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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红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13019
李剑

  这山叫青龙山。说是曾有一条青龙盘踞山头,日夜呼啸。呼出的风是绿的,流出来的眼泪是绿的。因此,这里的山水,比别处都更苍翠。晨起,满山间会缭绕起一层青色的雾。仔细听,能听到山头有号子在响:

  起床嘛,嘿嘿;

  练起嘛,嘿嘿;

  左手嘛拿锤,嘿嘿;

  右手嘛执枪,嘿嘿……

  这是青龙寨里的喽哕们在舞刀弄枪。洪亮的号子声,震得薄雾也跟着一颤一颤。

  青龙寨建寨时间仅只三五年光景,借了山名来当寨名,寨子上下不过百十人丁。当家的,人称朱三爷,三十岁左右年纪,长一双明亮眼睛,一支高挺鼻梁,笑起来,两腮起涡,让人觉着清秀,亲近。所以称他朱三爷,是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三。朱家家大业大,是一方世绅。此一时,国乱家散,家中三个儿子,老大奔北面去,在当家政府里谋一文职;老二奔南面去,在一军阀手下当一武将;只有老三,哪也不去,守着逐渐飘摇的家业。待家中二老双双过世,他就拉起一队人马,上了青龙山,落草为寇。

  朱三爷虽身形俊朗,能纵身跃千里马,飞身摘枝顶花,但寨中两房夫人却均未能为他产下子嗣。朱三爷对此深为懊恼,遗憾,但明面上不露丝毫,每日走到哪,爽朗笑声就带到哪。晨起的薄雾里,能看到他一身墨色衣裤站在崖头,看遠处山河浮动。

  寨子下方,顺山长着青竹,蓊蓊郁郁,蔓至山脚。山脚处有一人家。茅草覆顶的屋子。屋前屋后的竹子都被砍了去,开成地。屋前种着一畦青菜,一畦辣椒,一畦丝瓜,一畦豌豆,一畦土豆,一畦南瓜。门口两侧,各栽一株桃树,一株芙蓉。春天,桃花开成粉嘟嘟一树。秋天,芙蓉开成粉嫩嫩满枝。屋后,全都种着玉米。

  屋子里住着一老一少。老的是爷爷,人们都叫他老罗头。少的是孙女,因出生时,正有一月牙儿挂在门口柳梢上,所以就起了柳月儿的乳名。

  六年前,柳月儿还未出生时,父亲就被征了丁。快出生的月份,跟父亲一起被征去的乡民逃回家,告诉老罗头,他儿子早就死了,刚当兵没足十天,就被拉上战场,跑都不知朝哪跑,一颗枪子过来就被要了命。

  “死在哪了?”老罗头问。

  “鹿山脚下,离这有几百里地呢。”

  老罗头听了还准备问,转头看见门口站着的儿媳。

  儿媳腆着肚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抚着腰,两眼满噙着泪。

  老罗头见此,就不再问。

  儿媳抖着嗓子,说不出话。好半天,才说:“爹,梓荣没了?”

  老罗头点点头。

  儿媳缓缓蹲下身去,缓缓挤出话来:“爹……爹……我不行了,我要不行了。”

  当晚,柳月儿出生了。第二天,老罗头背着柳月儿,给儿媳办了葬礼。乱世里,葬礼也简单。用家门口长了五六十年的两株樟树,换了邻居家的一副薄棺材板,将儿媳殓人其中,由村里的粗壮小伙子们抬到坟地里埋了。老罗头给儿媳烧了纸,捎了话:“你在那头找找梓荣,他才先你走两三月,你走快点,指不定还能追上他。见了他,跟他说,他在这世上有了女儿,留下了血脉。女儿叫柳月儿,我会把她带大成人,你们也都一起佑着她点。这孩子没爹没娘在身边照顾,你们就佑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老罗头说着,眼泪流一脸。火光跳闪,卷起黑色的纸灰。

  老罗头安葬完儿媳,就收拾好包裹,背上柳月儿一起往鹿山走。沿路风餐露宿,他将柳月儿裹在怀里,倒在人家的干草垛里睡。讨一些米汤来喂她。到了鹿山脚下,满目疮痍。果真之前曾是战地。但不见有人的影子。连尸骨也不见半根。

