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冬之季,我的家乡石子镇会涌入一些难民,或上门推销床单被套,或表演杂技让人赏钱。他们通常都会说家里发了大水,房子和土地都被水淹了,洪水过后的饥荒让他们只好离开家乡另谋生计。
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四奶奶眼前会浮现她看过的一则新闻图片:发黄泛滥的洪水中漂浮着尸体,有的被冲到岸边,肢体扭缠,浮肿发白,头发散乱,脑袋扣在泥里,手徒劳地举起朝向空中,仿佛要抓住什么……
四奶奶同情难民,当今年的一批难民到来时,她不像别人那样把他们当作江湖骗子,而是对他们嘘寒问暖,送点吃食,还让他们在自家门前的草地上搭帐篷住下。有邻居私下议论她说,送点吃的给点钱打发了就得了,居然还让他们住下,当心好心被狗吃了,哪天被骗了还帮人家数钱。
这批难民什么都没有,只带着一两个包裹装着贴身衣物。所以他们到来后,既没有售卖被子,也没有表演杂技,这不免让人失望。四奶奶借给他们饭桌、板凳、碗筷,甚至把新买的菜刀也给了他们。我去她家送新米时,她对我说:“没了家的人怪可怜的,你把我的米分给他们一点吧。”
小麦芽可不一样,她是四奶奶的外孙女,今年十四岁,刚步入青春期,胸部已微微隆起。她对那些来历不明的人心怀芥蒂。四奶奶跟难民说话时,小麦芽的目光瞅了瞅他们脏兮兮的鞋,目光飞快地掠过鞋上的泥巴和破洞,最后停留在一只被踩死的虫子上。她离他们远远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讨厌,尤其是难民中的一个男孩咧着嘴冲她笑时,她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我把一半的米扛到草地上,没有过多逗留,但也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谈话。“南方真是太美了”,他们中的一个妇人对四奶奶说,“阳光是金色的,树木是绿色的,花朵是彩色的。而我们那儿,到处是没有家的人,到处是被大水、泥石流毁坏的庄稼、房屋。我们的家被冲走了,你们这里多好哇,山清水秀哩。”妇人的话富有感染力,四奶奶听了很高兴。
四奶奶多久没这么高兴过了,我还真不知道,但她和小麦芽过了那么多年孤苦的日子,家里忽然来了这么多客人,她是很高兴的。
一天小麦芽问四奶奶:“难民是什么?大家为什么叫他们难民?”
四奶奶眯缝着眼睛瞅了小麦芽一眼,觉得这个姑娘乖戾得很,虽然从小没了爹娘,可是跟着自己吃的苦也不少呀,她怎么不像自己那样有爱人之心呢。四奶奶用力地叹了口气,手里的水瓢颠了一下,洒出了许多水。她向我投来求援的目光,说:“丫头,你跟小麦芽说说。”我直摇头,我可应付不了这祖孙俩。
四奶奶抖动一下水瓢,站直身子说:“难民就是丢了家又没地方可去的人。”
“可他们不是来了这里吗?怎么说没地方可去呢?”小麦芽不服气。
“没错,可要是没人收留他们,他们就很可怜。就像你跑出石子镇,身上没有钱,肚子饿了没饭吃,却没有人搭理你。”四奶奶放下水瓢,边用手捶腰边说。
小麦芽嘟起了嘴,咬着牙说:“我是不会跑出石子镇的。”
难民在草地上安营扎寨了,天气格外好,白色面包状的帐篷点缀在绿草地上,草地顿时像飘着云朵的蓝天。四奶奶坐在家里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观看难民。她就要六十岁了,脸上的皱纹让她不再喜欢照镜子。每天待在屋子里,她听得见如水滴般嘀嗒的钟声。廊下窝里的黑燕子,总喜欢在院子上空飞来飞去,没有什么比它们更轻盈的了,它们有着天空全部的包容,四奶奶想也许有一天小麦芽会飞到更远的天空去,只留下她守着笨重的老木门。寂静是时间最大的瘟疫,是它带来了记忆的浑浊。自从老伴去世,她的生活空寂多了,即使有小麦芽陪伴,生活也再没有往日的热闹。她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家,这里装满了回忆,回忆将一个坐在半掩的院落中操持家务的妇人变成佝偻的老太婆,将富于弹性的皮肤打造成皱纹来抗衡岁月。
