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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三家的狗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13120
刘永涛

  你确定要这么干,哈罗可是一断奶就到了咱们家,十年了,它已不单单是条狗……秀莲转过了身,推开了窗户,好让外面的热风进来,吹走她的悲伤。

  他们家在“六户地”村的西北角,全村的人凭借着前两年好光景,都先后翻新了房子。只有他们家没有。冬天,西北风狂烈的时候,整个屋子都在抖。

  他们家的地同样在村里的最西北角。隔着黯淡而泛灰的几排防风林,那边便是起伏绵延的沙丘。看不见的风挟裹着沙粒浩浩荡荡地穿过防风林,直接扑打在他们家地里的庄稼上,他们的收成总是比别人家的要少三分之一。

  现在是八月。从后窗远远望去,地里的棉花一片青绿。但这仅仅是一种假象。七月中旬,下了四天四夜的雨,这里的夏天从来都是阵雨,半个时辰不到一切就烟消云散。

  今年,老天爷像要灭了“六户地”似的,可着劲地下,下的结果就是天气骤冷,气温降至零度左右,犹如初冬降临。地里棉枝上白的、粉的花苞全被吹落,棉桃也大部分腐烂……虽然还没有到收获的季节,但减产三分之二几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秀莲曾一直抱怨她家的地托下的福薄,这下,没什么可抱怨的了,老天对“六户地”的人一视同仁,却给他们家带来了致命的灾难。

  咱们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嘛,哈罗十岁了,在狗里应该算是老年了。虽然它看上去不算老,趁着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哈罗为咱们家尽最后一点力……李汉三说着,把手里的莫合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他吸得急,呛得连连咳嗽,连眼泪都呛出来了。

  五年来,哈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帮“一碗泉”的村民放牧的时候,哈罗一直跟着。他在小草甸,一呆就是几个月。那几个月里,除了呆头呆脑的羊,就只剩下热气腾腾的哈罗了。他平时喜欢聊天,在村子里的时候,有了空闲,便跑到村口的大榆树下。那是全村人说话的地方。村子里的人就他一个人帮别的村的人放牧,虽然这并没有帮家里摆脱掉最贫穷的境地,他却比村里的人都多了一份见识。村里有不少人,连小草甸都没有去过,何况是野马、雪豹、野驴与草原狼……他说起小草甸的事情滔滔不绝,让村里的人羡慕而神往。“六户地”村比外面的村都穷,但穷人照样看不起比他更穷的人。他憑借着谈资,终于在村民们面前找回了一点属于自己的脸面。

  而在小草甸,他只能和哈罗说话。哈罗能听懂他说的每一句话,不光听懂,还能回答。他说话的时候,哈罗的眼睛或睁或闭,眼里的光也或明或暗,还有它支棱的耳朵与上下摇动的尾巴,都是它鲜活的回应,更别说它的舌头与前爪。它总是在他某个话题刚刚开始或结束的时候,伸出潮湿而温热的舌头舔一下他的手,或者把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表示安慰……

  反正我不管,我把哈罗当成我第三个儿子,你把它送给“绝户头”,就是存心不让我活……秀莲说着,心里泛出了阵阵酸楚。哈罗是她向娘家村里的一位猎户要的,那时,她刚从娘家坐完月子,她左手抱着老二志刚,右手抱着哈罗,村里人远远望着,她就像抱了一对双胞胎。它比一个毛线团大不了多少,对秀莲不是一般的依恋,一天到晚都跟在她的前后脚。秀莲生怕把它踩死。

  从抱回来的那一天起,她就没让它在下面吃过饭。他们家一天吃三顿,哈罗一天也吃三顿,他们开饭的时候,也正是哈罗开饭的时候。哈罗和他们一起在长条形的枣木桌上吃。开始的时候,哈罗整个身子都拱在桌面上。半岁以后,它把后腿支在地上,前只前腿扒在桌子的边缘,照样吃得欢实。开始,李汉三没觉得什么,相反感到有趣,但哈罗快一岁的时候,他认为不对劲了,没有哪家的狗上桌吃饭,简直太没有规矩了。一天晚上,他发作了,把哈罗的海碗从它嘴里夺下,重重地放在泥地上,黑着脸说,下面吃。哈罗无辜地看着他,然后把头扭向他最亲密的兄弟志刚。一岁的志刚“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哈罗把头又转向秀莲。秀莲气呼呼地说,怎么啦,我们都习惯了,你要是不习惯,你可以出去吃……志强紧接着说,爹,就让哈罗在上面吃,这样一家人才齐全,才吃得香……李汉三愣了,他没想到不到五岁的志强能说出这种话来。他弯下腰,把哈罗的海碗又重重地放在了枣木桌上……

