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草的人
他提起坎土曼离前脚尖两尺左右
然后胳膊由向上力转为向下力，猛地使劲
铁尖就来到草的脖子上。草闭上眼睛
屏住呼吸等待英勇就义
草的边上站着玉米苗，它像一个监刑人
暗暗数着三、二……一没数出来，除草
人的班长
在十行以外喊了声：大家休息了
地里人全都撂下工具，坐到地边林带埂
子上
闭眼的草没等到刀刃
就睁开眼：虚惊一场。玉米苗没喊出一
就看到竖着的铁歪倒在土里。它们没想到
意外会发生在任何一个时候
当铁又竖起架在草的脖子上
风早路过，蝇也来过，太阳正坐在天上
休息
草又闭上眼，玉米开始喊数
只听咔擦一声，一棵草被除草人除掉了
—个走路的人——写给父亲
他走向一个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他套上穿了一生的衣裳，包括上面的灰尘
他是躺在一张飞翔的床单上
让被翻烂的尘世托举他走的
他出发时已在大地走了一个世纪
他是从楚地的田埂上走出
他驾驶道奇奔走过一九四二年的滇缅路
后又跟着一面红色旗帜走到天山脚下
一辈子在车轮上颠簸着走
风吹绿荒漠又吹白他的头发
最终他走完应该走完的路
两手松开走向永远
他把什么都松开了
牵着的手、记忆、疼痛
以及他世界里的全部
却把温热的灵魂留给我
他是飞翔着走的
让我不得不仰视
那个地方他不曾告诉过任何人
我却随时能看见他
那拉提草原
那是一匹马在夜里的山头站着，一匹枣
红马
当我喘息着爬上那个山头，它好像一直
站在那里
它怎么没回家，它的主人似乎没有找到它
浅黄色的草坡已经收割，在月光下静静
闪着银光
半透明的风轻轻走到我身边，来了又去了
许多年过去，世间多少物是人非
而那个夜晚那匹静静的马，那个山包以
及空寂
时时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我的坎土曼
第一把坎土曼，把子上有个疤瘌
两天不到就把手磨烂，血糊在木把上有
些残忍
换第二个把子又粗了，手握不住
别人都干完走了，我的毛渠还剩一半
第三个把子既光滑又柔软
甩起来虎虎生风有弹性，跟胳膊长在一
起了
一亩地一个上午早早收工
衣服肩上一甩，回家
有一天发现干不动了，一看卷刃了
找到保管亚森。这一次的坎土曼妈的大了
大大的铁片像一个傻子
累得我两只细胳膊天天抽筋
班长吐尔洪是个过来人，他瞅瞅我的坎
土曼
说你嘛这个熊孩子，小驴嘛拉个大磨
顺手把他的坎土曼撂到我跟前，就走了
两年里那个坎土曼一直伴随我，跟我的
亲哥一样
一粒尘土
从一块石头的表面诞生，静静躺在这里
已经多年。太阳和雨水是我的接生婆
可是自从认识了风，便被他领着
到处游玩，风说我是他的亲兄弟
经常我在天空翱翔，我的世界很大
没有人比我见识更多。一次
我到了一个黑呼呼的房间
站在一个脏兮兮的灶台边
我诧异世间还有这样黑暗的房间
和如此脏的灶台。我想问风，却发现风
已退出门外睡着了。很久我的眼睛
才适应这暗淡的光线
我正难堪，就看见一妇人
从里间过来，开始点灶生火、打汤蒸馍
柴是沙漠里的梭梭，汤是玉米面兑水
馍是玉米面窝头。
过一会里间又出来几人，围坐灶旁一土
台边
吸溜吸溜喝汤，吧唧吧唧啃馍，几分钟
后一阵碰碗声
几人嘴里打着响嗝，又都回到里间
我静静坐在灶台上，看到了这一切
忽然，风一头扎进来，说睡过了睡过了
一把拉起我冲出房间，又来到天空游玩
我没向风说起看到的那些，对谁也没说
很长时间那个场景在我脑里一直挥之不去
打土块的孩子
天刚亮他跳进泥坑，双脚踩泥和泥
太阳爬出地面他已站在坑边，手持铁锹
一下一下把泥挑到坑边，堆成小泥山
用锹背封好泥面，然后坐在泥堆旁的模
子上
喝一口水，等待泥巴醒来
此时凉凉的红色太阳
已从天边流淌过来
把泥堆和搪瓷碗都泡紅了
当他开始揉泥坨，将湿泥甩进模子
用双手刮平，端起模子走向空地
弯腰“哐当”一声，扣出三块土块时
那年他十四岁，一个身子像弱柳枝
胳膊没有锹把粗的孩子
他一天任务是打出三百块土块
把以上动作重复一百次
从天亮重复到天黑
当天完全黑下来，他肚子已咕咕叫
他拖着双腿向连队食堂走去
他大口啃嚼玉米面窝头和水煮葫芦瓜
他觉得他在吃世上最美味的饭食
这个中午
我躺在吊床上摇晃
天空透过树叶像下雨一样
落在我的脸上和身上
青草在我手边，一棵棵被我摸住
又一棵棵离开我
有些草一次次扎我屁股
像温和的蚊子友好地蛰一下
又蛰一下
我另一只手捧着《聊斋志异》在胸前
我时而看文字，时而抚摸青草
时而透过树叶看蓝天
一个中午我不能专注于一件事物
时针在游离中一步步走远
我的一生犹如这个中午
时光从我身边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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