四爷爷去世那年,他们的宝贝女儿(我姑)跑了,村镇里议论了好一阵子。过了一年,人们又看见那姑娘回来了,还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四奶奶给她取名小麦芽。我问过姑,孩子的父亲是谁,当初为什么要跑掉。姑摇头不语,从不愿提起。一年后的一个夜里,姑没能起床,也死掉了,丢下一岁的小麦芽和四奶奶相依为命。
四奶奶总是抱怨,要是小麦芽不像她女儿那样不听话多好。小麦芽很聪明,可就是意识不到自己还是个孩子,不按时起床,回到屋里总是反锁,有时还会在床沿呆呆地坐上大半天,也不盯着什么,四奶奶问她,“你在想什么?”她总是回答说“没什么”。无论面对什么,这个女孩都有一种执拗的冷漠,和她清澈动人的相貌一点都不相符。尽管如此,四奶奶也十分溺爱小麦芽,怜惜她从小没有父母疼爱,一想到她没学过叫声“爸爸妈妈”,四奶奶就揪心不已。
小麦芽和同伴们一起玩的时候,会突然大发雷霆,因而不是很被其他孩子喜欢。小麦芽耍脾气时,我从中调解也没用。她身上似乎有什么事总是特别能引起玩伴们的注意,后来小麦芽意识到是她没有爸爸妈妈。小麦芽跟我说她委屈。是啊,要是生病,她可以想办法医治,要是跌倒受伤,也可以乖乖地养上一段时间就好了,可身世这回事她有什么办法,不能选择也不能改变。没有母亲疼爱的童年,就像脱离树木的叶子,只能在灰色的树影下面走来走去,在自己灰色调的阴影里面漂浮。而关心她的人,只能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那些影子向她靠拢又离去。
四奶奶也抱怨过,要是老伴去世时女儿不跑掉,一切兴许就会很完满。正如那个难民妇女所说,南方很好,石子镇很好。姑姑根本没有理由离家出走,而只要她不走,他们一家子就能一直幸福地生活。
难民在四奶奶家的草地上会做些什么呢,伙伴们想。伙伴们对这些人感到好奇,他们作为生人的身份和奇怪的口音,总是能引起孩子们的兴趣。由于我到访过草地,伙伴们央求我陪同他们一起去草地冒险。我们呼啸着奔向草地,风风火火的阵势惹得草地上的男女大笑。
他们热情地招呼我们,把瓜果分給我们吃。孩子们惊异地发现,他们竟是这么好玩。妇人们热忱大方,灵巧的手会用稻草编出一朵朵花,我们喜欢得不得了。于是,作为贪玩的孩子,在星星满天的夜晚,我们还会偷偷溜到草地上,围拢在妇人身边,听她们讲故事。那时,草地上是一片祥和的美。四奶奶家的黄狗蹲在一边美滋滋地舔骨头,而它的一窝狗崽正酣睡在稻草上。邻家快分娩的母牛慢慢地咀嚼着草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妇人的故事说到一半,突然感叹一声,真美呀。围坐的孩子便抬起头,顺着妇人的眼望去,只见互相追逐的狗崽,在月光下嬉戏,跑进草地边缘的茅草丛中,无数的萤火虫盈盈飞起,一只,两只,三只,一小片,一大片,最后满空满天,衬着天上的星斗,西流的银河,银钩的月牙儿,不由得让人深吸一口气,哇地一声喊出来:“真美呵——”这萤火虫呵,亮点点的,忽闪闪的,成千上万,带着光点游动,亦真似幻……大家欢呼跳跃,陶醉在无边的梦境里。妇人静静地看着我们,突然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某一颗星星,说了这么一句:“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得去啊……”
小麦芽没有加入我们的行列,她总是像受伤的兔子般蜷缩在一角,懶懒地吃着四奶奶做的油茶。我去逗她,她不怎么理我。四奶奶过来解围,叫我不要跟她计较。我才不会呢,我妈吩咐我送辣椒过来罢了。我走的时候,四奶奶偷偷拉住我小声地说:“小麦芽总是说她不是出生在这里,这不是她的故乡。”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四奶奶又愁眉苦脸地说了一句:“她还说她才是真正的难民呢。”