  哈罗还在屋里睡。全村的狗都睡在外面的狗窝,但哈罗不。李汉三家里就一家土坯房,中间用一道薄薄的隔墙隔开,里面睡着李汉三和秀莲,外面的一张小床上睡着志强和志刚。兄弟俩一人一头,志刚头朝南,过去便是哈罗的头。它的窝紧挨着床头。最初,这是秀莲的意思,也好给志刚一个安慰,免得他夜里闹。志刚是不闹了,但他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没有哈罗的夜晚,他便啼哭不止。李汉三只好把哈罗又从屋外放进来,时间一长,所有的人也都习惯了,没觉得哈罗睡在屋里有什么不妥。

  今年在地里就不要有什么指望了,能把种子和化肥的开销收回来就不错了……这再过大半个月就开学了,志强该上中学了,得去镇里上,还得住校,那可是实打实的钱……还有,咱们的房子也该修修了,看今年这个架式,冬天的雪不会小,再不修,估计咱们一家人都得被雪压死……李汉三又狠狠吸了一口,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就像是对自己的折磨。

  四年来,能有“一碗泉”的村民不断请他放牧,并且出的价越来越高,都是哈罗的功劳。四年前的夏天,他帮土哈家放牧的时候,在小草甸碰见了两只草原狼。阿三家的两只土狗首先发现那两只草原狼,阿三恰好也在附近放牧。但那两只土狗只是狂叫,根本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只草原狼钻进了土哈家的羊群。哈罗在最东面,它刚把掉队的一只小羊赶回羊群,听到叫声,便往西面狂奔。那时候的李汉三正在睡觉,哈罗才是真正的放牧高手,无论是给羊群指引方向还是保持队形。有哈罗在,他差不多成了一个甩手掌柜。是土狗叫声里的恐惧惊醒了李汉三。他骑上马,端着猎枪也向东面去。到了跟前,哈罗已经跟两只草原狼撕咬成了一团。那是两只正值壮年的草原狼,但哈罗还是比它们高出半个头,并且凶猛无畏。最终,两只草原狼落荒而逃。他手里的枪响了。这是他放牧以来放的第一枪。

  在阿三的渲染下,哈罗差不多成了天狗下凡。“一碗泉”村一位懂狗的老猎户看了哈罗的面相与爪子说,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牧羊犬,它两只前爪的爪缝里有一撮白毛,这样的牧羊犬,上千条才有一条,不光凶悍异常,连狼都怕,最重要的是灵性十足……听了老猎户的说道,李汉三不免得意。秀莲曾给他偷偷说过她娘年轻时和她们村里的那位有名的老猎户之间的私情,老猎户的母犬只下了两只犬,就送给了秀莲一条。

  要不,咱们把栏里的那头猪卖了,还有八十只鸡,这两项加起来差不多够志强上学和修房子的……秀莲咬着牙说完,心不由疼了,那头猪是春节前抓回来的,现在才开始真正长膘,三个月后,肯定能卖个不错的价钱。但……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眼前的困境几乎是翻不过去的沙丘……

  如果说哈罗真算秀莲的第三个儿子,那么哈罗无疑是最贴心的了。六户地村的男人有个坏毛病,喜欢打老婆。李汉三开始也不打,但遭到村里别的男人的嘲笑。他受不了他们的嘲笑,便也开始打老婆,并且手下得一点也不轻。哈罗到他们家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整整打了秀莲两年。

  哈罗刚一岁的时候,李汉三又在村里的谷场上打秀莲了。他差不多有大半年没打老婆了,但那天,他觉得秀莲确实不知好歹。谷场上都是人,但秀莲一点都没有顾忌到他是一家之主,当着村民的面又开始耍她的坏脾气。众人开始哄笑。他知道他再不下手,村民脸上会在一个月里都挂着对他的不屑。他动手了,上去就给了秀莲一记响亮的耳光。众人一下子不笑了。他觉得不够,准备上脚。这时,一道黑影扑来,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扑倒在地上。他这才看清是哈罗。众人也看清了,先是惊疑,接着便是哄堂大笑。李汉三觉得自己的脸完全掉到尘土里了。他灰着脸爬起,抄起把短锹就去拍哈罗。哈罗便跑。他跟着哈罗后面撵。哈罗跑得并不快,他觉得只要加一把劲,就能把哈罗撵上。他知道今天只有把短锹拍在哈罗背上,他才能找回他的脸面。哈罗从谷场一直跑到庄稼地里,他便从谷场撵到庄稼地里。他加了一把劲,又加了一把劲,但总是差那么一点。五公里后,他跑得嗓子冒烟,浑身散架,才明白这是哈罗的伎俩,他就算是跑死了,也别想真正撵上哈罗。他倒在麦地里,大口喘气,双眼直翻,跟要死了没什么两样。哈罗不跑了,它低着头,慢慢走过来,最终站在他面前。他举起了手,又无力地放下。哈罗吐着鲜红的舌头,舔了他的脸一下,接着又是一下……

