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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狗美丽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14525
小七

  库齐肯奶奶七十岁时,一只小黑狗闯入了她的生活。那是她在路边垃圾箱里发现的。库齐肯奶奶把一包垃圾扔进垃圾箱时,一只耳朵半耷拉着从头上垂下来的脏狗跳了出来。回家的路上,它围着库齐肯奶奶转圈,不停地摇尾巴。库齐肯奶奶拿出中午吃剩的肉骨头招待它,还喂它温热的羊奶。当给它洗过澡之后,库齐肯奶奶几乎认不出它了——它毛发上的泥土漂洗掉之后,成了一只从耳朵到鼻头、后背腹部到爪子,还有爪下的小肉垫,全是黑色的漂亮小狗。

  不知是心情愉悦还是吃饱肚子的缘故,小狗耷拉着的耳朵也直愣愣竖立起来,再配上闪烁亮光的,像是另一世界精灵般的棕色圆眼睛。哇,它的模样看起来真是完美极了。于是,库齐肯奶奶给它起名叫“美丽”。

  晒干身上的毛发之后,美丽直奔柔软的地毯,一滚滚到库齐肯奶奶为它准备好的棉垫子上。先是把鼻子贴在垫子上,嗅了嗅上面的味道,接着把四肢前前后后摆了摆,直到摆出舒适的姿势为止,然后把头歪着枕在摆好的爪子上,酣然入睡。

  它,有家了。

  美丽是只聪明的母狗。库齐肯奶奶教它捉迷藏,她们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每天,她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散步,一起凝望洒在草地上的阳光缓慢流淌。很多时候,库齐肯奶奶怀抱着它,用手指绕着小圈给它按摩耳朵后面,穿插着从额头到背部到尾尖再到柔軟腹部的全身抚摸。美丽沉醉其中。它把头抵在库齐肯奶奶的胸前,缓缓摇动尾巴,爱慕地仰头回望。它成了库齐肯奶奶的心肝宝贝。周围的人们都知道,若想看到库齐肯奶奶的微笑,只需走近,轻声询问:“您的美丽好吗?”

  两年后的某个傍晚,库齐肯奶奶感到头疼胸闷。吃了两片感冒片之后,打起了瞌睡。美丽和往常一样,跳到床上,伏在她身边,并把脸凑过去贴着她的脸。这一切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这次,美丽的鼻尖刚触碰到她的脸颊,便突然像弹簧似的蹦跳起来,用焦虑的目光看着她,用它的最大音量狂吠,一副灾难即将来临的样子。“别闹……别闹……”库齐肯奶奶皱着眉,用手拍拍它的脑门。平时她这么做,不管它是在撒野还是在闹情绪,都会无条件服从,乖乖蜷缩起身体躺到她身边。可是这次不同,它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十分钟后依然狂吠不休,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库其肯奶奶觉得不太对劲。美丽一定想要告诉她什么。她想。

  与美丽相处的这两年里,外面下起小雨,它会冲她叫个不停,直到她把晾晒在外面的地毯收回毡房。去邻居家做客,回来晚了,它总会跑在前面,汪汪叫着提醒前面有石块或者水坑。在这些方面,她认为美丽是个天才,因为它没有受过任何帮助人类的训练。这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美丽的提醒,让库齐肯奶奶突然想起,这几天身体一直疲乏,尤其是今天吃晚饭时,头晕得厉害,呼吸也不像平时那么顺畅。这么想着,她起床,穿上外衣,把小木凳搬到毡房门外的左侧,扶着墙篱,小心翼翼站到上面,给孩子们打电话——只有那儿有信号。

  到了城里医院,已是凌晨一点。“量血压!”值班医生大概问了情况之后,立即判断是血压出了问题。“130到200!” 量完血压,医生告诉她再晚来一天或者半天,情况可能会很糟。

