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雪花好一阵才有了意识,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疼痛,她躺在地上不敢挪动身体,模糊之中感觉疼痛是从右侧大胯处传来的。
社区干部通知她,早晨到社区开会,与开发商商量老厂拆迁补偿一事。老伴不让她去,“你都多大岁数了,瞎忙什么,天天嚷嚷腰腿疼,走个路都不稳当,搞不好又吃一跌。”
“这个半吊子老汉,就是个乌鸦嘴,让他说中了。”刘雪花意识一点点清醒过来,首先想起了早上出门的情景。她没理会因为耳朵聋说话就高八度的老伴,心想,你管那么多,你以为你聋了,全世界都聋了,声音大就得理了一样。她一定要去社区,要是老厂拆迁补偿的事有眉目,她就可以拿到钱。
“雪花、雪花!你听见没有,说句话。”社区办公楼离她家不远,老伴闻讯赶过来,他拼命摇晃倒在地上没人敢扶起的刘雪花,她脸上、身上沾了灰,额头擦破了皮,紧闭着双眼,衰老瘫软的身体有些滑稽、狼狈。
好一阵,刘雪花呻吟着动了一下身子,缓缓举起一只手:“别摇了,我没有死。赶紧送我去医院。”
伴随着疼痛,她一点点全想起来了。她来社区开会,办公室在四楼,她走到三楼就感觉累了,人老了,腰腿僵硬着不听使唤,停下喘口气再向四楼迈进。可巧,马小燕下来了,几乎是蹦着下来的,两条修长的腿穿了闪亮的黑丝袜,短裙才能遮住屁股,高跟鞋,鞋跟细得像锥子,她从四楼往下走,像有什么急事,一步恨不能下两层台阶。刘雪花认识她,马庆忠——“马老实”家的孙女,“马老实”和刘雪花老伴当年都在总厂工作,老实得没出息有了名,她奶奶当年也是家属厂的工人。马小燕长得漂亮,嘴巴甜,脑子灵,一点也不像“马老实”家的后代。刘雪花向四楼迈上了两步台阶,马小燕离她还有三四个台阶,人就冲她笑了,连声叫道:“刘奶奶,刘厂长好。”刘雪花心里甜酥酥的,她在家属厂当厂长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整个社区年轻一点的知道她当过厂长的人不多了,如今年轻人里只有马小燕一口一个“刘厂长”。刘雪花一扭身想着退后一两步,让个道,如今这个世道上年轻人忙的都是大事,老年人要懂些事,比如,老年人在早晚高峰期时不要挤公交,就算是上了公交也不能抢座位,老人活得要有眼色。
刘雪花脚跟没有站稳,身子一扭往下倒。马小燕喊了声:“妈呀!”刘雪花向后一仰,伸手去拽楼梯栏杆,没拽住,摔下去两层台阶,倒在三楼平台上,心想着“这下就完了”,她好像听见身体里有破碎的声音,像一截干燥的木头开裂的声音,随着人也没了意识。
慌了神的老伴还在呼喊,马小燕也声音激动,在给什么人讲事情的经过。好孬,这命是保住了,刘雪花心里想。几个人试着挪动刘雪花的身体,应该是大腿断了,锋利的骨茬在割肉,钻心的痛,她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醒了,醒了,人好着呢,别乱动了,找个板子平躺,叫救护车。”有人果断地指挥。
救护车嘶哑着声音叫得人心慌,担架抬上了救护車,老伴也跟上了车。刘雪花听见老伴语无伦次地给三个子女轮流打电话,一会儿三个子女又依次打过来电话。老伴也不避她,一直埋怨:“谁说不是,好好的不在家待。不让她去社区,她非去,出这么大个事。”她猜想子女也在埋怨她。一时间钻心的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她都不知道痛从何来。
二
“刘雪花?”
“是的。”
“多大?”
“七十六,属羊的。”
“有什么病史?”
“高血压、冠心病,二十年前切了胆囊,后来又做了子宫切除术。”这些跟着她辛苦多年的器官已经有两样离开了身体。“摔坏过胳膊,还有风湿性关节炎,腰也不得劲……”不知为什么,每当她历数自己这些病痛时,抚摸这些刀口和伤疤时她都会有一种感觉,就像一个将军在历数数次战役后获得的军功章。每一样疾病都代表命运对她的不公平,代表了她对命运的不妥协,特别是在她退休后没有退休金,靠老伴和子女养活以后。这些病痛也是她生活的资本。刘雪花躺在急诊室的床上回答着大夫的询问,生怕遗漏了什么。
填写病厉的大夫有些不耐烦,皱了皱眉头,“可以了。”然后又看了看刚拍出来的片子,“粗隆间骨折,要换人工关节。准备钱,交押金,办住院。家属来了没有?”
