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新疆《伊犁河》杂志的毕亮小兄来函,说他们的杂志要在2017年的第2期集中推出新疆本土一位70后作家刘永涛的两个短篇小说,命我给刘永涛的小说配一点评论性的文字。由于2016年前半年我曾经有过一次颇为愉快的新疆伊犁之旅,那一次,自身就才气特别逼人的毕亮不仅全程陪同,而且还诚恳地与我相约,约我在合适的机会一定要给他们的杂志写稿。也因此,面对着毕亮要我给刘永涛配评的成命,我无论如何都推脱不得,只能悉遵其命而勉力为之。这一次,《伊犁河》上将要刊载的两个短篇小说分别是《李汉三家的狗》与《平安夜》。大约是为了加强我对刘永涛小说创作更为全面的印象,随同这两个短篇小说,毕亮也同时把《我们的秘密》《姐妹》《对面》《别人的房间》这几个中短篇小说也都发给了我。只有在读到中篇小说《我们的秘密》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却原来,这部作品我以前就曾经读到过。早在2013年,刘永涛就曾经以这部作品登上过由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年度小说排行榜。而我,正是这个颇有影响力的小说排行榜的评委之一。这一次的重新阅读,很快就把当年的那种阅读印象召唤了回来。
就我迄今为止所读到的小说作品而言,从书写对象的角度来看,可以说刘永涛拥有两副明显不同的小说笔墨。其一,是所谓乡村题材的书写,这一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是《李汉三家的狗》。其二,是所谓城市题材的书写。且让我们先来看这篇《李汉三家的狗》。单从小说的标题,我们就不难判断,这个短篇小说不仅要写到狗,而且,这条狗还将在小说中占有某种举足轻重的地位。实际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这条名叫哈罗的狗,简直称得上是狗族中的精灵。按照“一碗泉”村那位懂狗的老猎户的说法,这条狗干脆就应该被看作是“天狗下凡”:“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牧羊犬,它两只前爪的爪缝里有一撮白毛,这样的牧羊犬,上千条才有一条,不光凶悍异常,连狼都怕,最重要的是灵性十足……”那次在阿三家放牧时的表现,就足以证明哈罗的凶悍与勇敢:“那时候的李汉三正在睡觉,哈罗才是真正的放牧高手,无论是给羊群指引方向还是保持队形。有哈罗在,他差不多成了一个甩手掌柜。是土狗叫声里的恐惧惊醒了李汉三。他骑上马,端着猎枪也向东面去。到了跟前,哈罗已经跟两只草原狼撕咬成了一团。那是两只正值壮年的草原狼,但哈罗还是比它们高出半个头,并且凶猛无畏。最终,两只草原狼落荒而逃。”一条狗,居然可以战胜两只正值壮年的草原狼,哈罗的凶悍与勇猛,自然可想而知。但相比较来说,哈罗的特别珍贵处,还在于它的灵性十足与善解人意。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它与主人李汉三一家人的关系上。它曾经几次救过主人一家人的命。一次,是在干渠中救了志刚的命。那一次,志刚不慎掉进了水流特别湍急的干渠中。哥哥志强眼睁睁地看着湍急的水流带走了志刚,但却不敢下水营救。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是哈罗勇敢地跳入了水中:“哈罗在水里叼住了志刚的衣领。缓过气来的志刚一把抱住了哈罗的身子,他和哈罗一起在渠水中起起伏伏。幸好干渠边有一棵横着生长的树,冲到那棵树跟前,哈罗一口咬住了树的主干。志刚得救了,但他的屁股被磨得血肉模糊……”还有一次,则是在寒夜救了李汉三本人的命:“两年前的冬天,他在小草甸碰见了朴实、豪爽的哈萨克人,他们请他喝酒。他便带着哈罗去了。喝完酒已是深夜,他拒绝了哈萨克人让他留宿的好意,就往自己的住处去。走在半道上,酒劲上来了,他整个人瘫成了一团,无论哈罗怎样咬他、扯他,他都动不了了。哈罗便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搂着哈罗在冰天雪地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当放牧的哈萨克人出现时,哈罗开始狂叫。哈萨克人把他弄进了他们的毡房,不过还好,他除了腿冻僵了,整个面部肿得如斗牛,命还是保住了……”灵性十足的哈罗,之所以如此善解人意地对待李汉三一家人,关键原因在于,李汉三一家人对待哈罗就像亲人一般温暖。用女主人秀莲的话来说,这条哈罗,干脆就是她的第三个“儿子”。因为是她的第三个“儿子”,所以,打小到大的十多年时间里,哈罗无论吃还是住,都跟他们一家人跌打滾爬在一起。
但就是这样一条既凶悍勇猛又善解人意的狗,李汉三却非得要把它送给别人。究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家庭生活的过于贫穷。对于李汉三这个普通的农民来说,首先是一家四口人的衣食住行:“今年在地里就不要有什么指望了,能把种子和化肥的开销收回来就不错了……再过大半个月就开学了,志强该上中学了,得去镇里上,还得住校,那可是实打实的钱……还有,咱们的房子也该修修了,看今年这个架式,冬天的雪不会小,再不修,估计咱们一家人都得被雪压死……”与此同时,由于李汉三来自遥远的内地,在家乡还有年迈的老父亲和嫡亲的妹妹需要他来抚养接济:“这些年他代牧的收入一年比一年高,甚至比地里的收成还高。但他基本上把钱都寄给了老家的爹和妹,用来给爹治病和维持妹一家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他爹和他妹需要接济,他家里的地虽然是全村收成最少的,但他们家一定可以过上全村人中上等的日子……”这两个方面结合在一起,就使得李汉三一家的生存境况非常糟糕。正是为了改变糟糕的生存境况,面对着“绝户头”给出的优厚交换条件,李汉三方才动了心,方才试图说服家人,同意用千里挑一的哈罗去换回五十只羊。结果当然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仅仅只是换出去一个星期,哈罗就遭遇了一场与草原群狼的恶战。恶战的结果是,在保护了羊群安全的同时,哈罗最终付出了惨重的生命代价。
