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
这个隔壁老头,像守护自己的白骨那样守着那堆柴火,不给我们一点点靠近的机会。哪怕睡觉,他也选择坐在门槛上打盹。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惊醒,用铜铃一样的眼睛瞪着我们。我们不过是想要抽一根木棒来充当乞丐的打狗棒玩,又不是取他的骨头去做笛子。对于这么小气的老人,我们除了默默诅咒,伺机行动,想不出别的办法。
他有个儿子,从小是个瘌痢头,那时候还没有娶亲。我们当然知道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全是为了这个瘌痢头儿子。
他的儿子和一个住在山上的姑娘相亲。姑娘先是把自己家的地址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告诉他,然后又异常认真地对他说:你一定不要来我家找我哦,我妈会不高兴的。他的儿子回来说,我知道姑娘家住哪里,可是她不让我去找她,我就一定不能去。我要听姑娘的话。
有好心人教育他,姑娘说的全是反话,你一定要去找她。他想了想,还是说,姑娘不让我去,我就不能去。
这个儿子果然没有去找那个姑娘,那个姑娘自然也不会自己出现。都三十好几了,他连姑娘的裙边都没沾着。
做老子的他,思前想后,觉得应该给儿子盖间砖瓦房。这个决心下定后,房子很快就造好了。他绕着这个崭新的楼房走了三圈,看了无数遍,越看越满意,他都把自己的骨头嵌进砖头缝里,把自己的血液皮肉都搅拌进黄沙水泥里了,能不满意吗?房子造好后,抽走骨头、磨掉皮肉的他,马上病倒了,死去了。
不久,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孙子,住进那个新房里。儿子是泥水匠,平常工作很忙,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可当媳妇生二胎做月子的时候,他老是听见墙头缝里传来呻吟声,那声音越来越响,弄得他无法安生。再加上媳妇二胎生的是女儿,这个女娃动不动就扯开嗓门大哭,让他更加睡意全无。
当婴孩好不容易安稳睡下后,那个墙缝里的呻吟声就出来了。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墙之隔住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中年男人。当媳妇为他生下二胎的时候,隔壁屋里的那个中年男人、我的父亲正面临不治。
黑暗中,他来到婴孩的小床前,看着小生命一呼一吸地,还活着。他放心了,躺回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次,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阁楼上
母亲说新房子如何好,墙壁如何白,那里住着的人如何高兴,可祖母听不见。自从被丧礼上的炮仗震得半聋后,她的耳边就一片萧条,“听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从前,祖母织网,一织就是好多年。十年前,她在视力急遽衰退后,开始念经。那些家里死了人的闻讯赶来,跨过蛀朽的门槛,爬到高高的阁楼之上,看见一位齿牙脱落、面颊凹陷的老太太陷在堆积如山的经文里,正吃力地望着他们。
一天,祖母从樟木匣子里取出一包暗红色泽的经文摆在桌面上。
“快拿去吧,拿去烧了它。”
“一定要记得啊,烧的时候别忘了画圈。”
祖母说的是,在烧那些经文的时候,千万要在火焰外面画圈圈,如此才不会被冒领,才能专人专用。
麦秸秆燃烧时散溢出的烟味,呛得我泪水涟涟。从金黄到灰烬,多么迅疾,又多么漫长,就像人的一生。我感到悲伤,很想大哭一场。每次祭祀的时候,我都很想大哭一场。那些贫穷的人终于有钱了,这多么不容易啊,是祖母帮了他们!