  从此,他只要向秀莲和志强、志刚动手,哈罗便跟他急,疯了般地往他身上扑。发怒的哈罗看上去确实有点吓人。他只好悻悻作罢。不光哈罗不让他动手,家里任何成员向别人动手,哈罗都不愿意。秀莲伸手打志强、志剛,它扑向秀莲;志强向志刚动手,它扑向志强。哈罗坚定不移地维护着家里它想要的安宁与和平……

  就是把猪和鸡都卖了,估计那也不够,下个月就是该给咱爹和咱妹寄钱的日子,听说那边又涝了……李汉三怯懦地说道,手抖得更是厉害,一颗暗红的莫合烟粒子落在了他卷起裤脚的小腿上,径直钻进肉里,他感到一阵刺痛,空气中也散发出一股隐隐的皮肉的焦糊味,但他一声不吭,就像是对自己的惩罚。

  李汉三八岁时,家乡那边闹大饥荒。村里有四分之一的人差不多都饿死了。他娘带着他朝东,他爹带着他妹朝西,他的爹娘坚信总有一个方向能找到吃的。他娘带着他至少走过了七八个村,那些村子里的惨相同样触目惊心,惨不忍睹。总有好心人,出门的第十天,他娘讨得了半块玉米饼,而不是照得了人影的稀粥。娘让他吃,全让他吃。他就傻乎乎地都吃了。他吃完了,皮包骨头似的娘,却闭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他又要了半个月的饭才返回村子。他返回的第二天,爹带着他妹也回来了,并且政府开始放粮。他们吃饱了饭,便去那个村子寻找娘的尸体,但娘的尸体哪能找得到。村后的坟里,只有娘的几件破衣裳和她那只讨饭的破土碗。

  娘走后,他爹没有再找,又当爹又当娘拉扯着他和他妹。他大一岁,便多一份愧疚,对爹多一份罪。娘要是不死,爹绝不会一天到晚苦着一张脸。十七岁时,他听说新疆好讨生活,便跑到了新疆。他到新疆的第三年,他妹便嫁人了,嫁给了附近村里的一户人家。那家是三代单传,他妹的肚皮不争气,迟迟不见动静。嫁过去七年了,才算多少有个交待,是个女娃。那家人便继续对他妹没有好脸色,他妹过得凄苦。五年前,他妹夫却得一种说不清的暴病死了。村里人说他妹克夫,对她不是一般的嫌恶。他妹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带着女娃回了他爹的村。他也是五年前接到爹的信第一次回去。看到疾病缠身的爹和妹脸上的凄惶,他的心当时就重成了一块石头。他动员爹和妹来新疆,这样彼此有个照应。但他爹不愿意,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太多的年头了,他死也要死在家乡。爹不走,他妹当然更不会走,想到遥远的新疆都让她恐惧,起码在自家村,没人讨嫌。

  李汉三一个人回了新疆。回去后,他就开始帮人代牧。这些年他代牧的收入一年比一年高,甚至比地里的收成还高。但他基本上把钱都寄给了老家的爹和妹,用来给爹治病和维持妹一家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他爹和他妹需要接济,他家里的地虽然是全村收成最少的,但他们家一定可以过上全村人中上等的日子……

  是你的爹不是我的爹,当初我真是瞎眼了,要嫁给你这个穷鬼,害得如今哈罗都保不住……秀莲满脸的泪水,她是真的后悔了,想当初,多少人告诫她,千万别嫁给“六户地”的,“六户地”不光地理环境恶劣,村里的人也蛮得很。嫁给那个村,就等于嫁到了穷窝里,就等着受穷受气吧。她当时算是鬼迷心窍了吧,觉得李汉三人老实,又是从内地来的,不会沾上恶习,还有,李汉三清秀的模样也让她稀罕。为了李汉三,她跟爹闹,跟娘闹,甚至要喝药。爹、娘被她闹得实在没办法了,随了她的愿。她便嫁到了“六户地”。

  开始两年她倒觉得没什么,“六户地”除了风沙大,一样能活人,并且李汉三对她也恩爱得紧。但先后有了志强、志刚后,他们的日子越过越紧巴,烦心的事也越来越多,她的脾气便越来越坏。最让她伤心的是李汉三,竟然学着村里的男人打自家的女人。虽然李汉三前脚打,后脚回到屋里又是哀求又是下跪,但她心里并没有好受多少。说穿了,只要成了“六户地”的女人就要比别的村里的女人多一份屈辱,多一份不公的命运。自从五年前李汉三回了一趟老家后,他们家的日子更是一落千丈,李汉三除了地里最忙的时候回来几天,平时地里的活都丢给她一人操持,但他们除了加倍的累,李汉三并没能拿回来几个钱,钱都被李汉三拿去填老家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面对秀莲的指责,李汉三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有愧,但他没低下头,反而硬气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那可是五十只羊,就是打着灯笼也甭想找到这样的好事,有了那五十只羊,咱们完全能过上村长一样的日子,再说,哈罗在咱们家肚子里也挂不了半点油水,到了“绝户头”那里,也算是享福了……

