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贾姨的女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19313
张弛

  最近,我的朋友吴浪勇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我是一名大龄青年,今年三十三岁,在×企业工作,长相并无什么缺陷,之所以沦落到了大龄青年的行列,原因十分复杂,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可是,我周围有相当一部分群众认为我当上了老光棍是活该,他们认为我这人是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而且“怪毛病可多”。这两句评语中,尤其头一句,是相当伤人的。“高不成,低不就”是什么意思?意思无非是说,条件比你好的姑娘你又高攀不起,条件与你相当的呢,你还瞧不上人家!言外之意是一声冷笑:别拿自己太当回事!这“高不成,低不就”如果推而广之,又可以泛指人生的一种处境,即自以为可以达到一个较高的层次,实际上怎么也达不到,却又瞧不上或不安于眼前的层次。这当然是一种尴尬的处境,有时候仔细想一想,就觉得自己不仅在婚姻上处于这种尴尬的处境,而且在男人所最看重的事业上也处于这种尴尬的处境(毕业于名牌大学,却至今仍混迹在不死不活的某企业)。所以我这人最听不得别人议论我“高不成,低不就”,哪怕只是一点委婉地暗示,也会觉得像揭了疮疤一样难受,甚至有时人家只是在言谈中偶然使用了这个词,也会对人家报以悻悻的目光。

  关于“怪毛病可多”,我就觉得更委屈了,觉得周围群众一点也不能理解我。我这个人在恋爱方面是很讲究感觉的,有很多次,群众努力为我撮合,最终却没有撮合成,原因就在于没有感觉。有时候,那种“没有感觉”的感觉是很细微的,很难于用语言来表达。比如,某次朋友给我介绍的一个姑娘,模样十分端正,工作单位稳定,行为举止也温柔大方,总之,一切都令我十分满意。可就在那次见面临分手的一刹那,姑娘对我露齿一笑,可把我吓坏了!姑娘有严重的四环素牙,那两排焦黄稀疏、参差不齐的牙齿从鲜嫩的红嘴唇下猛然龇出来,令人一下联想到裹在娇艳的面具里的骷髅头,进而联想到庄子的所谓“粉骷髅”的悲观说法。我一下就对姑娘失去了感觉,并且一想到要和那样的两排牙齿相伴一生,就觉得不寒而栗。那次撮合失败以后,我曾在酒后失言,把我的感觉告诉了一个要好的朋友。谁知介绍人很快就听说了这件事,气得当场骂我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酸臭货”,骂我“怪毛病可多”“又不是挑牲口”等等。

  总之,我在周围的群众中落下了这样的坏名声。在我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秉性的耽搁下,我蹉跎了婚姻,也蹉跎了事业。我早已暗下决心,一定要克服自己的不良秉性,所以,近来群众给我介绍的对象,我无不积极热情地予以响应,而且在全过程中努力克制自己的“感觉”。这回吴浪勇给我介绍的对象我更是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因为吴浪勇第一次给我提到这姑娘,告诉我她的名字的时候,我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姑娘名叫贾梦桃,好像是从《聊斋志异》中直接走出来,来到了我面前似的。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张粉桃似的,圆圆的,笑眯眯的姑娘的面孔。而且姑娘的工作单位也不错,是在某家效益很好、已经上市了的公司当会计。这些年来,我本来已经有点儿心如枯木了,这会儿呢,就感觉到心里有种枯木生绿芽一般的痒酥酥的感觉,于是我敦促吴浪勇尽快帮我联系。过了一周,吴浪勇给我回话了。吴浪勇说:“贾姨说了,贾梦桃最近要参加全国统一的注册会计师考试。她们公司是个人才济济的大公司,竞争很激烈,人人都很要强的。所以这次的注册会计师考试关系到贾梦桃的前途问题,千万不能大意分心,你的事过一个月考完试再说吧!”

  我的心中顿时一阵失望,而且隐隐感觉到有几分不对头儿,我有些不耐烦地脱口问道:贾姨是谁?

  贾姨……是谁?吴浪勇睁圆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仿佛很诧异地望着我,但随即又原谅了我似地,松下一口气笑道:“噢,忘了给你介绍了,贾姨就是贾梦桃的妈,你要过好她这一关哟!”

