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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5123
李世斌

  王堡村是我的故乡。记得是1971年吧,我小学没读完就无心再读了,其实这书读或者不读本来就不那么重要,反正学校三天两头停课。阿爸阿妈也就只好随我的意。

  阿爸宰了芦花大雄鸡。那年月农户喂养家禽和家畜是有限制的,我家喂养了四只鸡,三雄一雌还有一只羊儿。年前阿爸高兴地宰了一只大雄鸡给阿妈补月子,我乘机获得了一只鸡腿。大年三十,阿爸又宰了一只雄鸡为全家过年。现在这只芦花大雄鸡脖颈上挨了阿爸一刀后,家里就仅剩下一只会生卵的雌鸡了。阿爸之所以咬紧牙关宰了每日拂晓坚守打鸣职责的大雄鸡是因为有求于生产大队的王二勃大队长。那天中午,王二勃大队长穿一条黑色的大裤衩子,摇着蒲扇,趿一双拖鞋“辟啪辟啪”晃荡着来到我家,阿爸赔着笑脸,做出一副殷勤的样子说:“喔哟,大队长您来啦,快屋里坐,屋里坐。”

  我家住的是“地主屋”,是新中国成立前王堡村王姓大地主家正房西侧的一间外厢房。这间外厢平瓦房分门前屋和后屋,后屋用于全家起卧,门前屋连带锅灶间,屋里摆了一张吃饭桌,锄头、镰刀、犁铧、箩筐、扁担等农具和杂物也都置放在门前屋。平房前后屋中间段的屋顶上撑了个乌漆麻黑的小阁楼,人爬进去得猫着腰,我用竹梯爬上去几次,在瓦檐下掏鸟卵。小阁楼里放了一只稻桶和几件平时不大用得着的杂物。“地主屋”是新中国成立后分田地时分给了给在地主家当长工的我阿爷。

  我帮阿妈往灶膛里添柴,使劲地拉风箱,拔了毛、净了膛的芦花大雄鸡在大黑锅的沸汤里散发出扑鼻的鲜香,让我的嘴里噙满了口水。阿妈掀开锅盖,用一根箸戳了一下鸡背,又用长杆勺舀了一点沸汤放唇间用口舌抿了抿,盖上锅盖说:“味道好兮好,娃,再往灶膛里添块粗柴慢慢焖一会儿吧。”

  阿妈出门到道坦的一块石板台上剖田鱼。大队长尾随阿妈的身影,摇着蒲扇跟了出去,阿爸也跟出屋,说:“大队长,您先歇一会儿,我去自留地里拔株菜就回来。”

  大队长鼓着一双暴突眼说:“你去,你去。”

  屋里没了大人,我咕噜滑下一口涎水,揭开锅盖,用长柄勺舀了小半勺鸡汤顾不得吹凉便张开嘴嘬,烫得我直跳脚。我咂着嘴走出屋,却见大队长壁虎般的手掌黏在我阿妈的屁股上,阿妈的屁股忸怩了一下,伸出一只正在剖鱼的腥手朝屁股上的“壁虎手”拍了一下说:“大队长唉,半百岁的人了,我叫你阿叔的呢。”

  大队长“嘿嘿”着转过身说:“臀生得还真翘,摸一下有啥嘛。”我慌忙把脸别了过去,装作啥也没看见。我不明白,小小年纪的我为什么会假装没看见呢?

  阿妈洗净田鱼回屋,还特意找了一块石子垫到吃饭桌的一只桌脚下,推了推桌面,平稳了,才招呼拔菜回来的阿爸和大队长坐下来吃。

  阿妈依次把香喷喷的慢火炖整鸡和家烧田鱼端到桌面上。

  阿爸把农家自制的“番薯土烧”倒进两只粗陶碗里。阿爸端起碗朝大队长的碗沿碰了一下,说:“大队长,您来我家是给我忒大面子哩,只可惜没啥好酒配,您千万别客气,只管吃啊。”

  大队长呡了一口酒,双眼暴突得越加厉害,说:“我来都来了还客气个屁啊,以后我请你吃团鱼和猪脚腣,喝城里的瓶装老酒。”在灶台前忙活的阿妈的背脊身正对着大队长,大队长说完将眼神投向我阿妈的屁股,发出了肆无忌惮的笑声。

  阿妈把一盘麦饼端上桌说:“我老公哪敢喝大队长的酒啊,您肯喝几口我家的番薯烧就是给面子哩。”阿妈用勺子舀了一小碗鸡汤说:“没奶水,囡儿睡醒只会哭,舀点鸡汤等会儿给囡儿喝,大队长您只管吃啊。”