“人工关节?这个手术大约多少钱?”一阵忙乱后,老伴到底是关心起钱来,询问时,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似乎预感到会是个大数字。
“先准备两万押金,这种手术保守算要五万,如果用进口材质,八万、十万的都有可能。有社保吧?报销完个人可能要花个两三万,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前提是身体条件好,手术顺利,没有别的并发症,但是这个岁数,要多备些钱。先办住院,再商量治疗方案。”医生回答得冷静全面。
老伴虽然是正式职工,单位效益不好,一个月不到三千元的退休金也是这两年才涨上来的。存折虽然在老伴手里,刘雪花估摸着也就不到两万元。听完大夫的话,老伴的脸铁青,几个孩子也无语。三年前她也摔了一跤,大冬天和邻居几个老太太去超市买便宜货,除了货品便宜还可以免费领鸡蛋。天冷路滑,挤公车时滑倒了,鸡蛋碎了一地,还摔坏了胳膊,打着石膏扛过了一个冬天,自己遭罪不说,还没少落埋怨。今天这事,如果听老伴的劝……只是这世上真没有后悔药。
“妈,也真是的,不是说好了,老厂的事咱不参与,就算办成了,能有几个钱,你这一摔,唉——”二儿子忍不住抱怨,大女儿瞪了他一眼。
“谁说不是,拦都拦不住!”老伴这个年龄心里也搁不下事了,一边嘟囔着一边起身,说要回家取钱凑押金。大闺女毕竟是心疼父母,一把拽了父亲,“我说个办法,我这儿有一点存款,暂时没有急用,我先垫付,看完病,父母能出多少就出多少,不足的部分三个子女平摊。”
二儿子连忙同意:“我生意上周转不开,一下拿不出这么多,大姐先垫上,治病要紧,后面该多少我出。”
小儿子看了看媳妇,媳妇俊俏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他看不出答案,只好跟着胡乱地点点头。
三
“摔得不轻,粗隆问,说白了就是股骨头碎了,老人跌倒十有八九是股骨头骨折,这要在前几年,治好了也就是坐轮椅,现在也不是多难的手术,医院的技术和材料都很先进,只要钱到位,手术治疗,恢复起来像正常人一样。”交了押金后,医生又来催促手术费用。
“人工关节”,大夫手里拿了白色的骨头模型,像一个漂亮的工艺品。他轻松的口吻有些调侃的意味,“比您老身上的骨头还结实,明白吗?”医院要求家属在治疗方案上签字。如果不换关节,就和楼下白秀云一样坐轮椅,她想起了白秀云。费用交足了,大夫说治疗几日,身体条件达到要求时就可以手术。
一整天,似乎是止痛消炎的药物起了作用,刘雪花疼得不是那么厉害了,但人是虚脱、迷糊的。她知道想再多也没有用,事到如今一切就凭子女安排吧。朦胧中她知道孩子们一直在病床前忙碌,护士来了几次,换药、量体温、插了导尿管,又叮嘱家人一定要不间断地给老人按摩,防止腿上出现血栓,防止老人得褥疮。然后又听见几个子女商量着要请个护工。护工一天的工钱是二百元,这还不算饭钱。刘雪花张张嘴想反对,她盘算着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终究没多言语。毕竟大女儿已经是有孙子的人了,年龄不饶人,她还要照看孙子,二儿子两口子经营的生意停一天就少好几百块进项,三儿子两口子是公务员,也不敢多请假,老伴快八十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照顾不了别人了。
快傍黑时,老伴也来了,带了洗漱品和换洗的衣服,神色平稳了许多,也不再抱怨什么,反说了几句让刘雪花安心养伤的话。“今天一早社区干部去家里了解情况了。我说,我当时不在场,不清楚。明天社区林主任要过来探望,肯定要问事情经过,你想清楚再说。”病房人少时,老伴叮嘱了刘雪花几句。
四
她往楼上走,身体沉重得像个废旧机械。走了几步台阶就喘了粗气,以前她当厂长那会儿,领导几十个家属工,生产机械零件,搞突击,搞技术革新,搞大会战,有时候没日没夜加班,人就没觉得累过,现在自己身上的“零件”不行了,她的腿变得僵硬。社区办公室在旧楼上,台阶陡,一侧栏杆也不那么结实了,光线也不好。那么巧,碰上马小燕像个小鹿一样往下蹦,她想让个道,她想打个招呼……只要一闭上眼睛,摔倒前的一切一幕幕闪过,怨谁呢?怨社区?怨马小燕?怨楼梯太窄、光线不好?