  吴浪勇说着,还伸出一根食指来指点着我的鼻尖,仿佛是在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忠告。

  吴浪勇走后,我陷入了沉思。说实话,这一周来,我心中一直惦念、揣想的都是贾梦桃姑娘。我想象着她是怎样一个如她名字一般活泼可爱,而且善解人意的姑娘,在我的百般揣想中,贾梦桃姑娘仿佛已经活灵活现地相伴我的左右了。我万万也没有料到,会有一个什么贾姨突然横亘在我和贾梦桃姑娘中间,而且这个什么贾姨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这么既生硬又蛮横地硬挤到我们中间来,突然让我和贾梦桃姑娘会面的时间延迟了一个月。我又联想到这个贾姨的措词,什么“你的事过一个月再说吧”,年轻人谈恋爱,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怎么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想到这儿,我又给吴浪勇拨电话,想问问他关于这件事,是贾梦桃那方面的人先托了他,然后他想起了我呢?还是两方面谁都没有托过他(反正我这方面是没有专门托过他的),他自己想到要为我们撮合的呢?不料吴浪勇一听这话就有点儿生气了,他是个大大咧咧的直性子,在电话里就对我嚷道:“还不是为了解决你这个老大难,才跑去找的人家,你还毛病怪多!”

  放下电话,我就开始闷闷不乐。看来,在那个什么贾姨的眼中,是我这个老大难巴心巴肝地急着要见她的宝贝女儿,什么考试,人家不过是要拿足一个月的架子罢了!

  一个月的时光就在闷闷不乐中度过了。不过,我却并没打算放弃,毕竟年龄老大不小了。我又给吴浪勇拨电话,吴浪勇一接电话,立刻热情地对我说,我的事他一直操心着的,我就是不打电话,他也正要给我打的。不过,贾姨说了,贾梦桃这回考试考得很紧张,也很累人,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情绪也不太稳定,见面的事能不能过两周再说……

  失望和某种被伤害感又一次开始啃啮着我的心。

  见我长时间一声不吭,吴浪勇带着一种抱歉的情绪很急切地对我说:“不过,你明晚没事的话可以到我家来……”

  “到你家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你若来的话,贾姨也愿意来的……吴浪勇急忙解释。

  我立刻意识到,贾姨这是要替贾梦桃把把关,看样子我要想见到贾梦桃的话,是非得先过贾姨这一关不可的。吴浪勇这个缠头!在人家那里不知把我描述成了怎样一个老大难,惹得人家这样不放心!一时间,我体味到一种老大难所特有的,被人家挑挑拣拣的凄凉滋味儿,我的自尊心好像猛地被伤害了一下似的,我在电话里很不客气地对吴浪勇说:“我和贾梦桃的事虽说是经人介绍,但也是自由恋爱!按新社会的规矩,这第一面无论如何也是跟贾梦桃本人见面,我跟贾姨见什么面?又不是同她谈恋爱……”endprint

  我听见吴浪勇在那面一迭声地“是是是”,他还没有“是是”完,我就把电话给撂了。

  我预感到,这次的恋爱只怕又会不顺,还没有同贾梦桃见面,已经先同贾姨见上了。

  过了一周,吴浪勇给我回话。吴浪勇在电话中带着点讨好的口气对我说:“贾梦桃答应这个星期天跟你见面,地点由你来定……”我也体谅到吴浪勇在这场事情中的不易,人家凭什么为你的事受夹板气?我连忙对吴浪勇表示了一番感谢,然后告诉他,地点我斟酌好后再通知他。吴浪勇赶紧叮嘱我:“头次见面千万别小气,一定要选一个体面点的餐厅。”

