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巴特勒·叶芝(1865年6月13日—1939年1月28日),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著名的神秘主义者,是“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也是艾比剧院(Abbey Theatre)的创建者之一。叶芝的诗受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神秘主义、象征主义和玄学诗的影响,演变出其独特的风格,是20世纪现代主义诗坛上与T·S·艾略特各领风骚的爱尔兰诗人,其创作理论和实践对现当代诗歌影响深远。他因对爱尔兰文艺复兴作出的杰出貢献而于192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从丁尼生逝世到现今的时期b,涌现的优秀抒情诗人似乎比17世纪以来任何同类时期都要多——没有强力的伟大诗人,但有很多诗人都写了三四首也许会在我们文学中留名的诗。似乎并非总是如此,即便在两年前我可能还会说相反的话,我可能会提到三四个诗人的名字,然后说别的都不重要。接着我集中所有时间研究那个时期的诗歌。有一个诗人俱乐部——你们也许知道它的名字,“押韵者俱乐部”——我想大概是在丁尼生死后几个月第一次聚会,并持续了七八年时间。它在舰队街一家叫作“柴郡干酪”的小旅馆聚会。俱乐部两个成员我记忆犹新:厄内斯特·道森,胆怯、沉闷、有点儿忧郁,身体松弛,态度模糊;莱昂内尔·约翰逊,坚定、直挺、话少而教条,几乎是个侏儒但匀称优美,容貌仿佛是象牙雕的。他的思想支配现场,并赋予该俱乐部性格。不可能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会说,科学必须限于厨房或作坊;只有哲学和宗教能够破解伟大的秘密,并且他们早在很多年以前就说了他们该说的了:一个绅士是一个懂希腊语的人。我充满了使我羞愧的粗糙猜想。我记得我祈祷自己能够把想象力集中在生命本身上,像乔叟的想象力。那时我是一个虔诚的苦行者,然而我羡慕道森的浪荡生活。我觉得当你生活在道森的诗歌所暗示的、由他的朋友康德尔和比尔兹利所绘所画的那些病态、优雅、悲剧性的女人中间,要像乔叟那样思考一定很容易。你们一定都知道那些出现在如此多选集里的诗行:
葡萄酒和女人和歌声,
这些全都属于我们;
属于我们,苦与欢。
当我重复这些美丽的诗行,我从未想过要琢磨一下为什么我所认识的道森既不欢也不苦。作为一个外省人,在意笨拙,缺乏镇定,我仍然更羡慕莱昂内尔·约翰逊,我相信他见过任何重要人物。如果有人说起某个著名教士或政治家,他就会说:“我跟他很熟。”然后引用某次把那个人的灵魂裸露出来的谈话。他绝不是为了讽刺而做出这类扭曲,因为他太礼貌,太正直。你会觉得这些谈话完全像他所说的那样发生。要等到很多年之后,我才发现道森的生活除了他来押韵者俱乐部或走访某个出于极度尊敬而精选的朋友之外,就只有龌龊的酗酒和廉价的嫖娼;而莱昂内尔·约翰逊从未见过那些名人,他从未见过任何人,因为他天黑起床,在酒吧喝醉,或干半夜活,另半夜坐着,手肘边一杯威士忌,盯着那些保护沿墙的书籍免于尘埃的褐色幕布,想象那些堪称他心灵的真正伴侣的木偶。他和道森见面,可道森是小人物,而他相信他给道森带来好处。他对女人不感兴趣,不过在女人这个话题上倒有可能滔滔不绝。我一些朋友在某个月光之夜看见他们从刚打烊的“皇冠”酒吧回来,他们左倾右斜的脚步需要整个牛津街的宽度。莱昂内尔·约翰逊一路在说话,而我的朋友则驻足偷听;莱昂内尔·约翰逊正在阐述一位早期基督教著作家。他们的虔敬,在道森身上是一种悔罪的悲哀,而在莱昂内尔·约翰逊身上则经常是一种高贵的狂喜。我觉得这些都被他们那些相互迥异的木偶戏表演所强化和加剧,那些优雅、悲剧性的悔罪者,那些得意非凡的伟人。你也许知道莱昂内尔·约翰逊那首关于查理国王雕像的诗,或那首开头是“看啊,来了,那美好骑士团,基督的同伴”的典型诗。以我目前的心境,我想起他的学问,想起他的宗教感从来没有跟他的过去感割裂。我记忆最鲜明的是他的《梦的教堂》:
死叶在呼啸的风中悲哀地沙沙响,
绕着饱经风雨的灰白教堂,在下面山谷里:
穿着金色罩衣的圣徒们在大风面前震颤,
彩绘窗玻璃震颤,他们仍住在那里;
早已消逝的皱缩之手所画的老圣徒:
仍在那里,尽管世界已入秋、失色,
穿着金罩衣的老圣徒们仍然生辉;
与基督同在,被人类遗弃,别处皆荒凉。
只有一个年迈的牧师供献祭品,
低吟着悠久的神圣拉丁语:
充满香气的老香炉随着哆嗦的手摇晃,
在灰白、甜蜜的香雾里;蓝色、甜蜜的神秘香雾:
对他而言,因为老了,代替人类
忧伤地回忆和祈祷,也够了。
还有其他诗人,一般来说小几岁,他们在躲过了第一波刺激之后,过着温驯而有秩序的生活。但他们也同样是对一切维多利亚时代东西的反应。
一座伊尼戈·琼斯风格的教堂,朝向距海德公园大理石拱门几百码的一片草地。它是“押韵者俱乐部”一名成员设计的,其建筑如同其诗歌,似乎更多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表明他作为一名鉴赏家的天才。我有时候觉得,这座也许是伦敦最小的教堂杰作,是我的朋友们在艺术中一切最典型东西的最恰当象征。他们的诗似乎在说:“你会因为我们很小、很有抱负而更久地记住我们。”然而我的朋友都是最有抱负的人,他们希望表达处于最紧张时刻的生命,那些因其紧张而短暂的时刻,并且非这些时刻不可。在维多利亚时代,大多数诗歌常常是某首颇长、也许非常长的,充满可以在散文里表达的思想的诗的一个段落。一首短抒情诗似乎是一个意外,是在从事更严肃的创作时的打岔。有人引述勃朗宁的话说,他原可以写很多抒情诗,如果他觉得它们值得他去费心思。我的朋友们的目标,我自己的目标,如果说它有时候使我们更偏爱橡子而不是橡树,偏爱细小而不是伟大,那么可以说它使我们从诸多我们认为是杂质的东西中解放出来。史文朋、丁尼生、阿诺德、勃朗宁,都掺进了颇多心理学、科学、道德热情。魏尔伦在谈到《悼念》时不是说过“当他应该心碎时他却有很多回忆”c吗?我们试图像《希腊选集》的诗人们,或像卡图卢斯,或像詹姆斯一世时期抒情诗人们d那样写诗,他们都是在诗歌仍然纯粹的时候写诗。我们不向前看或向外看,我们把这方面留给散文作家去做;我们向后看。我们认为诗歌在本质上就是向后看的,就是像那些斯维登堡式的天使,他们被描述成永远都是在朝着他们青春时代的早期运动。在这方面我们意见完全一致,不管是有条理地还是没条理地。
当我想起“押韵者俱乐部”并逐渐对那些不走运的人感到厌烦,我便想起另一个意见完全一致的圈子。它围绕着查尔斯·里基茨,他是任何时代中最伟大的鉴赏家之一,一位其木刻作品延长了罗塞蒂的灵感的艺术家,其绘画反映了德拉克洛瓦的丰富色彩。当我们研究他的艺术,我们也是在研究我们的怀疑。我们也总是认为,风格应该自豪于其祖先,自豪于其传统的高贵血统,认为一种浮夸的原创性是格格不入的,不管是在艺术中还是在风度上。当“押韵者俱乐部”解散时,我阅读关于斯特奇·穆尔的第一本诗集的热情评论并心生嫉妒。他不属于“押韵者俱乐部”,而我则想相信我们已经聚拢了所有好诗人了;但有一天晚上查尔斯·里基茨带我去里士满一座河边屋子,把我介绍给伊迪丝·庫珀。她把斯特奇·穆尔的诗集塞到我不大情愿的手里,让我朗读和讨论某些诗。我投降。我收回我说过所有反对他的话。最使我感动的是他一首叫作《临死的天鹅》的诗:
啊银喉的天鹅
打中,打中!一支金镖
利索地穿过你的胸部
直入你的心脏
震颤,震颤,啊银喉!
