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小小的裁缝摊子。小到就只是个摊子,只有一台机子和一张熨衣服板。
进了市场的大门,沿着拐角的楼梯上到二楼,这还看不到呢。要走出来,从四周的理发店、卖杂货的门面和烟酒面馆走到中间来。这中间当然也不能空着,早用铝合金、玻璃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板材,搭成一个一个铺子,卖内衣,卖玩具,卖家电和箱包。那些板材,绝比不过女店员捧着的手机屏幕结实。晚上打了烊,却也要上锁。中午了,头天没准备饭,或是把哪一家的凉面都念了几天了,跟邻居打个招呼,门敞着,就这么去了。上个厕所当然也是。那夹不住尿的,总得勤跑着点。门都是照敞着,买卖照做。
在铺子中间夹着的一块稍宽的空地上,才见这一溜裁缝摊子。第一次来的,要把路线重新捋一遍,免得来取的时候,再费力找。
摊子小,还用着电呢。最起码熨斗也要用。总不能活儿在手里抓弄了半天,不熨不烫的,就给了人家。冬天,天黑得早,亮得晚,也得点个灯。要指着市场天窗那点亮,这活儿就别干了。
有了家伙什,有了机子熨斗、剪刀皮尺、针头线脑,有了电,摊子就可以开张了。可做起来又不同。说是裁缝,接的呢,却是些缝缝补补的活儿。缭个裤边算是上台面的。总还是个新的。
那些个大商场,也有专门缭裤边的地方。要说,在那儿,还不如在这儿呢,因为那儿没人管你叫裁缝,一般就叫缭裤边的。这儿却只能叫裁缝。要不你说叫啥。
虽被叫了裁缝,可真正要做衣服的,又不见来了。这做衣服,晚上裹在被里想想,自己也是能对付的。无非是上下量一量,布上划一划,再一剪刀下去,机子一轧。不论到哪儿,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不论是谁,裁缝活儿都是这样来做的。
没人来做衣服,早就预料到了。在有這摊子之前,就想到了。现在,谁还做衣服穿?要不,要那些大商场干什么用。还有这市场里的铺子,该也不是摆设。
也的的确确,是有那种档次,需要订制的。可那又不是能聊的了。除却这些顶到头的,也的的确确,还是有找裁缝做衣服的。不多,但平平常常的也能见到。胳膊下夹着,或是塑料袋包着一块布,甩搭着,就去找裁缝了。且不说他们的特殊身材,就说他们光顾的地方,起码也得是个铺子。铺子招牌上不再写缝纫店什么的,要写制衣或是成衣社,或是优衣良品这类的,才好进去。那儿不算宽敞,倒也能有个地方坐着。服务好的,还会用纸杯端水来。衣服也有地方试,就是全脱光了,也不必担心。好像到了这铺子,什么担心都没有了。到摊子这里不行,什么担心全来了。
衣服没得做,那就缭裤边吧。一条五块。可是现在,裤边也不常缭了。那些卖裤子的,应该说做裤子卖的,准是做了研究了。腰围大,裤腿却不长了。穿上正好,还缭什么。还是要缭,就给你个券儿,一个专门缭裤边的券儿。到商场哪个犄角旮旯里,那里有缭裤边儿的。也显示商家的大方和实力,也算是一种优惠吧。
就只能是缝缝补补的活儿了。衣服哪里挂破,舍不得扔,穿着又不像话,就送过来。牛仔裤破了裆,大腿磨的,扔在那里,想想才过了一个冬,就也拿来。找块布,把那洞补上吧。
一溜摊子,那选哪一家呢?这家补的,一个冬,就又不行了,那自然是不好。翻过来看,那块补布也挺大的。再看,是轧得太少了,只轧到那洞周围一点儿。周围看上去还好,其实也早就薄了、糟了。一走路,就从那轧线边儿上又漏了。
秀云不会这么干。
秀云知道那洞是怎么来的。是磨出来的,自然就得让那补得耐磨。还知道是走路的人,才能磨出这洞,就补得细了。细得把那半边,还没破的也补上了。也是一大块布,横着竖着轧上,像绣了几个狗牙齿。
穿裤子的人却不明白。又没洞,只想着是不是多余。可也不愿去多理会,反正又没多收钱,在里面又看不到。就这样穿着。直到又一条裤子,又破了裆,找的又不是秀云,却只把破的一边补了。没过几天,那一边也破了。才想起秀云的好来。
