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双手拿着东西,再也腾不出一只手关门,她用脚尖勾住门的底侧,轻轻一带,“哐”的一声,空气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房间安静下来。我听得见,母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汇入人群了,我侧着身子,想从那杂乱的声音中,找到她,可是,闹哄哄的声音像条棉被把它全捂住了。而她的话,一字一句地还留在这里,我的脑子像是一个山谷,不断地回荡着她说的话:“饭还在老地方,记得吃,电源我都插好的,你用手摸到第二个键摁下去,就加热了……”十分钟后,她又回来了,叮叮咚咚地忙活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摁在保温饭盒的盖子上说:“儿子,吃的在这里。”我抓起那个饭盒,用力朝地上扔去,“砰”的一声,我的世界碎了。那一年我13岁,最后一缕光彻底离开了我……
母亲带我四处求医,每一次出发,都让我内心燃起希望。一次坐在班车上,听到前座的孩子欢快地说:“妈妈,快看,那些树,好多树,叶子都黄了,好——漂——亮——哦!”孩子拉长尾音,惊奇赞叹的语气,让我忍不住朝窗外看去,那黄色就在眼前,可我眼前除了黑色还是黑色,而那一抹黄,像某次梦中遥远而模糊的影子。我幻想着重见光明的那一刻,那样我就能看到这个孩子看到的一切。
做完例行的各类检查,母亲和医生单独谈话后,欣喜地告诉我:“儿子,幸亏我们来得早,医生说吃一段时间的药,再手术,效果会更好,我们听医生的吧,好吗?”我有些失望地点点头。
我们又回到了农村的家,每天清晨,听到父母匆忙的脚步声,开门、关门,出出进进。喂鸡,喂猪,下地。不久,四周就静悄悄的了,大人们都在地里间苗、拔草,忙着农活,孩子们上学校了。我摸索着扶着墙走到门口,再走到院子里,抬起头,朝着太阳的方向看看,强烈的阳光,盛夏的热气,几只要下蛋的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叫着,从由近而远的声音听得出,它们正四处乱窜,互相追逐抢食,好像村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这让我感到不安。一直到傍晚,邻居大人们陆续收工,相互招呼,高声说着农田的事情,隔壁孩子在自家院子相互追逐、嬉戏玩耍,不时传来的笑声,重新让村子热闹起来。
整整一个夏天快过去了,我按时吃着从医院开回的各种药,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就快看到这世界了,看到忙碌的父母,看到那些快乐的孩子……为了那一时刻,我几乎迫不及待,兴奋得睡不着觉了。
我坐起来,摸索着墙,想到外面去,路过父母的房间,我听到低低的说话声,其中似乎夹杂着哭泣声。我停下来侧耳细听。母亲泣不成声:“怎么办,儿子以为要做手术,这两天心情特别好,我怎么告诉他医生的话呢?都不忍心说。”“老这样骗他也不是办法,总要让他面对现实吧。”父亲低沉的声音在一旁劝慰着。面对现实?什么意思?我飞快地想着这些话的意思,心跳加快,难道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不敢想下去。我觉得自己彻底废了,正被世界无情地抛弃。
从这一天起,我不说话,尖刻地对待周围的人,总觉得世界对我太不公平,为什么别人拥有的我却没有,所有的人都对不起我似的。我越来越孤独,也越来越沉默。母亲多次鼓励我,想让我学点什么,振作起来。说一次,我发一次脾气:“连路都看不清,我还能干什么?”看我每天衣冠不整,有时候在外面跌倒,满身泥土地回来,母亲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几乎跪下来哀求我。我终于忍受不了母亲哭泣,答应她,好好学点什么。
母亲知道我喜欢音乐,咬咬牙送我学钢琴。当我的手抚过光滑的琴键,发出刺耳嘈杂的声音,我暗暗下决心要学会驾驭它们,驾驭那些蝌蚪一样的音符。我的老师是位智慧的人,他先为我弹奏了一支旋律优美的曲子,当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的世界忽然明亮起来。我明白这个世界可以用眼睛看到色彩,也可以用耳朵听到,我以为他会对我提起伟大的贝多芬,但他没有说,这出乎我的意料。他说“世界为你关闭一扇窗,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孩子,慢慢你就会知道。”我茫然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感受着那份恳切真挚。
