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网的快递师傅送来《一个人和新疆——周涛口述自传》时,我在看微博,有人转了毛姆的一个小故事《千万别把批评太当回事》,毛姆说:“我的第一个短篇被某个书评作者苛评。我一肚子气,说了关于那个人的一些难听话。后来有一天,我把那个短篇又读了一遍,意识到他是正确的。作品的确肤浅,结构也糟糕。这件事我一直没忘,几年后,德国空军轰炸伦敦时,我往那个书评作者家的房子上打了一束光。”
看过这故事我笑得直拍床板,笑过了,又觉得失落。在我心里,这样的故事属于西方。关于所谓的中国的、西方的故事,不是就展开模式、叙述要素做的区分,而仅仅就故事本身的意味,直觉性的,这不是中国的作者能顺口讲出来的。
这种故事的趣味性取得,一是需要作者长期养成的人格惯性,二得有坦白自己以及在此过程中暴露他人的胆量,并能监督自己所言不虚,三还得有自我打趣的风度。往往这些特质,对习惯了“深藏不露”的国人来说,不大好上手。中国人更愿意讲别人的故事,那种封闭的、彻底的别人的故事,不愿意冒“由此及彼”的风险。
关了电脑,拿起这本书,坦白说,我这时候对它没有抱太大期望。这么说,不是出于一种写作策略,欲扬先抑之类,实话实说,原因有三:其一,周涛今年六十六岁,按年龄来说,是一位老人,天底下的老人脾性虽各不相同,却也有相似的地方,比年轻人更爱回忆、叙说当年的精彩之事,有时候没那么多人在一边耐心听唠叨,自己说不过瘾,就总想找个机会,把个人那些事记下来,形成自己一生价值凿凿的证据,或者反其道而行,临到老年,想起年轻时所做的荒唐事,心有愧疚,想给自己良心一个交代。这样写出来的自传,不是功德簿就是忏悔录,有什么好看;其二,周涛是诗人,他说自己,可信度有多高?他是干文字这行的,最擅长用文字耍把式,他想夸自己就能夸上天,他想说假话,真的也说不过他,他这自传的“传”字,究竟从《水浒传》还是《托尔斯泰自传》中来?不好判断。再有,虽说诗人是赤子,敢口无遮拦,但赤子也是人,社会环境、人际往来,无不限制其表达,这本自传公开售卖,人人买得到,书里写的好些人还活着,他们的家人也活着,他对人对事的评判能说到几成?其三,文人一辈子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舞文弄墨,眼界能到哪里?人读书为有所得,他能否给出一两样真东西?这也不好判断。
从翻开书看第一篇到看完,一口气,七个钟头。合上书,躺在床上,想起某处了,又爬起来开灯找出那章节重新读过。这本自传,写得太好。
首先,直白。直白作为一种美学观念,在中国诗文传统中地位很高,不隐恶,不虚美,是很多作者崇敬的创作观念。有的人写自传,觉得自己很直白,比如自己某某年在某某地做了哪些事,得了什么奖,换了哪个工作,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这是真实吗?是,但只是表层真实。如实记录自己一生的行进轨迹很容易,某年某月做了某事、去了某地,和某人一起,档案就是这么写的。真正的奥妙在于,人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为什么是去那个地方,是和那一个人?解释个中缘由是不容易的,它牵涉时代背景、客观环境、个人动机,往往最终是那些藏在心里的“小九九”,促成了人生经历一栏中的具体内容。就是这些“小九九”,这些在险境中为求生存、进化所做的挣扎与努力,多数时候并不体面。如果,这里的“直白”要深入人性,必然要求除了说事情,还得说动机,这就和人性过不去,人性本身是阻挠自我暴露的。别说人有羞耻心,狗被剃了毛也不愿出门让同类看见。
然而周涛说起实话来,不打一点磕巴。在《婚姻》一题的第一段落,上来就一句话:“这时要重振我的家庭,我只能通过改变婚姻状态,寻求新的支撑点。”
哦,原来这个诗人的婚姻不只是缘起于爱情,这一想,破了原先罗曼蒂克的想象,心思不但着了地,还给踩上一脚。在《柳耀华》一题中,说到这朋友当上公安厅长以后有了变化,给别人说周涛崇拜他这种话,文中一句话作结:“我当场就把他驳回去,我什么时候崇拜过你?荒唐!你不就是个厅长吗?当时还是一个副厅长,一个副厅长还值得我崇拜?”这一段又看得我咋舌,他一个知识分子,面对有地位的官员,原来有过这样的想法。
在《官》一题的结尾,他说:“新大当时看着比较优秀的一些人,没有几个当上官的……当婆婆的人首先要能当媳妇,我当不了媳妇,我一辈子受不了人家对我指三喝四的。”只这两句话,大家就都看得明白。接着,在《“文革”》一章的《王恩茂》一节中说王恩茂当初有意让他做秘书,周涛说:“我想了一下,我这个人当不了秘书,我不会看眼色,不会伺候人,我要当秘书就把他害死了。”
