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远就看到那小子来了,这家伙真的腻歪透顶,你到哪,他到哪,狗皮膏一样黏着你,想甩也甩不掉。
碰上一根筋的家伙真的没辙,我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了,或许就因我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给了他坚持下来的信心。
前段时间,他影子一样,寸步不离,直到晚上,我进了工棚,这厮才退至门外。第二天清早,我从工棚内出来,发现他早就灰头土脸地站在门前,哨兵一样守了一夜。由于迎面相对,距离太近,根本无法避开那张瘦脸,还有瘦脸上布满血丝的眼睛。
昨晚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想着门外那个岩石一样固执的家伙,我就堵得慌。不声不响跟了一整天,没见他吃,也没见他喝,他似乎想用沉默来制造压力。
虽然时已入秋,但南方午间的太阳仍然威力未减,工地上无遮无拦,他却光着头,顶着烈日,树桩一样,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
有几次我准备叫人过去给他送瓶水,或给他一块面包,可在那么多民工的眼皮底下,我还是硬起了心肠,知道不能随便破这个先例。
当初扣了他三千元工钱就是要杀鸡给猴看,谁不听话,谁就得受点惩罚。现在这帮工人太骄横了,无论开工厂,还是搞工程,最头痛的就是人力。那些80后、90后可不像他们吃苦耐劳的父辈,不仅不能随便谩骂指责,甚至与他们说话都不可粗声大气。平时说句重话,给个脸色,就可能得罪这些少爷,反过来炒老板的鱿鱼。把你晾到一边,让你的工程运转不了,让你的厂子瘫痪下来,这世道真的崽比爷大,乱了套!
2
我知道自己家底太薄,抗不起任何风险,于是平时待人处事尽量谨小慎微,不到万不得已,不动肝火,不发脾气。在吃喝拉撒上尽量照顾好他们,生怕他们稍不如意,就拍屁股走人。特别是那些头脑活泛,有一技之长的,更是目空一切,他们知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外面排着队招人呢。
对于来之不易的工程,我不敢有丝毫怠慢,只能哄着劝着甚至求着他们抢工期,希望他们能轮班开着机器,没日没夜地干。上了工地时间过得特快,眨眼就是一天,合同规定的工期是无法更改的,这些年来业主方最喜欢搞什么工程献礼,要求向国庆献礼,向元旦献礼。由此所有的工期都只许提前,不准拖后。即使只推迟那么一两天,人家也会抓住把柄,按百分之五的违约金处罚。别看比例不高的百分之五,放到造价几百万的工程上,那也得损失不少的真金白银。
可几个月过去,进度就是上不去,看着那慢吞吞磨洋工的样子,没法不让人着急。这个时候稍有松懈就会挨打受罚,好几次都想骂娘,可后来还是忍住了。
按理说,我不应该为这事操心,这些工人风来雨去,跟随多年了,以前都很听使唤的,让他们往东,绝不会往西。干活时不管是否有人监督,都一样卖力,从不偷奸耍滑。可不知为何,开春以来他们就显得没精打采,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原来嘻嘻哈哈,无话不谈的工友,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满腹心事。休息时也不像之前一样调笑打闹,而是东一个,西一个,如懒羊拉屎,稀稀拉拉。
我知道自己年逾半百,很難弄懂后生的心事,平时交流起来明显感觉隔着很深的代沟。当初把他们带出山村,进入城市,在夹缝中觅食,起初也有过短暂的不适,不过他们很快就如鱼得水,活泛起来。随着时光的推移,他们已深深爱上了灯红酒绿的城市,平时挥汗如雨地干完一天,到了晚上就自由了。泡妞、喝酒、打牌,沐足、K歌,想干啥就干啥。别看这些出身乡野的娃儿,他们对城市生活的迷恋与渴望让人吃惊。当我宣布施工队离开城市,重返乡村的时候,他们足有半个小时没有说话。让他们回到乡村是极不情愿的事,好像一旦离开城市,就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就让他们失去了一切,把人打回原形,连眼神也流露出不尽的怨艾与无奈。逍遥的城市太有魔力了,我知道,如果没有两个月工钱押在我手上,这班人马是带不走的。
