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遥远的事情,我们看得更清楚。
——卡夫卡
如同每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洒在白杨叶子上,邻居们都在忙着洒扫庭院,这是整条街巷的集体劳动模式。
我背着小书包走出家门,第一天上学,因为日子的特殊,我观望周遭熟悉的一切,内心有一种神圣的感觉。阿舍儿在给南瓜秧浇水。阿米娜的第一坑热馕已经卖完。樊老汉打开了杂货铺子的门。阿琪古丽前几天粉刷过房子,石灰的味道还在飘散。美兰正在黄泥墁过的灶台上烙锡伯大饼……宁静清凉的秋天,马奶子葡萄挂满藤架。清贫并不意味着凑合,生活的美满,正是每一天洁净与安宁的总和。
我走过阿迪力家门口的大桑树。拐弯处,外公院墙外的核桃树上缀满了青果。巷子最尾巴那是阿拜家,墙根下野薄荷和红姑娘蔓延了一片又一片,两个男孩光着脚窜出来跑得飞快。霞霞和马玲玲站在中药铺子的岔路口等着我。我从口袋里掏出三颗水果糖,一人一个,塞进嘴里,往学校方向走去。
一路走过,临街的木窗扇上是浮雕花纹,窗内垂挂着绣花帘子,女主人用精致的挑花技术,使两片普通的白布幻化出迷人的花与月的图案。墙头上爬着啤酒花的藤蔓,水渠边上盛开着蔷薇,夹竹桃,美人蕉,波斯菊……单看庭院的洁净整齐和绿荫繁花,就能感觉到主人家的规矩和尊严。
行人的脸上也是一副从容淡定的表情,眼神里带着一点点骄傲和自负,还有一种对外部世界不以为然的轻慢。无论是上班的、打馕的、开店的,还是缝衣的、补鞋的、行医的……日子顺畅或者失意的,身世坎坷或者财运亨通的,失婚失恋或者顺风顺水的,脸上多少都带着这种神态,沿着时间的方向,在光影下流转。
日子就是这样,在月份牌上一天一张翻过。放学路上的景象和早晨又不一样。海曼在葡萄架下削洋芋,马德海坐在廊檐下抽着莫合烟。公猫和母猫一边调情一边散步在花间小径上。巷道里,踢球的少年在尖叫。卖瓜的壮汉在吆喝。谈恋爱的情侣坐在卖冰水的小摊上,摇着冰粒眉来眼去。伊琳娜的妈妈围着蕾丝花边的围裙,忙着从烤炉里夹列巴,这是一天里生意最好的时候。阿力普站在房顶上放鸽子,他可以从一群鸽子中分辨出哪只是自己的,只要一个口哨,鸽子就会在空中翻几个翻子回应。门前树影庞大,阿迪力的驼背爷爷静静地坐在木凳上,看人来车往。人活不过一棵树,树下的老人经常换了面孔,树还是那棵树,多少从树下走过的人不在了,树依然落叶又发芽。
这是一条巷子里的市井生活,人们住在这里,也在这里养家糊口,繁衍生息。几条纵横的街巷,聚集了各种小商贩和手艺人,在一个小范围内可以满足所有的日常需求。每个人不但互相熟知,还认识他家的老人孩子和亲戚,整体氛围亲密而封闭,人们习惯了熟悉的口音、老旧的房屋带来的安全感。那时候办公楼和商场没有高过三层,解放路没有扩宽,西大桥转盘的雄鹰还是城市的标志。那时候的人不比当官,不比发财,比的是谁家的男人有担当,谁家的女人会过日子,谁家的孩子有家教。
妈妈刚把臊子面端上桌子,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和嘈杂声。穆罕默德伐倒了几棵白杨盖房子,要给大儿子娶媳妇。树根太大了,刨根的时候连带拔倒了院墙。我和一群小孩是非地拥在一起看热闹,爬上土堆伸头看那个深坑,盘满了树根织下的网。
天高地阔的边疆,历史延绵交错,地名与姓名一样繁杂,人生与命运关联。不同的种族,不同语言和文化,不同的信仰与血脉,融合交缠,地下的根茎如此,地上的生活如此。
老人们说,树长得壮实,花开得旺,这个家肯定是和睦的,运道也不会差到哪去。成年以后,我才明白,对于遥远的疆土,这是多么庞大的福祉和幸运。
二