石子镇新上任的镇长是外乡调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十分勤快,经常到镇民家里讲解国家的方针政策。他梳着一头光亮的头发,一手拿着一顶白色圆帽,一手提着个黑色公文包,在农户之间来回奔走,步子迈得大而潇洒。他到四奶奶家时是上午十点。
“四婆,身体还硬朗?希望您身体健康。”镇长欢快地问候。
四奶奶连声笑着说:“好好好,让镇长挂心。”
“四婆,我来是说正经事的。”他换了一副严肃的口气。
四奶奶突然脸色一紧,心沉了下来。她早听说了,街坊邻居最近一直在传一件事。她叽咕了一句:“有什么事坐下说吧。”
镇长坐在一把木椅上,把公文包放在一边,开始说起开山种树的事。他说,林业局的人来勘察过了,石子镇有种桉树的水土条件,为了致富,镇政府打算动员全镇人民开山种树,不出五年,准能卖个好价钱。
什么事都好说,唯独这件事,四奶奶听了心里不痛快。可不,她家的山头前些年刚种了松树和茶树,一下子全砍掉种桉树,损失不小哩。更何况四奶奶从不愿做些急功近利的事,反对的人都说,虽然桉树收成快,却对水土伤害极大,俗称地下抽水机,水分充足的肥土才能养活,这种树还有毒,种了其他草木绝不能生长。
灶上的午饭快煮熟了,四奶奶心思全不在镇长的话上。她站了起来,说:“镇长,我闻到饭焦味了,我过去看看。”然后她叫小麦芽给镇长倒茶。
镇长继续坐着,对着站起来的四奶奶说:“在这个地方种桉树,已被勘察队证明是科学的了。”
“哎呀”,四奶奶高了嗓子,“我一个老太婆不懂什么科学,你们当官的念过书,说的话自然没错,可我就是不想种桉树。我得去看一下锅了。”说完四奶奶走人厨房,把火熄灭了。
小麦芽端上来一碗茶,放在镇长的右手边。镇长问小麦芽在哪所中学上学,学业紧不紧张。小麦芽对他的问话不感兴趣,随便答了几句就走到屋外去了。
四奶奶只好走出厨房,继续陪镇长说话。镇长说:“小麦芽是个漂亮聪明的姑娘,将来一定能上个好大学。”
四奶奶说:“这孩子命苦,从小没了爹娘,我的积蓄又不多,出不起读书的钱呢。将来恐怕得委屈了她。”
镇长立马接住这个话头,说:“您很疼小麦芽嘛,为什么不趁现在挣点钱攒下,为将来的学费做打算呢。种桉树就是一条能致富的科学之路。”
四奶奶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半天回过神来,叽叽咕咕地说道:“种不得,种不得……”
镇长起身告别,走出了门。小麦芽站在一个瓜棚下,似乎出神地看向远处的草地。镇长顿了顿,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朝小麦芽走去,坐在瓜棚的凳子上,把小麦芽叫到旁边,问她有没有去过城里。小麦芽说,也许有,也许没有,自己也说不准,兴许她就出生在城里呢。镇长说只要考上大学就能去城里,并向她讲起自己的大学生活,小麦芽安静地听着,脸上露出向往之情。镇长越说越高兴,最后笑着对小麦芽说:“祝你考上一个好的高中,将来考上一所好的大学,就能自己去城市见识一番了。”说完他迈着大步朝大门走去,小麦芽目送着他离开。
四奶奶看见镇长在瓜棚下和小麦芽说话,但她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一想到种桉树的事,她心里就不痛快。这些事把她晚年生活无端捅出一个孔,意想不到的东西总是一个个地从小孔渗进来,她真想用手指把它堵上。
难民家那个对小麦芽咧嘴笑的男孩,站在篱笆边朝小麦芽招手。小麦芽怒气冲冲地走过去,问他:“你叫我干什么?”
男孩腼腆地笑了一下说:“我从没见你到草地上玩过,就过来找你了。”
“我不喜欢到草地玩,那里没什么好玩的。”小麦芽生气地说。
“哦,是吗?”男孩有点疑惑,“我看你总是一个人待着,你不喜欢听我婶婶们讲故事吗?”