护工叫小唐,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操了一口甘肃话,粗黑红润的脸庞,一双胳膊倒是有力,“我们这活儿,一天一结,拿钱伺候人”。说着她就上了手,揉、搓、推、拿,一下下落在刘雪花身上,让她躺着快失去知觉的身体舒服不少。“我在这里干护工快十年了,什么样的病人都看护过,像这样摔了腿的,就是要不停地按摩,让全身血液流通,否则腿上会出现血栓,血栓严重的就是坏死……”
一个病房里住了三个病人,从右往左,31床、32床、33床。护工小唐一边给刘雪花按摩一边和左右床搭上了腔。一来二去,刘雪花就知道,33床是某个农场的职工,今年也不过五十多,双侧股骨头坏死。31床是个七十多岁老太太,双膝骨质增生。
“咋就得了这病?”小唐两手有劲,捏腿、拍背。刘雪花又听着话音也扭过脸打量33床,黑瘦小巧的一个女人,床尾一侧坐着的男人像是她丈夫,也是又黑又瘦,那肤色一看就是长年在户外辛苦的人。
生病的女人不太想说话,躺着,皱了眉头,一脸沉重。
“年轻时拾棉花,一天下来在地里蹲十来个小时,累出病了,如今不行了,双侧的骨头都要换人工的。”男人接话回答。
“那得不少钱吧?”护工问。
“两边都换,少说十多万。”
“啧、啧,老天爷呀。能报销多少?”
“报不了多少,我们农场有自己的定点医院,在那儿治可以多报销,但医疗条件不行,我总不能送老婆让他们做试验吧,治不好,下半辈子就站不起来了。到省里大医院,技术好,因为不是定点医院,只能报销百分之三十。你說这政策合理吗?”他睁大眼睛,顶了一脑门子皱纹。
刘雪花也觉得不合理,都说同工同酬,按劳分配,如今可不是这么的,身份不同,单位性质不同,行业不同,工资福利、医疗报销差距大得不是一点半点。就像她,是总厂下面的家属厂的工人,这家属厂是当年国家为了解决总厂家属就业,号召家属开展生产自救时成立的,虽说工作上和正式厂的工人一样辛苦,甚至生产条件更差,辛苦一辈子,但退休后就给了一笔买断工龄的钱,没有退休金,没有医保。要不然,她还能为了老厂征迁补偿款的事跑前跑后。
“哪你咋办?”护工又问。
“咋办,不治了,凑和一天算一天,现在还能走路,就是夜里疼,等到哪天实在走不了了再换,明天就出院。”这次说话的是33床的病人,她爱人一听这话把头低下,再就一声也不吭了。
“护士,31床吊瓶打完了!”护工小唐一边给刘雪花按摩,一边又关心起右床来了。右床的病人和刘雪花年纪相仿。好像从昨天到今天都没听她说过几句话。
“通知家属,马上到医院,明天手术,家里没人不行!还有这住院费不够了,赶紧续费!要不然手术就取消了。”小护士白净的白大褂一尘不染,一边麻利地换药,一边催促31床,31床的老太太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头说自己没有手机打不了电话,从衣兜摸出个记了电话号码的纸条和一张银行卡递给护士。刘雪花才记起从昨天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来看过31床。
傍晚,小儿媳来了。煲了鸡汤。刘雪花没有胃口,喝了两口。小媳妇劝说要补充营养,身体指标不合格就做不了手术。医院可不是好待的,多一天住院费、护工的费用就上去了,小媳妇说的是大实话,刘雪花只得又勉强地喝了几口汤。
伺候婆婆吃完饭,又看看婆婆摔坏那条腿,肿得发亮。小媳妇想起什么,坐在床边小声说:“妈,我听说社区明天要派人来看您。您这心里要有准备,我想说的您该明白吧,您这是去社区开会时摔的,为了给马小燕让路,还有她撞上您没有,您想清楚再说。”
刘雪花不傻,她想起老伴也说过这事,明白小媳妇说的啥意思。
“您想,要是社区和马小燕的责任,医药费就解决了,说不定还有补偿。”小媳妇说这话时有点难掩的小兴奋,她把剩下的鸡汤盛了一小碗递给护工小唐喝。
小唐眨眨眼睛,讨好地看看刘雪花,附和道:“是啊,这样医药费、看护费都可以让社区承担,这可是不小的一笔钱呢。”
五
大概是白天睡多了,夜里反倒睡不着,除了疼痛,一会儿想想东,一会儿想想西,多少年的事情都开始在心里翻腾。
33床也没睡,翻来覆去的一团黑影,偶尔发出掩不住的叹息。31床空着,病人转到了重症室,听小唐说手术不太好,老人一直昏迷不醒,家里像没什么人,也不请护工,没个人照顾,可怜。
“我在医院见多了,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不假,可怜人多了,您这样的就算是有福气的。”刘雪花想起白天小唐说的话。