  你个马户……日你亲爹,秀莲骂道:你哄鬼哩,哈罗去给“绝户头”放牧,面对的是大草甸一群又一群的草原狼,你那是让哈罗送死啊……

  李汉三愣了,他没想到秀莲会骂他马户,在“六户地”只有彼此怀有深仇大恨的人家才会用这两个字眼诅咒对方。

  但现在的秀莲差不多是疯了,她不光用最恶毒的字眼骂他,人也从窗前怒气冲冲地走到李汉三面前,伸出十指狠狠地抓他、掐他、打他。李汉三不动,由着秀莲动手,但他还是在秀莲的打骂中继续血淋淋地吐出了几个字:这事就这么定了,哈罗再日能,他还是一条狗……

  秀莲又哭又骂又打地折腾了半个小时后,整个人便瘫倒在泥地上,浑身抽搐,目光呆滞。李汉三伸手想扶一把秀莲,他还是忍住了,但他知道秀莲认命了。说穿了,哈罗毕竟只是一条狗……

  志强和志刚是在午饭后的小院里知道了爹娘的决定。

  志刚当时便哇的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哈罗和他的感情最好,他们差不多是一起长大,虽然哈罗的个头远远长得比他快,但他们的心理年龄是一致的,他说什么,哈罗都能听懂,哈罗有什么表示,他也能明白。尤其是两年前的那个星期天,他和他哥志强还有哈罗一起去拔猪草。志强拔了一花兜,他也拔了半花兜,路过干渠时,里面竟然流着哗哗直响的渠水。“六户地”缺水,这条干渠一般只是个摆设。志刚激动了,蹲到干渠边去玩水。干渠是用洋灰板砌的,他脚一滑,便滑进了干渠。水并不太深,但水流得急,人在水里根本站不住。志刚便被渠水冲着往前去,整个人在水里一起一伏。志强根本不敢下水,他知道这条干渠的凶险,他正急得直哭时,哈罗已经奔跑着跳进了渠水。哈罗在水里叼住了志刚的衣领。缓过气来的志刚一把抱住了哈罗的身子,他和哈罗一起在渠水中起起伏伏。幸好干渠边有一棵横着生长的树,冲到那棵树跟前,哈罗一口咬住了树的主干。志刚得救了,但他的屁股被磨得血肉模糊……

  志强没哭,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李汉三面前说,爹,求你别送走哈罗,我知道咱家穷,但咱们不是在养猪吗,一头不够,就再养两头,猪草我一个人全包了,除了上课,我别的时间都用来拔猪草……

  志刚一听,也跪了下来说,爹,还有我,我不贪玩了,志强一天拔多少猪草,我就拔多少猪草……

  李汉三的心颤了一下,他黑着脸说,都给老子起来,这事就这么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但志强与志刚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不动,就跟两根木桩戳进李汉三的身体里。李汉三火了,他上去给志强和志刚一人一记耳光,同样的响亮。志强不哭,志刚嘴咧了咧,也照样不哭。

  李汉三突然心虚得厉害,他想到了蹲在院角的哈罗。哈罗并没有像过去那样扑倒李汉三,维持着它想要的那种和平。它像什么都懂似的,只是无动于衷地半卧在那里,一动不动,而它的眼睛就像被人扬了一把沙土,看上去灰蒙蒙的。他只看了一眼,便慌忙别过脸去,他不敢看哈罗眼里的悲伤。他知道它什么都明白了。

  秀莲过去拉扯两个孩子,但死活拉扯不起,秀莲绝望了,她坐在地上,搂着志强和志刚,开始了新一轮对李汉三的咒骂。李汉三呆不住了,他抬腿出了院门。

  李汉三走得离家越远,心里沉重得越厉害,对哈罗也愧疚得厉害。哈罗曾救过他的命。两年前的冬天,他在小草甸碰见了朴实、豪爽的哈薩克人,他们请他喝酒。他便带着哈罗去了。喝完酒已是深夜,他拒绝了哈萨克人让他留宿的好意,就往自己的住处去。走在半道上,酒劲上来了,他整个人瘫成了一团,无论哈罗怎样咬他、扯他,他都动不了了。哈罗便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搂着哈罗在冰天雪地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当放牧的哈萨克人出现时,哈罗开始狂叫。哈萨克人把他弄进了他们的毡房,不过还好,他除了腿冻僵了,整个面部肿得如斗牛,命还是保住了……

  整个村子空得很,走在村里的李汉三没有遇见一个人。现在正是正午,村里的人都躲在屋里纳凉。白色的太阳如同一个严厉的法官,炙烤着他,也审判着他,他走在空空荡荡之中。他虚蒙蒙的眼,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在院门处站着。他以为是他的眼花了,他走近了几步,看清了,那是刘寡妇。他整个身子一下子顿住了。

