暑气正热。冬天时候读《红楼梦》,哪知道寒气正冽。
近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一个人生活,更要希自珍慰,添衣取暖,好吃好喝。可惜体内真气涣散,感觉凝不住,文章也就无从着落。好久没有写文章了。文章不是写的,文章要偷。妙手空空,偷得一片文采。
文采比不得云彩。文采者,声之饰也,《礼记·乐记》上说的。云彩乱色,文采动人。奈何近日体内真气涣散,控制不住文采。郑玄说“文采谓节奏合也”。也就是说,我体内真气涣散,控制不住节奏。
文章的节奏是节操,没有节奏的文章就是没有节操。节奏事小,节操事大。过去写了那么多无节奏的文章,灾梨祸枣,真无节操。
这几天写文章,写出来就废了,不满意,老觉得真气不够饱满。找出在状态时候的一些旧作,仿佛读别人家文章。其实我对自己过去的东西并不看好,我知道现在写得比以前有进步。
文章是足迹,小脚有小脚的好看,西装有西装的漂亮。前几天翻衣柜,看见小兮的婴儿鞋,放在手心,长不盈掌,心头顿时漾起柔情。
那天晚上和朋友谈起少作,我说骆宾王的《咏鹅》很打动我。打动我的是一个七岁少年的真气,少年的真气与青年中年老年不同。少年的真气里有烂漫,青年的真气里有激情,中年的真气里有用心,老年的真气里有体力。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里有烂漫。王勃的《滕王阁序》有激情。柳宗元的小品,真是用心之作。读《老子》《庄子》《史记》,能看到一个老先生的体力。才气要大,体力要强。艺术不是短跑,关键看你撑多久呵。
雾霾
中国文化里,雾霾不是一回事。霾字最早出现是不是《诗经》里,我不敢肯定。《邶风》中说终风且霾,本意指沙尘暴,我老家乡下称为起黄沙。小时候一起黄沙,房子里挂满衣服,仿佛拉面,地上湿淋淋的,不堪得很。杜甫诗中写过不少霾,
“复吹霾翳散”之类,都有风沙大的意思。袁宏道《满井游记》开头便说:“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也是古人说的霾。
古人写雾的诗歌不少,我记得十几首。霾字入诗最多者,是杜甫,雾字入诗最多者,还是杜甫——“雾树行相引”、“雾里江船渡”、“雾隐平郊树”、“雾雨银章涩”。这些句子大有可观,少了“霾”字诗的沉郁,呈现出跌宕可喜的氛围。
杜甫的诗歌慷慨情绪比别人多一些,写起自然风物,如新枝吐芽,偶有弱柳扶风之美,清新飒然,大诗人总不乏自然心性。柳宗元“雾暗水连阶”,杨师道“雾中寒雁至”,皎然“雾暗津蒲失”,张祜“雾轻红踯躅”,这些句子,各领风骚,但和杜甫比起来,略输文采。
古人看文采,今人重文名。繁管急弦,文坛总不乏热闹。近来参加几场文学会议,感受颇深。虽说文名如雾,当不得真,一吹便散。但痴人多,追的就是雾。
话题说远了。
如今雾霾连在一起,竟是死症,官员说治理起来需要十五年二十年。想想那时我已老了,上大人者也,也垂垂暮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会不会再要二十年呢?拭目以待太久,天下百姓都等不及。
全国上下,一片雾霾,竞让人无处可躲。鲁迅说躲进小楼成一统,躲得开雾霾的灰色恐怖么?书架三天不擦,摸上去,一手黑。如今房价高涨,城里像样点的房子动辄几十上百万,怕是小楼也躲不起的。
接下來,再要说点什么好呢?
这几天频繁出门,咽喉不适,昨上午接父亲电话,他以为我感冒了。
今晚下班后,出去买菜烧饭,路过报亭顺便买了本杂志,准备回家消遣。晚饭后,翻了一下,发现有关雾霾的内容,记者写得很好,专家说得不错。毕竟触及自身安危,人人都表现出热忱,字里行间有苦口婆心与良苦用心。有医生说,雾霾天危害生殖健康。雾霾是上下其害啊。
和朋友聊天,我说过去写信,见落款“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八个字,觉得是废话,今日再看,入眼愉悦。朋友写信要是不这么客套一下,心里反倒会怪他不礼貌不懂事。上回台湾给我出散文集,送友人的书上封底插页空白处我一律印上闲章“如意”二字,下次新书出版,不妨循例。客客气气,欢欢喜喜,彼此如意,如意就好。
汤显祖
元朝五世十一帝,九十八年,诗词文章无甚起色,杂剧大放光芒。东京瓦肆勾栏各种伎艺的演出本子,因为关汉卿、王实甫、白朴、马致远、郑光祖的改编或者创作,气象一新。
其后明朝,谈到剧作,有个人最为我所喜,这就是汤显祖。
汤显祖的好,好在满园春色关得住,一枝红杏不出墙。
汤显祖出身书香门第,早有才名,三十四岁中进士,做过官,据说政绩斐然。隔了几百年,我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所喜欢的,还是人家的文章學问,更喜欢那一本《牡丹亭》。
《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改编白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故又名《还魂记》,皆不如“牡丹亭”三字春意缠绵。
看《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如睹画美人,看《牡丹亭》如睹真美人。画美人亦好,但无真美人之罗袜生尘,更无真美人之活色生香。
《牡丹亭》的好,好在活色生香。
沈德符《顾曲杂言》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牡丹亭》是汤显祖得意之作,曾言“吾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四梦者,《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
汤显祖耽于梦。夜气方回,鸡鸣枕上,痴人说梦,慕繁华,爱热闹,系怀闺阁,无事记梦,写出了一场热闹的大梦。汤显祖百年之后,曹雪芹也爱梦,一场《红楼梦》更宏大更波澜壮阔。《金瓶梅》亦是梦,烟花春梦,浮生若梦。
得意处唯在《牡丹亭》,实则得意处唯在《牡丹亭》洋洋一卷好文字。
汤显祖落墨有种正大的好,不偏不倚,是大风之声是大雅之言。好得浩浩荡荡,好得横无际涯,好得气象万千。明清一代小品盛行,格调是上来了,然局面往往狭窄。汤显祖下笔有楚声,也即屈原的风气。不独屈原的风气,纵横捭阖问还不失史家气派,行迹又有文人爽朗洒脱状,自高处平易近人。
男欢女爱、吹拉弹唱、饮食日常、人情世故,在汤显祖笔下如日似月。《牡丹亭》造句尤为和风丽日,无怨愤,无哀伤,读来清嘉婉媚,不似牡丹,更近碧荷芳草。《牡丹亭》是日影,风动日影,水流日影。
《牡丹亭》有喜悦有深情有心动,描尽男女相悦的一个悦和相亲的一个亲,高情的相遇,缱绻千古。
我读《牡丹亭》,觉得不枉然。世间男女有高情高意,如梦如幻,带着夏夜的清露,读来喜不自胜。汤显祖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情种,《牡丹亭》题词有一番明人所无的魏晋风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晚年潜心佛学,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说“天下事耳之而已,顺之而已”。后又以“茧翁”自号。
有人作茧自缚,可叹。有人终其一生作不出茧,无所可缚,亦可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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