城市是喂养青春的地方,这些年我的感觉与这帮后生恰恰相反,面对日益逼仄的城市,感觉异常憋闷。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整天在各种人群中奔波周旋,让人身心疲惫,苦不堪言。那些雁过拔毛的家伙,把手上的资源当钓饵,使出各式花样来刺激人家的胃口。好不容易拿下了工程,那也得层层盘剥,到我们小工头手上,已经成了光秃秃的骨头。很多时候真不想接手,可是带着人马,拉了摊子,哪还有退路?只要有点薄利还得照做。可是近些年,人工成本上涨,物价一路飙升,一年忙到头,利润所剩无几。年前结算完,把工人打发回家,心里头拔凉拔凉的,那一刻真想抱头痛哭。于是暗中发誓:明年另寻生路。
开始心里头没底,这年头转行也不容易,要花成本,要付精力。可是想着不转型更难熬。新年刚过,我四处托朋友找关系,终于从市政工程转向了路桥工程。这一转就意味着施工队必须从城市转向乡村,而且进驻的大都是偏僻山村,别说娱乐休闲,平时连个女人都难得见到。喜欢热闹的年轻人,来到坟场一样清冷的工地,怎么耐得住寂寞。野外施工必须过苦行僧的日子,可他们都是出笼的飞鸟,突然被关回笼子,不知有多难受。
3
为了适应新的施工环境,我得迅速调整自己。首先考虑换车,之前那辆经历过N手的老爷车,不敢再开了,山路崎岖,弄不好会散架。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驾着崭新的驭胜牌越野车奔赴工地。驭胜越野车凭借柴油发动机的强劲动力,无论是爬坡越坎,还是涉水过河,没有一点障碍。
这些年在外头摸爬滚打,心里有太多的无奈,有时候为了招待某些对工程有生杀大权的要人,不得不装出挥金如土的样子,但内心深处是抗拒的。其实我平时是从不乱花一分钱的。比如想换辆新车,说了好几年,就如和尚娶老婆——光挂在嘴上。后来总算下了决心,但对那些好车还是敬而远之,怎么也装不出土豪的派头。首先认为好车娇气,就如漂亮女人,难养难侍候,不仅维修保养费用昂贵,而且那种贴着地面的底盘,就如长裙小脚的女人,只能呆在城里。这种车一旦进入乡村,立马就会水土不服,跑完一趟山路,整个车都会伤痕累累,甚至搁浅抛锚。
买车就如相亲,是讲缘分的事儿,之前看了十几个品牌几十款车型,一直没有相中。后来以闪电式的速度,选中了江铃驭胜。那位能说会道的销售经理,了解到我是做工程的,一口气说驭胜十几个优点,说这款车最适合做工程的老板开,几乎是为你们量身定做的。形容这车就如一头吃苦耐劳的老黄牛,简直称得上是风雨兼行的劳模。听到老黄牛和劳模这些亲切的字眼,我一下就喜欢上了这款车,试驶之后当即决定刷卡提车……
那天我心情不错,平生第一次开新车,那舒爽的感觉就如新婚一样难以形容。一早从城里出发,往观音山工地上赶。弯弯曲曲的山路坑洼不平,但景色却相当不错,右边是绿得发亮的山脉,左边是蜿蜒流淌的小河。车子行驶在如画的美景中,我忍不住跟着车载音乐哼唱起来。对新车的过分爱惜显得有点矫情,那只右脚轻轻地点在油门上,根本不敢往下踩。一路上弱女子似的开得温柔极了,一些坑洼尽量避让绕行,舍不得让车在上面颠簸。
工程部驻扎在一个山坳下,抵达时太阳已升得老高,我把车停在离工棚不远的一棵树下。当时有山雀子在头顶上急切地飞走,透过车窗,我看到那臭小子又来了。屈指数来,这次他已经隔了一个月没来了。说到一个月,我好像被谁点醒了一样,想起了上次的约定。上次让金水去劝说,告诉他我目前手头很緊,工程刚开工,支出大,让他过个把月再来。当时只想着如何把他哄走,别的也没去考虑那么多。没想到这小子在家里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一个月准时出现。
车停好了,我拿起副驾驶位上的包准备下车,可左手刚挨着门把,又触电似的缩了回来。发现那小子正朝这边张望,他应该还不知道这车是我的,之前只见过我那辆破夏利。此时一抹阳光从山凹缺口处透过来,投射到小子的身上,看上去像一只发光的瘦猴。我感觉这小子近段时间应该遭遇了什么,是不是病了一场?蓬乱的头发下面藏着一张瘦脸,像一把磨损的刀子,显得比之前更狭小尖利。我从车窗上望去,感觉他像一只疲倦的野鸟,站在那里没一点精神。
为了免得尴尬,我准备在车里呆着,等他到别处转悠时再出去,那样他就不知道我买了新车。说实话,回避并非是我害怕,施工队几十号人,哪个不听我的?如果他胆敢在这撒野耍横,只要我一声令下,金水手下那帮后生立马就会饿狼扑食。