“他们会嘲笑我没有妈妈。”小麦芽绞着手指说。
男孩眼睛闪了一下,眼睑垂下来,轻声说:“我也没有妈妈,我妈妈被大水冲走了。”
小麦芽突然对他没了敌意,把他拉到瓜棚下一起玩。整个下午都沉浸在一片暖色之中,空气中隐隐有一种蜜蜂飞动的嗡嗡的声音,像是在哪个角落幽秘地开着无数小小的红色花朵,使那种清新的、缓缓移动的甜蜜填满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夜里小麦芽躺在床上,总是想起男孩的一句话,“我也是孤儿”。也许有些人由于相似才会遇见,并且成为朋友,小麦芽觉得自己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了。
他给她讲了那场大水。多么可怕的洪水啊。所有的人都被暴露在雨中,雨从头顶顺着脖子流到脚底,最后只有他活着,变成失去父母的孩子。
第二天,小麦芽吃完油茶早餐,走出门去时正好被我碰上,她居然主动地向我打了招呼。我看着她跑到草地,男孩就在小路边等着,然后他们一起欢呼雀跃地朝树林进发。我好奇地跟了上去。
越过小沟时,男孩伸出手说:“小麦芽,把你的手给我,我拉着你,这样就不会摔倒。”遇到树枝、藤蔓,男孩就会帮她把它们移开。
他们来到树林中心,那里的树都往天上长,只在顶部露出一个近乎圆圈的空隙。金色的阳光从空隙倾泻而下,照得树叶晶莹透亮。在树影与网状光线里面,梦幻的形象对折而出,
潮湿的空气温柔地舔着人的毛孔,一个幽玄的声音偷偷潜入那被中断而尚未发育的音节。在天空下一棵树最终停止的地方,在晨风中蜜蜂最初的一次震颤里,光束如同螺旋上升的金色花朵,照亮那些处于黑暗中的孩子的眼睛。他们屏住呼吸往上看,心跳跟随森林的搏动,光线引领他们找到自己的河流,还有汩汩的水声,它们来自最初的源头,流向最终的归宿。一个微妙的点石成金的机关开启了。男孩低下头来激动地问小麦芽:“你看到了什么。”
小麦芽涨红了脸,反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妈妈。”男孩说。
“我也看到了妈妈。”小麦芽说。
那些日子,树林成了两个孩子的秘密花园。早晨的光线穿过树叶到达地面时,林中飞满五颜六色的蝴蝶,追逐着落花纷飞起舞。寂静的午后,水溪边出现很多好看的山鸟,静静地饮着甘美的山泉。这时,观看它们的人,必须长时间地屏住呼吸。空气盈满野花的香味,山溪匆遽地流,粼光闪闪,细浪轻轻腾着,湿津津地舔着沙岸舔着贪玩的孩子的脚丫。男孩给小麦芽摘了很多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遮阳,于是他们走出树林时,我总能看见小麦芽的头上围着一圈翻飞的蝴蝶。
四奶奶还没有点头同意,镇上已来了种树队伍,他们要在农民的地里培育树苗,等到开春了种到山上。一车一车的小树苗,被运了进来,摆放在每家每户的空地上。四奶奶挨家挨户地去查看,没错,每家的空地上都有桉树苗,只有她家的草地上住着难民,一棵桉树苗也没有。四奶奶还发现,镇上来了许多陌生人,他们挨家挨户地宣讲种树知识,而且在镇政府宿舍住了几天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管四奶奶同不同意,有没有加入,时针还是一如既往地走下去,世事还是一如既往地轮回下去,她阻挡不住整个镇发家致富的步伐。
渐渐地,有些住户发现自家的鸡鸭一只只地丢了。镇民怀疑是那些难民干的,他们穷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小声地骂道。
“全是他们干的!”一个妇人拦住四奶奶说:“你得让他们搬走,我们不能收留这些偷鸡摸狗的人。”
另一个妇人拉住四奶奶小声说道:“我看到你们家草地不远处的树林里有鸡毛,准是他们怕人看见才把罪证藏到那里。”
她们不停地找四奶奶诉苦告状,甚至她们的丈夫也来找四奶奶。他们说:“那些难民已经危及镇上的安全了,再说了,谁能说得准他们是不是真的难民,说不定是江湖骗子,到处游荡,哪里有东西偷就往哪里去。”
四奶奶说:“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看起来很可怜,绝对是真的难民,和电视上的一模一样。”