这样闪电般的小段落在书中不胜枚举,无不直截了当,张嘴就来。我看得过瘾,心生敬意。
说真话多难啊,不然如今社会不会是给领导写发言稿的人多,当作家的少。国人的基本常识,是活得力求叫人琢磨不透,从来只说台上十分钟,不谈台下十年功。因为社会权力的运行就是由秘密构成、秘密推动的。有人得见了秘密背后“机关”的运作法则,也打死不会说,一方面因为经验得来不易,不能让人拿走,再说了,浑水摸鱼,大家都能看明白,那不都卷裤腿动手了,因而宁可推波助澜,让其玄之又玄。二是因为窥见某一类运作法则的前提,需要先行进入这“机关”内部参与运作,他很可能吃了不愿意说的亏、受了不光彩的待遇,挫败的自尊命令他不能把这些说出去。
在这里,周涛表现出的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悲悯。我想,他在说书里这些话时,一定想过我们看书的人,能从中悟到什么。他写自己这一家人如何随政治气候而动,写如何从有潜力当官的人变成了诗人,再到写身边人在政治浪潮中的沉浮,写成了的官、败了的官,得意的文人、失意的知识分子,就像电视节目里的厨师,说自己如何炒出一个菜,开多大火、用的什么材料、哪几种调料,炒出来是香、是糊了,他都告诉你,用大家都能听懂的话讲。
在《玩伴》一题中,写到他一个年少时的玩伴,讲自己作为代表被派去参加全国青少年乒乓球比赛,而这个球打得比他还好的玩伴落选了。对这个事,周涛说:“我那时候人生充满阳光,到哪都顺,腰杆硬。出身好,条件好,我是社会的宠儿,他是社会的弃儿。”等到了《吉木萨尔》纪事的《何处是家》里,周涛说:“我后来搞文学和我父亲的倒霉有关系,他倒霉以后我就比较低调,心里有鬼,有软肋,老实多了,不敢再张扬了。”周涛对自己从二五八万落到矮人一头的状态不加修饰,说出来了就让人琢磨,他这变化是什么造成的?周涛随后自己总结了:“你背后没有势你什么都不是……所有人都是势的产物,即便他没有意识到,但是他其实不是他,他是一个社会背景下的产物。你看哪个家伙那么牛哄哄的,他就是社会大势堆起来的……我当时有一句话:如果平等,你们敢吗?如果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我们怕谁?”endprint
周涛说这些话,不光图给自己一个交代,也不是要语出惊人,夺人眼目。这里面肯定有不忍,有一个老者的善意,他就是想把让许多人畏惧、迷惑的事情讲讲清楚。通过把自己一辈子说明白,狠稳准地破掉一些会混淆人视听的所谓“常识”,让聪明人蹚过他,找寻普遍规律,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看待时事万象的眼神能好使一点,比如有人被笼罩在“成功”一词周围的“常识”与“共识”迷了眼,周涛就干脆说,有时候奥秘就是“行贿受贿,或是伪劣产品,偷税漏税。”以及“跟着领导干一件好事,比不上跟领导干一件坏事。”而且,为什么大家都不算这个帐?因为那些成功者不愿意让人家算这个帐,算了这个帐他们全是王八蛋……
这一段能看到他说真话的语气,既不苦大仇深,也不瞻前顾后。做过的事,说出的话,都来得坦坦荡荡,有一种小孩站在麦垛上冲天撒尿的架势,不造作,不忐忑,率性使然。
接下来,再说这本书的第二个好处,诗性。诗人不写诗,说大白话还能有诗意?有,不是光从语言上得来的,还在于周涛讲述故事的口吻,一种对素材排列组合的方式。举两个例子,在《进北京》一章的《自卑感》一节中,有一个自然段写童年经历,如果用诗歌的方式断句并排列,就是一首诗:
操场的绿草皮上,星期六,
一个教授穿着背带裤,
带着他的胖儿子,
傻乎乎的,骑自行车。
我没有见过那样的小自行车,
轮子粗,从国外带来的,
那种专门给少年做的自行车,
非常漂亮。
他们说,你也骑一下,
我根本骑不了,
掌握不了平衡。
马上产生一种文化上的差距。
还有写在巩乃斯下放的经历,有一段也能切行成诗:
拉练的炮团部队来了,
下着大雪,
我们把房子腾给人家部队住。
我们住在一个废弃的马圈里,
没窗户,
没门,
零下二十多度,
睡觉时穿着大头鞋,
戴着皮帽子,
裹着大衣再盖上被子。
马圈里铺了稻草,
半夜老鼠在上头跑,
把有的人半个耳朵咬掉了。