  李汉三是三年前和刘寡妇打上了交道。过去,他都是躲着刘寡妇走,她的名声不好。三年前的那次,同样是个正午,他无聊得发慌,他刚从小草甸回来,而秀莲的娘身体犯病,秀莲急慌慌地带着哈罗跟着送信人回了娘家。他在刘寡妇院门口遇见了刘寡妇,他注意地看了一眼,刘寡妇的脸不是一般的白,像白面粉。他的心莫名地慌了一下。刘寡妇叫他,叫他哥,并让他进去坐坐。刘寡妇的声音就像一包水,他挪了挪脚步,挪不动,就索性进了刘寡妇的家门。

  刘寡妇给他倒了碗水,边纳着鞋底,边泪水涟涟地述说着自己的不幸。李汉三知道她苦,但没想到她竟然比黄连还苦,尤其是她童年时母亲暴死的惨剧……刘寡妇手里的每一锥子下去,都像是扎在了他心里……最后,刘寡妇放下了手里的鞋底和锥子,把李汉三拉到了炕沿边说,哥,你要可怜我……李汉三说,妹子,我可怜你……刘寡妇又说,哥,你得疼我……李汉三豪气地说,妹子,哥疼你……刘寡妇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他一下子知道怎么疼了,他便好好地疼了刘寡妇一回。

  疼完刘寡妇,在回去的路上,他便被愧疚占据了,对秀莲的愧疚。想当初,秀莲可是一分彩礼没要就嫁了过来。他怀着对秀莲的愧疚度过了整整三天。秀莲回来了,晚上,他疼得秀莲有点过分,就像是一种补偿。秀莲骂他是恶狼。他只是嘿嘿地笑。

  秀莲没发现李汉三有什么不对劲,但哈罗竟然闻出味了,鬼知道它是怎么知晓的。过去,它见了刘寡妇从不去招惹她。但现在不了,它见了刘寡妇便像一只恶狼似的狂叫不止,并往上扑。哈罗在村子里一向威风凛凛,村子里的人没有不畏惧哈罗的,何况是刘寡妇,她当时便瘫软在地上,脸上的粉扑簌簌直落。秀莲觉得莫名其妙,她喝斥着哈罗,但哈罗根本不听,并用牙撕裂了刘寡妇的衣服。秀莲吓坏了,上去抱住了哈罗的脖子。哈罗还不罢休,又转过身来,对着李汉三狂叫。李汉三脸白得像纸,浑身瑟瑟发抖。

  李汉三决定再不去疼刘寡妇了,但邪门了,刘寡妇的一招一式直在他脑门子里回旋。女人终究跟女人是不一样的,刘寡妇就像一台神秘的发报机,他一动她,她便发出玄妙而令人费解的声音。他便光想听。他趁着秀莲带着哈罗去镇上的时机,便又去疼了刘寡妇一回。这回,他是带着东西去的,规矩他还是懂的,刘寡妇孤儿寡母的,地里活有人干,日子过得并不比村里别的人差,那都是村里男人共同努力与付出的结果。

  第三次,他差不多被鬼拉住了吧。正午时,他又惦记上刘寡妇了,他对屋里纳凉的秀莲说,他去村里的代销店,买些盐回来。他去了,临出门前瞅了一眼哈罗,它在窝里卧着,眼睛半睁半闭,他这才完全踏实下来。

  他走到刘寡妇的后窗时,往里看。刘寡妇的后窗窗帘一旦拉上,就说明屋里有人,全村的男人都知道这个暗号。窗帘没有拉上,刘寡妇和儿子正关上门吃着什么。屋里的香气顺着窗户的缝隙一丝一缕地往他鼻孔里钻。那是红烧肉的气味。他浑身不由痉挛了一下,他们家有一个月没吃肉了,纵使做肉,也是白菜与粉条占了大半。那得多少肉才能做一碗红烧肉啊,估计连村长家都不会这么干。他突然想到了他妹,他妹其实也是一个寡妇,他心痛得厉害,他转过身,把腰弯下,便看见了哈罗。哈罗正望着他,目光里有波光一闪,犹如秀莲年轻时的目光。他蹲在了哈罗的面前,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他向哈罗发誓他再不来了,他再來就是哈罗日下的。

  此刻,刘寡妇又站在门口,她的目光里有一股子怨气,但她还是幽怨地邀请他进屋坐坐。他憋闷得慌,便进去了。进去后,他发出长长地叹息说,哈罗保不住了,要送给“绝户头”了……刘寡妇一惊,她知道哈罗对李汉三家意味着什么。李汉三的委顿让她有了同情,刘寡妇柔声说,哥,我知你心里难受,今天妹子就疼你一回,你什么都不用给……听刘寡妇这么一说,李汉三清醒过来,他拔腿就往外走。刘寡妇的话便在他屁股后面撵:哥,这回,你真的什么都不用给……

  站在院落里的李汉三透过矮墙看了一眼西下的太阳,太阳绵软、膨松,如同一只哈出热气的老狗。他扭头又看了一眼院外那条一直通向村口的土路。他在等“绝户头”,他和“绝户头”约好了,傍晚的时候,“绝户头”来牵走哈罗。