接连丢失家禽的男人不耐烦地反驳道:“就算他们是真的难民,可我们不清楚他们的底细。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万一他们身上携带着传染病毒呢,电视上可是老说起这一茬,迁徙的难民将病毒传到世界各地,引起世界范围的瘟疫。”
“他们有检疫证,他们说那东西能证明他们身上没有病毒。”四奶奶辩解道。
“就算是这样吧,可他们来到这里,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男人嘀嘀咕咕地说。
的确,草地上的难民和以前来的难民不一样,他们从不兜售生活用品,也从不表演杂技给镇民提供娱乐。他们到来后一直谦卑谨慎地生活,从不打扰镇民们,也从不被镇民们真正接纳。
但这能说明什么呢?叙利亚的难民遍布欧洲,整天漂洋过海离开自己的故土,谁能说他们都是一个样子的呢?既然叙利亚的难民不都是一个样子,镇上来的难民自然也不会都是一个样子。四奶奶在电视上看见过那个头朝下倒扣在海水里的小男孩,真的是好可怜呢!四奶奶永远不忍心对难民凶恶。
四奶奶说不过镇民,但也不相信难民真的做出偷鸡摸狗的事。一天她带着恼怒走入草地,想要亲自证实一番。难民看到她,纷纷感谢她的善良慷慨。妇女们穿着宽大的平纹细布衣,用指节凸起的手给四奶奶端茶倒水。男人们则在一旁用竹篾、柳条编篮子、簸箕之类,他们告诉四奶奶,收稻谷的时节可以拿这个卖给农户挣点钱。四奶奶心想,如此勤快的人,在这种时候还想着自食其力的人,是不会偷东西的。于是她点了点头,夸赞他们的手艺,不提鸡鸭被盗的事。
自从第一次听说有人家鸡鸭被盗后,孩子们再也不到草地上听故事了,除了父母禁止之外,他们也着实被一些农活绊住。转眼到了第二季收割时节,孩子们更不可能到草地玩耍了。大人们热火朝天地收割时,他们得帮忙看住牛,还得时不时地搭把手。晒谷场上,堆满了小山似的稻谷,农人赶着时间收割,赶着时间晾晒稻谷避免遭雨,天空时不时飘过的云朵使他们焦虑。
难民拿着竹篾、柳条编的篮子、簸箕、箩筐到晒谷场去叫賣,就是在这时,他们彻底地感受到被村镇排斥的滋味。丢过鸡鸭的农户心怀怨恨,叽叽咕咕地和其他农户诉苦,使得所有农户对难民都没有好印象。没有人买难民的东西,他们一天天地早出晚归,满含期待地在村镇里转悠,在晒谷场顶着烈日介绍他们的手工,然而没有人理他们。
蜗牛顺着泥土的纹路嗅到雨的味道,在地面留下弯弯曲曲的白色印记,这预示着晒谷场的变数,难民的厄运也正如影随形。一天夜里,刚入夜时,天气晴和,月朗星稀,农民没有用稻草把堆成小山似的稻谷覆盖起来。半夜黑暗中突现一次闪光,带来滚滚的雷声。雨水像秋末的牙齿般落到地面,冲刷、啃咬着泥土,雨点起落又给地面以心跳,使晒谷场也震颤起来。金字塔的谷堆承接了这季的最后一场暴雨,稻谷被冲得七零八落,甚至流到了水沟里,农民们的收成像水过沙漏地流走了。
冒雨起来抢救稻谷的人,淋了雨喉咙都变得痒痒的,有的甚至发烧拉了肚子,紧接着引发小范围的流感和疟疾。疾病使人们变得苍白敏感脆弱,损失使他们易怒而不讲理。受伤的人,总希望能把责任推脱到他人身上,他们思来想去,只好找难民出气。
难民看见晒谷场上的情形,又拿着篮子、簸箕、箩筐去叫卖,说用箩筐装好稻谷搬到屋子藏起来,就不怕雨淋了,这些器具用起来方便省力,价格也实惠,买了一定不会后悔。
农民瞪着眼睛盯着难民,把稻谷流失、生病连同丢失的鸡鸭这一笔笔的账,都迁怒到难民身上。他们不让难民在晒谷场卖东西,有的难民热情地跑进晒谷场,篮子、箩筐就被抢过去砸烂。难民中的男人不服气,想要理论,红着脸大声争吵,差点打了起来,最终被女人拉走了。男人回到草地上,懊丧地抱着头生闷气,实在想不通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而农户们却觉得这种惩罚还不解气,要不是政府对难民有体恤政策,他们非把难民撵走不可。
一天傍晚,四奶奶焦躁地跑过来问我有没有看见小麦芽。我说没有啊。四奶奶急得腿脚都发颤了,她说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叫我一定要帮她找到小麦芽。我陪着四奶奶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看见小麦芽啊?”“没见过,被人拐跑了吧?”农户们讪笑。四奶奶眼中掠过一阵恐慌,我也想到了那曾经出走的姑姑。