  我把会面的地点定在百富汉堡西式快餐厅,因为在我的计划中,我不想在吃饭上花去太多的时间,我想在饭后陪着贾梦桃姑娘到附近的公园里随便走走。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这条繁华的街道上十分热闹。我坐在西餐厅的休闲椅上耐心地等待着贾梦桃姑娘认出我,然后走上前来。真的,我在极富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刻。事情是这样的,在此之前,吴浪勇要走了我的一张照片。吴浪勇说,这是贾姨的最后一个要求,言外之意是我只能答应,我很不痛快地给了他一张照片。我感受到在这件事情的全过程中,我始终处在一个被别人暗中窥测,被别人暗中挑拣的劣势地位上,而我却无从挑拣别人(没给我照片,我猜是事情没成之前怕我拿着照片到处乱嚷嚷),我只能用脑子去揣摩那个姑娘。而且近几天来,我发觉我用一个半月的时间揣摩出的那个粉桃一般鲜嫩可爱的姑娘的形象已经开始动摇起来了,这在我心中引发出一种突如其来的沮丧感,说真的,我觉得有点儿烦躁。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突然走到我对面,指着那把空椅子问道:“请问这儿有人吗?”我说:“没有。”觉得有点儿紧张。果然,姑娘问道:“请问您是×××吗?”我遑遽地回答:“是。”姑娘给了我一个苍白的微笑,坐下说:“我是贾梦桃。”那一刻,我觉得悬在心中的那一丝丝沮丧感忽然凝成了坚硬的一砣,猛地一下坠到了实处,我的心往下一沉。

  说句公道话,姑娘长得并不难看,甚至有几分漂亮。但她那苍白的脸色与我心目中揣想已久的那种像粉桃一般红扑扑的,健康、活泼而且快乐的脸实在是相去甚远,她的那种苍白就好像是从出生那一刻起直至今日从来就没有照到过阳光似的。而且,不知为什么,她给我一种眉头紧皱,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索然无趣的印象,其实认真看一看呢,她倒也并没有皱着眉。

  贾梦桃姑娘开始对我解释迟到的原因,说是街上人太多,打的都打不到,最后只得挤公共车来。边说边从衣袋里拿出一小瓶VC银翘片,倒出两粒在手掌上,一仰脖吞下去,端起纸杯喝口水,然后对我解释说:我妈说了,这几天市里流感大爆发,刚才挤了公共车,提前吃两片药预防预防。这时,她突然发现刚才吃药时喝的是茶水,立刻像吃下一只苍蝇似地皱起了眉头,用手指扣住喉咙那里,说:“不好!是茶水!”我忙问要不要让服务生换杯白开水,贾梦桃姑娘皱着眉,神情沮丧地摇摇头说:“不啦,已经喝下去了。”

  接着,贾梦桃姑娘开始询问我的家庭、工作单位等情况,我觉得有点儿奇怪,这些事难道吴浪勇没有告诉过她吗?但我只得据实一一回答。这期间,我有点儿尴尬,甚至有几分焦虑,我一直暗暗希望贾梦桃姑娘能够说上一两句轻松愉快的玩笑话,她不愿说,哪怕给我一点机会由我来说也行啊。可是,她既不说,又不给我一点机会。我觉得场上的气氛沉闷而紧张,我好像是在应聘某个职位。好在这时,我点的食物端上桌了,我觉得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连忙把筷子递给贾梦桃姑娘,请她开始动手。不料,贾梦桃姑娘把筷子担在纸杯上,拿起一张餐巾纸皱着眉头开始仔仔细细地揩拭着本来已经十分洁白的桌面。我忍不住说了句“不脏”,贾梦桃姑娘看了我一眼,什么也不说,照旧用手中的餐巾纸仔细地揩拭桌面,直到把她那半边全部揩拭了一遍之后,才把那张餐巾纸翻过来给我看,我看见上面有一层淡淡的油灰。然后,贾梦桃姑娘换了一张餐巾纸又开始揩拭我这半边,弄得我没办法,只得也拿起一张餐巾纸干起了服务生的活儿。等我好不容易把汉堡包送进嘴里的时候,真有种味同嚼蜡的感觉。我一边嚼着蜡,一边搜肠刮肚想要找出点儿轻松愉快的话题,可不知怎么的,面对着这位贾梦桃姑娘,我的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想不出一句轻松的玩笑话。最后我只得以贾梦桃姑娘为榜样,如法炮制地询问她一些吴浪勇早已经告诉过我的情况。我刚问了两句,不知打哪儿飞来了一只苍蝇,贾梦桃姑娘立刻放下我的问题不顾,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那只苍蝇身上。她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厌恶,挥手驱赶着苍蝇,嘴里说:讨厌!去!去!我呢,插不上手,只得尴尬地看着她赶苍蝇。她把苍蝇从我们这张桌子完全赶开之后,才回过脸来看着我说:“什么?”我刚要回答,苍蝇又绕回来了,贾梦桃姑娘这回是从手袋里取出一方手帕来赶苍蝇,嘴里嘟囔说:“卫生条件真差!”有几下甚至差点儿把手帕挥到我脸上。

