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地方,时间长了会日久生情,再久一些呢,或许会有一些倦怠吧。我们接受着居住地或大或小、或快或慢的变化,逐渐派生出懒意,有一些安逸、有一些麻木、有一些见怪不怪。我们有意无意地过滤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历史气息,开始迅速遗忘,开始关心眼前和未来,而不会去深究这变化之前的一些东西,更不会去深究其背后所蕴含的深刻意义。
远方有座城,名字叫伊宁,是我称之为故乡的地方。当外地人夸赞它的美丽时,我的嘴里是不屑一顾的言辞:“大老远跑来,有什么好看的呢!”内心却泛起一丝得意。这是我长大成人的地方,我在斯大林街的橡树下散步,在汉人街看工匠做手工,在俄罗斯面包铺里买列巴,在街头看巴郎子烤羊肉串。甚至有很多时候,经常要陪一些外地客人游览伊犁河或者汉人街,给客人介绍我所生活的城市。可是,仅仅凭借自己三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就能说清楚伊宁吗?这个有着将近六个世纪年轮的古城,名称也几经更替。伊宁的历史是这样的长,无数人书写过它,留下各种各样的篇章,让我自惭于自己的无知。这座与我晨起夜眠的城市,有什么可写或者有什么可说呢?真正的故事藏在民间,藏在人群熙攘的巴扎里,藏在葡萄藤蔓掩映着蓝色庭院的幽深巷子里。
伊犁河谷悠久的雪山、草原、河流,孕育出一种深远的意蕴,使中心城市伊宁散发出一种拥抱自然的温暖气息。很多人从王蒙先生的作品里,知道了伊犁河、沙枣花、白杨、葡萄、苹果、小花帽、冬不拉等融合在一起,形成所谓的“伊宁概念”。这概念一经推出,便似乎得到了认同。其实,这些年梳小辫子戴小花帽的“克孜”只可能在县城或者更远的乡下才能见到;沙枣花香只有出城到更远的地方才能闻到;当年白杨挺立于城池的情形恐怕再也不会出现。这样说可能有些残酷,但事实就是如此。在不断追求发展的今天,许多东西在我们的面前消失得如此之快,让人无奈的同时心存遗憾。普鲁斯特说过:“当岁月流逝,所有东西都消失殆尽时,唯有空气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伊宁有什么味道,能让记忆重新苏醒呢?那空气中无声爆炸的孜然香味,在伊宁上空燃烧飘散。生活在一个被乡村包围着的芬芳之城里,真正的幸福不在别处,它存在于百姓世俗的烟火中。
斯大林街是我每天的必经之路,一听这名字就让人联想到前苏联。是的,伊宁市受俄罗斯人的影响很大,有将近200年的历史,一批俄罗斯人是为了躲避当时国内的政治局势迁徙而来的,在岁月更迭中给伊宁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斯大林街上的第七中学,前身就是“斯大林中学”。如今伊宁还有全国唯一一所俄罗斯学校,伊宁的大街上依然可以看到俊美如同洋娃娃般的俄罗斯族少男少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伊宁的俄式房屋随处可见,当时,斯大林街是前苏联人居住最集中的地方。如今那些俄式建筑和美好景象都淹没在历史烟尘里了,只剩下一条街的名字。伊犁宾馆是前苏联领事馆,就那样沉默在巨大的橡树下,尘封着一段美好的历史。只有在和上了年纪的老人交谈中,从他们怀念在白杨树下和着手风琴悠扬的曲调唱苏联歌曲的眼神里,才能捕捉到岁月长河里那些朴素的往事。