种树养花是边疆一种与生俱来的生活习性,当地人天生就具有园艺家的天分。我妈妈就是个“花痴”,只要走在路上,她的目光就会追逐着路边的花草。她的背包里经常拿出来的,不是向别人讨要的花苗,就是收来的花种子。甚至有時候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她从提包里首先掏出来的也不是我们期盼的糖豆,而是异地植物的根茎或种子。她兴奋地给我们描绘这株植物,从遇见它的情景到生长的样子,从花开的颜色说到散发的气味,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全然无视我们失望的表情。
妈妈像鸟儿一样扑棱着翅膀回来,难道首要关心的不是她的宝贝孩子怎么样吗?我无法形容内心的感受——对她的想念和此刻的失望。但是,我妈妈就是有一种神奇的本领,她只消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串笑语就能恢复往日的温馨。她有一双多么麻利的手啊,两只手同时伸出来,一只往左摸摸女儿的头发,另一只手往右揽过儿子的脑袋,俯下身子亲亲小脸蛋。然后指挥我们撒开脚丫,抱来一个花盆,栽花浇水,心满意足。侧过脸来,对我递过表扬的眼神,下巴颏一扬,那意思就是你可以搬走了,花盆落下的位置,就是她的下巴意会的方向。接下来,孩子与丈夫又填满她的心问,给我们分派礼物,转身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做一顿丰盛的饭食。
在阳光的线条延伸得很长很长的夏天,太阳就是个贪玩的小孩,明晃晃地赖在天边不肯回家。时光悬在那里,看似静止、若有若无,缓慢悠长。妈妈料理完家务,拿着剪刀和铲子,走进“自留地”,那是她的私人花园。
她在花园里拔草,大声叫着我们的昵称,那声音里甜蜜的溺爱真让人吃惊,但又是确信无疑的。“咪咪,快去给妈妈取一截麻绳来,刺玫的枝子快断了,快点,我的小咪咪真是勤快的小蜜蜂……”
咪咪?谁是咪咪?我和弟弟茫然对视,却争抢着奔向厨房,拉开抽屉,抢那一团麻绳。我们都想得到这个称呼,妈妈会在不同的场合发出各样的昵称,“蛋蛋、猫猫、小乖乖……”仿佛魔法显灵浮起的果子,哄得我俩忙个不停心里还甜滋滋的。
妈妈养了一盆昙花,好几年都没有开花,但是她极有耐心,等待奇迹出现的那一天。一个初秋的凌晨六点,家园沉睡在安静、潮湿、混沌的蓝色雾霭之中。我被妈妈从被窝里拽起来,迷迷瞪瞪站在葡萄架下,被一朵洁白的梦幻一般绽放在眼前的花朵惊醒了。冰凉的露水滴到头顶、胳膊上,风吹起我的睡裙。第一次,我感觉到生为女孩的优雅,感觉到自己和扑面而来的晨风、苏醒的鸟儿一样轻盈。第一次,我的呼吸都是花香,我的想象,内心的独白和自然的启示,全是花儿赐予我的恩惠。
那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二十年后,我在苏州头一回见到白色碗莲,恍如梦境中的昙花开在了水面上。
我家有个故事一直是巷子里的笑料。有一阵子我妈妈迷上了栽种仙人掌类的植物,什么仙人棒、仙人指、仙人球。巷子里没人养过这些毛乎乎的东西,她们说,要不是仙人掌能治病,谁养那个刺牙子,你弄这些毛毛虫一样的东西,不能吃也不好看。我妈妈为了向邻居们证明她养的那些仙人掌的“亲戚”能开出漂亮的花,可是上心极了。那盆仙人球长得快,占满了花盆,一直不见它开花,也因为怕扎着小孩子,便撂在葡萄根的低洼处。有一天晚饭后,弟弟的皮球滚到了那里,他捡球时发现仙人球打花苞了,赶忙向妈妈报告。我妈高兴地把花盆搬到了廊檐下,打算第二天向女人们炫耀。偏偏那天晚上,我爸喝醉了,他摇晃着进门,走着走着怎么就一个趔趄,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仙人球上……我们入了梦乡,没听见爸爸的嚎叫,也没见到他的惨样。妈妈说她打着手电筒,一根一根拔刺,生怕漏掉一根。第二天,巷子里就传开了,张会计的勾蛋子(当地方言:屁股)肿成了阿拜家的大尾巴羊。我爸爸一个星期都趴在床上养伤,当然更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从开春到下雪,每一个黄昏,妈妈都在花园里劳作,她的烦躁掉落在泥土里,花草仿佛是她的解药。她在花园里的舒展,比在厨房里的唠叨可爱得多,衣衫上沾染的花香,也比油烟味好闻。她守护的家园,没有哪个角落没有植物的枝丫、草木的味道。