秀云是去年才来的。有人不做了,急着回家。熟人问秀云,愿不愿意接下来?也没怎么太想,秀云就接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秀云试了机子,还行。又扫了地,归置了四周。扔了些布头,也留了些。剪子尺子的也都在,就开张了。
这开张,不能像门面那样,在门前放炮,也不能吆喝,更不能摆几个花篮。
摆了花篮,连顾客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就只能人在机子前坐着,就表示这儿有人了,能接活儿了。
秀云就坐着等活儿来。干坐着,看着来来去去的人。走得快的,走得慢的,都是路过的。半天了也没一个活儿。邻居们那儿也没人,却都低着头,做着些看不出是裤子还是衣服的活儿。也都不说话,好像都有多忙似的。要说句话,也真是不易,隔着缝纫机和熨衣服板呢。要说句话,还得大着点声说。这样,就是有话,秀云也不想说了。
秀云原本想做织补的。那说话方便。几个人找人多的地方,坐着就行了。好像坐在一起,不为干活,就专为说话似的。一人一把小椅子,紧挨着坐,不说话倒不正常了。不说话,活儿没法干啊。可是,又确实太那个了,连个摊位也没有。挣的倒也不少。秀云最后还是没做。
秀云在摊子上干坐了一个上午。看的人脸,比前半辈子的加起来还多。下午了,再看不出什么稀奇,腻烦了,就也想找块布耍弄一下。旁边那几位,从早上到现在,一直低着头忙,也不见得就是来钱的活儿。再个,你手上不忙着,人家怎么知道你是个能接活的。就像出门吃饭,人多的地方才说明饭好。一直忙着,都忙不过来,那自然是好。越好的,活儿越多。上午有几位,胳膊下夹着,手里拎着,围着摊子走了几圈,看了秀云几次,还是找了别人,八成就是这么想的。
秀云把一块布头在针下放好,就蹬机子。嗒嗒嗒嗒,有节奏地响。秀云轧的是狗牙齿。就像画画。画完一个,在旁边又画一个。狗牙齿。画到头了,又往回画。狗牙齿。横着画完了,竖过来,还是狗牙齿。渐渐的,就硬硬的,像个鞋垫。
秀云头也不抬,只把那机子踩得快响。好像和谁怄着气,心里堵满了,不这样就通不了似的。
觉得再轧下去也生不出花来,秀云才停下。一时间好安静,觉得好多双眼睛都看过来。可气还没通呢。秀云就又拿起熨斗,喷了蒸汽,在那块巴掌大的布上,像压路机一样地碾。
熨也熨了一会儿,眼睛就回到刚才翻出来的那堆布头上。那堆布头,有绵绸的和粗布的,有蓝花的,还有红的和黄的。秀云拿了块黄棉绸,一剪子下去。一剪子下去,也就知道要做个什么了。人也软下来。就做个小衣服吧。黄色的,男孩女孩都能穿。又是棉绸的,贴身穿舒服。秀云脸微微地红了,额头出了小汗,手也有些抖。就做吧,早晚能用上,总比干坐着强。再一想,要做的话,还要做个小背心、小围兜、小裤子、小帽子,要做的还真不少呢。
来钱的活儿还是来了。开个扣眼儿,钉个扣子,秀云也接。一块两块,总是个收入。手上有了活儿,秀云就坐稳当了。一针一针地缭着,心里竟生出些感动来。活儿也直往细里做。
取活儿的人却不怎么看,把扣子往扣眼儿里扣扣,还挺顺畅的,就走了。秀云本想把活儿怎么做的给讲讲,讲不成,心里就有点空落落的。可看着接过来的那几张钱,又觉得踏实。对得起它,自己知道,不就行了。
活儿就一个一个地来了。有的时候,做完一个来一个。有的时候,一个还没做完,就又来了。秀云让尽管放心把活儿留下,约个时间来取就是了。活儿多了,秀云还真有点忙乎。中午饭就在面摊上随便吃点儿,要不就带点昨天的剩饭,凑合一下。
秀云瞟了几眼邻居们,估摸着接的活儿都差不多。轧个床单被罩,算是大活儿了,可也不是天天有。就是有,也是轮着做。没见哪个摊子上就红火得不行了。
来的顾客,男男女女的都有。男的又分年纪大一点的和年少的。先说年少的吧,大都是裤子缭个边儿这样的。这很快,旁边等一会儿就好。年纪大一点的,当然也有缭边儿的,可十个里面八个是补活儿。衣服划了口子,裤裆烂了,膝盖破了。都是先小声地问,有个活儿你接不接?