伊宁和其他城市一样,地名都很有一番来历。许多地方以前的地貌或者建筑物消失了,但名称却留了下来,只有当地人才会明白它们的意思。后来的人可能只知其名而不知其故。举几个例子说说吧。现在的新华医院附近早年有两条水渠,那里的街道叫“苏德勒瓦孜”,就是“水街”的意思;阿合买提江街,名字就和三区革命领导人有关。比如你说“绿洲”,听的人可能是莫名其妙,只有老伊宁人知道,他指的是以绿洲影剧院为中心的解放路一带——曾经是伊宁市的文化和美食中心。绿洲影剧院建成于1959年,曾被列为自治区十大建筑,是伊犁大发展时期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在伊宁最触目的见证之一。2000年3月29日,绿洲影剧院被拆除了,我不知道这座城市还有谁和我一起默默难过。另两座已消失且具有时代特点的建筑算是伊犁饭店和军人俱乐部了。伊犁饭店始建于1953年,是伊宁第一座旅社大楼,如今我们看到的是在原址周围建起了集居住、购物、餐饮于一体的“铜锣湾”。西大桥的军人俱乐部历史更长,解放前叫“伊斯哈克伯克俱乐部”,以三区革命民族军军长的名字命名。解放后民族军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五军,又改为“五军俱乐部”,后来就是我们熟悉的“军人俱乐部”了。再比如,说起新红旗商厦,可能有人不会清楚,但只要说起红旗大楼,许多老人难以忘怀,那时候不逛红旗大楼等于没进伊宁市,可见红旗大楼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当年伊宁人最自豪的事情就是能到红旗大楼里转转,那里有他们想要的学习用品,有他们过年想穿的漂亮衣服,还有很多他们见都没见过的东西。还有,红旗大楼的位置真好,转一个圈就把许多事情做完了。汇款寄信,邮局离得只有二百来米;累了,可以到人民电影院看电影;饿了,可以去“红旗食堂”吃东西;散步,广场近在眼前;看书,新华书店抬脚就到。可谓去一处而毕全部,多么省心。在社会前进的车轮下消失的不仅仅是这些铭记了伊宁历史的建筑,还有伊宁的“手臂”——白杨、伊宁的“毛细血管”——水渠、伊宁的“肺”——后滩。一切都过去了,让我们把该记住的都永远记住,永远留在记忆的最深处。
说这些可能有些远,那就再说说近的吧,这些变化离我们如此之近,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江苏大道是解放路九巷延伸扩宽而成的;军垦路原先只不过是一条小巷,现在已经成为市区最容易堵车的道路之一;市政府搬迁了,新华西路延伸到新二桥,与边境经济合作区连成一片建成了新城区。绿化是跟着时代审美的步伐走的,政府新区的行道树是高贵的法国梧桐;南环路各支线修建起来了,伊犁河沿岸将成为伊宁的景观大道和休闲旅游区;也许有一天,远方的游子回来时,会惊奇地发现,承载着他童年记忆的大片大片的果园不见了,凸现在眼前的是代表着伊宁经济新高地的总部经济区,那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仔细翻翻每个人心灵的口袋,谁没有几许怀旧情结?许多人还是希望那些具有地域特色的老建筑能够维持原貌,尤其是被杨絮飘飘鸽哨悠悠见证成长的上几代人对这座城市消失的地标性建筑痛惜不已。原因很简单,就像人活一世总要有点值得留恋的往事一样,我们有责任给后人留下点用以追溯历史、探本求源的纪念吧!endprint
当然,今天的伊宁可去的地方更多,可我还是喜欢听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说起那些属于他们的记忆,然后去寻找属于我自己的伊宁。
伊宁是什么?难道真如周涛先生写的:“我来过伊犁三次,每次都非常强烈地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这不是伊犁的自然所传达的,伊犁的自然环境永远有着它刚健的妩媚;也不是伊犁的风俗所赐予的,伊犁的风俗民情是中国最有味儿、最鲜明也是最幽深的。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是伊犁州府所在地的伊宁社会散发出来的、像气味一样无法看清的面部表情。这里含有风景这边独好的骄傲和自负,也带着边陲重镇见多识广对什么都不再以为然的轻漠,同时还有点儿新疆人‘我不尿你的特殊心态。”伊宁作为中亚腹地一座边境混血城市,三十多个民族在长期共同的文化生活中不断碰撞、融合和发展,既相互影响,又保持了各自鲜明浓郁的特色。伊宁的民俗风情,文化遗存源远流长。特别是南市区、六星街等历史街区历经百年沧桑,蕴含着浓郁的维吾尔民俗风情,对新疆民俗学的研究有着极高的价值。伊宁人善良、大方、勤劳、仗义、宽宏、风趣,这些都是各民族相互影响保留下来的生命因子,也因为占尽地域优势、物产丰富而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这也是伊宁人身上最突出的性格特征。你从任何一个市民从容淡定的表情上,不难感觉出岁月积淀的遗传印迹。
