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信手翻开一本画册,目光凝聚于法国画家米勒的《晚钟》。米勒藏在画页的隐秘处,这样对我说:你听到钟声了吗?侧耳谛听,果然听见了一百多年前的钟声,穿越着时光的隧道,慢悠悠而来。
在米勒敲响的钟声里,我看见了自己童年里的那些生命之影。米勒是画家,用画笔勾勒着生命的影子,而我只会用文字。
小时候家里的窗户是木格的,上面糊着报纸,那些病了的日子,我只有借助窗外的某些影子自我慰藉。鸟儿飞过去了,树枝树叶摇晃,麻雀在啄食奶奶洒在窗台上的谷粒,它们飞走了,一只猫窜上来不知向谁摇着尾巴,又或许一只虫儿爬过去了,若是窗户纸微微颤动,那一定是风的影子……那些影子或飘逝而过或凝止不动,让我有种踏实的安心和温暖,病很快好了。
不知何时喜欢上了月光下的影子。一棵狗尾草在院子的风里摇头晃脑,土墙上毛茸茸的影子那样有气无力,用手指拨弄着它的影子,它也不肯停止摇晃。中秋的月下,地面上晃动着秋千的影子,我只是羡慕坐上秋千的哥哥姐姐,爷爷张开双臂,要抱我上秋千,我却惊恐地哭了起来。
阳光下的影子我也喜欢。爷爷坐着小凳靠在后院的一棵榆树身上闭目养神,背影被阳光铺在地上,我用手指抠着那一动不动的影子,想让爷爷感到疼痛。爷爷没有丝毫反应,我很失望。
许多年过去了,也许某个伙伴的模样都记不得了,但他留下的影子却不曾逝去。一个光头男孩,他家不在我家那条街,我也就不知道他的名字。村南的一片树林,孩子们比赛爬树,他像猫一样爬上树,总是第一名。我胆小,不敢爬树,远远望着他们比赛,内心里满是自卑和委屈。爬上树顶的那个男孩忽然抓着一根树枝身子倒垂下来,赢得孩子们的阵阵欢呼。我悄悄躲在孩子们后面,看见了树林里地面上那个倒垂下来的影子,那样逍遥自在。那个影子时时隐现在我的脑海里,存入内心里,任时光风吹雨打,涂抹不掉。
世上之人,总会在某个领域心存自卑,就如我,对爬树、对游泳一窍不通,那么,便会在某些影子里找到共鸣,和拍着自己的心率。
也曾有过恶作剧。捉来几只蚂蚁放进一个玻璃瓶,用火柴点燃一张纸,举着一面反光镜,兴奋地瞧着它们蜷缩成一团垂死挣扎的影子。那时我并不知道,它们有多么的无奈与痛苦。
生命的枝枝节节,由模糊到清晰,或由清晰到模糊。童年里那么多的影子,会在我的生命进程中瞬间闪现,它们铺展开来,明明暗暗拼凑成我的童年。
我们的人生,多像漂泊的影子,难以复原。
2
月亮没有上来,天空所呈现的,是一片银河。这样的背景下,很难有影子光临。缺失了影子,再好的夜色也会令我觉得寡味。
月中花影,水中月影,簾中美人影。清人陈星瑞在《集古偶录》提到的此“三影”当属影中之绝,因此生发出审美层面上的文学艺术作品。
也并非如此,在我看来,凡是打动了人心的影子,都在绝美之列。朱自清笔下的《背影》,由于涂抹了人生的况味,父亲的背影也就具备了朴实的人性之美。
还有我童年里暖阳下燕巢的阴影。
七岁那年(之所以记得是七岁,是因为我背上了书包)的冬天,我痴迷于院子柿子树下那个燕子窝的影子。真实的窝架在高处的树杈上,是燕子口衔树枝做成的家。上学的头两个月,燕子还从窝里出入。爷爷在院子的地上晒谷,一双燕子偶尔会飞下来吃上几口,不过它们还是喜欢在草堆里寻找蚯蚓和虫子,吃饱了用嘴叼上一些飞回窝里喂养它们的孩子。我喜欢它们的肤色,蓝羽毛,红胸脯,白肚皮,胸下有道蓝色胸带,有时我靠近它们,它们也不飞走,啾啾叫着,很乖巧的声音。