她用细长的手指抬起芍药的下巴,眼中掠过一丝轻快的亮光,只是那么一瞬间,我却瞥见了她眼里的仁慈。那是一种超脱万物的轻盈,朝天空,朝内心。假如我日后的回味是错的,那么就允许我将错就错吧。
三
阿米娜对玫瑰情有独钟,玫瑰那层层包裹的花瓣,线条明朗,与她的深目高鼻很相配。当地人把玫瑰叫刺玫花。我在自家院子里,随时看见阿米娜进进出出的身影。她站在玫瑰丛里,手拿一把大剪刀一边修理枝条,一边把快要凋零的花瓣收到筐子里。她收花瓣是用来做玫瑰花酱的。生活的本质是实用,有时候比观赏更重要,一切能够化作食物的东西最终都由民间智慧的创造填充了口腹的需要。我妈妈也做玫瑰花酱,她把花瓣在盆里揉出汁液,撒上白砂糖搅拌,放进玻璃瓶里压垐实,密封起来发酵。入冬之后,挖一勺冰凉的玫瑰花酱抹在热馕上,甜美的滋味裹在舌尖久久不散。玫瑰花酱与切碎的羊尾巴油拌成馅,裹在发面里捏成三角形,蒸糖包子,吃完哈气都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阿米娜还喜欢种奥斯曼草和海娜花。维吾尔人有个古老传说,女孩双眉问的距离预示日后婚嫁的远近,两条眉毛间距宽,就会嫁到很远的地方。我给妈妈讲阿米娜给玛丽艳的眉毛上抹上奥斯曼难看死了,像两条青黑的虫子爬在眼睛上面。妈妈说,阿米娜希望玛丽艳的两条眉毛紧紧相连,以后嫁到婆家她喊一声就能听见。还说我一两岁的时候,大妈们也给我眉毛上抹过奥斯曼草的青汁,因为我不老实,扭动挣脱,涂得满脸都是,只是我太小不记得了。
我看到阿米娜的手指和手掌心都是焦红的,就趴她耳边说了悄悄话。晚上睡觉前,阿米娜端着海娜花泥的小碗进来,取下头上的卡子挑出一小块,糊在我的指甲盖上,再用葡萄叶把手指头一个个包裹好缠上棉线打结。睡一觉起来,拆掉线绳,十个闪着桔红色光泽的手指头就出现在脸盆的水波里。
阿米娜的眼珠深褐,一头自来卷的长发梳成两条长辫子搭在后背上,穿着宽大的花布裙子,趿拉着拖鞋忙来忙去,带着乡野的抒情味儿。她说话、待人接物也像她的穿戴一样大方洒脱。她的丈夫麦吉热心善良、幽默风趣,可是他嗜酒,三天两头醉醺醺的。我经常看见他烂醉如泥躺在地上,浑身是土睡得昏天黑地,也看见他不喝酒的时候将最小的儿子抱在怀里亲吻揉搓。有时候,麦吉摇摇晃晃,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举起拳头朝阿米娜打去。阿米娜当年不顾父母的劝阻,嫁给麦吉过着苦日子就够憋屈了,再加上麦吉死不悔改,酒瘾越来越大,对家庭生计不管不顾,阿米娜的委屈可想而知,她那一畦玫瑰,不知道接过她多少眼泪。有一次,她的小女儿被狗抓伤了,她坐在院子里大哭,妈妈怎么劝慰都止不住她伤心的眼泪。她说:“我哭的不是这个,我难过的是,都三十几岁了,还为了一条参加婚礼的裙子吵架,我什么时候才能不过这种日子……”可是,谁也无法预知倒霉的事会敲开哪家的房门,不幸的人那么多。每天为几毛盐钱发愁的王婶。把孩子生在地头的刘姐。痛失幼子的发图麦。被车轮碾断了双腿的阿孜古丽。她们又比阿米娜幸运多少呢?伤心归伤心,日子还得接着过。生活再艰难,有什么不幸能打扰墙角的桑树坠落熟透的浆果?有什么苦难能阻挡迎着春风爆裂的丁香呢?穆罕默德因为性格绵软而被男人们笑话怕老婆。他曾经对我父亲说过,我不是害怕媳妇,她跟我吃苦受累,我咋能不让着她。不要小看这些女人,心强着呢,除了给她的花儿低过头,啥事情能把她们难倒呢,没有女人,咱们把一个家撑不起来。
麥吉酗酒身亡,这个可怜的女人三十五岁以后,身份由“麦吉的媳妇”变成了“玛丽艳的妈妈”,成了让人同情的寡妇。娘家到底是顾惜女儿的,帮着安葬了麦吉,又送来一口馕坑,摆在白杨树下。从那以后,她就靠打馕养活着三个孩子。