当一个新死了婆婆的中年妇女,对祖母经文的有效性表示质疑时——或许她只是隐晦地表现出某种担忧的神色,甚至什么也没有说,祖母愠怒的表情便像一道汹涌的闪电把那个女人吓得脸色惨白,夺路而逃。
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现在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事后,当祖母与母亲谈及此事时,仍是余怒未息。祖母以实际行动来捍卫这座黄金宫殿的神圣性,她深信那些金灿灿、亮闪闪的什物,必然会在另一个世界畅通无阻。
经常有一位生过肠癌、肚皮上挂着个粪袋的老妪出入阁楼。当祖母念经的时候,老妪便坐在板凳上打瞌睡。这两个沉默无声的老妪,好似这个古老村庄仅存的两枚干瘪、僵硬的果子,果肉虚寂、空无,只余一层皱缩的果皮。
村里那个中年男人,他的妻子和儿子在一次海难中丧生,尸骨与船骸一齐沉于海底。多少年过去了,缄默寡言的男人一次次爬上祖母的阁楼,取走一个个裹着红纸盒的经文包。
这一切事情中,最让我感到奇异的是,自从开始阁楼上的浅吟低唱后,祖母额角之上淋漓的汗液消失,身上的酸腐气息无闻,好像她的肉身成了阁楼之上的摆件,寒凉暑热再也奈何不了她。
鵝
那只鹅是我去河边的路上遇见的。它的脖子很长,嘴巴像鹰钩,发出“鹅鹅鹅”的叫声,好像是在叫自己。一见到我,它马上伸长脖子,发出厉声,好似呵斥。那迅疾位移的身形宛如一条白色蟒蛇向我游来。我拔腿就跑。从此,有鹅的地方便是我的陌路。
鹅是院子里老房的母亲养的。这个红眼睛的老妪,其家庭成员都温良顺从,惟有这只鹅跋扈嚣张。儿子是棺材匠,媳妇是个从深山里买来的傻女人,衣服洗不净,饭菜烧不来,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打扮。她给这户人家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子从小奶奶带着,谈不上聪明伶俐,倒也智商正常;小儿子则不愧是那个傻女人的亲儿子,光小学一年级就上了三年。
现在,这个大儿子得了肾病,眼见得一天天胖起来,全身上下,好像被人吹了气似的,无处不肿。怎么办啊?老妪急得天天抹眼泪,她的红眼睛好像一块腐烂的老肉,往下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脓水。
院子里,她抱着孙子坐在竹椅上,随着孙子体形的日益增大,她就要抱不住他了。一个小孩跑来告状,说她们家的鹅啄了他的额头,都啄出血来了。小孩将那面流血的额头展示给老妪看。
哎呀,我从来不知道,它那么喜欢啄人。我养它可不是让它来啄人的呀。老妪说。
可它从来不啄我们的呀。我也没办法同它讲啊。你说我怎么能同一只鹅讲话呢。老妪又说。
那个被啄的孩子,捂着额头,哭哭啼啼地走开了。
老妪带着孙子去城里小儿子家。小儿媳烧了一碗馄饨,上面飘着香喷喷的葱油,这让生肾病的男孩流下了口水。
吃过馄饨后没几天,男孩死了,其父给他打了一具棺材,扛到后山上埋了。
老妪见人就哭诉。我不知道的啊,我不知道那碗馄饨是不能吃的啊,他那么馋,那么多天没吃好东西了,我想是不要紧的呀,不过是一碗馄饨啊。我害了娃啊。我该死,我的娃啊,他可怜哪。
这番絮絮叨叨的话,带着哭腔,说了又说,可她的眼睛已经流不出一滴泪水。
老妪死后没多久,那个院子就彻底成了傻女人的天下。有一天,傻女人躺在竹榻上乘凉,那鹅一下子啄在她的嘴唇上,把她的嘴唇啄破了。傻女人不顾嘴角淌着鲜血,回厨房间拿了菜刀,冲过去就砍鹅。鹅毛像六月飞雪,掉了一地。
那只鹅无疑是被杀死了,是傻女人那次追逐的时候砍了它,还是趁鹅睡着后,一下子剪掉它的脖子,我不得而知。