快穿棉衣的时候,再也不见燕子的身影,它们的窝成了一个空巢,寂寞无声,只在地面上呈现出一幅圆圆的黑影。蚂蚁们也许怕冷,在黑影里抱团取暖。几阵秋风过去,阳光下的地面只剩下干巴巴的树枝影子,还有圆圆的燕窝之影,不知道燕子去了哪儿,爷爷说燕子去了南方,开春就回来了。南方在哪儿?哪儿是南方?失落围裹着一颗稚嫩之心。放学了扔下书包,我蹲在柿树下看着燕巢的影子发呆,坚信燕子一定会从那个阴影里飞出来扬翅飞翔、啾啾欢叫。如此的伤感纠结了我一个冬天,渴望燕子回来,成为那个冬日我的梦想。
在地上蹲久了,腿便酸困,站起来仰头,落光了树叶的燕巢完整地呈现眼前。一年的大多时候,它是被树叶藏起来的。此刻,被树枝擎着的鸟窝,在寒冷和风雪中显出孤零。我感觉到冰冷和孤独。
成人后读老子的《道德经》,才恍然地面上的燕巢之影叫作虚无。
冬日的燕巢之影一直挥之不去。在我生命的进程中,它是影中之绝,不断与想象里的某个画面重合,又分解,形成某种审美的意象。
3
有时想,影子不过是人或物体辐射出的灵魂。
庞光镇西口有铁匠铺,东侧是磨坊,一间土屋,没有门扇,正中安放石磨,门前几棵老树遮风挡雨。碾盘是磨坊的主体,圆厚,中有圆孔,碌碡被木架框着,一头固定在中心轴上,木框上插根长木棍,用来推碾。一头驴拉着碌碡,绕着碾盘转圈,人拿笤帚随在驴后,扫回蹦到碾盘边缘的粮食颗粒。拉磨的驴,被土布缝制的圆形“暗眼”盖住双眼。“暗眼”是关中方言,叫眼罩子更容易理解,构造原理类同于眼镜,用途却相反,装镜片的地方被一层黑色厚布替代。自然光的暗淡或明亮对驴无用,只要在磨坊里转圈,它就只能置身于黑暗之中,连自己的影子也看不到。
驴子一圈圈走着,碌碡一圈圈轧压,人一遍遍过箩。碾盘也碾谷,褪去谷子的壳。谷子去壳之后换了名字,叫小米,一个文静的名字。
有时,我也帮着大人推碾子,不用蒙眼地转圈,感觉真爽。我的个子刚好碾棍那么高,推着推着,我就抓牢它,双脚离地,把身子吊在碾棍上。那一刻我闭了眼,想体验驴被蒙眼转圈的感觉。我的身子一吊起来,碌碡滚动的速度就慢下来,很快被大人发觉,他们把我抱下来,说添什么乱,滚一边玩去!那会儿没有可以吸引我眼球的地方,就无数次站在磨坊门口,目睹驴被蒙上眼绕着碾盘转圈的情景。我总是替驴鸣不平,试着用手掌蒙住自己的双眼走路,内心弥漫着恐怖的感觉。黑暗将光明遮掩,在孩子的身体内会毛骨悚然。我想着,驴也应当是与我相同的感觉。大人们有时嫌我挡路遮光,呵斥我离开磨坊门口,我就在磨坊的小窗下支几页砖,站上去,伸长脖子隔窗看驴。
那窗比我的头略大一点,阳光很难进去,油灯忽暗忽明的光遮不住黝黑的暗,翻滚的碌碡,转圈的驴影在土墙上旋转,一圈又一圈。我数着圈,数着数着就忘了,从头再来。八岁那年的大多时光中,我重复着那样的窥探,旋转的驴影让幼小的心灵溢满幸福的黑暗。我对自己的窥探,丝毫没有丢人的感觉,心里盼的是有人路过,问我你在看什么啊?我会指着窗里面说,看,那驴蒙着眼睛走路呢。我想他们会过来跟我一起看,但他们笑笑走了,我的心里就有了莫名的委屈。
正月里,与人一样,碾盘和碌碡会有消闲和享受的时光,这时驴就在生产队的牲口圈里歇息了。
磨坊的土墙上失去了驴的影子,我很失落。
回忆里,土墙的影子仿佛有声:吱儿——吱儿——
4
最后一缕阳光的影子或明或暗,晚霞的红晕落在我家的土墙上,让黄昏变得诗意缠绵。那是童年,土墙上奶奶和纺车摇晃的影子始终与我若即若离。
老屋的土墙上,奶奶和纺车的影子慰藉了我少年寂寞的时光。