妈妈特别怜惜阿米娜,经常让我给阿米娜送些蔬菜和日用杂物。午后的院子被果树和葡萄架的浓荫遮盖着,地上洒过水以后,闷热而潮湿。我像猫一样溜进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她挑一下眉毛,笑容满是溺爱,把我揽在怀里亲一下脸蛋,我顿时羞红脸,束手束脚起来。她接过东西,放在炕上,褐色的眼眸温柔地看着我,我们在对视里完成彼此的默契。
两年后,阿米娜改嫁,带着孩子们走了。离别时,简陋的屋子,连同她的馕坑和刺玫,都被一种灰暗的色调所笼罩,悲伤隐隐弥漫在空中。
我向明天的明天走去,昨天的昨天却越发清晰。当我写到这里,记忆里的阿米娜站在苹果树下,仰起头向我家院子张望。她跪在馕坑上用铁钩子勾出一个个焦黄的馕,汗水浸透衣衫。一个人可以有整个的人生变成大人,但童年的时间有限,我不得不告别我的童年时,她却永远留在我的童年里,再也没有离开。也因为她,玫瑰对我而言,并不代表爱情,意味着伤悲和别离。
四
进入商品社会以后,一切有利于繁荣市场的东西都可能成为通货,去兑换更多的生存资源。人类进程里的所有繁荣和进步,都会需要某种东西去做出牺牲。
“拆”这个字以一个红色圆圈的形式,刷在巷口最醒目的位置。夜幕降临了,司马义大叔喝醉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走进了我家的院门。他对我爸爸嚷嚷:“我们的院子没有了,树长在哪呢?花开在哪呢?鸽子和燕子到哪里做窝呢?”阿琪古丽大妈在自家廊檐下静坐,她听见了丈夫的声音,也不过来拉他回去。她心里不好受,九十四岁的母亲没能活过这个秋天,在埋着她胎衣的老院子里,在她出生的那个炕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就在同一天,阿琪古丽最小的女儿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这样悲喜交加的巧合,让这个孩子幸运地得到了太祖母的名字。生命在永逝与啼哭中以鲜活的姿态衍生,老人的寿衣和婴儿的襁褓之外,是亲人永无止息的爱。阿琪古丽大妈接受邻居们的安慰,她说:“我妈妈命好,她走的时候看到了九月菊开花,她生在这里,死在这里,一辈子圆满了。现在我们都要分开了,不知道我自己身后在哪里闭上眼睛呢。”
老人的葬礼,是巷子里的邻居们最后的相聚,也是最后的告别。
改造完成的街区,名称还在,可那些有着紧密联系的人和花木消失了。小区建设得很像公园,住在里面的人和他在哪里工作没有关系,邻居之间不打招呼,也没有共享的生活情趣。街道太宽,无法把人聚拢。灯光太亮,让人无从遁形。高楼大厦之下,越发觉得巨大的建筑体积散发出来的冰凉和自己的渺小。在社会变革和经济发展面前,一个人的悲喜是微不足道的。即便如此,陪着父母走过某个拐角,我们会想起一些往事,说起经历的欢笑或者眼泪,一些特殊的人和特殊的地点。
生活的轨迹就是一张岁月的网,布满了脚印和味道,这张网越密,就越离不开这个地方。
搬家的过程劳累繁琐,妈妈不愿意住楼房又不得不住进去,失去了花园,她脸上掩饰不住伤感和失落,整夜整夜睡不好觉。爸爸也是,有时候会在梦里惊醒,猛然坐起,在黑暗中确定自己睡在哪里。
新楼的窗外,塔吊高耸,地面上的变化让人来不及接受,只有天空,依然蓝得像水晶一样耀眼。父母站在窗前,玻璃反射的光照映出日渐衰老的脸,过去的日子就这样被斩断。他们仿佛在一条河流里,目睹着原来的那条河从身边奔流而过,那些老邻居们,他们又在哪一条河里呢?在大拆大建背后,那些幽深的小巷突兀地立在眼前,一眼就能看到它的心脏。幸存的老房子,孤零零地没有烟火,房頂上长着野草,从破裂的墙体处,可以看到它过往的历史,下一次再来可能就是另一处工地了。一棵棵躯体丰满的白杨,被电锯切割,躺在地上的枝桠上还缀着绿叶,无助地望着天空。街边新栽的法桐挺立着高贵的身姿,怎么看都缺了一些家常气息。