  老罗头跪在地上,又哭了一把,泪水滴在土里,洇出花。他从包裹里扯出一块旧布,用手捧了土,包进布里。绑在胸前的柳月儿瞪眼瞧他。他用手摸摸孙女的脸:“柳月儿啊,这包土就是你爹的遗骨了。咱们带回家去,把他跟你娘埋在一起。”

  老罗头最终决定从村子里搬出去。他想:我一个老头子,带着襁褓中的婴儿,哪里能惹得起这乱世?惹不起它,那就离这乱世远一点。他把家安在了青龙山脚下。

  朱三爷后他两年上山。上山后,他给寨里立下三条规矩:只抢家里谷多仓满的富人,不抢无立锥之地的流民;只抢恶贯满盈的官家,不抢两袖清风的廉吏;只抢年已成人的姑娘,不抢嫁作他人的媳妇。

  故而,山头上的青龙寨与山脚下的祖孙二人,始终相安无事。朱三爷带着人马偶尔路过老罗头的屋子,要正撞见老罗头打理门前菜地,朱三爷还会下马问好:“老爷子,近日身体安好?”

  老罗头站起身来,掸掸衣裤上的土,也躬身作揖:“朱三爷面上的好气色更甚从前了。”

  朱三爷命手下从马上卸下一袋粮食,送到老罗头面前,说一句,“不成敬意”,打马便走。老罗头也不推辞,只说:“朱三爷走好。”拾起粮袋,费力抱进屋子。

  每回远远看到朱三爷的人马,老罗头就赶忙招呼柳月儿回屋去。他告诫柳月儿:“他们是匪,无论是好匪坏匪,终归是匪。我们是靠自己双手种粮吃饭的人家,断不能和匪结下往来。尤其是女孩子,见到匪,是要远远躲开的。”

  柳月儿睁着暗夜里星星一般明亮的眼睛问爷爷:“那他们送我们的粮,还吃吗?”

  老罗头一把将孙女揽在怀里,“吃吃”笑:“吃,咱们不吃,朱三爷会不高兴,再说,不吃就浪费了,浪费粮食,可要遭‘天打五雷轰。”

  “我只听到过春雷响,响起来,像山上寨子里的鼓。爷爷,还有哪些雷呢?”柳月儿捧着爷爷的脸问。

  “这……”爷爷笑起来,脸上有窘色。他可也不知道还有哪些雷,“天打五雷轰”,这不就是日常话吗?他摸着柳月儿的脑袋,想了想,说:“嗯……有天雷,地雷,风雷,雨雷,还有一个,就是柳月儿的春雷啦。”

  柳月儿时常会到门口的桃树下去看。爷爷告诉过她,这株树下,埋着一坛好酒。她要看看,这酒是不是会像南瓜、土豆、玉米一样,从土里冒出绿叶儿来。

  酒是柳月儿三岁那年,爷爷埋在树下的。他听人说,江浙一带人家,流传着在女儿出生那年,酿一坛女儿红,封口埋好,待女儿出嫁日子,将酒拿给女儿做嫁妆的习俗。老罗头想想自己一身孑然,全无家资,不如就给柳月儿酿坛好酒,到时送与她做嫁妆,也算是一份心意。他不知女儿红如何酿,就全凭了自己的想象,在当年桃花盛开时,收下花瓣,在芙蓉盛开时,又摘下芙蓉花,与新收的玉米一同发酵、酿制。他在树下摘花时,满心喜悦,仿佛看到日后柳月儿出嫁,与新郎共饮这坛女儿红的场景。

  这日,柳月儿正在门前桃树下扑蝴蝶,爷爷在屋后侍弄庄稼。朱三爷带着一队人马从前面林道里走来。柳月儿听到人声,抬眼一望,见是朱三爷,便欲往屋里蹿。但抬脚问,又止住了——朱三爷的身边跟着一个浑身衣裳破烂,满脸脏垢,和她一般年纪的男孩儿。男孩儿是朱三爷在路上拾的。他捧着个破碗蹲在路边,身边无一人相伴。朱三爷的队伍打他跟前过,他也不惧,盯着朱三爷看。朱三爷命人给男孩儿两张饼。却不想,男孩儿拿上饼,一边大口咬饼,一边小跑着跟着朱三爷就走。朱三爷问他:“家哪的?”

  他咬着饼支吾:“没家。”

  “爹呢?娘呢?”

  “没爹,没娘。”

  “那跟我上山,愿意吗?”