伊宁是什么?是城市南面那条自东向西流淌的伊犁河吗?因为有了这条河,这里才有了一个如少女般清秀的地名。这条河给伊宁平添了一份稳重大气,河水仿佛是城市的枕头,把睡梦中的小城围裹在水一样的温柔里。天下的水都是一样的,天下的河却千姿百态、各有不同。伊犁人因为拥有这条著名的河流而骄傲,用河水来比喻绵绵不断的友情和喝不完的美酒。黄昏的伊犁河大桥上,时常会遇到浪漫的维吾尔族婚礼,这是居住在这里的维吾尔族人生重要时刻举行的仪式中必不可少的程序之一。装饰一新的花车和漂亮英俊的新人,一群兴高采烈的朋友载歌载舞。这个用歌声和舞蹈点亮生命的民族,是这片土地的世居民族之一,伊犁河对于维吾尔族人,有着更为特殊的情结。长长的桥连接着一生一世,让滔滔河水见证他们将执手越过人生的长河,携手走上幸福的彼岸。
伊宁是什么?是小巷里那一片宁静吗?走进南市区,或者走进解放路的任何一条巷子,一种安详扑面而来。临街的窗户是紧闭的,白色镂空的帘子透着亲切。你可以做什么呢?在巷口找一个卖冰水的小摊坐下来,慢慢地摇着冰粒。满地金黄的白杨树叶,渠水冰凉清澈,麻雀、鸽子、斑鸠扑啦啦飞过头顶的情景再次浮现。白杨是从哪里来的,和小巷相依了多少年,和伊宁相依了多少年,有谁深究过呢?白杨年年飘絮,波斯菊年年盛开,维吾尔大妈年年在葡萄架下操持……时光悠长缓慢,是这个城市的特征。偶尔有小孩子打开门,吱扭一声,跳跃着走过浓荫的巷道。清真寺透着肃穆祥和的光影,麻雀叽叽喳喳,搅碎着树影,阳光轻轻地打在长长的回廊上,一切仿佛被一种说不出的凝重氛围包围着、弥散着。在某一个时刻,阿訇高亢的呼唤声响起,这个世界慢慢醒来。
伊宁是什么?是人声鼎沸的汉人街吗?也许你也听说过伊宁的“四大怪”——花城没有花、西大桥没有桥、红旗大楼没有红旗、汉人街没有汉族人。说到汉人街,我不能不啰嗦一点。汉人街是伊宁市乃至伊犁区域的一个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意义的城区,是伊宁最具“伊犁味道”的地方。所谓“汉人”,其实是指清朝“赶大营”的天津杨柳青人。汉人街从前坐落在城门外的位置上,杨柳青人在这里开着商号,进城的维吾尔人要等待接受检查,并在这里给马喂料、修车、喝酒、谝闲传,汉人街由此而得名。毫无疑问,这里是伊宁商品经济的发源地,杨柳青人功不可没。现在的汉人街就是个集聚着各类土产杂货、特色小吃和民族手工艺品的大巴扎。维吾尔族人天生通晓生意经,男女老少都是精明的生意人,而他们出售的商品更是千奇百怪。走进汉人街,各种各样的地毯、挂毯挂满了墙,甚至天棚上也是,这些手工织成的地毯采用的是植物着色,这种古老的植物染色法在世界其他地方已经失传很久了。喀什的土布、和田的丝绸、英吉沙的沙木沙克小刀,还有桑皮纸、疙瘩胰子……石榴汁、奶疙瘩、冰冻西瓜浸泡的冰水……一筐自家老母鸡下的蛋,一盒口香糖、剃须刀片、一小堆青杏都可以成为老妪或小孩手中兜售的商品。杏仁、杏脯、葡萄干、枸杞、无花果等各类干果满满地堆放在一个个纸箱里,忍不住尝上一两个,即使不买,摊主也不会介意。烤羊肉串、烤包子、馕包肉的香味随风飘散。在巴扎拐弯处,叮叮当当声中,工匠们整日劳作。黄铜被加工成“沙玛瓦”等器皿。亮闪闪的白铁皮、黄铁皮上镶嵌着复杂曼妙的图案,这些木箱变成了“金箱子”、“银箱子”流向新疆的各个角落。这些古老的小摊子从遥远的过去走到现代,至今还在汉人街上一代代延续着。在汉人街逛累了,去“伊孜海尔”冰淇凌店坐坐吧,这是一家百年老店。你知道吗?