  就这样,我只得抓紧苍蝇不在的空档,与贾梦桃姑娘简单聊了那么几句。

  饮料端上来的时候,我注意到贾梦桃姑娘已经看了两次手表了。我意识到,她这顿饭吃得很不愉快,而且从现场气氛来看,她的种种不愉快都是由我造成的:是我挑了这么个阳光明媚,全城的人都跑到街上来的日子约会,害得她冒着染上流感的危险去挤公共车;是我选了这么个“卫生条件真差”的快餐厅,害得她亲手揩桌子,赶苍蝇。我的心头充满了沮丧的失败感,不过,我还想最后弥补一下,于是我提出到附近的一座公园去走走。

  “不啦。”贾梦桃姑娘客气而又坚决地说。

  我不甘心第一次约会就这么结束,坚持说:“时间还早呢,咱们就随便溜达溜达吧。”

  “不啦。”姑娘又一次看看手表说:“快十二点了,我得十二点之前赶回家。”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贾梦桃姑娘对我抱歉地笑了一下,说:“我妈十二点午休,回去晚了把她惊醒了就不好啦。我们家多少年都是这样,十二点之前各人都要回到各人的卧室里。

  天哪,这还只是午休!我不敢想象晚上的规矩会是怎么样的。

  后来我又见过一次贾梦桃姑娘,是我去的她家。可惜那回我又在两个环节上出现严重的疏忽(不知怎么的,每回跟贾梦桃姑娘打交道的时候,我就会发现我的生活中竟有那么多严重的疏忽)。其一,我不慎又选择了贾姨午休的时间到了她家。我把门敲开,刚刚说了一句话,贾梦桃姑娘就皱紧眉头,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神情严厉地嘘了我一下。紧接着,在换拖鞋的时候,我发现我左脚的袜子上有个洞,刚好在大拇指的位置,我不知道这又会在贾梦桃姑娘的心中引起什么样的看法。我蹑手蹑脚地随着她走进客厅,然后用那种咝咝咝的气声与她交谈,但是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到谈话上面去,我老是忍不住瞟一眼袜子上的那个洞,生怕这个洞被贾梦桃姑娘察觉。我一边用咝咝咝的气声与她交谈,一边竭力把大拇指抠向里边,以躲开那个洞口……我大约坐了不到十五分钟就告辞了。endprint

  我再也没有见过贾梦桃姑娘,我对吴浪勇说,我们可能不合适。

  整个过程中,我没见过贾姨,却自始至终能感觉到她神秘的力量。

  我和贾梦桃的事彻底告吹了大约一星期之后,有天晚上,我和吴浪勇坐在一起喝啤酒。吴浪勇斜眼望了我一会儿,问道:“真吹了?”我说:“真吹了。”不知是为了安慰我还是挖苦我,吴浪勇兀自笑了一下,道:“吹了也好!你们俩要真凑和到一起,以后还不知道有什么好戏看呢!”我觉得这话极不负责任,既然是这么个态度,当初又为什么硬要给我们撮合呢?我于是严正要求他把话说清楚。吴浪勇说:“要想把贾梦桃这个姑娘说清楚,就必得从她母亲贾姨说起。”

  以下,就是吴浪勇的叙述。

  我和贾梦桃是从小在一个大院儿里长大的。她母亲贾姨在我们大院儿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孩子们都怕她,大人呢,老是在背后议论她。原因就在于,贾姨这个女人太讲体面,太要强,太护孩子,而且眼光太高,瞧不起人。