  “有饼吃,就愿意。”

  朱三爷就此打定主意,将男孩儿带上山。

  柳月儿盯着男孩儿,男孩儿也看向她。朱三爷看到柳月儿,伸手招呼她:“过来,给你饼吃!”柳月儿横一眼朱三爷,嘟嘴一句:“我才不要!”扭身跑回房间。老罗头听到声响,赶忙从地里跑到屋前,拱手作揖:“朱三爷今天又大获丰收!”

  “今天最大的收获,是这个儿子!”朱三爷高兴,用大手摸了一把男孩儿的脑袋,“这是我从路上拾来的,从今儿往后,他就是我的儿子了!”男孩儿听到朱三爷的话,把头仰起来,脆生生喊一句:“爹。”众人一起欢呼,朱三爷更是喜笑颜开:“嘿呀,瞧他这机灵劲儿!来,给老爷子卸下袋粮食。”说完,带着竹林青烟,大步前走。

  待人群走远,老罗头回房间看柳月儿。他担心柳月儿受了惊。进房间,看到柳月儿坐在门前小凳上,瞪眼等他。

  “爷爷,从前没见过那个男孩子。”

  “嗯,他是朱三爷才捡的孩子。”

  “那他也是匪吗?”

  “是,他今天不是,日后就是了。”

  “那我也不能跟他一起玩?”

  “不能,见了他,也要远远躲开。”

  朱三爷给男孩儿起名朱十安。他说:“世道不太平,你才流落到此,希望日后,国家能安,你也能安。”他说完,背手走出寨子。走到他日日爱站的崖头,迎风而立。

  一晃经年。竹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那条山道,朱十安也跟着走了一遭又一遭。到山外见识了一群又一群奔走往来的流民。就连朝代皇帝也都换了几茬。

  朱十安长大了。朱三爷沧桑了。

  老罗头死了。

  老罗头死在柳月儿十六岁那年的秋天。芙蓉花正开得盛。山里的秋天,终日阴雨。烟色比日常更浓。老罗头着急,屋后的玉米该收了。他盼着天晴。

  这一天,一早,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从竹林外面的天空升起来。粉色的光芒盖在了整座青龙山上。寨子上响起号子。老罗头叫柳月儿起床:“柳月儿,柳月儿,快点起床,跟爷爷一起收玉米!”柳月儿装懒,赖床不起。老罗头笑着,自己收拾好,背起箩筐,钻进了屋后的玉米地。

  柳月儿听到玉米地里传来“沙沙”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先去厨房烧水,给爷爷泡了一大壶酽茶。然后,提着大铁茶壶,拿着一只粗碗,到屋后去找爷爷。走到屋后,听不见“沙沙”响。她直着身子,伸长脖子,唤:“爷爷,爷爷,出来喝茶!”

  没有回答。

  柳月儿着了急,心里生起恐慌。她搁下壶和碗,沿着爷爷掰开的玉米壳子走进地里。爷爷倒在地上,压倒了一片玉米秆子。

  柳月儿伏在爷爷身上喊:“爷爷,爷爷!”

  爷爷不应她,身体软得任由她晃。

  老罗头死了。老罗头在还没告诉过柳月儿“死”是怎么一回事时就死了。他满心以为,他能看着柳月儿出嫁呢。他甚至从来不愿意让柳月儿面对“生老病死”这个问题。“这孩子,太孤苦了,能高高兴兴活一日,是一日。”他常常在看着柳月儿在山间、溪水边、桃花树下,一边摘花一边唱歌时,在心底里这样对自己说。

  柳月儿跪在爷爷身边半日,哭干了眼泪。她埋怨爷爷,明明说好,收完玉米,就带着她去山外集市,买一根新头绳来绑头发呢。她还没有去过山外。如今大了,爷爷说,她不能一辈子生活在山里,要带她去长长见识,要给她说一门亲事。对于亲事,她并不热情。她只想着能去山外,看看人家的生活,能亲手给自己挑一根好看的头绳。

  “爷爷……”柳月儿哭累了,趴倒在爷爷身上。她想,或许睡一觉,爷爷就能醒来了。阳光穿透竹林,落在柳月儿家的茅草屋顶,落在柳月儿的脚边,落在爷爷的胡子上。柳月儿手抚着爷爷的胡子,枕着爷爷的胸膛,沉沉睡去。

  “柳月儿……”

  “爷爷,我就知道,你在装死逗我。”

  “柳月儿,爷爷走了,你就把爷爷埋在门前的芙蓉树下,每年芙蓉开花,你就知道,这是爷爷回来看你了。”

  “爷爷,你不许走。你走了,我咋办?”