  三天前,李汉三在“一碗泉”遇见了“绝户头”。虽然“绝户头”是“一碗泉”最富有的,羊有一千多只,但他还是冷着脸,爱理不理。三年前,他曾和“绝户头”打过交道,当时“绝户头”给开出的价是最高的。但年底结账时,“绝户头”算来算去,竟然给他的钱却是最少的。他肠子都悔青了,他真该听别人的劝才是,“绝户头”还真是“绝户头”啊……

  他不理“绝户头”,“绝户头”屁颠颠地拉住了他,说要和他做一笔买卖。他奇怪了,他穷得差不多只剩下身上的衣服,他们之间有什么生意好做?“绝户头”说,他用五十只羊换哈罗。李汉三吓了一跳,一条狗再值钱,能换回来四五只羊就算不错了。“绝户头”灰着脸说,他前段时间在大草甸放羊,遭遇了狼群,一下子损失了近一百只羊……李汉三知道他此话不虚,大草甸虽然青草肥美,羊繁殖得特别快,但那里是草原狼迁移的必经地,凶险得不能再凶险……“绝户头”恶狠狠地骂:我也养了几十只狗啊,牧羊犬也有几条,但在紧要的时候,全都不管用,只是乱叫一通交差了事……狗也需要狗来壮胆的,能壮狗胆的只能是哈罗……

  李汉三突然想到了三年前吃的暗亏,他硬气地说,不换,扭头便走。“绝户头”又说,我允许你在小草甸放牧,但不能超过一百只羊。李汉三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他放了几年的羊,早就想有自家的羊了,但光有羊还得有放牧的地方。“六户地”村由于自然条件恶劣,一草一木都来之不易,上面早有文件,不能养吃草的牛、马、羊,他只能望羊兴叹。可现在如果真允许他能在小草甸放牧自家的五十只羊,那么不光可以接济好老家的爹和妹,家里的日子一定也可以得到实质性的改变……

  但想到哈罗,他又迟疑了,哈罗毕竟不是一般的狗。他对“绝户头”说,他回去想想,明天给他回话。

  李汉三回去后,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知道如果真要用哈罗换五十只羊,良心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正处于极度的焦虑之时,他突然想起了他和母亲要饭的一幕。那个村叫光明村。村里到处是饿死的人。母亲抱着一丝侥幸敲开了一家的门。进去后,母亲就注意到那家的锅里正煮着什么。母亲拉着他,一下子给那家人跪下了,那家人脸上都挂着熟悉的灰的、黄的与黏稠般的悲哀。那家人给他们指了一下锅,让他们自己去弄。母亲掀开锅盖,里面是一个人的手臂,李汉三一样粗细的手臂……母亲拉着他便逃出了那户人家。母亲出来后,便开始呕吐。他没吐,但那一幕让他终身难忘,也让他无比深切地体验到人的悲哀、无奈与狠毒……

  童年的那一幕终于给了他狠心。他决定用哈罗换五十只羊。第二天,他便给“绝户头”回了话,回到家里,便用童年的那一幕来反反复复做秀莲的工作……

  土路上果然走来了“绝户头”,他还带着一个给他放牧的牛二。李汉三知道他的用意,他怕一个人带不走哈罗。

  “绝户头”进了院落就注意到志强和志刚仇恨的目光,他难堪地笑笑,递给了李汉三一支纸烟。李汉三没接,给自己卷了根莫合。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吸着烟。比他们更沉默的是半卧在院角的哈罗,它一声不吭,就像消失了似的。李汉三抽完莫合烟,便把一锅鸡肉端到了院落的泥桌上。他对哈罗说,哈罗,吃饭了,吃了……好走……

  哈罗继续无动于衷地半卧在那儿。他又喊了两遍,还是无济于事。他过去准备把狗链给哈罗套上。哈罗从不用狗链,这条狗链是他下午的时候现做的。哈罗偏了一下头。他只好放弃了。

  他指着“绝户头”硬着心肠说,哈罗,从此他就是你的主人了……哈罗的身子抖动了一下。

  志强和志刚同时爆发出哭声。

  李汉三拍了一下哈罗的后腰说,哈罗,跟你的主人走吧。

  哈罗站起来了,走到了“绝户头”面前。“绝户头”浑身都在抖,目光惊疑地望着哈罗喃喃着,还真是天狗下凡呐……李汉三又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别让它在地上吃东西,他得上桌……“绝户头”说,别说上桌,上天都可以,我会把它当祖宗供哩……

  “绝户头”就走,走出了院落。哈罗便也跟出了院落,头都不回一下。“绝户头”回了一下头说,你七天后来拿你的五十只羊……

  路上很快便没了哈罗的身影。

  李汉三呆坐下来,望着泥桌上的那锅鸡肉说,哈罗不吃,那是舍不得吃,想留给咱们,咱们就吃吧……哭得凶狠的志刚一下子冲过来,把锅狠狠地扣在了地上。李汉三没向志刚发火。他望着洒了一地的鸡肉,过了一会,他拣起一块沾满尘土的鸡肉,放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着,泪突然问便滑落下来。