我侧目望着车外,远处的黛青色的山岭由高到低,层次分明,刚才飞过头顶的那群雀子又飞了回来,叫声还是那般急切。
嘟嘟嘟,手机响了,一看显示是金水打来的,滑过接听键,金水的粗门大嗓急吼吼地传了过来。没办法,不能再等了,我必须下车。昨天刚刚结算完工资,今天就有两个工人跑了路。跑路的不是普通工人,是两个至关重要的技术工,一个操控打桩机,一个调试振动器。他们一走,施工队无疑会伤筋动骨,两个施工点立马陷入瘫痪状态。这些年来,我这施工队成了免费培训班,教会一个,跑掉一个,就像小鸟长硬了翅膀,偷偷摸摸就飞走了。我不知道他们是通过什么关系找到下家的,总感觉这里面藏着猫腻。
4
打开车门时,发现那小子已经不见了,我也没有心情去关注他的行踪,于是放开脚步急匆匆地往后山施工点赶。可是没走多远,身后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虽然我生长在乡村,但进入荒山野岭,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这里毒蛇猛兽时有出没,于是赶紧回头察看。身后野兽倒没有,但有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臭小子。这家伙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到了施工点,见金水手忙脚乱,大汗淋漓,既要照看现场,又得操纵打桩机,还要调试振动器。见状我立即捋起袖子,奔了过去。金水伸出油腻腻的手拦住我,连说不用,不用。这些年身体不断臃肿,像我这样挺着圆滚滚的将军肚,确实干不了工地上弯腰伸腿的力气活。幸亏金水是个多面手,既能操作机器,还能施工放样,无论拌料取土,碾压接缝,他十八般武艺,全能拿下。如果没有他这一个顶仨的干将,我这摊子早垮了。
现在干啥都不比当年,好不容易接下了工程,心里头没见丝毫轻松,反而如被绳索勒住,那种不可预见的风险,如履薄冰。早年工地出个事故,死个把人,算不得大事,花上三两万元就能解决。现在完全不同了,都是狮子大开口,没有几十万上百万别想摆平。自从村里包工头阿元被吊机砸死后,妻子就为我担惊受怕,在家里学着捻珠求佛,一日三次给菩萨烧香,祈求工地平安无事。做这一行,别人看到的全是吃香喝辣,大把数钱,其实求爷爷,拜奶奶,多苦多难没人知晓。
那臭小子真是个榆木脑袋,看到金水手忙脚乱,他依然木桩一样杵在一旁,根本没有要上前搭把手的意思。如果此时他能主动冲上去顶个位,说不定我立马就会改变主意,给他结算欠薪。只要他愿意留下来,完全可以冰释前嫌,甚至给他提级加薪。
能看出来,这小子还在堵气,当初就是金水发现这小子使用的振动棒丢失,扣了他工钱,结果暴跳如雷,咒天骂地,说王八好做,贼字难当。当场就与金水大吵大闹,后来两人弄得脸红脖子粗,差一点要动起手来。瘦小子说金水冤枉他了,工具不是他弄丢的,不能扣他的工钱,要扣大家都得扣。金水问他:不是你弄丢的,那是谁弄丢的?你说出来!他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然后把目光收回脚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那天正好在浇筑路基,这小子却罢工不干,施工点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一人整个程序就乱了。工友们都劝他别斗气了,扣掉的工钱老板迟早会还回来的。这小子怎么劝也不听,非要当场兑现,把扣下的工钱如数归还才行。
那天我正好到工地巡视,见他这副做派,感觉明显是在叫板示威。我骂了他一顿,警告他如果耽误了工程,浪费了水泥砂浆,你小子就死定了!我以为骂他一顿会有转变,谁知这头犟驴竟然嗵嗵嗵地跑下山去了……
我以为他只是钻进工棚怄气睡觉,后来发现竟然跑了。本来自己的员工不见了,我应该立即派人寻找,可当时杂事缠身,根本没有心事去顾及这小子的下落,总之我感觉他不会有事。
好多天之后,他才给我发来一条短信,说他是被冤枉的,振动棒不是他弄丢的,而是被人偷走变卖了,至于这人是谁他也不好说。另外还告诉我,跳槽的工人也是有内鬼在里应外合,挖墙脚,拿介绍费……
收到这条信息时我感觉他在挑拨离间,这小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想施工队搞窝里斗,我自然不会轻易上当。不过被他这么提醒,心里真的就有一些疑虑,难道自己真的被蒙在鼓里?记得半年前和一帮朋友喝酒,有位大哥点醒过我,让我当心身边人,说有人在吃里扒外。