  “柳月儿,芙蓉花在,爷爷就在。玉米收完了,拿到集市上去换油盐,买一根红头绳。春天的笋子最好,挖回来,拿到山下去卖,能卖到好价钱。别忘了桃花树下,还有爷爷留给你的女儿红。等出嫁的时候,带上它。”

  爺爷说完,摸一摸她的头,笑着转身走了。

  柳月儿急得大哭:“爷爷,我不出嫁,你不能不要我!”

  一睁眼,发现,身子底下的爷爷,身体已经冰凉。

  柳月儿抹一把眼角的泪水,说一句:“爷爷,你好狠心。”然后,她站起身,使出浑身力气,将爷爷一点一点从玉米地里拖出来。拖到芙蓉树下。她用了一下午时问,挖出一人宽半人高的坑,将爷爷安放在里面。一阵风吹来,熟透的芙蓉花从枝头上落下来,落在爷爷的身上,一会儿工夫,竟落了薄薄一层。柳月儿将花与爷爷一起埋好时,月亮已经爬上了东面天空。

  她跪在爷爷的坟前,说:“爷爷,你这回要说话算数,要每年回来看我。”

  柳月儿在没有爷爷的日子里迎来了第二年的桃花开。她看一眼桃花,看一眼在春光里逐渐又绿起来的青龙山,想着,再有几个月,芙蓉就该开花了。

  她把一冬的被单、冬衣,捡到木盆里,搬到溪边去洗。洗完,朝家走的路上,她看到了朱三爷的一队人马正朝家门前走来。她心里一凛,欲抱着盆,快步走回家,躲到屋子里去。后又一想,爷爷已经走了,这日后家里家外的生活,全都需要自己料理,哪里能躲得了他们呢。她遂慢下步子,不慌不忙地走到家门口,拉起系在桃花树上的晾衣绳,将另一头绑在芙蓉树上。

  朱三爷的人马走近。

  他看见,下午的阳光照着柳月儿的半边脸庞。她穿着烟青色的对襟小褂,一条藕白色的粗布裤子。头上梳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上各绑着一截红头绳。

  她的眼睛,也像这春天的竹林,有似青非青、似雾非雾的一股子灵气。

  朱三爷看得愣在马上。

  马下一侧的朱十安,也看得愣在一旁。

  柳月儿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收起正在晾衣服的手,转过头来,一脸恼怒:“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她一扭身,要回屋。朱三爷在身后叫:“柳月儿,柳月儿,你爷爷呢?”

  柳月儿转过身,指着芙蓉树下道:“在那,死了。”

  朱三爷恍然一惊,想想山上山下这十多年相守的时光,不免凄然。随后又问:“那你日后的生活咋办?”

  “咋办?照以往的日子一样办!”她说着,就转身,抬脚进了屋子。朱三爷在原地怔然。山问渐渐升起青雾。朱三爷看着,觉得满山都是柳月儿的眼睛。他说:“十安,给柳月儿放袋粮食在门口。”说完,他就领着人马,向寨子走去。

  第二天早晨,朱三爷让人叫来正在打拳练腿的朱十安,让他坐在自己一侧。

  他一手握着烟斗,一手握着太师椅的扶手,看着朱十安笑问:“十安,你跟着爹多少年了?”

  朱十安毕恭毕敬:“爹,十一年。”

  “嗯,十一年了。你来的时候,柳月儿六岁。十一年了,那她现在十七岁,成人了。”朱三爷缓缓吐出口烟。

  朱十安不明白朱三爷话里的话,就默然听着,等候吩咐。

  朱三爷瞧一眼朱十安,继续道:“柳月儿真是出落成一个水灵的大姑娘了,爹从没有见过如此水灵的姑娘。你跟着爹这么多年,还没独自做过一桩事儿。在咱们寨子里,有一条规矩,一个孩子只有单独做成一桩事儿,才算成人。爹这次就派你一项任务,今儿就去给爹把柳月儿抢回来。抢回来了,你也就成人了。”

  朱十安看看朱三爷,想想昨天所见的那个春笋一般的姑娘,心里竟生起痛苦。但这是爹派给他的第一桩事儿,他要去做。

  他说:“好,爹,我现在就去抢她回来见你。”

  他学会了朱三爷身上所有的本领,走起路来,如风在地。他到柳月儿家的门口时,正撞见柳月儿坐在桃花树下喝茶。柳月儿抬头看到他,吃了一惊,问:“你是山上那小土匪?”