  三十年前,库齐肯奶奶的丈夫去世。孩子们相继出外求学、工作、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现在,孩子们想要接她去城里享福,她却认为在牧场度过自己的晚年,才算是真正的享受生活。她知道,孩子们不会理解她。在她心里,城里生活的可怕之处,就在于那种陌生感,让她觉得很不踏实,她无法融入其中。她只能偶尔去住上三两天,但也只是在小区周围走走,看看,却不能真正融入其中。

  “库齐肯,”曾经,小区里的一位老人劝她,“在城里住上多舒服呀,房间里有卫生间,方便洗澡,还总是有电。这样的房间最适合咱们老年人住了。”

  “谁说我是老年人?”她反问别人,“我还认为自己年轻着呢!”

  “哦……”她弄得别人不知该说什么了,不过那个老人又想起一个最能说服她的理由:“以后再不用去河边提水了,不好吗?”

  “山泉水烧茶才好呢,没有什么水能比得上。你不这样认为吗?”

  “也是呀……”那位热心的老人无话可说了。

  一旦搭上了话,她也就不客气了,开始没完没了描述牧场的生活。而无论从哪个角度赞美,都得用上“真没法形容我多喜欢它!”作为结束语。这是她心里的真话。

  “您得听听别人怎么说,”她的孩子总在她跟前说这样的话,“别人会认为我们不赡养老人,您得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谁的道理?自己高兴就好,没有必要明白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不是吗?”她让孩子们各忙各的事情去,别想这想那,“每个人,活着是为着自己。”她告诉孩子们。不过这样,孩子们没时间也不可能始终陪伴在她身边。自从美丽走进库齐肯奶奶的生活,填补了这个空缺,给她带来许多乐趣。

  美丽总是依偎在库齐肯奶奶身边,耐心倾听库齐肯奶奶说的每一句话,用那双善意、温和的眼神和她进行心灵交谈,告诉她:“您是世界的中心,您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当它跑在她前面时脚爪接触地面的沙沙声、随风飘动的柔软的毛发、张着嘴不停的哈气声都让她充实而幸福。

  可是,与心爱的宠物共享的美好时光总是一瞬即逝。

  一天,库齐肯奶奶在邻居的帮助下,把美丽送进城里的动物医院。医生给它检查身体时,它安静地瞅着,毫无敌意。

  “它有什么症状吗?”

  “两个月前,它感冒发烧,我每天把它搂在被子里暖着,很快它就好了。它又开始跳上跳下,玩啊闹啊。可是,上周开始又突然不吃不喝。今天早上,我把羊奶滴进它嘴里时,它开始干呕,脸和下巴抖得厉害,呼吸困难……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不过,上周她还跟着我跑来跑去,还打碎了一个装方块糖的水晶托盘……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唉……”库齐肯奶奶搓着手,眼睛里的亮光越聚越多,嘴里不停念叨:“它真是一只了不起的好狗,帮我拖来挤牛奶的皮桶,帮我叼来袜子和鞋子。除此之外,它还会去小商店帮我买东西。我不能没有它。我想请你给它打一针或者吃一些好药,让它很快舒服起来……可以吗?”库齐肯奶奶皱着眉,目光焦虑。

  检查过程中,美丽瘫软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只有在库齐肯奶奶抚摸它或者叫它的名字时,它的尾巴才会费劲地左右摆动两下,表示回应,也像是在安慰库齐肯奶奶:别担心,很快会好起来的。

  医生给美丽做完检查之后,叹了口气。

  “它的年龄?”