记忆的留声机录下爷爷呼唤奶奶的名字:芳儿,直截了当,尾音高扬。乡下人老了,夫妻间的称呼常常是“他爷”“他婆”,可爷爷和奶奶就直呼其名,奶奶呼叫爷爷也是:刚娃,那个“娃”变了韵母,成了we,汉语词典里没有这个音,只有我们当地人能发出这个音调,那么柔和亲昵。到了生命的纵深,我才感觉到那种骨子里的甜蜜与深情。
十岁那年,爷爷去世了,父亲让我陪奶奶睡。白日里我去上学,晚上睡觉前看奶奶纺线。她盘腿在土炕上,一手扯线,一手摇动着纺车把儿,“吱呀——吱呀——”,一圈又一圈。土炕上纺车吱呀呀的纺线声,时断时续穿透老屋木格的窗,又返回我的耳朵。奶奶把棉花纺成线,再由织布机织成布,这是做衣服的必要过程。吃饭穿衣,在奶奶的思维中是天大的事,而摇纺车就构成了她生命的纯粹时光。渐渐地,我不再看奶奶摇纺车,目光的关注点,是奶奶和纺车在土墙上的影子。那影子虽是虚幻,但却不让我感到奶奶的劳累,有种迷离的美。
有时我半夜醒来,一睁眼看见的首先是土墙上的影子:奶奶佝偻的腰,手臂的摇动,纺车的旋转。
油碗里的捻线一寸寸短了,奶奶就再续一根。
我上初中的那个秋天,奶奶用纺车织完了她生命的尾声。那个晚上,我被尿憋醒,土墙上消失了奶奶的影子,唯剩孤零零的纺车。
奶奶倒在了土炕上,我摸摸她,手掌冰凉,我惊恐万状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又是深夜,雨声哗啦哗啦,这让我产生某种幻觉,仿佛在时空的另一端看到了奶奶。
奶奶死了,化作了親情的影子——而后成为我心灵里的永恒之影,挂在了土墙上。闭上眼,黑暗随着心灵的影子悄然而至,我仿佛听见了影子的声音,是奶奶在说话。
生活中的一些影子,注定会被时间的幕布一幕一幕覆盖,然后被忘却,再然后又闪现。怀恋某个影子,不是因为影子本身,而是它的主人,就如摇着纺车的奶奶。只不过,奶奶的肉身化为了朽物,而影子替代了她,或者说影子代替她活着,抵达到了哲学的虚无,一种永恒的虚无。此时影子所隐喻的,就是生命与物象的本质。
5
在人类如影相随的岁月中,在人类极其渺小和有限的生命里,有诸多追问生命价值的影子,它们的浮现,既可安抚人的灵魂,使人至今回望,但不幸的是,它也有可能扼杀人的理智,从而产生悲剧。
在那个特定的年代,我曾做过知青。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在身体的劳作之外,是需要情感慰藉的。那天晚上,和我同宿一室的一个男知青约邻村的女知青晚上去田间约会。那女孩我见过,一双柳叶眉,柔弱、恬静,连呼吸都排解着一种忧郁。月光很好,一片桃树开花了,飘着香。在泥土小路上,两人一开始只是说着话,自觉地维持着一段距离,那个年代人们的观念对于情爱还很封建,不过女知青的声音在这个特定的环境里有种悦耳的佛音,感染着男知青的心灵。他觉得如此美好的夜晚不应当属于孤独之人,于是打开了内心的情感磁场,渐渐地用身体靠近她,女知青惊呼一声,却并没有躲开身子,他猛地扑向女友,女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她的身后是一眼机井,白天浇过地,井盖打开着。非常不幸,她跌入了机井中。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没有预兆,也没有前奏。人生有诸多的不可预知,往往巨大的幸福背后会潜藏着悲伤或者说是陷阱。这虽然不多见,但在两个异性的知青身上应验了。
