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

　　活着，真好

　　还有什么不能承受，比方马航

　　悲伤如海又能怎样

　　我们正在忘记浩劫和死亡

　　“活着，已经不错”

　　活着就要继续心碎

　　看雪落下来——

　　白得够深。我依着窗子数幸存的命

　　这个冬天，我多需要一场雪

　　看似宽敞的马路被逼进雪

　　油面小生被逼进雪

　　现在我们都公平了

　　还有什么不能承受，被取消的约定

　　写了一半的诗。棋子

　　这一天发生了什么

　　北京商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被扑灭

　　网络上还在炒作一个女诗人

　　朋友的新书发布会取消

　　这些都过去了

　　现在——很快——

　　整条街流淌着泥泞

　　行人像散落在墓地的顿号

　　可我还是不知道，阳光

　　和雪我更需要哪一个

　　“活着，还有什么不能承受”

　　“活着，真好”

　　“活着，真好”

　　是谁在那里喊，像是喊出一些命来

　　一月辞

　　一月，写人生的事情还不算太晚

　　想起，遇到的人和事

　　悲悯太多，我努力不去想

　　娘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她自己不愿意。就在那年入冬前

　　娘独自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不关心13岁没娘的自己

　　我只关心，娘去的地方有没有疾病

　　头疼或者风湿，娘的手每年裂口子

　　有时候流出血，这是娘对生活

　　献出的唯一刀口

　　它咽下风，咽下雪，咽下田里泛起的碱

　　咽下生活的磕磕碰碰

　　最后，它咽下娘一生的病

　　最近我常想到离散这个词

　　最近我常想到离散这个词

　　想起母亲在院子里搓苞谷

　　她晕倒的时候

　　我们都不知道这是离散的开始

　　母亲躺下来休息，我们以为

　　她只是想多睡一会

　　多么不孝。这些年

　　我一次次地写，想让负罪的心

　　稍稍获得安宁

　　还记得那年

　　高粱疯长，我在放学后拔苦苦草

　　乳白的汁液从根茎流出来

　　像是倒出克制多年的苦

　　生活和中药都嵌入彼此的苦

　　可母亲从来不说——

　　直到她把苦逼进黄土，逼进春天

　　百鸟成凤，花朵透明——

　　现在，她一辈子都没有说出的苦

　　憋在我心里，像一匹伺机破笼的鹿

　　而我失去了放走她的勇气

　　即便这苦常常让我感到窒息

　　我从未与世界如此和解

　　我见过世上最清纯的月亮

　　在寒夜的苏巴什古城，她长久停留

　　我看到世界黛蓝，佛教黛蓝

　　寒凉亦在黛蓝中

　　我们对着镜头等月亮变幻——时间如河

　　你问我，相信前世吗？相信缘起缘落吗？

　　我从没有这样对月亮痴情

　　从没有这样内心柔软，在月光里飞翔

　　整个晚上我们都在等月亮升起

　　等她靠近古城。溟濛中，靠近前世

　　我们拿走了那一夜的月亮

　　卸下白日的苍凉

　　我们拿走了黛蓝的手记，风吹醒亡灵

　　我们与这残城的寂静多么融洽

　　穹窿孕育，佛香聚拢

　　我们内心澄明，在这纷繁的人世

　　仿佛绝尘而去

　　可你是否只知道

　　我从未与世界如此和解

　　这个春天我是如此羞愧

　　是谁在那里哭，我们看不到她的眼泪

　　为什么这个下午我如此绝望

　　而此时，阳光如此均匀地洒在绝望上

　　像隐去伤口的盐

　　这个春天我是如此羞愧

　　躲在光鲜的言辞中

　　谈论隐蔽的话题。杨柳不顾一切地抽出

　　嫩芽，过不了多久

　　桃花会毫不知情地怒放

　　可我无处可躲的羞耻

　　为忘记羞耻的人——又羞耻了一次

　　祖国啊，我还有多少真话对你讲

　　请原谅我对你一再的辜负

　　这一生不断重复的错

　　如今我已想好做个手持剪刀的人