  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贾姨就是省医院的护士长,家里可讲究了,什么时候进去都是一尘不染,到处都可以照见人影儿。那时候,一般人家里哪儿有沙发,可她家里有。大人偶然到她家去串串门儿,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等抬屁股走的时候,人还没走出门,贾姨那儿已经开始拾掇沙发了,把沙发布抻平,把搭在扶手上的手帕弄整齐。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敢到她家去串门儿了。有时我们在外面滚了一身脏,回到家里刚跟家里大人打个照面,大人立刻鼓起一双牛眼喝问:“到贾姨家去胡造了吗?”我们赶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大人一听没到贾姨家去,立刻松了一口气,丢下我们不管了。我们很小就知道:谁家都可以去胡造,唯有贾姨那个一尘不染的家,是万万不敢去胡造的。那时候,大院儿里有一些传说,说是贾姨家里一年四季都见不到一只苍蝇的,偶然在墙角看见一只死苍蝇,那是因为墙壁擦得太光亮,苍蝇抓不住,掉在地上摔死的。还说贾姨一家四口上饭馆吃饭,一人备有一副袖套,到了饭馆坐下来,各人把各人的袖套取出来戴好,然后才准趴在饭桌上吃饭,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改革开放之后餐饮业很发达了,才改为用餐巾纸把桌子仔细抹干净。

  当然,人们传这种传言的时候,从来不敢当着贾姨的面,甚至不敢当着她家孩子的面。因为贾姨这人是很要强的,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厉害女人,听见了会跟你没完没了。大院儿里的人们提到这个家庭的时候,总是说,贾姨家怎么怎么,贾姨那两个女儿怎么怎么,而从来不会提到贾姨的男人。据说贾姨的男人很年轻的时候就被贾姨给治得服服贴贴了,从此再也没当过家。那个故事是这样说的,说是贾姨的男人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喝酒,不听劝。某次参加别人婚礼,喝了个烂醉,回家的路上,抱住一根电线杆不敢撒手,最后竟顺着电线杆滑瘫下去,躺在了马路边上。贾姨拽了几下没拽动,眼看着路人围观过来了,贾姨可丢不起这个人,竟扔下男人不管,径自回家去了。后来男人翻了几个身,滚到了马路中间,把交警给招惹来了。交警把男人拖到附近的派出所醒酒,拉拉扯扯中还被交警打了几个嘴巴。男人直到第二天早晨还半醉不醒,派出所通知贾姨来领人,贾姨说,我管不了他,让他们单位领导领回去管吧。据说她男人那天是一路哭着“我老婆不要我了,我老婆不要我了!”被领导领回单位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从此以后,男人在贾姨的面前变得俯首贴耳,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蔫蔫的乖模样。按说贾姨是很讲体面的女人,可是她又很要强,有时候为了要强,就连体面也不顾了。改革开放之后的某一年,风传她男人跟本单位某个女人搞外遇,贾姨就闹到她男人单位里去了,而且就闹到那个女人面前。没曾想那个女人也是个泼辣货色,竟指着贾姨的鼻子骂道:“就你家那个乏男人,白送我我都不稀罕!”这话把贾姨惹急了,冷不防揪住那个女人的头发,硬是揪下来一大绺,那女人也伸手去揪贾姨的头发,不料只揪下一个假发套……从那以后,人们才知道,贾姨的头发打年轻起就是很稀的,硬是不动声色地戴了二十多年假发套。

  其实,我最了解的就是贾姨的护孩子。小时候条件那么艰苦,我们都是啃玉米饼子长大的。可贾姨的女儿都是喝牛奶吃面包长大的,贾梦桃从小就跟我们长得不一样,皮肤又白又嫩,跟粉团似的,我们院儿里其他孩子跟她一比,个个又黑又粗。贾姨从来不让贾梦桃姐妹跟我们玩儿,一是怕得上传染病,二是怕跟着我们学坏了。其实贾梦桃小时候长得乖巧,我们大院儿里的孩子还都是想跟她亲近的,我记得我就曾主动邀她一起玩儿,可是她一边往后缩一边说:“我妈说了,不让我和你玩儿。”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妈说你是野娃娃。”现在想起来,贾梦桃并不是个聪明孩子,她这番话大概跟大院儿所有的孩子都说过一遍。因此,她在大院儿里就显得格外地孤单。有一回,我们一群大院儿里的孩子正围着一个大沙堆玩儿“攻城”(就是那种沙堆下的人不断地冲上去,把占领者从沙堆顶上拼命地搡下去的游戏),我们忽然发现,贾梦桃正站在沙堆下面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你猜我们怎么着她了?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我们就一拥而上,把她按在沙堆上美美地欺负了一顿,有揍她的,有往她脖领子里塞沙子的,弄得她发出了异常尖利的哭声。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动机了,大概一方面是为了报复贾姨教她的那些话,一方面是看不惯她那副娇滴滴的、又白又嫩的模样吧。但是,贾姨很快就冲出来了,像一只保护幼雏的愤怒的母鸡,把脖子上的毛都耸起来了,两个膀子奓开斜耷在地上,朝你猛冲过来,模样十分怕人。我们一哄而散,但是不管用,贾姨晚上领着贾梦桃一家一家地告状,那天晚上,几乎大院儿里所有的孩子都挨了揍,哭声震天。