我当时没在意,感觉身边不会有这种人。面对不断有人跳槽,终于有所警惕,但我真不想轻易去怀疑他们。眼下最闹心的是发包方要求加快进度,要求施工点晚上加班,可刚加两天班就出问题了。那天清晨第二施工点的老姚就气喘吁吁地跑来通报,说他们用的铲车高压油管一根破裂,另一根被盗,机器已无法运转,让我立即想办法。
5
老姚敲门的时候,我正在梦里挣扎,落水后拼命扑腾,可是手脚像被绳子捆住了,根本使不上一点劲来,大口呛水的滋味使人头晕眼花。就在身体即将沉入水底,命悬一线时,一个声音让我死里逃生。睁开眼,思维还停留在梦里,那一刻感觉老姚对我有救命之恩,是他的呼喊让我浮出了水面,没有溺死在梦中。
老姚进来后,我一个激灵弹了起来,机器停了,还有啥办法可想?!我边穿衣服,边往外跑,首先扑进金水房间,问工地上是否还有备用油管?他说没有了。
怎么办,这事一定得分秒必争,于是来不及收拾,赶紧上车,必须火速赶去镇上。
这天不知撞了哪门子邪,上车后怎么也打不着火,新买的江铃驭胜如深度昏迷,没一点反应。说实话,虽然有好几年驾龄了,但只會握着方向盘往前开,对于车辆故障一无所知,平时哪怕一点很小的毛病,也束手无策,根本不知该从何下手。
打了一通电话,求教了几位修理工,咨询了几位老司机,他们的判断都说是电路故障。电路?究竟哪儿是电路,我一头雾水。后来只好打电话给4S店,可人家说路途遥远,又远在山区,无法上门服务。
见鬼了,我用手在仪表盘上猛拍起来,想用这种粗暴的办法来激活车子。这个办法是从电视机上借用而来的。多年前,在老家有台黑白电视机,每到晚上就围上一大帮人,可是那台破电视像个小鬼头,耍尽了性子,要么没有声音,要么没有图像,要么全是雪花点。所以隔一阵就得用手去拍打一下,或移动一下电线,后来村里人就笑那电视机是欠揍牌的。
我知道,车子不像电视机,没查到原因,不管怎样拍打也没用。想着下周发包方要过来工地检查进度,心里就火焦火躁,那火苗在胸口呼呼燃烧。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妈的,莫非……
正在一旁协助排查故障的金水,不知是不是听到我在嘀咕,只见他猴子一样从车里窜了出去,一闪身就到了工棚前。金水一把揪住那小子的衣领,破口大骂,小子拼命反抗,两人很快就扭作一团,打了起来。
开始我差点忘了自己的角色,有那么几分钟,我愕住了,呆在驾驶室没有动弹。那样子就如置身事外的街头看客,围观一场与我无关的表演,注视着两人推搡扭打。起初金水只是揪住他的衣领,并没有攻击殴打。我清楚地看到,是那瘦小子抢先动手,他一拳就封住了金水的嘴巴,接着又一拳锁住了金水的右眼。金水先是捂着流血的嘴巴,随后又蒙住了受伤的右眼,很快金水的鼻子往左偏移了,再看已经口眼歪斜,变成了半身不遂的病人。
金水凭他的块头应该拥有绝对优势,可只几个回合金水就失去了招架之力,更甭说还手之功。他只好边退边躲,此时我才灵醒过来,奇怪,自己怎么会置身事外?于是借势大吼一声,冲了上去。我扑上去的时候,发现伙房老崔已抄起木棍跟了上来。
我以为一声大吼能镇住那小子,没想到那瘦筋瘦筋的家伙如斗牛,竟有如此惊人的爆发力,不仅金水没法控制,连我和老崔也被他一拳一脚打翻在地。骨瘦如柴的小子,如一头扑食的猎豹,已经找不到半点软弱可欺的样子。
无法想象,这个沉默不语的家伙,内心竟潜藏着一座火山。这火山看似平静,其实暗中早就恶浪汹涌。我们呆在火山边上,却不知道凶险。
没想到沉默人是一只火药桶,只要一点火星引燃,就会爆发出惊人的威力。金水无意中充当了导火索,所以瞬间人仰马翻。
那段时间,我只要一想起瘦小子疯牛般的眼睛,就会脊背发凉。我看到那双冒烟的眼睛在流血喷火,也看到他的头发刺猬一样朝天竖起,瘦而紧缩的肌肉如卡通画里的超人,周身散发出蓝色的冷光。
再看看他瘦长的脖子,那些鼓暴出来的青筋,从脖子根处往太阳穴上延伸,像一窝肥壮的蚯蚓,拼命往泥土外挤。他挥动着铁锤似的拳头,毫无章法的一通乱打。
不知金水说了句啥,那句话像把刀子,刺向了瘦小子的心窝,瞬间就将他激怒。只见瘦小子从地上一跃而起,疯狂地攻击。他一边打,一边大骂:“去你妈的!去你妈的!你血口喷人,冤枉人,欺负人,瞎了你的狗眼,老子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想赖账就直说吧,为何还要栽赃?!”