没钱治病的33床可怜,没人照顾的31床可怜,自己也可怜。这一辈子有多不容易,埋怨谁?非要埋怨就只能埋怨自己的老伴。当初要不是嫁了他从老家来这里支援边疆,要不是连生仨孩子,也不至于丢了正式工作,最后成了没有正式指标的家属工。在家属厂辛苦了几十年,虽然当了个厂长,赶上国家企业改革,五十岁一到,她还不是和所有人一样领了一台电视机就被打发回家,当然她也可以领三千块钱,按当时的说法叫一次性买断工龄。不过那阵子电视机是紧俏货,整个楼里只有白秀云家有一台,每天晚饭一过,老伴就端了茶水到人家屋里看电视,一直到电视屏幕没了人影“磁磁”闪了雪花才肯回来。她再三掂量领了一台二十一英寸的电视机回家了,比白秀云家的大,还是彩色的,电视机摆在屋里,每晚整个单元的人都到她家看电视,她还记得电视里演《西游记》,屏幕里打打闹闹的红妖精绿怪物。那台电视机让刘雪花的日子热闹了好一阵。后来电视机又摆进了二儿子新房里,再后来就不值钱了。
小唐睡在病房过道的行军床上。33床也安静下来,白色的月光安静地照在她瘦小的身体上。
白秀云,她又想起楼下的坐了轮椅的白秀云,一起做邻居快四十年了,见面烦,不见面就想。到底做了半辈子邻居,两家男人在一个总厂一个车间工作,同一年分的房,各自有了三个孩子,不知怎地两个人的日子就比着过上了。一开始两人的境遇可以说旗鼓相当,白秀云是一家厂里的正式工,刘雪花虽然成了家属工,不管咋样当了个厂长,后来白秀云家三个孩子有了收入高的好工作,刘雪花三个孩子也凭自己努力有了正当的出路。再往后就不行了,刘雪花退休后没有了收入,白秀云月月领退休金,生病住院全报销,这日子过得就比刘雪花强出一大截。年纪大了,刘雪花这股子精神气明显比下去了,白秀云反倒劲头更足,今天一件首饰,明天一件衣服在刘雪花面前晃,没办法,她就是那样的人,连家里做顿好饭,都得敞开门让全楼人都闻见。老话说谁都有个七灾八难的,几年前,白秀云也跌了一跤,学着年轻人穿了高跟鞋在楼梯上踩空了,摔坏了大胯股,说起来和刘雪花现在伤的是一个位置,手术没成功,从此后坐了轮椅再没站起来。说句不该说的,两个人之间的较量应该有了反转,但是白秀云可不是轻易服输的人,反像个立了头功的将军,每日闲坐了轮椅,冬天在院里晒太阳,夏天在树荫下摇蒲扇,动不动就给院里人吹嘘大儿子买了车,小儿子买了房,好像哪件事都是说给刘雪花听的。后来刘雪花明白了,就凭白秀云是个正式工,退休了有退休金,就这一点上,刘雪花就输了,就算站在白秀云的轮椅面前,她也是矮三分。
不过有一件事上,刘雪花却在心里把她看低了。有一回白秀云炫耀完自己身穿的新衣服,忍不住说了个大秘密,当然也是炫耀给刘雪花听的。
“你说,人要是运气好,挡也挡不住,你说我摔了这一跤,有人觉得我倒霉,不定心里多高兴,其实我得了一笔外财呢。”白秀云得意地挑起眉毛,年轻时文过的弯月眉如今只留下两撇浅浅的痕迹。
原来她住院时丢过一个手镯,刘雪花见过那只白玉手镯,油润透明,一看就是上等货,是她过生日时女儿送的,说是大几千。她仗着家里人多势众硬让医院和护士赔了她一笔不小的钱,那个护士因此丢了工作。那只白玉手镯,你猜怎么着,白秀云说,后来找着了,装在她自己一件准备换洗的衣服兜里,女儿把衣服从病房带回家扔洗衣机里一时忘了洗。
六
一大早,33床办了出院手续。两口子决定不治了,只说攒够钱再来治。刘雪花让小唐帮两口子把东西送到楼下去,自己望着空了的床,心就沉沉地往下坠。
医生又来做了几项检查。护士来测了体温,又在架子上挂了几瓶药水。一会儿新病人又住了进来。
下午,社区林主任和两个社区干部一起看望刘雪花来了。带了一束鲜花,拎了鸡蛋、牛奶、水果。林主任是个热情的年轻人,也就三十刚出头,一说话三分笑,左一个刘厂长、右一个刘厂长,叫得刘雪花心里受用。接着问了病情,一阵客套寒暄后就细细问起了那天摔倒的情况,大概意思就是,如果是马小燕的责任,社区就要严肃处理,她个人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刘雪花听得明白。
“马小燕离我好几个台阶,是我自己脚跟没站稳,跌了一跤,和马老实家孙女没关系。”刘雪花也回答得明明白白。
林主任认真地点点头,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望身边的两个干部,松了口气:“和马小燕说的对上了。”刘雪花看见有个干部在本子上做了记录。
“刘厂长,还有一件事,也得说明白,社区通知你去开会,你在社区楼道上跌倒,楼道是好的,我们也调查了当天没有洒水,也不滑,没人推、没人挤,说白了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对吧?”