  总之,贾姨的这两个女儿,就像小鸡躲在老母鸡的翅膀下面一样成长起来,尽管长得白嫩、漂亮,可是性格却都孤僻,很不合群。贾姨为这两个女儿操心,那真是从小操到大。最让人感动的是上高中那会儿,那时候一天到晚功课重,作业多,贾姨生怕两个女儿把眼睛用坏了,如果两个女儿功课之余想看小说的话,贾姨不让她们自己看,而是让她们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跟前,贾姨坐在沙发上,戴上老花镜为她们朗读。那么厚的一本《基督山伯爵》,贾姨硬是一字一句地为两个女儿朗读完的。endprint

  两个女儿的婚姻更是贾姨亲自把关的。大女儿挺不错,嫁了个大机关的处长,经常出国,每次出国都为贾姨和两个女儿带回国外的稀罕玩艺儿作礼品。贾姨是最看重这个大女婿的,和邻里拉家常的时候,几乎是一张口就炫耀她的这个当处长的大女婿:最近又出了趟什么什么国啦,又带回来什么什么稀罕东西啦。大女婿姓金,大院儿里的人们背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贾姨的金牙”,意思说他是贾姨张嘴就露的闪闪发光的物件。

  贾梦桃却没有姐姐那么好的运气。其实她的夫婿也是贾姨亲自给她把关的,档次相当高,省医院外科的一把刀,主治大夫,博士生,未来的院长候选人。但不幸的是,有一年带队医疗扶贫到山区的时候,出车祸因公殉职了。当时博士已和贾梦桃领了结婚证,只是尚未正式操办婚礼。

  贾姨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却摊上了这种事,人当时就晕过去了,躺在床上三天没起来床。当然,贾姨最伤心的并不是博士女婿,贾姨最伤心最可怜的其实是自己的小女儿。据说,贾姨伤心过度时,说过一些不得体的糊涂话。贾姨拉着贾梦桃的手眼泪汪汪地说,都怪妈!妈没给你把好关,给你找了这么个短命鬼!

  三天后,贾姨的理智恢复了一些,就开始叮嘱贾梦桃一些事。贾姨说,李家的人(博士女婿姓李)过一段时间就会来,听妈的话,千万不要跟李家的人过多接触,尤其当着大家的面,千万别跟李家的人接触。这两天哭够,上了班儿可不许再当着人哭。这番叮嘱里面的深意,人们后来才领会。原来贾梦桃和博士女婿只是领了结婚证,并没有正式操办婚礼,很多人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现在出了这种事,贾梦桃若是过多地跟李家人接触,在丧事上抛头露面,等于是公开了自己的遗孀或者说得难听点儿,寡妇的身份。贾姨所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寡妇,好说不好听呀,若是弄得人人都知道,以后女儿再嫁的时候就难办了。

  贾梦桃虽说也伤心,但再伤心也不能忘了听妈妈的话,因此,尽量避着李家的人。李家的父母是从农村乡下来的,偏偏很看重这个,来办儿子丧事这么久,竟然见不到儿媳妇的人影,疑窦顿生。疑窦很快就变成了猜忌,猜忌很快又变成了风言风语。几次上门找贾梦桃,都被贾姨以身体不舒服,情绪不稳定为由搪塞过去。到了临开追悼会之前,李家特意派人来通知贾姨,让贾梦桃务必参加,但是贾姨怎么能让贾梦桃去参加这个追悼会呢?在那样稠人广众的场合一露面,李家那伙乡下人再一张扬,不等于把什么都给宣传出去了吗?追悼会的事情上,贾梦桃其实是有过动摇的,但经不住贾姨软劝说,硬喝斥。贾姨从来没有这么严厉地对待过女儿,贾姨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妈这是为了你好啊!”没办法,贾梦桃只好不去。

  事后,李家的父亲发了脾气,骂道:“这是什么世道!自己男人死了,办丧事连个面也不露!”