  “哦,我从垃圾箱捡到它到现在八年多了……当时它看起来是一只小狗,不过现在它看起来依然是只小狗……它一直是我的小狗狗,我的小宝贝……我的小美丽……”

  “嗯……”医生沉思了一下,掰开美丽的嘴看了看牙齿,“我想,它的年龄大概在十八岁左右。”

  “十八岁啊?噢,那还是没有我孙子的年龄大嘛……那它的确还是一只小狗呀……哦,我的小狗狗,我的小美丽……”库齐肯奶奶低声念叨着,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美丽的额头,亲吻它干燥发烫的黑鼻头。美丽的耳朵艰难地抖动了一下,睁开眼睛看了看库齐肯奶奶,努力把嘴唇朝后拉出一个抱歉的笑容,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不过,很快那笑容不见了,亮光也随之消失,又是一副空洞无力的眼神。

  “看起来……”医生看着库齐肯奶奶,欲言又止。

  “哦,”库齐肯奶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在衣服里摸来摸去,最后摸出一个小小的绣花布袋。她掏出一卷钱,大概有一两千元的样子。她把钱弄平放到桌上,说:“我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来了,尽管用最好的药给它,让它快些好起来……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弄到更多的钱,都可以交给你。唉,难以想象,没有它在我身边转悠,我该怎么办……那样的话,我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

  医生摇了摇头,叹口气,转身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两个药瓶,倒出一小堆药片,用纸包起来,“这样吧,您先带它回去。这是消化和止吐的药,喂给它吃,或许会让它舒服一些。”

  “好,好,就这些?”

  “是的,暂时还用不上别的什么药……这是我的电话,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联系我。”医生指了指纸包上的电话号码。

  “哦,哦,那多少钱呢?”

  “三块。”

  库齐肯奶奶回家后的第二天晚上给医生打去电话,说吃过药后的美丽依然难受,情况看起来甚至更糟。

  医生问了库齐肯奶奶家的地址,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去了。

  “对不起啊,”医生查看完被子里不断抽搐的美丽,转身看着库齐肯奶奶,像是下了决心似地咽了一下口水,说道:“您要有心理准备呀……前两天我该告诉您……”

  “什么?你在说什么?”库齐肯奶奶像是感觉到什么,嘴唇发抖,颤抖着抓住医生的胳膊。

  “它全身器官衰竭。是因为太老了……每个动物……包括我们人类都会有这一天……”医生低下头看着地面,努力斟酌自己的措辞,“到了这一步,我们会选择人性的做法……让它舒适地离去。”

  “什么?什么叫人性……什么是舒适……啊?它只不过是有些呕吐,不是吗?”库齐肯奶奶嘴唇抖得更厉害了。她像是明白了医生的意思,却又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人们总是这样。

  “嗯……就是……嗯……您……您……听说过……安乐死吗?”医生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最后终于说出这个可怕的词。接着,他立即补充道:“我保证不会有一点痛苦的。”

  “噢,天哪……”库齐肯奶奶全身抖动了一下,情绪立即消沉起来,脸上现出哀伤。她扶着床头,呆愣着,弓着背站立在那儿,不知所措。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最后,库齐肯奶奶扶着床,挪到美丽身边,俯下身子,搂着它,用手抚摸它的背部。美丽喜欢这样的抚摸。接着,她把手移到美丽的肚子上,轻轻揉搓它的肚皮。以前每天睡觉前,美丽都会躺在她的身边,朝上露出自己黑乎乎、软绵绵的肚皮,把身子扭来扭去,撒着娇让她揉,舒舒服服地朝各个方向舒展自己的爪子和腿。接着,库齐肯奶奶握住它的前爪,放到手心搓着,仿佛能够通过牵手传递她内心的信息。

  “美丽,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库齐肯奶奶用头顶着美丽的额头,低声说,“虽然你调皮捣乱,啃坏了我的家具,打坏了我的碗还有盘子,但是你真的很棒。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我爱你……宝贝!”美丽的眼睛微微睁开,看了她一眼,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的并不完全是悲伤,倒更像是闺中密友般安慰的神情。这让库齐肯奶奶忍不住无声地呜咽起来。

  “……您还好吗?”医生扶着库齐肯奶奶问。

  终于,库齐肯奶奶挣扎着转过身,拖着脚走到对面墙边。她举起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头顶住墙。忽然,她感到胸口一阵绞痛,就像有人握着尖刀,一下下戳她的心脏——她知道,自己的心碎了。

  几分钟之后,她沙哑着嗓子说话了:“那就……这样吧!”