我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双腿还没站稳,发现那瘦小子已冲到了跟前。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一个趔趄,差一点跌倒……
就在场面几乎失去控制的时候,石匠赵蛮子如风而至。只见他从背后挥起一拳,噗的一声,瘦小子毽子一样飞了出去,然后重重落回地面,像一堆摔烂的瓷器,不再动弹。见瘦小子倒地不起,金水、老崔终于有了复仇的机会,反扑过去,给了他一顿雨点般的拳脚。他俩边打边骂:“你这个野鬼,把人家的新车弄坏,还疯狗一样咬人,揍死你,揍死你……”
6
后来我并没打听,那天瘦小子在地上究竟趴了多久,最后是如何离开的。我当时急着求助附近施工的徐老板,用车把金水、老崔送去了医院。在朋友的帮助下,我那台动弹不得的车也以事故抢险的方式拉去了城里。
我以为是很大的故障,等了三天才去修理厂取车。取车时刚好在大门前碰到老板。老板姓宋,之前在一次喜宴上有过一面之交。宋老板是个见面熟,初次相识就如老友重逢,异常热情。他老远就迎上来,让我受宠若惊,宋老板拉着我的手,把我迎进了接待室。
一位胖乎乎的女孩给我送来了茶水,不一会,一群工人唧唧喳喳地拥了进来,那阵势就像闻风而动的小报记者。我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们,感觉他们弄错了对象,把我当成了某个重要的新闻人物。可是听宋老板的口气,并没弄错,他对我的身份确认无疑。
见我一头雾水,宋老板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修理工在帮我检修车辆时,闻到一股很怪异的气味,这种气味是城里人很难闻到的。他们顺着气味寻找,终于在引擎下边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只活物。开始他们用棍子拨弄,可那活物像团棉花,越拨越往角落里躲。由于这款车是专为山地行驶设计,底盘下安装了一块全封闭的铁板,以此来保护石块坑洼等锋利硬物对车辆底部的碰撞磨损。
那活物一身柔软,小狼似的尾巴不停地摇摆,尾巴每摆一次,就释放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遇到如此难闻的气味,有位年龄大点的修理工似乎有所明白,他猜测这活物有可能是只黄鼠狼。他随口说了一句俗语,黄鼠狼有三个救命屁!