就整体感觉而言,刘永涛的这篇《李汉三家的狗》写得中规中矩,其思想主旨也颇为深刻。在尽情展示人与狗之间亲密感情的同时,也揭示了西部农民生存的苦难。但读完之后,一种不满足的感觉却总是驱之不散。关键的原因,恐怕还是在于刘永涛的过于中规中矩,又或者说缺少对于生活独到的发现与领悟。如此一来,一种必然的结果就是,只要读一读小说的开头,甚至只是看一看小说的标题,就可以把故事情节设想个八九不离十。正因为如此,所以,在刘永涛的两副小说笔墨中,我更感兴趣或者说寄予希望更大的,是他的另外一副笔墨,也即他的城市书写那一部分。
毕亮发给我的小说中,除了《李汉三家的狗》,其余几篇包括《平安夜》在内,全部都是关于城市的情感或者精神书写。在具体讨论《平安夜》这个作品之前,我们首先需要对刘永涛的城市书写做一种总体探讨。不知道其他熟悉刘永涛城市书写的朋友意识到了没有,最起码我所读到的五个中短篇小说中,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现象是,主要人物形象的被命名全都是一致的。具体来说,《我们的秘密》中,除了一再提及的那位失踪者王红兵之外,叙述者“我”的妻子,那位电视台绯闻缠身的女主持人叫做“白晓”。《姐妹》中,那位被裹挟在前妻简晓月与后妻刘小跳之间的男性叫做“方平”。《对面》中的几位人物,分别是“方平”、“张磊”、“吕丽”以及“白晓”。《别人的房间》中的男女主人公,也分别是“方平”和“吕丽”。而《平安夜》中的几位人物形象,也分别是“方平”、“白晓”、“张磊”以及“吕丽”等。从故事情节构建的角度来说,刘永涛的这些城市书写作品绝非拥有内在关联的系列小说。既然排除了系列小说的可能,那么,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就是,刘永涛为什么要在不同的城市书写作品中采取这样一种同名同姓的人物命名方式?这里,或许潜隐着刘永涛对于城市人精神世界某种特别的理解,也未可知。反正不管刘永涛自己怎么想,在我看来,他之所以要刻意地采用这种人物设置方式,很可能与他密切关注表现城市人精神困境的写作主旨存在一定的关联。唯其因为在刘永涛的理解中,现代城市人的精神面目具有突出不过的同质化倾向,所以他才会相当自觉普遍地运用这种人物设置方式。
具体来说,这篇《平安夜》的书写主旨,同样是试图对现代城市人迷乱而焦虑的精神世界进行深度的人性透视与艺术表现。美女白晓是被张磊介绍进入包括宋平在内的这个圈子的。既然白晓被拉进了这个圈子,那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圈内男士们志在必得的“猎艳”目标。没想到的是,到头来大家竟然都在白晓这里碰了壁:“圈子里的人的抱怨声却起来了。他们这个说,白晓那丫头鬼精着呢,太极是越玩越出色了……那个说,白晓的胃口可不是一般的大,估计我们这一伙加起来,都只算一盘开胃的菜……还有的说,白晓是属猫的吧,我们怎么看怎么都像那灰不溜秋的耗子……抱怨归抱怨,但宋平从他们那咬牙切齿地口气里,还是嗅出了更大的动力与贪婪。”久而久之,这个圈子自然也就开始与白晓拉开了距离,因为大家都知道“现在的白晓已经是主的人,想想都让人崩溃。”白晓之所以能够和“主”发生关系,主要因为她的母亲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宋平曾经有机会见到重病在身的白晓母亲:“白晓母亲一脸的祥和与平静,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癌症晚期的人。白晓母亲对宋平慈祥地笑笑说,真是麻烦你了,主会赐福给你的。”毫无疑问,白晓母亲异样的平静安详,与她作为“主”的信徒有很大的关系。而白晓,在母亲不幸弃世后,一个无法推脱的责任,就是遵从母亲的遗愿,“多接近主,多接近上帝”。这样一来,也就自然而然地引出了这个“平安夜”的故事。宋平应邀陪同白晓前往教堂参加布道弥撒活动,为此他甚至不惜推掉了女友吕丽的约会请求。没想到的是,宋平竟然是那次平安夜布道弥撒活动中唯一的新人,并因此而获得了特别的祝福。经受了这番意外洗礼之后的宋平,一时之间处于茫然无措的状态之中:“宋平的脑海里是一片透明的轰响……”就在这个时候,白晓出乎意料地向宋平发出了他们可以在一起过夜的暗示,但宋平却不仅貌似毫无感觉地拒绝了白晓,而且还把事先就已经准备好的那只避孕套拿出来当作气球一样吹大挥舞起来。在我看来,结尾处的这一细节设定,很显然是意味深长的。它意味着接受了精神洗礼之后的宋平,精神世界某种自我净化与升华现象的最后生成。
不管怎么说,相比较而言,我认为,刘永涛今后似乎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城市书写这一副笔墨上去。因为,与前一副乡村书写的笔墨迥然不同的是,在刘永涛的城市书写中,很显然有着他自己对于世界与人生的独到开掘与理解,因而也就潜藏着更多的小说写作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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