  第二天晚上,志强和志刚都不见踪影。他们是一大早出去的,中午没有回来。秀莲中午的时候发现一大早蒸的窝头少了四五个,她没有多想,现在是假期,他们有时会到沙漠里挖蘑菇,他们挖蘑菇的时候,中午一般都不回来。再说,昨天后半夜下了雨,第二天正是挖蘑菇的好时候。但他们没给她说。她知道他们的心情不好,哈罗走了。

  天完全黑透的时候,秀莲慌了,李汉三也慌了,两个人站在村后的一座沙丘上打着电筒一遍遍呼喊,他们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他们折腾到后半夜,只好先疲惫不堪地回来。两人都没有睡着,越想越觉得可怕。天麻麻亮的时候,李汉三和秀莲就去敲开了村长家的门。村长一脸的不耐烦,但听说志强和志刚一晚上没回来,也慌了。他让李汉三去敲村里的钟。村里那口钟不是随便就能敲的,这么早,只有发生紧急的事才能敲。李汉三这边一敲,村里的男女便慌慌地来到了村口的大榆樹下。村长把情况说完,全村的人都急了,回去带上干粮和水,分成两队便向沙漠里进发了。

  李汉三不让秀莲去,让她在家候消息。他知道沙漠里有土狼,万一有什么意外,那秀莲还不得疯掉。但秀莲怎能坐得住,她跟上另一队就进了沙漠。

  “六户地”的人整整找了两天,两天后的下午,在沙漠深处的一处沙丘的避风处发现了躺在一棵硕大芨芨草边的志强与志刚。是秀莲那队的人首先发现的。志强和志刚的身子又软又凉,几口水下去,人才有了一点生气。这时,秀莲奔跑过来,跪在沙丘上摸着志强和志刚号啕着说,你们两个跑到沙漠深处干啥,是不是不想让你娘活了……志强艰难地说,他和志刚是到沙漠里找珍珠的,没想到越走越远,最后便迷路了……秀莲傻了,说沙漠里怎么会有珍珠,你们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志强说,沙漠过去是海,既然能找到那么多海螺,就应该也能找到珍珠,找到珍珠就能把哈罗重新买回来了……秀莲感到一阵彻骨的酸楚,她又开始号啕。

  村里的人把志强与志刚弄进屋时,天已经黑透了。村人散去了,志强和志刚吃完秀莲匆忙给他们做好的面条,才算是真正缓过劲来。秀莲说,记住,沙漠里没有珍珠。志强却硬气地说,一定有,我们一定要找到珍珠把哈罗弄回来……

  秀莲眼前不由一阵阵发黑,她知道今天志强和志刚能安全回来,那是老天开了眼,可怜他们一家,如果志强和志刚有什么意外,她可怎么活……李汉三第一次打她的时候,她的心就伤透了,就不想跟他过了,他怀着志刚便回到了娘家。但志强的小脸一直在她眼前晃,一直晃,晃得她撕心裂肺,那时,她就知道志强和肚子里的志刚是她全部的命。她在娘家呆了几天后又主动回来了。她认命了……

  望着倔强的志强,秀莲心里怕得要死。她咬着牙说,咱们不要那五十只羊了,等你爹回来了,咱们就让他去把咱们的哈罗要回来……

  志强和志刚激动了,开始号啕。李汉三就在号啕声中推开了自家的门。他在回来的路上,就知道了志强和志刚去沙漠深处的缘由,他的心当时就颤了,就后悔了,如果志强和志刚真有什么事,有那五十只羊还有什么意思。志强和志刚才是他活着的意义哩……

  秀莲看见李汉三便像疯了似的,扑上去抓他的脸,他的脸瞬间便被抓出了十道血印子。李汉三不动,由着秀莲发泄。但秀莲瘫在地上说,你个造孽的驴日下的东西,如果明天不把哈罗弄回来,我们娘仨就去死,我们说到做到……

  李汉三擦去眼角的泪一字一句地说,我明天就去把哈罗弄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李汉三就来到“一碗泉”敲开了“绝户头”的门。“绝户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李汉三硬气地说,我不要那五十只羊了,我只要我家的哈罗。“绝户头”一下子清醒了,说,你这人怎么一点信用不讲,再说,哈罗来的第二天便被牛二带到大草甸了。李汉三说,那我就去大草甸把哈罗带回去。

  “绝户头”说,七天后,牛二会带着哈罗回来拿干粮,你那时再来带哈罗回去吧,也算是给我一点补偿。

  李汉三说,当真?

  “绝户头”苦笑一声说,我就是想留也得留得住啊,那哈罗还不是你一招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汉三长出一口气,“绝户头”说得没错,他留是留不住的。

  李汉三回去后,就给秀莲和志强、志刚讲了情况。秀莲不安地说,“绝户头”当真七天后会把哈罗还给咱们?李汉三说,哈罗是谁,除了咱家的人,它还会认谁?