当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上海出现用机械生产的听装冰激凌的时候,伊宁家庭作坊式生产冰激凌已经开始一个多世纪了,据说是从俄罗斯传过来的。我们伊宁的冰激凌充满手工魅力,从它田园内核里散发出一种母爱般的温情气息。冰激凌甜蜜的滋味融化在口腔里的瞬间,你会由衷的感叹做一个伊宁人是多么幸福啊。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会把一些熟悉的场景揉进骨子里,融进血液中。然后,在一个寂寞或静思的刹那,骤然想起并且无限怀念它。面对这些迅速消失又迅速产生的风景,静下心来问问自己,你真的了解这座城市吗?你属于这座城市吗?生活是这样的真实,所有的东西和现实紧紧相连。也许我们只能在郭文涟、阿拉提·阿斯木等作家的文章里感悟昔日的伊宁风情,在文史资料上读到伊宁的历史、看到被时间淹没的旧照片。现在的伊宁和以前相比,真是天翻地覆。有什么没有变呢?汉人街上行人的姿态,混着孜然味的烟雾,拜图拉大寺,伊犁河路的白杨……它们笑嘻嘻地看着你,而你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所有的印象和纷乱的生活混杂在一起,也许这就是城市的光泽。它迷惑着我们,引诱着我们,在光影中遗忘一切。
说到这里,伊宁已经沉沉睡去。偶尔驶过的车辆划破夜的寂静。而此刻,翻开一本地方志,这座城市的变迁突现眼底。你会感觉,这座城市从未离你这么远,也从未这样近。endprint
“我们从来不会追究我们所生活的地方的历史。”是谁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不记得了。因为我们没有力量抗拒,我们只能接受着前进。原来是湿地的河滩、还有美丽的皮里青河,被建设热潮席卷了那份悠然。到处都是工地,南腔北调的声音在这儿充斥,熟悉的东西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你甚至来不及感受,就被裹挟着往前走。面对翻开的伊宁历史,面对每天都会翻开的新的一页,你还会说这不是你的城市吗?你还会不停地寻找吗?
伊宁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每天在这里生活呼吸。作为支边伊犁的第四代人,我从小听爷爷奶奶讲当年戈壁开荒的往事,听爸爸妈妈和邻居们用维语讲笑话;我们吃着馕喝着奶茶啃着牛羊的骨头,快乐地过着平静的日子;妈妈在友谊医院生下了我,我又在友谊医院生下我的孩子。无论伊宁怎么变化,都和我连着筋,连着骨,连着血液和生命。我怎么可能不爱我的伊宁呢?
里尔克曾说过:“在时间的岁月中,永远没有自己的故乡。”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我们连安放梦想与回忆的老城也无处寻觅。看啊,伊犁河上新桥与老桥在夕阳里对话。城市一天天变高了,一天天变大了,伊宁就这样一天天日新月异。从城南到城北一路忙碌的塔吊里,伊宁,一个崭新的没有记忆的新城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果有一天我们这一代人想起伊宁那远去的背影,隔着岁月,我愿意看到向我们绵绵传递的依然是时光也无法更改的温馨与美好。
奶茶飘香
有人把新疆文化比喻为“奶茶文化”,这在伊犁表现得尤为明显。历史长河里,这里曾经是丝绸北路重镇,东西方文化荟萃之地。一江春水向西流的伊犁河穿城而过,47个民族和谐共处的人文景观已经成为伊犁独特的一张旅游名片。如果说一个地方的文化是地域造就的,一个地方的饮食习惯也是地域造就的,那么伊犁多民族混居的地域文化特性中最突出的草原文化就浓缩在一碗奶茶里,在每一个阳光初照的早晨,呈现在老百姓的餐桌上。