啊银喇叭,倾注
抗命的爱,背朝
那施予重击的人!
洋溢、洋溢着
爱;染红你的足迹
直到你活着的最后
河面,横渡那金光……
进入太阳的心……甚至教啊
那有神奇天赋的痛苦之神
教他,让他懂得怎样爱
伊迪丝·库珀本人似乎是一个冰冷、准确、过分讲究、虔诚、爱挑剔的老处女;她与一个姑姑,布拉德利小姐,以“迈克尔·菲尔德”的化名写伊丽莎白时代风格的悲剧,四五十年后我回想起来觉得偶尔很有力量,但被紧张的情感和费力的隐喻糟蹋了;它们现在已经无人问津,但是在查尔斯·里基茨的影响下她学习希腊语,并找到一种新性格,一种第二次的青春。她开始写一系列小诗,尽管我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它们是些简朴的杰作,类似兰多的抒情诗,尽管她的声音没有那么深层,而是高昂、尖细而甜蜜。
虽然我是你的年长者,你决不可
依附我,或悲痛地恳求我的爱:
然而,阿尔凯奥斯e啊,爱像意外的
清泉,戴面纱的得墨忒尔f也觉得甜
比竖琴的音调还甜,比黄金还黄金
是你年轻的声音;然而,哎,这痛苦:
当我老了才知道我被爱,我年轻时
也爱过,但一场空,就像你也会的
而这是另一首,它因为所暗示的远要比它所说的多,因而非常感人。
他们送我礼物,他们尊敬我,
现在我变老了;
惊异的青少年围在我膝下,
仿佛我有一个秘密,
和崇拜对象要公开。
温柔、脸红的新娘确实
走向我,带着失效的双唇;
我感到她的心在我身边跳动,
并喊道:“像勇猛的阿瑞斯g,
欢呼,高贵的新郎,欢呼!”
我这一代,由于它不喜欢维多利亚时代修辞浮夸的道德热情,便也不喜欢所有的修辞。在法国,也有类似的运动,一位诗人写道:“拿下修辞,扭断它的脖子。”h人们开始模仿旧歌谣,因为旧歌谣绝不会有浮夸的修辞。我想到《西罗普郡少年》,想到哈代的某些诗,想到吉卜林的《圣海伦娜摇篮曲》和他的《镜子》。我不打算读这些名诗中的任何一首,但我要读一首没人听说过的诗。我年轻时,约克·鲍威尔,一位牛津学监,以其奇迹般的博学而闻名,但只有他为数极少的知交,也许是那些比他自己年轻得多的人,才知道他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么枯燥。在一辆巴士上层,介于维多利亚与沃勒姆绿地之间某处,他指给我看一家他曾经觉得非常有用的当铺;有一次我在他的牛津寓所,他回复某个邀请他去当监考官的人说,他年纪越大就越分不清对与错的差别。他经常与我弟弟,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去观看职业拳击,而我正是在我弟弟制作的,如今早已绝版的混合手工描色版画与诗歌的宽幅单面印刷物上,发现了现在我就要读的这首诗,译自保尔·弗尔的法语:
那漂亮女仆她死了,她死了,在她躺的爱床上;
他们把她抬去教堂墓园,就在破晓时——
他们把她孤独地葬在那里:一身白衣裳;
他们把她孤独地葬在那里:泥土里一副棺材;
而他们如此欢快地回来:就在破晓时;
全都如此欢快地唱歌:“人皆有得意时!”