为了逮住活物,修理工跑去拿长柄铁钳了,那只黔驴技穷的黄鼠狼似乎知道身份的泄露,知道它防身保命的招式已经失效,只好蹦出车外,拼命逃蹿。
当时车间内所有的工人全都愣住了,有一位反应较快的倒是拿出了手机,可刚准备拍摄,那只惊恐万状的黄鼠狼就如箭镞一样射向了门外,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大街……
此时终于明白工人们围观我的原因了,他们所关心的并不是我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而是那只不知所终的黄鼠狼。他们像一群猎奇的记者,想在我这里满足一下好奇心。听说有几位刚进修理厂的小青年,当时就朝大街上追踪,他们穿街过巷,四处搜寻,希望能逮住那只逃跑的黄鼠狼,可惜未能如愿。
兴趣正浓的工人在我身前围成一圈,开始我一直在倾听他们这些在场者绘声绘色的讲述,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等他们讲完了后,我面对的竟然是一大堆提问,好像我就是黄鼠狼的代言人。有人问那只黄鼠狼是不是我养的宠物?有人问那只黄鼠狼是怎么钻进车里的?它在车里面呆了多久?黄鼠狼喜欢吃什么?是不是它一直就向往城市?还有更无聊的问我,你是否知道那黄鼠狼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不习惯被人围观,被人询问,被人注视,那种感觉如置身荆棘丛中,让人十分别扭。为了应付人家的好奇,情急之中只好随意编造一些假话来糊弄他们,谁知这些假话竟把自己带进了沟里,后来让我陷入了难圆其说的尴尬。费了好一阵口舌才把那些人打发。说实话,我只急于把车开走,眼下最让我关心的是修车费用花了多少?一辆新车为何会发生这种故障?如果费用太大,我必须找厂家索赔。
可事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在这儿发生神秘的交叉。宋老板告诉我,修理费不到三百元,可排除故障的过程却害苦了他们,那只逃跑的黄鼠狼一共咬断了三处电源线,有一处特别隐蔽,最后只好更换了新的电源线才把问题解决。
我也感到奇怪,这么说,那黄鼠狼应该是在工地上偷偷钻进去的,但该死的家伙既然知道钻进去,为何就不知道爬出来呢,不是说那家伙智商很高吗?宋老板见我一脸疑惑,呵呵一笑,他走过来在我肩膀上拍了拍,然后慢吞吞地说:你说这些动物为何喜欢钻进车里?
我摇着头说不知道。可宋老板那双小眼睛却滑溜溜地转动,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层意思,似乎我有责任、有义务应该知道那些动物的想法,需要从我嘴里说出,动物与民工一样向往这个城市。
看来宋老板关注动物进城不是一天两天了,接下来宋老板给我介绍了一个更令人费解的事情。他说,前段时间有位司机怒气冲天地跑来修理厂,差一点和修理工打起来。原因是那司机前两天刚到厂里维修过空调,收了他五百元,当时司机说收费太高,骂骂咧咧,说了一大堆牢骚话。工人们没有搭理他,后来他可能感觉无趣,只好付了钱把车开走了。可是他把车开到山区拉了一趟货,回来空调竟然又坏了。坐在驾驶室闷热难耐,汗水山泉一样往下流,他用手试试,连出风口也没一丝凉意。司机越想越气愤,在市场上卸完货,风风火火地赶到修理厂兴师问罪来了。
修理工没与他争吵,只说了一句不可能,司机就推推搡搡,要动手。修理工一边回避,一边打开引擎盖检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两位修理工把工具一扔,见了鬼似的呼哧一声窜到了一边。司机见修理工一惊一乍的,不知何因,赶紧凑过去察看,只见他脖子一缩,一声尖叫,蹦了回来。刚才还气哼哼的样子,转眼就软皮球一样,没气了。
不是修理工大惊小怪,这事确实让人太过意外,宋老板问我:“你猜里面有啥?”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说:“你肯定不知道!好家伙,一条大蟒蛇。它安安乐乐地盘在里面,肥硕的身体刚好挡住了空调的出风口。”
听说车里有条大蟒蛇,我的身体也猛然一震,那种本能的好奇心被勾引上来。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宋老板:“那后来呢,后来那条大蟒蛇弄哪去了?”
