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朋友说到一个地名,一下就打动了我。那是一种极具音乐节奏的发音,当缓缓念出的时候,从口中发出的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段旋律。巴音布鲁克,它会在你的舌尖上轻轻翻滚,而后慢慢飘出,和所有的蒙古地名一样,能产生歌唱的愿望。尤其说到,草原有个天鹅湖,有许多天鹅在此栖息、孵化和生活的时候,一种高洁和浪漫的情愫,便如雾一般开始缭绕心胸,它让我的臆想生出了天鹅的翅膀,带着一种美好,飞越山岗。所以,第一次听到巴音布鲁克,就和音乐联袂在了一起,就像音符潜伏在舌尖上,遇到合适的节奏,就迅速升腾出来。
六月中旬,从那拉提翻越察汗努尔达坂。
山路崎岖,路面狭窄,不时遇到迁徙的羊群,车子的行驶缓慢,留给我们尽情观察景色的时间。在海拔2000多米的丛山峻岭间,有大片没来得及融化的冰雪,而在一米开外,却开满了金灿灿的金莲花和紫色的紫苏,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一种对峙。严冬和阳春,冰冷和温暖,这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天山腹地却如此和谐地并存着,对望着。而野蔷薇和柳兰不顾山势的陡峭,一路奔袭下来,一簇簇、一丛丛拥挤到路边,似乎想招手搭个便车,看看山外的光景。那些悠然闲适的牛羊,站在半坡,用一生不变的姿态,保持着与大山的依恋。而穿入云天的雪岭云杉,仿佛一柄柄利剑,直刺苍穹。生活得久了,天山上的林木便有了山的品质,和山花、牛羊以及牧民一起,成为了大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为了天山山系的一部分。
车子停在山梁的敖包处,拴系在敖包树干上的各色哈达和小旗帜,在风的吹动下迎风招展,在满山绿色的大背景下,这一片五彩缤纷显得特别醒目。敖包右侧一块硕大的赭石,蒙汉两种文字刻着“察汗努尔达坂敖包”,背面刻着3680的海拔高度。我们已经从西天山的东部翻越了山脊,到了南部,到了土尔扈特东归的蒙古族后裔和静县的地域。
一路缓慢的下坡,山势也变得越来越开阔了。天山似乎很人性,前半程,创作了嶙峋险峻的文章,让我们的意识,保持高度紧张。而后半程,则悠然舒展,铺开一幅牧场的水墨,让我们精神松弛,内心恬静了。
这就是巴音布鲁克带给我们的节奏,山势的起伏宛如长调一般,舒缓而绵延,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似乎都是山的道具,它们静默地站在山的背后,像两位随从。而越往山下走,山变得越来越谦恭,不断地向后退,向后退,似乎要退出更多的空间来,留给河流和牛羊,一直退成了天边的两道城墙,拱卫着这片辽阔的草原。
在草原宾馆,我们稍事休息,就去看九曲十八弯的天鹅湖。和静县宣传部副部长肖刚告诉我们,如果天气好,落日时,可以看见九个太阳。他拿出一本画册,封面就是九曲十八弯的落日图,在折回的河面上,每一个弯道恰好都落有一个太阳,一线排开正好九个。映照整个天空霞光绯红,西斜的余晖洒落在水湾里,河流成了橘色的丝带,在草原上环绕吟唱,慢慢飘向远方。
每个人都怀揣着九颗太阳,朝着天鹅湖进发。
通向天鹅湖的道路两边,是宽广的草原,没有了山的约束,草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路狂奔,恣意纵横。无论坡地还是河谷,无论是眼前还是天边,一株挨一株,一丛挤一丛,草把海洋的气势移植到了大地上,我们乘坐的大巴车就有了船的韵味了。草在风的撩拨下,有了波涛的姿态,盯着茫茫草原看久了,就觉得自己在水波之上。尤其是从草丛中忽然飞出几只斑头雁或者黄鸭或者白鹭,飞翔的翅膀和高亢的鸣叫,就让整个草原更加具备波澜壮阔的海的品质了。远远的是地平线,或者是海平面,一切惊叹都被草的水波湮灭了。
草原的辽阔打开了我们内心的狭隘,仿佛郁积多年的污浊一下烟消云散了。这个世界没有多大的东西是草原装不下的,也让我陡然觉得,没有多大的东西,是内心装不下的。草原成为了教诲的老师和心灵的课堂,它把如此坦荡和宽容的世界展示在你面前。这时候你就觉得,草原的辽阔,已经成了一种气度,一种境界,一种与世无争而又赢得世界的磅礴和沉静,它同时兼有了父亲的博大和母亲的柔美,托护着万籁的生灵,滋养着不竭的眷恋。
车子停在一个木栈道旁边,不远处有一湾小湖,湖的左右两边是长满了绿草的山坡,正前方的湖面上,倒映着皑皑雪山。我以为天鹅湖到了,有些兴奋,因为我已经看到了湖边游弋的几只天鹅。肖刚告诉我,这里只是天鹅的疗养院,一些受伤或者有病的天鹅,会送到这里来,被人工悉心照料,养好伤病了,再被送到天鹅湖的野生地。