当我明白大地上整体的洁净感从何而来,人们从容傲然的气质从何而来,朴素广阔的民间之美从何而来的时候,距离我的童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当我出嫁有了家庭,操持起小日子,我才佩服妈妈有多了不起。到今天,我都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真正懂得了她。她可以享受平淡日子带来的任何细微乐趣。这不是一种爱好,而是一种能力,若不是拥有这样从一盘咸菜、一朵小花所能获得乐趣的能力,何以抵抗清贫带来的疲累无望以及无法抵御的白发和皱纹。我从妈妈和邻居女人身上,看到母亲们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本事,即使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只凭着直觉、巧嘴和一种母性的沉稳,就能在灯火和茶饮的日常氛围里,把隐埋很深的生活哲理灌输给她们的孩子。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前一个周日,深秋的午后,我陪着从外地回来探亲的朋友在一片旧街区闲逛。无意问偏了一下头,目光瞬间被钉子钉住,挪不动了。一条不长的侧巷里,洒扫干净的土路通向两扇破旧的木门,路的中间,一大束黄艳艳的九月菊,它的根埋在一个黑色的涂料桶里,花枝漫过了桶的边沿,开得张扬肆意。我们对视无言,同时向着那一束黄色火焰迈步疾走,在距离它一步之遥的位置站住。秋风里,可爱的九月菊仰着小脸,接受目光的爱抚。我低着头,默默地看着它,压抑着内心的洪流——我终于也向花儿低了头,这意味着什么?我身边的朋友也在沉默,我们都知道对方想什么,却什么都没说。我们活过的那种生活,和最后叙述出来或者记录下来,完全不是一回事,在文字描述和真实生活之间,还隔着太多东西。就在这里,我们踩到了童年遗留的影子。留住这些古老的巷子,留住开在我们生命里的那些花儿,是我们说不出口的愿望,并通过它返回时间的过去,对美好的流连,往往比美好本身更深远。
里尔克说过,在时间的岁月中,人永远没有自己的故乡。而我的故乡永在,它只是随着时代在整容,古旧的一切慢慢消失,城池的容颜越来越年轻。
如今的我,也是一个女孩的妈妈,我却没有一个花园让她亲眼目睹植物的传奇。我多么希望她成长于山水自然中,而不是一个困在楼房里不认识庄稼和花朵的孩子。我给她讲述我的童年故事,她说,我也想吃玫瑰花酱,我还想要一个你妈妈那样的妈妈。
人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却没有意识到我们的相似,我可没有耐心像她年轻时候那样,投入地挖掘一个花盆里的秘密。直到多年以后,我从一盆休眠的百合根子里,拨出了火柴头般的嫩芽,那一刻,我抵挡不住想看到它长叶开花的欲望,兴奋地重新栽种。就在浇水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妈妈种花的情景,我的呼吸瞬间停顿,心跳加速。原来,我一直在等待这种冲击!我的潜意识里,有多么希望成为她啊,能像她当年一样,怀揣着一颗花心,站在庭院的花丛里,耐心地修剪花枝,那是经历过悲欢离合之后不带任何抱怨的淡定和从容。
我像一个有恋物癖的人,在现实与回忆之间流盼,一遍一遍思忖着记忆里那些意味深长的物象,以及物象给我带来的意念——为什么有些顿悟,比一朵花开,要来得沉重与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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