　　爱上天性和孩子，并在这

　　春寒乍暖的河山卸下积攒多年的负债

　　江河赋

　　那么早，鸟就醒了

　　那么早，杏花就笑开了

　　这昙花一现的人世啊，为什么

　　我在春天看到落叶纷飞

　　流浪汉拽下一缕白发

　　这焦虑不安的人世啊

　　像沙尘翻滚的春天

　　我怎么能坦然而熟视无睹

　　“赞美或者救赎”总得有一剂良药

　　来治愈人世炎凉吧

　　他们说，我应该像年复一年的麦子

　　优雅地老去，可我总在山水之外

　　郁郁寡欢

　　这风景勒细的腰肢，没有节制的江河

　　我该怎样怜爱你的无常

　　光 阴

　　父亲一辈子都在种树

　　栽葡萄，种白杨，在水渠边插柳

　　把树种进荒芜里

　　把树种到月亮上

　　树越长越高，我仰望的时候就想起

　　父亲越来越弓的背

　　多年后，他在土壤里开花结果

　　我们兄妹却悄然不知

　　哥哥说父亲种的树足够盖下一处

　　阔气的院子。“大梁和椽子

　　都是上等的材质”

　　我却想起父亲隆起的肋骨

　　那些孤独的肋骨

　　大梁和椽子一般的肋骨

　　想起母亲离去后

　　父亲孑然一身的晚年

　　如静静的河流，仿佛一切

　　都是等待死亡的过程

　　沉 默

　　多年后，我们形同陌路

　　你胡须上的白发早已不认得我

　　我们相视一笑

　　步入谁也没有握住的青春

　　我们曾情投意合、踌躇满志

　　曾在诗歌里写下悲欢离合、肝肠寸断

　　一树一树的杏花等你来

　　多年后，我还生活在过去的小城

　　可我学会了遗忘，顺着林荫走下去

　　真的不会迷路吗？

　　你来

　　只是一杯茶的功夫

　　多少时光与我失之交臂

　　你去，我写诗歌为你送别

　　包在纸里永不开封

　　尘 世

　　我想封锁住过去，用芨芨草的扫把

　　打扫身后，第一遍我扫去落叶

　　第二遍，我扫去尘垢，第三遍

　　我扫去牵挂

　　天黑了

　　我第一脚踩在落叶上

　　第二脚踩在尘垢上，第三脚

　　全是牵挂

　　海边诗

　　1

　　海水让沙子又哭了一次

　　他要让她一次次地哭，倾出委屈

　　他梳理她凌乱的头发

　　他又抱紧她一次

　　他吻她的额头

　　她的眼角又湿了一次

　　在三亚的海边，她哭得我心都碎了

　　可我没有一滴眼泪

　　在南疆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我已经习惯了把眼泪

　　一次次地憋回去

　　2

　　在三亚，“海枯石烂”“天涯海角”

　　这样的词不算什么

　　椰风海韵触手可及

　　我追寻了多年的梦想

　　成了一块被海水冲洗的石头

　　走到“天涯”，看到“海角”

　　就会想起“山盟海誓”“至死不移”

　　这样的词。有关爱情

　　和不被驯服的风景

　　走到天涯，忽然想起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告诉你

　　爱一个人，必须压住狂澜的心

　　一个字，一个字地刻下去

　　像石头上的字

　　3

　　有人拼命搬石头

　　想让爱情起死回生。有人潜入水底

　　寻古问今

　　如今，我爱上潮汐

　　远帆、穿过海岸线的流火，如今

　　我像候鸟般离开家园

　　却像放风筝的孩子

　　把线锤抓得越来越紧

　　如今，我们都成了行走天涯的孤儿

　　用诗歌慰藉炎凉，用虚度

　　赞美人生。喧嚣成为最大的沉默

　　如今，我们学会在黑夜中行走

　　在荆棘中躲避草蟒

　　让血往心里流

　　4

　　可以把身体倒空。可以把盐重新排序

　　可以用笔蘸着浪花

　　可以把生活打成铁

　　可以渺小、可以是世界的中心

　　大海包容我们无限的缩小

　　亦无限放大，取之不尽的赞美与诅咒

　　在大海上写诗，不用研磨

　　咬文嚼字、九曲回肠

　　乘舟而下，花朵在两旁，孤独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