这是男人。女人家来,拿的也是男人的东西。就算是床单被罩,也是男人在上面睡着。
说来说去,接的都是男人的活儿。一个中午的前半晌,秀云突然就想到这个,脖颈子上就出了汗了。
手头的活儿全都做完了。秀云懒得回家,吃了面,就在摊子上坐着。等着人来取活儿,也等着新活儿来。中午这段儿,要说也该有些活儿的。
邻居们大都不在。回家了。要给家里人做饭,不做饭也要吃饭。吃完了,还要歇一会儿。一歇就歇个大半晌,半下午了才来。顾客要取衣服,就打手机。接活儿的时候,都给他们留了号码,交代临来说一声,免得白跑一趟。
秀云在摊子上眯着。手撑着头,胳膊肘撑在缝纫机上。脑袋里像有个陀螺,转了几圈,就转到天上去了。等转回来,睁开眼,还是那些空着的机子和熨衣服板。那边的鞋摊,修鞋老头跷着腿在躺椅上睡着。蒲扇掉在一堆碎皮子上。中间那些铺子,透过玻璃也不见个人影,只有满眼的杂货。音响也不响了。响了一上午,放的都是爱情的歌。再过一会儿,还会响的,一直响到收摊子回家。
真是安静。秀云脖颈子上却出了汗。眼睛落到旁边的空地上。那儿原本也有一台机子和一张熨衣服板。昨天刚搬走。闲在那里,说是好久了。接不到活儿,也转不出去,没人接手,就只能闲着。闲到场租都到期了吧,才不得不搬走。也不知道要搬到哪儿去。来了几个男人。其中一个,个子不高,白皮肤,鬓角很长。他指挥着搬。修鞋老头问,要走了吗?他说,走了,走了,再见啊。
剩下的裁缝就只是女人。
秀云再也眯不着。胳膊肘酸麻了。脖子歪着,抻得久了,也僵了。活动活动,朝相反的方向歪,就听见里面脆响。
秀云直起身子,四周看看。过往,都是下午忙。取活儿的多,送活儿的也多。取活儿的间隔着,一个个来。取了活儿,立刻就走了。送活儿的,夹着,要不就是拎着,却没有这般利索。一圈一圈,围着转。秀云知道,这是在挑呢,就埋头做活儿。只在人转过来的时候,抬头看上一眼。
邻居们见都转了几圈了,就吆喝,来嘛!都是一样的嘛!
有这么一拉,就应的。有笑一笑避开的,但看得出还是慌了,不再挑了,快快就定下一家。也有那坚定的,拉也拉不动,依旧一圈一圈转着,也不知道在挑什么。
秀云想不透,就不再去想。四下里瞅瞅,就想把摊子再归置一下。布头该扔的要扔。碎条条和线团也要扫扫,脚底下踩着,像在河里踩着石头。
秀云拿起扫帚,却来了活儿。一个男人问,在忙吗?
是个老客。上次来,他也拿着个袋子。
上次,男人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插在裤兜里。眼睛不敢看秀云。
那天是个休息日,市场里乱得不能再乱,哪个方向都有人在大声说话。男人走了,约好第二天来取。是条裤子。裤子的布料一般,就是一般商场里卖的那种。铺开,温热却顺着手上来,像藤蔓。秀云摩挲着,捋平了裤子。裤子是洗过的,有皂粉的味道。秀云低下头闻,才意识到有多么不妥。赶紧起来,四周看看。还好,几个邻居都低着头在干活。
这男人今天又来,穿着补过的那条裤子。
那两条裤线还在。是那天熨出来的。
男人问,在忙吗?秀云就放下扫帚,接过他的活儿。
男人却不走了,问能不能现在就做他的活儿。说了一个急着穿,后面也没时间来取的理由。
男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这椅子原来不在这儿,也没有主人,就在市场里随便地扔着。今天在二楼,明天又跑到一楼去。坐板和腿子上的漆已经没有了,露出了木头,坑坑洼洼的,尽是伤痕。还有一层泥垢,灰色的,被人坐的,被人踩的,或是怎样弄的。靠背要好一些,看得见紫红的颜色。上面雕着花纹,凡是拐弯的地方都是圆角。秀云把这没人要的椅子搬了来,做个椅垫,放在上面。这椅子就固定下来,不走了。
男人在椅子上坐着。秀云在缝纫机上忙活。做好了准备,却不见男人说话。要是这男人想聊几句,秀云是愿意的。
男人老不說话,秀云就拿眼去瞟。一瞟就瞟到,男人的眼睛正落在自己的手上。男人在看秀云干活儿呢。
就由着他吧。秀云就拿剪刀铰,就穿针引线,就蹬机子,做给他看。
可再瞟过去,男人只是眼睛空空地,虚看着眼前。
男人夹着活儿走了。
秀云想,上次留给他的手机号码,他是不是还留着。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