一具被井水泡胀的尸体横在眼前,男知青哭晕过去。悲剧的起因是他,女知青的家人暴打了他一顿,这事就不了了之。女知青的家人无疑会悲伤许多日子,留给男知青的除了悲伤,还有身体的伤痕、心灵的阴影,以及巨大的内疚。不久,他的脑子就有了毛病,家人送他进了精神病院。既然是精神疾病,那就很难医治,半年多男知青出了院,仍是呆头呆脑。有月的夜晚,他就去村外与女友曾经约会的田野,趴在女友失足的机井旁,脑袋伸进井探视女友的影子。月亮倒映在井水里,虽是虚幻,却赋予了他想象的真实。他伸手去捞,却是一场空。
后来,那口井被一面巨大的石板盖住了,看不到井里的月亮,男知青就把井边的那棵柳树视为女友,激动地对我说:“你看,快看呀,她在那儿——”那棵柳树长在这儿多少年了,枝叶飘逸,女人味浓郁,像极了男知青的女友。风拂过,柳枝柳叶在月下绽开一片阴柔、婀娜的影子,让男知青陷入了疯狂的虚幻中,疾步过去趴下身抱住了那团柳影,嘴里呼唤着女友的名字。他的身躯在柳影间乱颤,宛若蠕动的虫子。
无月的晚上,男知青就异常烦躁不安,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在他面前,我唯有失语,以免伤害那所剩无几的自尊。其实,从他的女友掉落入井开始,这种状态就已经存在。
一片婀娜的柳影,迷惑了一个人。其实,那不是柳影的罪过。
诗意的柳影转化为心灵的阴影,这是那个男知青的悲剧所在。
井边的柳影,像一个切片,割裂着我的灵魂。这种割裂让灵魂显出了疼痛。
6
黑夜是白天的影子,这是南宋朱熹“太极生阴阳”的易学命题。天地之道,以阴阳二气造化万物。浩瀚宇宙间,一切物象都包含阴和阳,之间既互相对立又相互依存,这是物质世界的规律。
如此说来,月亮就是太阳的影子了。两千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孔子不知被什么梦惊醒,一骨碌起身,要去屋外寻找月光。他点亮了低矮乌黑的小木桌上的灯,是一种称为“豆”的古灯,类似现在的小陶碗,表面坑坑洼洼,碗的底部有一个把手支撑。燃料是豆脂,盛放在碗里,放上一根灯芯点燃。
灯是从“豆”演变而来的。古籍中有记载:“灯源于豆,瓦豆谓之登(镫)。”那时,青铜灯也许出现了,但只有朝廷用得起。孔子的祖上虽是殷商王室的后裔、宋国的贵族,可是在他三岁时,父亲叔梁纥就病逝了,家境陷入贫寒,就像他说的:“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所以,孔子使用不起青铜灯。也有人说孔子用的是蜡烛,且举出《楚辞·招魂》里的句子“兰膏明烛”为证。然而蜡烛的出现是在战国时期,生活在春秋时期的孔子是见不到的。
孔子打开门,背景是半掩的柴门,木篱笆围成的菜地,墙角一边是鸡棚,一边是狗窝,却无月光,这令孔子失望。返回屋,他举“豆”推开篱笆,在长满野草的大地上游荡。
他和他的影子在“豆”的光影里散着步,说着话。
被诗人称为小夜曲的虫儿在地上或地下啼叫,为了不让孔子寂寞,它们合奏起来,动听的乐声让孔子止步。他想捡拾起那些音乐的旋律,便把“豆”插进泥土,盘膝坐下,让他的影子在大地上晃荡——因为有风。
什么季节的风,且不论了,若是夏秋交替的季节最为惬意。