没有了鹅,院子里安安静静的,苔藓爬上石磨,青草从磨石的孔隙里钻出。傻女人沐浴在春风里,晃晃悠悠地睡着了。
女人的梦境里,一只白色大鸟发出尖利的叫声,缓缓飞过她的头顶,向着后山方向振翅而去。
接骨人
小时候,不知为了什么事,我经常大笑不止,身体已经钻到椅子底下,而胳膊仍攥在父亲手中。我的笑容还未尽情绽放,快乐也没有抵达巅峰状态,便听到胳膊里传来一声响,啊,哎哟,疼痛让我泪水纵横,说不出话来。
疼,我从椅子底下爬出来,对父亲说。
脱臼一次次地发生,而且是在这样欢喜、忘形之时,好像我身体里的那根骨头,也快乐得想要一次次地逃离。
那个接骨人住在一个黑屋子里。我含着泪、忍着疼,在母亲的搀扶下去了那里。每次脱臼事件总是发生在黄昏之后,而到了接骨人小屋外面,天已经黑尽了。他家没有电灯,只有来自案上煤油灯的一点零星光影,那微弱之光被匀照到屋子各处,不用说连人影也照不清楚。
我没有看清接骨人的脸。阴影下,母亲嘀咕着说了几句,马上就不说了。接骨人也没有问,本来,他就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在这个村子里,还没有一个小孩如我那样频繁地脱臼。
接骨人在我的肩与胳膊连接处轻轻扭动了几下,疼。我听得一个低沉的声响从我的胳膊上传来,即刻,那根树枝一样旁逸斜出的骨头再次乖乖地落回关节腔里。
我不疼了,在回去的路上,我很快就忘记了这次意外事故,直到下次,当相似的场景再次上演,我钻到椅子底下,我的骨头再次习惯性地滑出,疼痛如期而至,好像这一切只是为了惩罚我的得意忘形。
脱臼事件从未在白天发生,神秘的接骨人也只在黑暗里出现。
那几年,我在母亲的搀扶下,一次次走进接骨人的小屋。
那条路上,响彻着狗吠声,虫鸣声,小孩哭闹声,以及那些独属于黑夜的声响。
那条路上,一个长得像兔子一样的鳏夫,沿着月光的影子,向着傻女人家里走去。
那条路上,长满蛤蟆衣,益母草,飞蓬草,还有一种散发出臭味的植物。
如今,连那条路也已消失。椅子底下早没了我的容身之处,那些欢乐与宠溺也离我远去。脱臼事件不再发生,接骨人从此消失,他变成阉猪人,补镬人,走村串户的货郎,夏天卖冰棍的人。
那年夏天,我在娘娘庙的佛龛底下遇见的汲水者也是他吗?
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想,如果能重返童年的黄昏,我就一定能看清楚他的真正面目吗?
做戏人
戏台之上,锣鼓声声,给人隐隐的惊惶感,好似大人物出场,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那时候,我还很矮,站在椅凳上,即使使劲地抬头,把脖子弄得酸痛,也只看得见戏台上的绣花鞋。我盯着那些鞋子看,它们太好看了。我不知道这些穿着绣花鞋的年轻女子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那些做戏人,她们脸上所化的妆容,头上所戴的佩饰以及身上所穿的戏服,与我熟悉的这个世界毫无关系。她们只在这个戏台上出现,一离开这里,她们就消失了。
戏台右边有个耳房,那是她们的化妆问,也是秘密发生的地方。门虚掩着,我一次次趴在门外偷看,里面闹哄哄的,除了那些绮丽的背影,什么也望不到。一次,一个戴条状假头髻的女子推门出来,她的脸颊部脂粉很厚,眼部涂了一层锅烟,并且已经化开。我快速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她的眼珠子混在那些阴影里,假而虚长的睫毛眨动着——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她们,让我意识到真实的她们根本不可能被我看见。
尘灰扑面的戏台上,那一个个借了冠冕,借了戏服,借了角色的人,到底是谁?