  但更绝的事还在后面,李博士因为是去山区扶贫,又是因公殉职,上面决定给亲属一大笔抚恤金,大约有8万多元。因为是本单位的事,贾姨预先知道了消息,贾姨开始替女儿打算起来。这笔抚恤金如果分配起来,贾梦桃应该是最有优先权的,因为她是死者的配偶,算是至亲嘛。但贾家如今和亲家李家已经做成了仇家,这笔抚恤金如果落在李家人手里,只怕那伙乡下人一旦不讲理起来,难缠得很。出了这种事,女儿已经够不幸的了,如果经济上再吃亏,将来再有个什么争执、纠纷,叫她心理上如何承受得了?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女儿吃亏!贾姨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仗着自己熟门熟路,拿着贾梦桃和李博士的结婚证明,跑到有关部门抢先把抚恤金领到了手。待李家的人听说了抚恤金的事跑去领取时,才知道已经被贾姨给抢先领跑了。李家的父母顿时跳着脚骂起大街来,乡下人骂起大街来果然粗俗得很,什么难听话都敢往外骂,像什么“她倒真会打盘算!自家女儿没伤一根毛(暗指没发生过实质关系)凭空就卖了8万元!真是没有本钱的好买卖!”之类的话。

  在这场事情中,贾姨的本意是既想保住女儿黄花闺女的好名声,又想经济上不吃亏。没想到最后弄巧成拙,让李家人这样满世界一嚷嚷,反而把女儿的名声给嚷嚷坏了,嚷嚷臭了,在省医院嚷嚷了还不算,还嚷嚷到贾梦桃所在的公司里去了。

  这场事情最后怎么收场的我不知道,只知道贾梦桃的名声给搞臭了。而且从那场事情过后,那姑娘的性情好像更加孤僻了,整天皱着个眉头,疑神疑鬼,爱搭不理的。到如今几年过去了,还没正经处上个对象。

  吴浪勇讲到这里,我打断他道:“你讲了这么多,还没有讲为什么要给我们撮合呢!吴浪勇面有赧色地说:其实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那姑娘其实也蛮可怜的。人并没什么毛病,长得也挺漂亮,不知怎么的……就弄到现在。哎,她还算是长得漂亮吧?”

  经过吴浪勇这么一番介绍,我仔细回想见过几次面的贾梦桃姑娘,就觉得长得还真是挺漂亮的,甚至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我只是受不了她那种种古怪的脾性,而且,尤其受不了她的母亲——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贾姨”。

  晚上回到家,我还在脑子里回想这件事,觉得本来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会弄到现在这份儿上?忽然就想起了出自《韩非子》的一个寓言,叫作《酒酸与恶犬》,寓言说:

  宋国有位生意人开了一家酒店,店中藏有陈年佳酿,瓮盖一开,香飘十里。

  按理说,这家酒店应该生意兴隆,可是偏偏相反,常常整天不见一个顾客,十分冷清。陈年佳酿开了封,卖不出去,都发酸变质了。

  店主百思不得其解,遂去请教国中的一位老者。老者问他:“你的看门狗凶不凶?”店主一想,店门口是养有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狗,甚是凶猛,但凡路人一走近,喉咙里就发出低沉的咆哮,嘴唇外翻,龇出可怕的獠牙来威胁路人。店主说:“狗是很凶,可这跟卖酒有什么关系呢?”老者拈须笑道:“人家怕你家的恶犬。恶犬守在门口,见人就咬,酒再好,还有谁敢来买呢?”

  但我转而又想,不要老是戴着显微镜去找别人的毛病,还是想想你自己吧!怎么会弄到今天这一步?也许脑瓜子里不知哪个角落也蹲着一只恶犬,自己还不知道呢!endprint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