  听他这么一说,秀莲放心了,志强和志刚也放心了。

  七天后的一大早,李汉三带着一家人就去了“一碗泉”的“绝户头”家等待着哈罗的归来。他们一直从早上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下午的时候牛二回来了,但回来的只有牛二。牛二一脸土色。李汉三慌了,问牛二哈罗怎么没有回来。

  牛二惊魂未定地说,他们昨天遇见草原狼了,哈罗真是神勇,第一个向狼群扑去,别的狗也跟着扑了上去。他和马三端着枪的手都哆嗦,那可是一大群草原狼,足有四五十只……它们嘶咬得不是一般的惨烈,可以说是天昏地暗,他看见十几只狼围着哈罗,哈罗在里面左突右冲……战斗进行了半个多小时,他和马三最少射杀了七八只狼,狼群才散去……二十多只狗已经死了一半,剩下的也已被咬伤,但羊只被咬死了两只……最令人奇怪的是哈罗,竟然没有踪影……他和马三哭着一遍遍找,从昨天下午一直找到今天上午,但还是没找到……如果没有哈罗,真不知会死多少只羊……牛二的眼泪又下来了。

  志强和志刚一起爆发出响亮的哭声。

  秀莲伸手就去抓“绝户头”的脸:你个马户,你还我们家的哈罗……“绝户头”不动,由着秀莲抓:哈罗是天狗,它肯定不会死,不管是死是活,那五十只羊我都赔给你们家……他说完,眼里的泪也下来了。

  李汉三拿上牛二的猎枪,又检查了干粮和水,解下马的缰绳上了马,他在马上咬着牙恶狠狠地说,我一定把哈罗找回来,找不回哈罗,我就不回家……他狠狠抽了马一鞭子,枣红马腾起四蹄便向大草甸的方向跑去……

  李汉三整整在大草甸找了哈罗三天三夜。三天后的清晨,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向“六户地”的方向而来。到了中午,李汉三让马慢了下来,他一次次从马上下来,检查着路上的痕迹,并在每一阵风中抽动着鼻翼……

  当他远远地看到“六户地”时,已是下午。他牵着马,顺着起伏的沙丘一点点往前摸索。刚翻过一座低矮的沙丘时,他听到了微弱的“哼哼”声,他的心瞬间便抽搐起来,没错,那是哈罗特有的哼哼声,比一般的狗要粗犷,就像一把锉刀来回锉着什么……他顺着声音狂奔起来,他果然在一处沙丘边的平地上看见了一只血污满身的狗。他叫了哈罗一声,那只狗并没有回一下头,继续僵卧着。他跑到跟前时,不由吓了一跳。那只狗的半张脸已经完全翻起,露出被黑色的血污覆盖的骨头,右眼也坍塌下去,如同一个黑洞,一些白色的蛆虫在散发着腥臭与腐烂的右脸上涌动着……

  它就是哈罗。

  李汉三发出一声闷哼,他把哈罗抱在怀里,一遍遍叫它。哈罗终于把那只闭着的左眼睁开了。它望着李汉三,平静而黯淡,终于,它眼里有亮亮的东西流下来了……哈罗闭上了眼睛。

  李汉三久久抱着死去的哈罗不动。好久,他回了一下头,他看见他家的房子了。他眼里的泪滚滚而下,他知道哈罗再也爬不动了,一步都爬不动了,它能望到家了……

  李汉三把哈罗的身体轻轻挪开,放下,从马背上抽出一把短锹,就地挖了一个坑,把哈罗放进去,然后又盖上沙土。他不想让秀莲、志强和志刚看到哈罗的惨相,他知道他们看了,一辈子都会不得安生。这里是哈罗闭眼的地方,也是能看到家的地方,是个不错的去处。

  李汉三顶着黄昏的余光,推开了房门,秀莲、志强与志刚只是呆滞地望着他,目光里没有一丝希翼,几天过去了,他们已猜到了哈罗的结局。

  他看了他们一眼,又走了出去。他们便跟上了他,一直跟到那低低隆起的土堆。李汉三指了一下土堆说,哈罗……

  秀莲当时便瘫软在地上,而志强和志刚悲嚎着扑上去拼命扒着土堆。

  别扒了……李汉三狂吼一声,他无比悲伤地说,让哈罗安安生生地走吧……

  志强和志刚不扒了,他们把头整个埋在了土堆上,他们嘴里咀嚼著沙土,好像这样才能抵挡住心里的创伤……

  天黑透了,李汉三一家人都呆坐着,谁也不说话,好像彻底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起风了,风越来越大,整个屋子都在抖。他们都在听风声,希望风再大些。

  突然,他们听到门外传来哼哼声,在粗犷的风声中,那种哼哼声还是依稀可辨……

  哈罗……志强和志刚异口同声地喊。

  李汉三哆嗦了一下,他站起,走到门口,取了门闩,但他迟迟没有把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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