我不认识台上任何一个做戏的,这村子里谁也不认识她们,好像她们来自远方,没有亲人,由一些失去庇护的人所扮演。因为她们的唱腔那么凄惨,曲调那么悲凉,让我想起冬日树枝上停着的冻僵了的鸟,能让人流下眼泪来。
我当然没有流下一滴泪,相反,我很快乐。流泪的是那些整天流泪的老妪们,我的奶奶和邻居婆婆们,她们皱纹密布,泪眼汪汪——她们的眼睛已经老了,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了,动不动就会滚下几滴浑浊的液体。
做戏人像一阵风一样被刮走了。
村里的老妪们又开始变得铁石心肠,对什么都看不顺眼,骂骂咧咧的。有一天,我因为打碎一只碗并机灵地掩埋掉那些碎片,被奶奶发现,气得一顿好打。我逃出家,向外面跑去,我跑到兔子房外面的台阶上坐下。我哭哭啼啼,恨自己没出息,每次总是跑不远。
我想起那些做戏人,不知道此刻她们在哪里,我很想跟隨她们去浪迹天涯,再也不要回来了。
黑夜集市
我在集市上闯过一次祸,把一个卖菜妇女的杆秤给踩断了。还有几次,我差点在人群中走丢。那是白天的集市。
这次,我说的是夜晚。有一个深夜,我跟随妈妈去赶集。我从来没有在夜里赶过集。到了那里之后,我发现到处都是人,但彼此只有走近了才能看见对方。所有人身上都带着一种气味,那是他们随身携带的货物的气味。他们在商谈,或者努力寻找商谈对象。为了在做这些的时候,有人能看住货物,这些大人通常会随身携带一个小孩。
有一个来自天台的小贩笑嘻嘻地对我妈说,啊,这个集市里有那么多小孩,如果能拐走一两个,给我的儿子们当童养媳,该多好啊。
小贩们很放松,而我妈一脸焦躁。之前,她和那个天台小贩讨价还价已久,俩人唾沫横飞,僵持着,谁也不肯多做让步。在她们热火朝天地交谈之际,我的身体倚靠在货物堆上,正恹恹欲睡。
天台小贩的一席话,让我妈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这让她更为沮丧,这么早出门,如今天都快亮了,生意还毫无进展。我妈想着她的生意,而我想着包子。她答应集市散了后,给我买热腾腾的包子。一想到包子,我饿得更加厉害了。可毫无办法,集市上又没有包子铺。天台小贩边上的黄岩小贩,机灵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黄岩蜜桔,递给我妈,我妈把橘子扔给我。
橘子甜美的汁液,纷纷涌到我的唇边,让我忘了自己身处一个露天集市,几百号人像苍蝇那样在我耳边嗡嗡轰响着,而在我的头顶,则是两枚巨大的百瓦灯泡,发出惨淡而寥落的光。相对于这个庞大而荒凉的市场,那些光线完全不够分配,所以我置身的地方仍是阴影重重。吃完橘子,我半躺着,有人踩到我的脚了,有人嫌我碍着他了。我挪了挪身体,依然那样躺着。这是黑夜集市,天一亮就散了。在它周边是瓦砾场,乱石堆砌,青草蓬生,我们的自行车还停靠在荒草丛中。
我仍然躺着,如果不是那些灯光,我甚至能看见一两颗星星。天马上就要亮了,星星们也要逐渐隐去了。为了不错过这集市,我们凌晨三点多就从被窝里爬出来,从家里出发的时候村子里还没有一点灯影。车子骑在路上,就像骑在一个完全黑暗的洞穴里。现在,我感觉自己离起床时间太远了,宛如隔了一個世纪那么远。
我看见妈妈和黄岩小贩交谈着,妈妈的声音被巨大而寂静的嗡嗡声吞没了,而那个黄岩小贩则是一脸气定神闲的样子,根本就没有讲太多话。不知何时那个天台小贩已经不见了。而我继续躺着,那些声音在逐渐变亮的光线中,显得异常粗鲁。我听不下去了。我知道最后的时间快到了,天一亮,集市就要散掉,我们就要回家去。
终于吃上鲜美的肉包子。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上的我,感到困倦而满足。我第一次看到天是怎么亮起来的,它是一下子变亮的,好像幕布被一只大手哗啦一下拨开,根本不是想象中那样慢慢变亮。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家里的床上,而是在一个荒野里。我的手还放在一堆沙子上面。不远处,是散落的纸屑和橘子皮,还有一些污秽物。
人们在我眼前乱哄哄地散开。
那些黄岩滑头真讨厌,出的价钱那么低……可他们的橘子真甜啊……一路上,妈妈轻快地驾着车,在我耳边嘀嘀咕咕。
到处都是赶集回来的人。他们穿过黑夜,来到清晨雾气蒙蒙的街面上。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橡胶味,就是那种很黑很黑,可以做汽车轮胎、胶带、船舶的橡胶。街上,所有看上去黑乎乎的东西都有可能是橡胶做的。
在那个黑暗的集市里,我闻到的就是橡胶味,每个人身上都是这种气味,连那些荒草的根部也散发出这种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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