薄暮,人们发现小麦芽从树林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身后远远地跟着难民家的男孩。小麦芽脸上有抓伤,头发散开,衣服凌乱,领子被撕开了口子,一边跑一边捂着脸大哭。
看到这个情景,难以抑制的愤怒又涌上镇民的心头。男人们截住男孩,不让他跑掉。妇人们尾随着小麦芽,一路跟着她跑回了家。小麦芽冲进自己的房间,捂着被子嚎啕大哭。四奶奶和妇人们跟着进了屋子,不断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麦芽对着墙壁,哭得越来越伤心,抽抽噎噎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不要问我。”
一个妇人打来一盆清水,用毛巾帮小麦芽擦干净脸,整理好她的头发,一边安抚她的情绪,一边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四奶奶坐在一旁,着急得直掉泪,看着小麦芽的样子,她的心都要碎了。她想起她那可怜的女儿,觉得老天对她们母女真是不公啊。
小麦芽吞吞咽咽地说,有坏人抓住她,撕扯她的衣服,还亲了她。她大喊大叫,那人就捂住她的嘴,想要脱她的衣服。
“你去樹林干什么?你有没有真的出事?你怎么逃脱的?是谁干的?那个坏人在哪里?”妇人紧追着问。
“我在树林等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不清那个人。”说完小麦芽哭了起来。
悲哀与愤怒同时摄住了妇人们和四奶奶。“一定是那个男孩,我们都看见他跟在后面慌慌张张地跑。”一个妇人喊道。
她们冲到草地上,一个妇人被派去喊来了男人。他们把难民围拢起来大骂,不给他们还手的余地。他们已经气疯了,一怒之下拆掉难民的帐篷,砸烂难民的锅碗瓢盆,把难民的包裹统统扔出草地。
他们把截住的男孩痛打一顿,惨状让人惊心动魄,但没有人敢说一句话,他的叔叔婶婶也不敢制止。男孩蜷缩在草地上,抱着头说:“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吵吵嚷嚷的人们没有听见。
悲愤的难民重新踏上了迁徙之途,草地上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砸坏的家具和厨具,以及一些还没来得及吃掉的蔬菜。岁月浩荡的潮水淹没了他们存在的痕迹,最终只剩一些疲倦的叹息栖息在还想念他们的人心里。
难民走后,鸡鸭还是不断丢失,目瞪口呆的镇民再也不愿经过草地,那里有着太多说不清的事情,兴许还有一份没有机会说出口的抱歉。深受打击的小麦芽,整天闷闷不乐地站在瓜棚下,呆呆地望着草地出神,她再也没有笑过。
入冬,镇民们发现山上起了大火。远远看去,大火像激情的恋人,疯狂地舔舐着山林,很快蔓延到四奶奶家的茶树坡。四奶奶发了疯似的冲上去,拿着树枝拼命地扑打,茶叶茶花被打得粉碎,四处飞扬,火依旧吻了过来。火星溅到灰白的头发上,发出烧焦的气味。衣服、皱纹沾满了灰,皮肤烘烤得通红,喉咙如灌下烈酒般难受,她终于无力地垂下了手。我父亲惊恐地跑过去,生拉硬拽地把她弄下了山。
大火连烧数天,把山头都烧光了,松树变成红褐色,一棵棵地被砍掉当柴烧。开春时,种树队伍在坡上种满了新的桉树苗,风吹过,小树苗的枝叶歪歪斜斜地扭摆。经火之后的焦土蓬松易散,雨季一到,山沟里翻滚的全是黄水,水土日益严重地流失。
勤劳的人们继续忙着喂养鸡鸭禽畜,忙着耕田种地,忙着计算种下的桉树能有多少收成。已经没有人关心改头换面的山岭和树林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也许连难民有没有来过都不记得了。我清晰地看到,我挚爱的乡亲们的精神领地,被一棵棵速生桉挤占,它们迅速地长高、长粗,枝叶在空中密密麻麻地散开,而下面的领地却越来越贫瘠,正变成一方受难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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