那漂亮女仆死了,死了;在她躺的爱床上;
而他们下田干活去了:就像他们每天那样。
我读过的这些诗,在某些特征上类似于大战前的现代诗歌。斯特奇·穆尔的半人半马怪和亚马孙族女战士、比尼恩那首高贵的诗中的特里斯特拉姆和伊索尔德——总有一些长诗;我的迪尔德丽、我的库丘林已经被写了几百年,而我们的公众不希望有别的。这里那里会有某个青年革命者夸称他的眼睛集中于现在或未来,甚或谴责追溯至但丁的一切诗歌,但我们很满足!我们写,就像过去的人总是那样写。接着现有的事物被大战动摇了。所有文明人都曾经相信进步,相信没有战争的未来,相信总是在增长的财富,但现在有影响力的青年开始怀疑有任何事情会持久,或有任何事情值得去拼搏。在大战第三年,出现了我有生之年诗歌中最具革命性的人物,尽管他的革命仅仅是风格而已——T.S.艾略特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从此以后再也不允许有任何浪漫词语或声音,任何怀念往事,任何丝毫像里基茨的绘画那样的东西。诗歌必须像散文,两者都必须接受它们所属时代的语汇,也一定不可有任何特殊题材。特里斯特拉姆和伊索尔德并不是比帕丁火车站顿更合适的主题。过去欺骗了我们:让我们接受毫无价值的现在。
早晨清醒地意识到
啤酒走气的淡味
从锯屑被践踏的街道
及其所有压下的泥泞脚
到早开张的咖啡厅……
你会想起所有那些手
在一千个配备家具的房间里
纷纷挥起灰暗的幽影i
我们年纪较大的作家不喜欢这种诗歌,但被迫承认其讽刺强度。正是在艾略特身上,一些革命性的战时诗人找到了他们风格的较大部分,他们都是些年轻人,感到自己被那些愚蠢疯狂的老人拖离了他们的学习,拖离了他们惬意的生活。我想,他们太贴近他们的题材了,难以写出具有永久重要性的作品,但他们的社会激情,他们的悲剧意识,他们的现代性,已渗透当今有影响力的青年诗人。奥登、斯彭德、麦克尼斯、戴·刘易斯和其他人。这群诗人之中,有些是共产主义者,但即便是在那些非共产主义者身上,也有一种压倒性的社会苦涩。有些谈到了那场战争,尽管他们没有谁年龄大得足够去服役:
我曾听她们在织机和传动带前欢快歌唱,
少女们在白天开始之前歌唱;
但现在她们沉默了,不玩耍和调情——
镇上的鲜花正在烂掉。
黄昏时小巷曾充满笑声和爱意;
那时男孩们英俊,女孩们喜乐。
但勋章指挥官在佛兰德把他们失去了,
村里的小伙子们正在化掉。j
这种诗受到批评家的支持,认为这是未来的诗歌——我年轻时听过太多未来的音乐——并攻击所有不是他们这一派的诗歌。一位老派的诗人把他们称为“勒索者”。有时候他们攻击伊迪丝·西特韦尔小姐,她在我看来似乎是个重要诗人,她像他们一样也是由大战之后的幻灭塑造的。在她的农牧神、猫、科伦芭茵k、小丑、邪恶仙子之中,她给那种使我想起深受最后沙皇喜爱的芭蕾舞剧《睡美人》的魔幻效应插入了一种梦魇似的死亡和腐败的恐怖。我向你们推荐《大腿骨和心脏》和《爱德华·布拉斯托克的哀叹》,它们属于我们时代最悲剧性的诗。她的语言是传统文学的语言,但这里那里通过勉强的相似、不自然的联系来对它加以扭曲、撕裂、掺杂、拉扯,通过恐怖或通过某种在她血液里跳动着的暴力而将某种再也不能被文明祛除的原始着魔强加在它身上。我觉得她晦涩,使人恼火,使人愉悦。我想,我最喜欢的是当她像一个小孩,被自己发明的故事吓坏或逗乐了的时候。我将给你们读她的一首小诗,叫作《驴脸》,但首先我必须解释一下它的意象,因为我花了几分钟去搞清楚,不是因为它晦涩,而是因为一个接一个的意象来得太快了,无法一听就能明白。