顺着木栈道很快就靠近了湖边的木亭,一共有四只天鹅停歇在水里,并不惧怕人,即使冲着它们大声吼叫,也无济于事。天鹅们显得很慵懒,旁若无人地用它们的长颈在身上挠痒,或者撲闪几下翅膀,毫不慌张,这倒一下反衬出了人们的急躁了,不停地惊叫,口哨,甚至往水里投石子,想惊飞天鹅,用于拍照,却都不能得逞。想必这些城府很深的天鹅早就洞穿了人们的伎俩,心无旁骛,只在浅水区,或卧或立,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漠然对待热情高涨的游客。
在天鹅毫无反应的时候,游客们的欢叫却惊慌了一只骆驼,原本骆驼在离湖北岸不远的草坡上午餐,高高低低的声调显然让骆驼的内心有些慌乱了,它小心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形势,觉得来人越来越多,不安全的隐患也越来越增强,骆驼放弃了现有的美食,转身朝着远离人群的西岸走去,行进中还不时回过头来,眼睛里一定有了一些愤懑和不满,毕竟我们惊扰了一顿原本安静的午餐。
车子越向天鹅湖靠近,内心就越冲动,望着茫茫草原,忽然就有了想唱歌的愿望。我径直走到了车头前面,抓起车载麦克风,唱起了《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没有人提议,没有人报幕,也没有人觉得唐突。大家的目光都眺望着远方,歌声就像从心里淌出的河。起先是独唱,慢慢变成了合唱。苍茫间,这辆轿车,就像硕大棋盘上的一粒棋子。在自然面前,人类永远显得力不从心,卑弱渺小。所以,我们必须用歌声来扩大生命的影响,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来冲淡辽阔的力量。
巴音布鲁克,蒙古语意为“富饶之泉”。草原面积约2万平方公里,是我国第二大草原。这里海拔近3000米,是高山湿地湖泊,四周连绵的雪岭冰峰,泉水、溪流和雪水汇入湖中,水草丰美,饲料富足,气候凉爽而湿润,非常适宜于多种水鸟尤其是天鹅在这里繁衍生息。每年四月,大天鹅、小天鹅、疣鼻天鹅、雁鸥等珍禽鸟类陆续从南方飞回到这里。阳光下,天鹅、湖水、山峰、云影、鲜花,争奇斗艳,数万头牛、羊、马、骆驼在草原上生活,场面蔚为壮观。
到了天鹅湖景区停车场,转乘电瓶车前往九曲十八弯,才知道,天鹅湖不是一个完整的湖泊,而是开都河在草原上弯曲回折所形成的一湾湾水域和广阔的湿地,它们一片片串联在一起,成为了天鹅和水禽的理想家园。
终于到了坡顶,见到了传说中的天鹅湖。九曲十八弯的开都河从巴音布鲁克山缓缓流淌下来,纤细成了一条丝带,丝带被大山舞动着,在翡翠的草原上轻歌曼舞,百折千回。我们的视野正对着河流的中央,刚好能看到每一道回折的全景。遗憾的是,夕阳正被乌云包裹,九颗太阳映照水面的辉煌,只能留给想象了。但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依然让人惊叹。
我趴在观景台的栏杆上,天鹅湖水面平静得像蓝色玻璃,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星点色彩,似乎任何喧哗都会惊扰了这份宁静。河流与草原相依相偎,在平坦宽阔的胸怀里,河流温润得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迈着柔软的猫步,画着S的曲线,草原放纵着河的任性,也享受着河的妩媚。偶尔能看见远处有鸥鹭滑翔,或轻轻憩落水中,却并不溅起多少水波,一切都是宁静而祥和的,我甚至都怕自己过度专注的目光,会打扰了这片静谧。
在天鹅湖我们只待了一个小时,对于巴音布鲁克草原的造访,也只有短短的一天。用这么短的时间,来认识这片草原,显然是蜻蜓点水和词不达意的,但它的博大和秀美对内心的冲击和教化,确可以瞬间抵达心灵。
我们常常怀想一个地方,因为魂魄丢在了那里,甚至自己还不知道。记忆会顺着一些细节去寻找魂魄,结果记忆也深陷花丛了。
巴音布鲁克是一个可以迷失自己,也值得迷失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美丽的天鹅湖,而天鹅,总是与爱情有关。
守着一湖寂寞,也守着一湖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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