“儿子,你见过的,就当有人把你的眼睛蒙上,让你闭上眼睛说出花的颜色,太阳,蓝天,白云,草地,小狗……你试试看!”然后,我凭借记忆说,只有初中文化的母亲为我纠正,她尽可能为我描述周围事物的色彩、形状和变化,帮我挽留记忆。每一次的叙说,急切,生怕不够准确。她说村子里有人住楼房了,谁谁怎么样了,谁的孩子长大了,谁谁不在了,她每说一件,会把过去我知道的事物拿出来做比较,然后说,和那个差不多,大一点,高一点,颜色深一些,经她一说,那些事物在我脑海里变得更加清晰具体。她把周围最细微的变化都告诉我。有时候打着哈欠,我知道那样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忙了一天的她有些疲惫,有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给我讲,我知道她感冒了。她讲述的时候,偶尔,我会走神,想起小时候的情形,妈妈带我出去玩,风把妈妈额前的头发吹乱了,妈妈用手撩起发梢,明亮的眼睛里全是笑意。现在,这种笑意还在她眼睛里吗?我转向母亲,睁大眼睛,看着妈妈说话的方向。我的世界在妈妈努力下,开始发芽,长大,变得越来越繁盛。日复一日,整整7年了,母亲不死心,仍然带我到大医院治疗,送我参加音乐考级,送我优美的钢琴演奏带,在我的窗外种下苹果、李子各种果树。春天的时候,风儿送来苹果花的清香,母亲满怀喜悦地冲进房屋,告诉我果树开花了……7年,妈妈帮我建立了一个新的世界,为了这个新的世界,不知妈妈流了多少眼泪……
窗外清脆的鸟叫声,把我从往事的回忆中拉回来。
我用力摁下第一个琴键,用音乐开始了我对这世界的叙述:
现在,我无须闭上眼睛,就能拒绝周围的一切事物,包括曾经走在上面的光,似乎我的房间被拉上了窗帘,我在安静的谛听中,了解世界的真相。这是另一个世界,空气里充满各种无法预知的躁动,它们藏在安静里,猝不及防地出动。即使在秋天,在靠窗的沙发上我仍能触摸到阳光的温热,我想象着光,它们一定很像跳跃的火焰,随时到来或离开。或者它们是一片白色的海,有起伏不定的浪潮,正是它们不断地向我推进,使阳光在我心里变成了任何可能。我听到远去的鸟叫声,清亮的像早晨的眼睛,空气是多么均匀透明啊,我听得它们在被搅动之后,正努力趋于平静。一丝风寻着空隙钻过来,被一缕缕很密的阳光挡回去,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东西被挡在了另一边。当我来到田野,在一个地势有些倾斜的山坡上,树林将阳光切成两半,把我从阳光里分离出来,我听到了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转过身去,想知道它们在做什么。在不停地发出声响的世界里,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声响要把世界变成什么样了。在黑夜,我用手抚摸它们,它们潮湿而冷漠地回应,让我疑惑自己正在深夜的海边,等待那些浪花爬上岸,我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听到空气湿漉漉地卷裹着鸟的翅膀,而月亮在哪里呢?在一段潮湿的世界就要消失之前,一切都在秘密之中:沙堆不易察觉地塌陷,远去的脚步声,一路滑行无碍的风,我就快听到月亮拨开云朵的声音了,那时,月亮发出银色的光,花朵是银色的,在一个银色的世界里,我也会变成银色的吧?再等等!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有人将天空撕开一块,连同黑夜一起撕掉,阳光开始无边无际地照耀。endprint
我再也无须闭上眼睛来拒绝蝴蝶轻浮的翅膀了,只是静静地坐在苹果树旁,等待微风送来花香,听树叶哗哗抖动,将阳光抖落一地。听到不远处,有“咕嘟咕嘟”的声响,在我无法确定的方向,连成一片,到处冒着气泡,热气升腾,生长,断裂,冲击……鱼儿跳跃,夕阳在鹿群之上一闪而过,植物四处伸出枝蔓,相互缠绕依傍。花朵静静开放,像世界留下的嘴唇,还没说出最后的话,生命的灯盏,熄灭了,又被点燃。我什么也说不出,任泪水沿着肌肤迅速滑落,那一刻,我明白,世界和从前一样,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
其实我哪也没去,不过是在一个更大的房子里,长久地朝向窗,朝着妈妈曾为我屏蔽的一切。在一个人的房子里,在跳跃的黑白琴键上,用手指轻触一片森林,轻触岁月里的往事,默默地目送一条向远方奔去的河流。我抚摸着山川、河流,用手抚平深入山谷的皱褶,搬去激流中的暗礁,安抚愤怒的浪头,我触摸世界,触摸上面的阳光,想着那些一碰见阳光就发亮的事物,带着暖洋洋的温度,奔向你,妈妈。我的琴键开始飞快跳跃,音符簇拥而出,在太阳下、花丛中飞舞。和你相遇的时候,你一定闻到了阳光的味道吧!