我倾向于把驴脸理解为某个孩子入夜后在育儿室窗口发明的人物。星空璀璨的夜空是酒馆里亮灯的酒吧和雅座间,而下降的光是驴的奶,它把驴脸灌醉了。但这光在下一个时刻被当成明亮的线呈螺旋式向下飘,去做成科伦芭茵的衣服,这之后的时刻,随着奶喷射到大海的沙滩上——使人想起银光闪闪的泡沫——那是一片嘶叫如驴的大海,被驴皮覆盖着,因为它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沿岸有树木,树下海狸正在建造巴别塔,这些海狸以为驴脸在酒醉中制造的噪音是该隐与亚伯在打架。然后不知怎的,随着幻象结束,星光变成了海狸们正在建造的房子。但他们的巴别塔和房子就像白蕾丝,而我们被告知,驴脸会把它们全糟蹋掉。
当你听这首诗,你应该变成两个人,一个是智者,他以为驴脸是大自然令人惊讶的狂乱,一个是小孩在倾听一首如同《唱一首六便士歌》l那样非理性的诗:
驴脸喝
驴们的星星奶……
多奶汁的螺旋形从
天上的雅座间和金色酒吧落下来
为科伦芭茵
做了一件裙子
不知不觉滚到了仙境似的沙滩上
在驴们的大海厚皮旁边
(每一阵波涛都自由地嘶鸣)
而在每棵树的稀疏胡子下
建造巴别塔的海狸们
说:“我们是不是又听见
该隐和亚伯在打架?”
那是驴脸,驴脸
喝醉了星星奶
他会把他们白蕾丝的房子糟蹋掉——
他被逐出了金色酒吧!
我想,深刻的哲学一定是来自恐怖。一个在我们脚下豁开的深渊;传承下来的信念,我们思想的预设,莱昂内尔·约翰逊阐述的那些早期基督教著作,都掉进深渊里。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都必须提那些古老问题:有存在于哪里的现实吗?有上帝吗?有灵魂吗?我们跟着那本印度圣书一起大喊:“他们给瓶子塞了一个金塞子;拉开!让现实出来!”m
战争结束后约七年,经过这七年的沉思,迎来了透纳的《太阳七日》、多罗茜·韦尔斯利的《母体》、赫伯特·里德的《凤凰的突变》、艾略特的《荒原》等哲理长诗;而现在就连共产主义青年诗人也以困难的形而上学来使他们的短抒情诗复杂化。
如果你是诗歌爱好者,而我正是為此而讲话的,那么你就会知道《荒原》,但可能不知道我刚提到的其他诗,尽管你肯定知道多萝西·韦尔斯利那首赞美马的诗n,也很有可能知道透纳那首赞美墨西哥一座有浪漫名字的山的诗o。对这些诗人中的三位,也许全部四位来说,我们所谓的坚实的大地乃是人类心灵用未知的原材料制造的。他们这样想并不是因为康德和贝克莱,他们都已经是老故事了,而是因为自从一位法国著名数学家p,写了“空间是我们祖先的一种创造”之后,某种东西便已经在空气中传播开来了。艾略特的历史和学术心灵似乎添加进了这个进一步的思想,很可能来自库萨的尼古拉斯q:现实是以一系列矛盾表达的,或者是支撑跷跷板中心的那个不可知物。
在旋转世界的静止点。既不是肉体也不是无肉体;
既不是来自也不是朝向;在静止点,舞蹈就在那里,
但既不是制动也不是运动。也不要把它叫作固定。
那里过去与未来聚集。既不是来自也不是朝向的运动,
既不是上升也不是下降。除了那个点,静止点,
不会有舞蹈,而只有舞蹈。r
全都是悲观主义者。多萝西·韦尔斯利认为,只有那“未被怀孕者”,也即她眼中那些仍未被融入我们称之为世界的那个主观创造物的人,才是快乐的。他们是被制造者忽略的未知原材料的一部分。他们逃避了五官感觉的酷刑,逃避了自动返回艾略特描述的同一种感觉所带来的沉闷。我将读一段她的《母体》:
那么未出生者在哪里?