“是的,情况是这样。”她想着给风风火火的年轻人让道,自觉自愿的。
“您老也不屬于社区干部,不属于工伤,这么说吧,社区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赔偿责任。”林主任总算说出最关键的部分。
“我自己脚跟没站稳,跌了一跤,和谁也没关系。”
“啊呀,听见了吧!”林主任一拍大腿,又把脸转向两个社区干部。“老人家,老厂长,一辈子不占公家便宜,公私永远分得清楚,这是境界,感动啊。”说着,林主任就把一个装了二百元慰问金的信封交给了刘雪花。“但是从关心社区成员的角度考虑,您这个岁数,腿脚不方便,我们还通知您老开会,考虑不周啊。我们支部开会商量了给您一点慰问金,表示心意。”
随后林主任一行又说了一阵宽慰和祝愿的话,热热闹闹地离开了病房。
病房安静下来时,刘雪花才看见小媳妇拎着保温桶立在病房一角。那张好看的脸结了一层冰霜,嘴唇咬成一条线,好像来了一阵了,刚才的场景和婆婆的话自然也看见、听到了。
小媳妇走过来将盛汤水的保温桶重重地暾在床头柜上。“二百元,打发要饭的。”说罢扭身出了病房。那束花立在保温桶旁边,洁白的百合花和红艳的康乃馨香气四溢,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她送花哩。
护工小唐给她倒了杯水,递到她嘴边。“阿姨,说你啥好啊,这医院里我见多了,只要你稍稍动点心思……”
“她早晚会想明白。”刘雪花有些累,不想再言语。吊瓶里的药水里有镇痛助眠的作用,又是一阵困意袭来。
再醒来,已是傍晚了,有人在轻轻地揉搓她的手,那手关节粗大扭曲,皮肤干燥像老树皮,她自己摸着都刺手。刘雪花以为是护工小唐,看清楚了,原来是小媳妇,她还没有走,低了头坐在床头,一张小脸,也瘦了,黄了。一看她醒了,小媳妇脸上有几分羞赧,忙说:“吃饭,还热着哩。”
好吃又软和的羊肉汤面,刘雪花喝一碗又要了半碗,她得多吃,早点康复,不能给子女添太多的负担。
她拿着小媳妇的手,多好看的一双手,细腻绵软,应该是个有福气的手。“别怪我,我这个人撒不了谎。医药费我估摸着能凑上,你老爹偷着存有私房钱。你们的困难我也想着呢,原来就想着旧厂房做个价,让开发商给老职工补偿点,我要那钱有什么用,就想着你们还有房贷,我多少帮你们还上点。今天林主任也说了拆迁款有希望。”她使劲攥了媳妇的手。
“妈,别说了,我们自己节约点,日子过严实点,能还上。”
刘雪花摸了手上的金镏子,有点分量,这是她唯一的首饰,带了快半辈子了。她费了阵劲儿才取下来,手指粗糙的关节上留了个深深的沟痕。她把金镏子带在小媳妇手上,有些宽大:“让金店改个好样子。”
小媳妇连忙要取下,刘雪花压下她的手说:“就是个物件,明天我手术,一麻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说不定……这个岁数了。你带着吧。”
“妈——”小媳妇这一声,俩人鼻子都酸了。
刘雪花想着今晚一定要踏踏实实地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就要手术了。梦里,她梦见自己身体里洁白的骨头“吱吱”地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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