孔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掌触摸地面上自己被“豆”光拉长的影子。那个瞬间,他忘记它们是自己的影子了,他在想着母亲、妻子、儿子,隔壁夫妇的吵架,对门儿子的不孝,谁家一头猪或鸡的丢失……这些就是所谓的人生么?他没有觉得可笑,扶正了自己的影子说:这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写照。那么,我该干些什么呢?他拔下一根草,在泥土上自己的影子上涂抹。于是,那些带着思想的句子就书写在被“豆”光映出的影子上。
孔子席地而臥,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虫儿们也宁静安详地入睡了。
夜风又起,“豆”的灯芯摇摇晃晃,熄灭。
逝影恍如一瞬,然而却是两千多年来最古典的影子。
7
虚幻之影为人们留下的并非全是审美想象,在某些情境下会弥散为心理上的阴霾,譬如东汉应劭《风俗通义·怪神》里记载的杯弓蛇影。那是两千年前的晋朝,遥远至无法考证它的真伪,却被当作典故启示后人。
这个典故很有意思。弓是挂在墙上的,在某种视觉下化身为酒杯中的蛇影,这是乐广客人的问题而不是弓的问题。那么,蛇影是如何进入了他的心灵呢?弓的形状像蛇,而乐广的客人一定是在某种场景中受到了蛇的伤害或惊吓,心理出现了暗疾,这才会患上心理疾病。那一刻,他的注意力突然集中,世界停止了,瞳孔放大,呼吸紧迫,心跳加速,他的所有感官都在配合着此物为彼物,即将弓变成蛇的心理变化过程。
生活里,当某个影子顽固地在心灵里积久不散时,就会形成幻觉,并由此进入心悸的状态,让身体内的每个部件都处于恐惧。
我在想,问题在于这个典故的道具:如蛇之弓。若是换个道具,将墙上之弓换做一朵花怎样?这个故事通俗的解读是,不可疑神疑鬼。在我看来,如此的解释未能触及本质。
如果我是乐广的客人,会放下酒杯,观察酒杯里蛇出现的方向,真相便会大白。我不怕蛇。年幼时,一条蛇在老屋高处的大梁上爬行,我惊恐地拉奶奶来看,奶奶说别怕,人不惹蛇,蛇就不咬人。那蛇是咱家的祖先呢,就是想家了,回来看看。
蛇是祖先。这样的观念于我而言,记忆终生。
所有的疑心都源于心病,心病还需心药,这是杯弓蛇影这个典故的隐喻。
所有安静的影子都像神一样,会打开我们的认知。
8
司空图《诗品》有句:“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一泻一照,为影子写下绝世之作。尼采用七弦琴弹唱道:“灵魂不过是附在身体上的一个词。”谁见过灵魂?它不过是人体中一个虚空的影子。但正因为这些抽象的影子,人类的精神世界才更丰盈多彩。
乡下的夏夜,静谧空旷,瞧得见月上的嫦娥和吴刚。月光下的小院,地上铺着凉席,爷爷奶奶手里摇着蒲扇,赶走蚊子,摇曳出清爽的风,还有泥土的气息。在这样的夏夜里,我在乎的只是一张凉席、一把蒲扇、一首童谣。月色中的树叶沐浴着皎洁的月光,在风里抖动着树上的枝叶。
那时,我的目光无法像哲人那样升向星空,只顾着看月地上的影子。核桃树、柿子树的枝叶在老屋的墙上地上摇曳,奶奶种的黄瓜、豆角、西红柿开出细碎的花朵,青绿的果在泥土上轻轻地摇,还有墙角的小草,也在月下撒下碎影。