是否他们,受折磨的
灵魂的飞云碎片,要一直
永恒地穿梭于太空?
他们没有这样的冒险,没有。
他们拥挤在地球的内核;
他们躺在土壤里,
被犁刀翻起仰躺着;
他们坐在岩石里:
在一块紫水晶的母体里蹲着一个人,
微小,子宫的一部分,
石头的一部分,
永远,每时每刻,现在。
那里一切事物都是他自己的:
水上的光,叶子,
野黄玫瑰的小花枝;
星星对于未被怀孕者,
就如同对于出生者一样美丽;
黄昏,早晨,在他们眼中,
比在出生者眼中可爱。
透纳是诗人、数学家、音乐家,他认为世界的恐怖就在于它的美丽。美丽的形式蒙骗我们,因为如果我们抓住它们,它们就溶解成他所称的“混乱感觉”;还摧毁我们,因为它们把我们拖到自然机器下;如果有可能,他会像一个佛教徒或一个鉴赏家那样杀死或搁置欲望。他不是把男人和女人视为艾略特诗歌中的木偶,一而再地重复同样的琐碎运动,而是视为一座可怕的奥林匹斯山的投影。我将读他一首关于时装模特儿队伍的诗:
我见过一个个时装模特儿,
像百合花那样雪白和金黄,
摇摆着高挑的身体穿过雷维尔或帕坎s,
抛光的地板,
在色彩和线条中扭动,
弯曲状的热带鲜花
明亮如雷电。
或包裹着黑毛皮,
太阳苍白地泼洒
在英格兰秋林里。
而我望着这些生命的软爆炸,
如同天文学家望着星星的燃烧。
超自然力的暴烈
用在她们脸上,
不可估算之力的
白色轨道。
而我对她们的身体没有欲望。
但感到百合花的白
在我的腭上;
而她们苗条曲线的坚固性
像一道美丽的数学命题
在我大脑里。
但她们脸部的表情里
是恐怖。
眼睛、鼻孔和嘴唇里是残忍——
痛苦啊,
你的激情花,你的花环,你的轨道,
你的精神轮转,
你在基座上的微笑,
是乐园的牡丹!t
一定有很多爱尔兰男人和女人在听,他们可能会纳闷为什么我对爱尔兰现代诗歌不置一语。我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它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属于一个不同的故事。爱尔兰现代诗歌开始于我引述约克·鲍威尔翻译的保尔·弗尔作品时所描述的对民间思想的再发现之际。英国这场运动,在艾略特的现实主义和战时诗人的社会激情的抑制下,让位给了非个性的哲理诗歌。由于爱尔兰拥有一个依然鲜活的民间传统,她的诗人们都不能从他们的头脑里拿掉这样一个想法,也即他们自己,不管是好脾气还是坏脾气,不管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都将被普通人民记住。他们不但没有转向非个性的哲理,反而是强化和深化他们各自的个性。我原可以举辛格或詹姆斯·斯蒂芬斯作例子,他们都是我未曾停止过从中得到愉悦的人。但我更愿意引用你们可能从未听闻过的诗歌,尽管它们都属于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抒情诗。