晨曦微白的时刻,伊宁慢慢醒来。盛过奶茶的碗还没有凉透,我就脚步匆匆往上班的地方赶去。临街有很多店铺,大部分房门紧闭,只有饭馆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做餐饮这一行最辛苦,店主们凌晨五六点就要起来准备一天的食材。莲莲奶茶馆已经没有位置可坐了,门口等着的人不时焦灼地朝门里张望,即使着急,也不另找一家随便将就,这家奶茶馆在伊宁市已经开了二十年了,从胜利街搬到十五小附近,生意从来都是这般红火,热腾腾的大碗奶茶浮着奶皮子,白胖胖的花卷,洋芋片,白菜粉条,辣子肉片可以任选,不知道暖过多少伊宁人的肚子。这样的早餐惯坏了多少男人的胃,女人在家准备的早餐偏偏不吃,隔三差五邀几个哥们到莲莲奶茶馆扎扎实实吃一顿,尤其是前一晚喝多了以后。也正是这些挑剔的嘴巴和厚道的心肠支撑了莲莲二十年,也将会继续支撑它成为伊宁市的百年老店吧。
对于土生土长的新疆人,喝茶与吃饭同等重要,《唐史》就有“嗜食乳酪,不得茶以病”的记载。民间相传“一日三餐有茶,提神清心,劳动有劲;三天无茶落肚,浑身乏力,懒得起床。”直到今天,伊犁人走亲访友,携带的礼品里少不了茯砖茶和冰糖,人们见面相邀时的话依然是“闲了到家里喝茶来”。我喜欢这样的话语——直爽、亲切,带着茶叶的清香。无论社会怎样发展,世俗如何变迁,那些朴实的、扎根在民间的盘根错节的传统文化,就像一碗奶茶,沉淀着一个地方最悠久的民间智慧。奶茶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简单的配方,依然沿袭诞生之初的味道。草原文化也一样,在天山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依然保留着它最本真的核心。
世居在这片土地上的哈萨克族、维吾尔族、蒙古族、回族……无论是在迁徙与战争中还是在往来与交融中,都充当着民族文化传播者的角色。奶茶既是家常便饭,也是礼仪的表达方式,不自觉地把本民族的心理禀赋表露出来,同时感觉和译读着对方身上的文化特质,互相启发、互相影响。久而久之,伊犁就形成了一个内容丰富的精神染缸,在此生活着的人,不可避免地浸染了奶茶的混合文化,成为一个“奶茶人”。
在我眼里,妈妈就是一个典型的“奶茶人”,当她抱着织了一半的毛衣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看电视的时候,那张面孔和其他的汉族女人没有什么区别;当她戴着头巾穿着长裙,蹲在母牛肚子下面挤牛奶的时候,她和巷子里的回族大妈们没有一点差别;当她带着我去参加维吾尔朋友家的婚礼,操着和她们一模一样的语言谈笑风生,甚至眉飞色舞的表情都像复印出来的时候;幼年的我常常怀疑妈妈是从《西游记》里走出来的,她怎么就那么能耐呢,出现在不同的场合总是不同的声音和样子。
灶台上沸腾着一壶酽酽的茶,盆子里微火烤着牛奶,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奶皮子,那就像一幅静物画,悬挂在我的记忆里。妈妈烧的奶茶很香,她总是毫不吝啬地把一勺勺奶皮子打散在奶茶里。到了冬季,家里谁要是得了感冒,妈妈就在奶茶里放一些白胡椒面或是丁香粒,奶茶里略带一丝辣味。我不爱喝,趁妈妈不注意就想溜,她拽着我的小辫子,不顾我的挣扎按住我的头给我灌下去。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伊犁民间治疗感冒的一个偏方,发汗排毒,增加体内热量,提高御寒力。
奶茶和馕已经伴随这片土地上的人生活了世世代代几百年。女人们都会烧奶茶,每个女孩子结婚以后,要给她的丈夫精心烧奶茶,像他的妈妈烧得一样好。然后,她们会有孩子,孩子又会喝同样的奶茶,烧同样的奶茶,代代延续。
她们就是这么固执地年复一年喝着奶茶,不会费神去想将来口味会不会改变。当纯白高贵的牛奶缓缓注入粗糙价廉的茶水里,就像绮丽的憧憬在现实生活里打着旋,所表达的意愿是——美好的日子就在当下,始于手边这一碗飘香的奶茶。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