我多么想要它们快些和你相遇,就在此刻。
遗失的琴音
“篮子里的腌茶和香料散发出阵阵辛辣浓烈的味道。上坡的路逐渐陡峭起来,原来路旁随处可见的矮树丛也渐渐被高大的树木取代。随着海拔不断升高,山中的雾气越来越大。它们爬上了一个山嘴,上面布满了矮小潮湿的灌木丛,潮湿度和附近仰光的平原差不多,鸟儿掠过林间,欢快地鸣叫着。它们周围,传来一些大一点儿的动物踩在落叶上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阅读美国作家丹尼尔·梅森的小说《调琴师》,在他优美的文字里徘徊,思绪常跌落在茂密的热带雨林里。他用温度、气味、颜色和音乐构筑缅甸的天空,我会突然想起埃德加·德雷克,那个苍白、略显单薄的写信人,一封来自缅甸前塞首领、军医少校卡罗尔的来信,邀请他去修理一架被打坏了的埃拉尔钢琴。信中关于“借助音乐的力量平息战争,缔造和平”的叙述,让他难以平静,他内心由此萌发了要去的念头,这念头如此强烈,直到他踏上缅甸的土地,前去救赎这架1840年的埃拉尔钢琴,故事因此展开:主人公埃德加·德雷克是一位调琴师,他从英国伦敦到缅甸,带着音乐艺术的信仰,内心不可抑制的好奇,走向非同寻常的生命旅程,途经法国巴黎、马赛,穿越美丽的地中海,到达缅甸的萨尔温江。一路变幻的异域风情,时时触动他的心灵,熟悉的生活离他越来越远,异族新奇的生存状态吸引着他,远方的使命在召唤,所有的一切都表明:一个鲜活充满生机的世界正向他打开,生命的喧哗,暂时掩盖了远方丛林的危险气息。
这本书里,我对作者异域风情的描写十分着迷:流动的河水,遍地花朵,蜜色女人,黄色的咖喱粉,各种气息混合着,撞击着,把人们卷入扑朔迷离的故事中,调琴师埃德加·德雷克,在庸常的钢琴修理生涯中,内心缺乏归属感,对人生的价值表示怀疑和否定,这想法时常纠缠他。音乐成为他生命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这封来信不过是牵动他灵魂的一个线索,他愿意协助缅甸前塞首领、军医少校卡罗尔完成特别的使命,让音乐走入那片土地。
掩卷静思,琴音从遥远的雨林飘来,沾着湿气,像一团看也看不清的雾。
调琴师轻捷跳跃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比蝴蝶更轻盈,比剑更犀利,灿烂的阳光下,远处的温萨尔江一定因此风起浪涌吧。飞快跳动的手指,滑过琴键,温柔回忆的琴音,触着摇摆的树梢,一次次的触动着那片异域,和它潮湿的夏天。
植物茂密,花香浓郁,河水清凉,孩子欢笑着奔跑,处处散发着生命气息。发鬓上斜插木槿花的异域女子,像一丝风,在调琴师心湖掠过,在调琴师内心荡起了层层的涟漪。在风中的花丛摇摆了一下,像黄昏前的一道光,稍做停留便消失了。故事结尾又回到了最初的记忆,一个女人撑开一把太阳伞,在白色刺眼的阳光下走着……开头和结尾有着呼应。
让琴声加速和平的进程,是调琴师埃德尔·德雷克放弃平静的生活,越过千山万水来到缅甸的目的。他希冀用琴声唤起人性和美好的使命感,战胜愚昧,熄灭战火,实现人生价值。而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琴声遇见战火,终被摧毁的力量覆盖。
故事迷离没有结果。总觉得调琴师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灵魂深处无法说出的那一部分,隐藏得更深了,连调琴师本人也被瞒过了,如此而已。在他修理那架钢琴时,桃花木的琴盖上映出萨尔温江和他笃定的脸颊,他沉浸在琴键、琴弦、云杉木组成的琴的世界,那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安静、和谐、美好,周围的事物也被涂上了温和的色彩。而头戴鲜花的异域女子,忽然地出现和神秘地离去,让爱情亦真亦幻,像夜晚湖面上荡起的涟漪,使调琴师欲走还留的内心异常纠结。
很多书评中说,调琴师本人对缅甸这块土地割舍不下,最终以死去的方式永远留在了那里。也许应了那段话:“吃了蜜一般甜的莲子的人,无一例外都不愿意捎信回来了,也不愿意离开,他们只想留在那里,与食莲人待在一起,忘了回家的路。”
当温热的血从调琴师的胸膛涌出,走入他视线的女子被袅袅升起的空气撕裂时,我听到远处飘来的声音,是那山谷,流淌的河水,淅淅沥沥的雨,和着1986年的琴声又飘来了,从温萨尔江的柔波上,从密不透风的雨林,萦绕着火红的木槿花,而每朵花里藏着一双眼睛,他是调琴师埃德加·德雷克明亮、眷恋的眼睛——
“亲爱的凯瑟琳:他们告诉我一些眉伦的事情,那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他们,而现在,我知道那些都是真的,阳光明亮强烈,凉爽的风从河流上飘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蜜酒味道、诱人的饭菜香,而声音,多么美妙哪!我正坐在柳树下,枝叶垂得很低,我几乎看不见前方的江水,但我能听到笑声,倘若我能够用跳动的琴弦,捕捉到孩子们的笑声,或者把它们留在纸上,那该多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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