宋老板手上夹着香烟,不知为何他突然咳嗽起来,咳了好一会才停住。咳完了我以为他会说出结果,可他并不急着说话,而是把指尖上的烟卷塞进嘴里,猛吸几口,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一团烟雾。缭绕的烟雾中,我看到宋老板臉上漫过狡黠的笑意,那一刻我感觉宋老板入错行了,他不应该开修理厂,应该去做说书人。他颇懂起承转合,欲擒故纵,在高潮部分,骤然停顿,用暂且按下不表的手法,吊一吊人家的胃口。
知道我的车子经常在山野行驶,宋老板劝我安装一个行车记录仪,有什么情况能及时发现。感觉他这个建议值得考虑,但我心里还在惦记那条蟒蛇的下落,宋老板却仍在推销他的行车记录仪,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我眼中的期待。
当然我后来还是知道了蟒蛇的处理结果,宋老板告诉我,修车修出一条大蟒蛇,这乃奇闻,当天报纸、电视都播了这条新闻。宋老板微微一笑,言下之意是给他做了一次免费广告。
他告诉我,修理厂只擅长修车,哪敢捕蛇?!一条足有二十斤重的蟒蛇,藏在车里,大家除了逃避和害怕,再没有别的办法。即使是平时不畏刀斧的汉子,只要见到蛇身的花纹,立马就双腿发软,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那个高个子司机不再吭声,躲在一旁束手无策。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拨打110,有人感觉110对这事儿可能不太专业,干脆报119。也许在千奇百怪的报警电话里,接警的对蟒蛇躲进车里还是头一次遇到,感觉这事儿有点刺激,于是110和119几乎同时赶到。119的装备果然先进,他们冲在前面,110倒成了旁观者。119的武警战士用特制的工具把大蟒蛇拽了出来,蟒蛇装在笼子里,伸出头来注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后来听说警察把蟒蛇送去了郊野生态公园,不知这条蟒蛇算不算实现了进城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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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宋老板的建议,我终于装上了行车记录仪,但是自从黄鼠狼事件之后,我的车子平安无事。江铃驭胜像头听话的毛驴,非常乖顺,伴随我风雨无阻,穿越城乡。可是没想到,这种风平浪静的日子没让我过上几天,某一日我真的傻眼了。首先令人意外的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来的路桥项目,关键时刻竟不翼而飞。而且对方不向我作任何解释,只通知我工程转由他人承包。我很想知道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此手眼通天。可人家守口如瓶,不管如何打听,就是滴水不漏,秘而不宣。
那天晚上,我谁也不想理睬,走进酒馆,关闭手机,自斟自饮,干掉了整整一瓶红高粱。两天两夜过去才醒来,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此时大脑在慢慢清醒,记忆也开始一点点恢复。后来等完全醒了,我便发现问题很严重,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风一样冲出门去……
我已经记起来了,那天自己是专门到镇上采购食品的,半路上接到老乡电话,告知发包工程有变故,于是我立马赶了过去。
几十号人要吃要喝,他们在等着我买米、买油、买菜回去,现在时间过去几天了,工程队应该早就断炊了。我风风火火地赶往工地,以为会听到望眼欲穿的民工们在埋怨甚至是咒骂,可工地上死寂死寂的,如百年坟场。我赶紧钻进工棚察看,发现空空如也,那一刻我大脑瞬间短路,眼前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几十号人马的施工队伍就这样集体消失。
为了找到他们的下落,我几乎找遍了山区所有的施工点,可是他们就像人间蒸发,没一点踪影。我不知道离开工地的这些天,工程队究竟发生什么变故,像金水那样忠心耿耿的帮手,竟然也不辞而别,莫非是他……
在山里没有找到,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回到城里了,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城里,大海捞针般的找了无数的大小工地,仍然一无所获。凭我的从业经验和人脉关系,完全可以重新招兵买马,拉起旗号,重振江湖。可是这事成了一块心病,突然间受到如此致命的打击,对一切都变得心灰意冷,感觉人生是一场虚无。那段日子我经常醉酒失态,无法释怀。
有一天我又进了小酒馆,突然手机上跳出一条信息,看看是个陌生号码,以为是那种坑蒙拐骗的垃圾信息,没有理睬。不一会,手机再次发出提示音,又一条信息送达。正准备点击删除,想着一人喝酒也很无聊,于是手指一抖,点开了第一条信息:陈总:你好!上次从你车里逃走的黄鼠狼被我们抓到了,如有兴趣可过来看看。
接着我又点开了第二条信息:陈大老板:你好!最近过得怎样?听说你整天喝酒,闲得无聊,如有兴趣,能否屈尊?我正想招个门卫。
操你妈去!我把手机重重地摔向桌面,咣当一声,手机弹跳起来,然后跌落地面。我这种毫无征兆的咆哮,如一声惊雷,吓得邻桌几位推杯换盏的酒徒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愤怒让人浑身颤抖,我用一种深仇大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瓶酒,突然那瓶子开始在桌上跳跃起来。
抄起酒瓶的时候,我还有完整的意识,那样子分明是想往地上摔打酒瓶,可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手臂的弧度忽然改变了方向,只听到砰咚一声闷想,酒瓶从高处落下。寒光从额头闪过的瞬间,我的头部已经完全麻木,很快血液瀑布一样挂满脸膛。
天旋地轉,脚步踉跄,仰头倒地的时候,我听到耳边传来野兽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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