约十二年前,戈加蒂参议员的政敌们来到他家,他们已算好他正在浴缸里洗澡因而无法去拿枪。他们让他把衣服穿上,将他带到利菲河边缘的一座空屋。他们没跟他们说什么,但是他很确定他将被当作人质,等到当时某个坐牢的人被处决之后,他也将被枪杀。他镇定而勇敢,逃走了,在十二月的严寒里游泳过河时,他发愿如果他安全登陆,他将献两只天鹅给那条河。数周之后,当两只天鹅在国家元首和其他权贵面前被放到河上时,我也在场。这个故事很好地说明了这个人——学者、才子、诗人、快活的冒险家。在写于此事之后数年的一首诗中,那个献出天鹅的男人献出诗篇,心境并没有改变:
高大不受欢迎的男人们
像当年庙宇建给爱神时
在岛上行走的女人们那样的
苗条自豪的女人们
我对你们歌唱。有了你们
无论如何也能活着
与稀和少、冷峻和迫切
居住在一起的美
那有恺撒的耳朵的人
对寂寞者和强大者歌唱
维吉尔使严厉的维纳斯
成为他诗歌的缪斯u
这是他另一首诗,它具有那些为抒情诗恢复了英雄主义情感的诗的特征:
我们的朋友们和我们一起走,
当我们沿着美走在闲步的长径,
我们爱的人都在那里会聚,所以——
为什么我们要害怕加入我们的朋友们?
哪个人能通过活得比他们长而活得——
比他的孩子们久;通过比他的声誉还耐旧——
在胜利经过之后留下的——
而从时代而不是从时间赢得一个名字?
那么就不要对着死神冷漠的手
扎进来的那把刀打寒战,
而是要与奋战者一起离开奋战,
更不在恺撒之后还躲在罗马。v
刚刚读这首诗给你听的时候,我尝试读得有节奏感。我也许不是一个好的诵读者,或读得不好是因为状态不好,或有自我意识,但没有其他办法。一首诗是对普通用语的节奏及其与深刻感受联系的一次精心琢磨。把诗读得像散文,好让不习惯诗歌的听众能夠感到更容易理解,那就会把它变成矫饰的坏散文。如果有人在某个公开讲台把诗朗读得或背诵得仿佛它是散文,那我代表活着、死去或未出生的诗人,请你用你那也许年轻的心灵能想到的任何方式提出抗议;如果他们是通过无线电朗读或背诵,那我请你写信去表达你的愤慨。威廉·莫里斯从有人诵读或背诵他的《沃尔松格族人西古尔德》w的大堂里出来,说:“我可是辛辛苦苦把那东西弄成诗的。”
注释:
a 本文原标题为《现代诗歌》。
b 丁尼生死于1892年,叶芝这篇文章广播稿写于1936年。
c 魏尔伦对丁尼生这首诗的评价,是魏尔伦与叶芝见面时说的。叶芝曾在当时一份杂志上披露过。
d 叶芝在这里主要指约翰·多恩和本·琼生。
e 古希腊抒情诗人,比萨福年轻。这首诗写的是萨福拒绝他的求爱。
f 农神和婚姻保护神。
g 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h 魏尔伦。
i 艾略特。
j 刘易斯。
k 意大利和英国传统喜剧和哑剧中的丑角的情人。
l 英国传统童谣。
m 《自在奥义书》。
n 《马》。
o 《传奇故事》。
p 庞加莱。
q 十七世纪德国哲学家、主教。
r 艾略特。
s 分别是伦敦和巴黎的时装商店。
t 《太阳七日》。
u 《献诗》。
v 《不痛》。
w 全名《沃尔松格族人西古尔德的故事和尼贝龙族的衰败》。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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