  医生给美丽注射了药物,然后听了听它的心跳。美丽的心跳已经变得越来越缓慢了,但是还没有停止。“真是一只留恋主人的好狗。”醫生又给它注射了一次药物。几分钟后,美丽在平静中离去了。似乎没有困难,也没有困惑。医生走过去,轻拍库齐肯奶奶的肩膀,告诉她:“您的美丽……它已经走了。”

  库齐肯奶奶背对着美丽,静静地站在墙边,肩膀一抽一抽。当她转过身来,面对医生的时候,眼睛红肿:“美丽走了,对不对?”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对。”医生点点头。

  她木然地站着,颤抖着嘴唇好像说了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很抱歉,”医生摊开双手,无奈的表情,“我……只能做到这些。”

  “不……我想说的是,”她的声音微弱,“感谢你为我的美丽做的……感谢你为我们做的……谢谢……”

  医生扶着她走向床边。“来,坐到这儿,”医生说,“需要我陪您一会儿吗?”

  没有回答。医生对直她的脸看过去,只见她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下垂的下眼睑已经红肿。她发现医生看她,把头低下去,双手扶着膝盖,努力克制了一阵之后,闭起眼睛,眉头拧在了一起,终于,她没能忍住,大哭出来。她哭着,大口大口地吸气,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她抬起头,望了一眼旁边的桌子,又颤抖着手摸了一下口袋。医生赶紧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她擦着眼泪,抑制住、控制住,努力让自己安定下来。“刚才——”在抽噎的一吸一顿之间,她使了一点劲儿,才把话说了出来,“刚才,它离开的时候……会不会感到痛苦?”她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当然不会。”医生立即回答,“它还没有什么感觉就已经走了,就像睡着了一样。”

  库齐肯奶奶感到一丝欣慰,她俯下身子,把手塞进美丽柔软的身体和床单之间的空隙里,搂住它,脸贴着它的脸,好不容易才止住自己的哭泣:“那就好……那就好……我可怜的美丽,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如何度过剩下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唉,我们在一起的欢乐时光再也不会有了,是吗?”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悲伤,不过似乎接受了这一事实。

  医生抱歉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您放心……它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他像是洗手一样不停地搓手,重复着刚才的话。

  库齐肯奶奶搂着美丽,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当她抬起头来面对医生时,努力克制着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她挪到靠近床头的地方,开始翻动床角的褥子:“哦,我一定不能忘记给你付费,这么远你跑来帮助我们……”

  “不,不,不,”医生抓住她的胳膊,“不需要付费!不需要!我还要赶回去,今天上午还要为一只狗做绝育手术。”他看着库齐肯奶奶,满脸愧疚,仿佛没有拯救美丽,是他造成的错误似的。“那么,我该走了。”他眨了几下发红的眼睛,说了声再见,快步走出门外。

  库齐肯奶奶强忍悲痛跟出去,与医生告别。接着,她像是担心打搅到美丽睡觉一般,轻手轻脚返回它的身边,给它盖好被子,静静地坐在床边守候着,让美丽在那里度过它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夜。

  第二天,库齐肯奶奶把它埋在后山坡的草地里——它喜欢在那儿玩耍,打滚,晒太阳,跟着库齐肯奶奶一步不离。唉,这简直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艰难的一件事。

  后来,库齐肯奶奶再也没有抚养过小动物,她说自己已经尝尽分离的悲痛,不敢也不愿再去承受另一次失去。毕竟再怎样深切的情谊,最终都会因为对方的离去而结束。而事实上,大家清楚,在她心里一定认为自己将要八十岁的年龄,很可能不能很好地照顾一只狗或者是一只猫。她怕没法陪伴它们走到最后,让它们度过完美的一生。这才是库齐肯奶奶不愿再抚养小动物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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