  朱十安涨红了脸,搓着手,点点头。

  柳月儿继续喝茶,喝一口,抬眼问:“你来我家干啥?”

  “来带你走。”朱十安站在原地回答。

  柳月儿将茶碗倒扣在铁壶上,站起身,歪头盯着朱十安,继续问:“我为啥要跟你走?”

  “去给我爹当三姨太。”

  “哼,这个老土匪!”柳月儿说着,气冲冲往屋里去。走几步,停下来,扭头瞪着眼睛说:“我要是不愿意,不跟你走呢?”

  “由不得你。”朱十安低头说。

  柳月儿将门摔得“砰”一声响。再出来时,她的身上就多了一件包裹。她眼睛通红,腮上还挂着泪水。她将门锁好,说:“爷爷,我走了。”说着,就沿着山道,往寨子方向去。

  朱十安跟在她身后。他看到她小小的身体,掩在绿竹青色的烟雾中,像一头受惊的小鹿。背上的麻花辫和辫梢的红头绳随着她的脚步,不停在朱十安眼中晃动。晃得朱十安也想流眼泪。他发现,离寨子越近,他心里的痛苦越重。

  他突然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他叫住柳月儿。

  柳月儿回头,满脸泪痕。

  “你走吧,赶紧下山去,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柳月儿瞪圆了眼睛,问:“为啥要放我?”

  朱十安不说话,扭头看路边竹林上的青烟。

  柳月儿等不到回答,又问:“我走了,你咋跟朱三爷交待?”

  “你不用管,赶紧走,不要让朱三爷再看到你。”

  柳月儿咬着嘴唇,低下头,想了想,说:“你在这等我。”

  她遂跳开脚,往山下跑。再回来时,她的怀里抱着一只封了红布的粗瓷坛子。她的额角上淌着汗,脸上红扑扑一片。她把粗瓷坛子往朱十安怀里一凑,说:“这是爷爷留给我的女儿红,在桃花树下埋了十四年。我要走了,酒也带不走,送给你喝。”朱十安推却。柳月儿就地一坐,一把扯开酒坛的封口,抱着坛子,灌下几口酒,然后递给朱十安说:“你不喝,还要留给朱三爷喝吗?”

  朱十安犹疑着,接过坛子。他看到柳月儿的脸颊更加绯红,艳若她家门前的桃花。他看得出神,一恍然,抱起坛子,将酒大口灌进肚子。

  柳月儿站起身,睁着含雾的眼睛,说:“小土匪,我走了,我会一辈子记得你。”

  说着,转身朝山下跑。

  朱十安在背后喊:“我叫朱十安,你要记得,我叫朱十安!”

  柳月儿听到,停下脚,转过身,看着朱十安。一只大鸟忽地从旁边草丛间飞起。柳月儿对着朱十安喊:“我记得了,朱十安,我走了!”

  她和鸟一起跑远。

  朱十安看着柳月儿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他颓然坐在地上,将女儿红喝得一滴不剩。随后踉跄着走回寨子,去见朱三爷。

  朱三爷问一身酒气的朱十安:“柳月儿呢?”

  朱十安站在脚地上,“嘿嘿”笑:“让我放走了。”

  朱三爺忍着怒,说:“她已经长成了我心头的一块肉,你把我的这块肉生生挖了,你说,该怎么办?”

  朱十安说:“好办,我还你!”

  说着,他把左手伸出,放在朱三爷身侧的几上,右手拔出插在腰间的刀,手起刀落,他左手的小拇指从几上滚落到地下。

  朱三爷站起身,看一眼地上的指头,说一句:“十安,你成人了。”踱步走出屋子。

  朱十安捧着手,回到自己的房间,咬牙包好伤口,就着酒劲,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晨,青烟照旧笼罩了整座青龙山。喽啰们一早起床,在庭前院子里练拳:

  起床嘛,嘿嘿;

  练起嘛,嘿嘿;

  左手嘛拿锤,嘿嘿;

  右手嘛执枪,嘿嘿……

  朱十安也在队伍中。朱三爷含着烟斗,踱着方步,缓缓走过队伍。

  “十安,好好练!”

  “知道了,爹!”

  寨子前方的崖头上,朱三爷一身墨色衣裤,迎风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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