夏天到了,牵牛花仿佛一夜间绽放,阳光下悄悄拉长弯弯的枝蔓,有红有蓝、喇叭一样的花朵伏在地上。栀子花的暗影也耐看,一圈白色的六瓣花朵。栀子花香,嗅嗅鼻子,连影子也透出幽香。栀子花是映衬着人的精神的,而要享受口福,就是杏了。牛头山下有片杏林,总是在芒种的时候,我会去那儿买杏。很喜欢那种味儿,甜甜的,酸酸的,与身体的某种脉络相通。渐渐地,杏园的主人与我熟了,摘下一篮,让我尽饱吃。斜身躺在杏树遮挡的阴影下,边吃边看着挂满枝头的金黄杏子。我当然不会空手回去。既然是好东西,家人和朋友是要分享的。
夏夜,我会去涝河乘凉,河岸有风。要是月光皎洁,我坐在河岸的荷塘边看荷花荷叶的影子,刚开出的花儿掩映在宽大如笠的荷叶下,贴着水面与水草相连,随波漾动。仔细搜寻,水里竟有蜻蜓细长的身影,站在一片荷叶上随风摇摆。
中年的一个夏夜,我在月地上行走,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夏日天空如纸,稀薄得令月光呼吸舒畅,大地上所有的物,都可以在月影里大呼吸,大吞吐。
去年去了呼伦贝尔大草原,一个人仰面躺在草地,仰望蓝天一只飞翔的鹰。是的,只有一只,与我的孤独对应。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写下“心灵是一张白纸”的英国哲人洛克,我解开衣扣,吐出胸腔里的污浊与俗气,让心灵成为一张白纸,让心胸与蓝天对接,将鹰飞翔的影子盛于心胸。
那会儿我在想,我的心是一抹静谧空旷的蓝天,鹰喜欢在其中翱翔吗?那翱翔的影子,在我空白的心灵掠过优美的线条。
9
世间一切的物,都会留下自己的影子。
我从数不清的影子上走过,也轻抚过自己的影子。某些影子,带着忧郁与高贵的气息,甚至会照亮黯淡的心灵。我明白,那些影子等着我去解读它们的隐喻。我恍悟,原来在我极其渺小和有限的生命之外,一直存在着一个崇高的无限之在,它君临我,追问生命的价值,安抚我的灵魂,带着我的心,飞抵时光的尽头。
让影子定格在心灵里是不可能的,我唯有调动记忆,才能让它们时时浮现。这么多年,我的人生如影相随,仿佛一直守候的,就是自己的影子。贴近那些具备生命意义的影子,并从中找到自我,让人生优雅而精致。
人的晚年,眼前的一切都熟视无睹了,均是过眼云烟,不再那么值得珍惜,大多在影子里生活着,有时感觉自己的肉身是一缕阳光或者一抹月光,就如父亲,坐在院子的葡萄树下,不再关注葡萄的成熟,而在乎从它身上垂下来的影子。葡萄的影子投射在他的心灵上,是难得的相遇,其中必然蕴含着某些生命的巧合。
我总是在某一时刻,或者是梦里,看见了过往的影子,有时只是一些残缺的碎片,跳入脑海。那些碎片意味深长,幽暗幽微,有模糊的、大量的空白,填补着我的记忆,超越现实,也超越自然时间的必然律令,从而指向终极关怀。在悠远的时空里,我无数次造访那些长久留存在记忆中的影子,使苦痛的肉身得以救赎,也使更高意义上的存在成为可能。
影子向我们敞开了认知世界的一扇大门,曾经,我以为世间万物都是真实的,无所谓虚幻,即使存在,也与真实没有交集,像在两个平行时空,现在我明白了,影子是真实的另一面,或者说是某种精神的附着物。
瞧着镜子里花白的鬓发,哦,那是我衰老的影子。
影子消失了,我还在。
年事已深,仿佛听见了米勒画面上的钟声。对我来说,晚钟敲响,那些成为碎片的影子,很难破镜重圆。
责任编辑:柴思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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