这种诗意,不靠语言刻意营造,天然就在这写野草一样,一抓一把的琐事里。这些琐事自然排列在一起,从它们语义的缝隙里,生成一种难以言说的人生况味。这样的一种美感,根源于生活本身的非无序的无序,非逻辑的逻辑。一句话,带出一个表面平淡无奇的转折,却形成了巨大的情感张力,就像契诃夫说的:“在生活里,人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开枪自杀,悬梁自尽,谈情说爱,都在谈聪明话,有时候,人们只不过是吃饭而已,然而就在吃饭时,有些人的幸福正在形成,有些人的生活已经就此垮掉。”
这样表面平静的瞬间,构成了比所谓“结婚”、“升迁”、“生病”等壮阔、深邃得多的人生场面,一般人往往身在其中而不自知,只有诗人的眼光,一个真正的作者能准确地捕捉到它,言说它,从哪怕是八只鸭子、一群烈马这样芜杂的记忆景象中,提炼出最终构成命运真相的实意。
再者,说说这本书的精神之新。
周涛写了从出生至今,这些年里进入他记忆、内心的人与事:婚姻、革命、文学与政治、知识分子与体制、民族矛盾……这些题目随便拿出一个来,都够他铺张才情,但他没有拿这机会抖聪明,而说出了这些年来,他对人性、对社会的思考。可以说在周涛之前,从没人这样亮出来说。
在小学时代一节里说老师,一个教历史的王老师,在描述这个“充满男性魅力”的“我们的偶像”时,说“他太强壮了,穿着马靴、马裤,带着俄罗斯式的小猫,脸上充满棱角。”这样的赞叹,在书里很多地方跳出来,能感觉周涛说这话的时候,涌动的情感。周涛在这本书里,写了很多新疆人,不管是维吾尔、回族、汉族、异国的人,还是写了一辈子没名、干了一辈子没利的人,有些人也许连名字都不曾为人记取,却被周涛所记住,并予以公开地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将赞美给这些平凡无奇的人物?
这里面有他对人类存在的审美性理解,包含他重新厘定的、对民族更有裨益的价值观。什么样的人可称之为美?什么样的生命风貌、精神维度,值得一个民族和个体追慕与借鉴?人所代表的文化、文化养育出的个人,如何相互促进,再走上一层文明的阶梯。对这些人生命价值的肯定与赞美,从侧面提醒我们,不需要更甚一步地崇拜金钱、权势,也绝不能步入民族文化偏见的歧途。书中说的许多人对力量、美、无用之艺、生命活力本身的热情,足可以对我们社会某些价值观缺失或者歪曲做正骨与补充。
最后,再说说自己零散的一些感受。我想,在外国当知识分子,这本自传可看可不看,但是在中国,如果有志做一个靠头脑与精神吃饭的人,这本书最好一看。作为相信文以载道的知识分子,最看重政治与人,却也最难处理与这两者的关系。身为体制内的作者,周涛是军人,也是诗人,那么他如何处理身份与创作的关系?有没有矛盾的时候?他在体制内受到尊重和认可,与许多文人翻了脸、同许多官员交了朋友,他如何看待自己和他人,如何处理和把握个中关系?政治与文学,到头来孰更高明……这些话题他一一道来,实话说得诚恳,丑话骂得真挚。其中许多章节里还有他对时代、社会问题所做的分析与判断,这些思考,可帮助许多人,包括政策的制定者与执行者,矫正看问题的眼光,扭转表达与行动的思路。
文人好说自己被两样东西毁了,除了刚才说到的“政治”,还有“家庭”,周涛对自己家庭生活的述说,也能给志在从文的人一些经验,看他如何对待写作与家庭的关系。总之,他这几十年时代变更路程之中的精神轨迹,足以让人作为借鉴和参考。
周涛这本书里的人,没有哪个逃过政治纠葛、人际纷争。然则小人物不小,大人物不大,常人觉着了不得的大官,神秘莫测,他三句话说透、说白。俗人觉得不值一提的草民,他几句描摹便让人折服、赞叹,将那生命的活力和美感写得叫人面红耳赤,心生向往。他一辈子生活在新疆,最不乏见南来北往、各行各业、各个阶层之人,见得多、交道打得多,因而懂得人,理解人,能看透人。看完此书,便觉得社会和命运并不那么神秘,边疆并非殊途,因为追到头上都是人。这本书里,周涛用最老辣的语言讲故事,用最吊诡的故事来讲人,写诗的狐狸蹿进了写小说的黄鼠狼洞,语言、故事,他一窝端了。
文学上,早夭的天才能让人神魂颠倒,看世界不是世界,长寿的智者则能让人清醒冷静,同样达到看世界不是世界的效果。只看来者拿到一本书,是想看云里雾里,还是真刀真枪,是只知道一加一得二便满足了,还是想额外琢磨一下一加一不等于二的事。
天山千丈,周涛七尺,他这个不下马背的诗人,没掉过笔的骑士,在讲述他和一片土地关系的同时,最终讲明了人与命运,以及人与自己的关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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