  阿爸把一只鸡腿扯下递到大队长手里,大队长攥住鸡腿呲着牙啃了起来。我站在桌角头,双眼紧盯着另一只鸡腿,我虽然有伸手抓鸡腿的冲动,却始终不敢。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板门。我扭头一看是村里的傻子王捡贵。傻子鼻头下挂着两道清鼻涕,蹬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沾满了泥巴的解放鞋,他手里捧着一只沾着泥巴的水鸭卵,朝我阿妈口齿不清的呃呃道:“从,从水田里捡来的,给你……给你囡儿吃。”

  阿爸把酒碗往桌面上一蹾,瞪着眼说:“阿贵,你这傻子这会儿来干什么?抓紧走开。”

  傻子却一个劲地说:“水鸭卵,水鸭卵……”

  阿妈白了阿爸一眼,嗔道:“阿贵在稻田里捡到一枚水鸭卵好心送来,你干吗忒凶啊!”

  大队长一声不吭,却用双手扯下另一只鸡腿塞到傻子脏兮兮的手里说:“出去吃吧。”

  阿妈从傻子手里接过水鸭卵,顺手拿了一块切成三角形的麦饼递给傻子,叹了一声说:“阿贵真真苦兮苦。”

  傻子把麦饼整个塞进嘴里,强力咀嚼间两只眼睛暴突着,不多会儿便咽进了肚里。傻子接着把鸡腿放鼻孔下嗅了嗅,突然就把鸡腿塞进我手里,瓮声瓮气地说:“香,香,娃,你吃,你吃。”

  这一意外真让我惊喜,我接过鸡腿想都没想就抓起一块麦饼给了傻子算是报答。

  傻子接过麦饼便转身走了,身后传来了他至少哼了千百遍的古里古怪的唱词:“命苦没老婆耶,太阳么勿落西,天光醒转介没粥喝哎,只好山水当粥哎咙喉头里冰冰……”

  我貪婪地咀嚼着鸡腿,内心则藏着对王二勃大队长的厌恶。你大队长凭啥把一只肥硕的鸡腿扯给一个傻子吃?还有,你大队长凭啥把手放到我阿妈的屁股上?我阿妈的屁股怎么能让你乱摸呢?要是我跟阿爸讲,阿爸还会给你鸡腿吃,给你酒喝吗?我阿爸会起来打你。我下意识看看大队长的脸,他脸上那双暴突眼看上去挺凶的,我觉得我阿爸其实很怵他,我若是跟阿爸讲,阿爸搞不好还不敢打他呢。

  我不肯读书了,跟随阿爸种田还稍嫩了点,阿爸就瞄上了山坡上的杨梅林和大队的一头老黄牛,是想求大队长允我看杨梅林和放牛。阿爸咽下一大口酒说:“大队长,您看我家这个不争气的娃,打死也不肯读书了,在家白吃饭还不安分。按年龄和辈分您也算是我家娃儿的阿爷辈了,您就开个大恩叫他去放牛,看管杨梅林也算是为家里赚点工分。”

  大队长用手背抹抹嘴,往锅灶间斜瞅了我阿妈一眼说:“好吧,我王二勃说话算数,明天就叫你娃儿去梅山上放牛去吧。”

  那天晚上,我仰躺在床上,屋顶的一根电线悬着的电灯泡散发着泛黄的光亮,一只壁虎粘在顶墙上一动不动,间或突闪一下尖口舌捕食蚊虫,电灯泡与屋顶墙一尺见方有一张蜘蛛网,几只死蚊蝇粘在网上,一只蚊虫在网上挣扎着,接着又是一只蚊虫未能穿过蜘蛛网,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我好奇地问坐在床头上为我摇蒲扇的阿妈:“阿妈,蜘蛛怎么不出来吃蚊虫啊?”

  阿妈说:“娃儿,快点睡吧,等你睡着了,蜘蛛才会爬出来吃蚊虫。蜘蛛很灵的,它怕壁虎,也怕你睁眼看见。”

  我“哦”了一声,又想起问阿妈:“阿妈,那个傻子没有阿爸阿妈吗?”

  阿妈说:“娃儿,你可不能叫王捡贵傻子啊,他可是你阿叔辈哩。他从前是被人从村口的庙宇里捡回家的,把他抱回家的就是咱王堡村的大地主,因为是捡来的,就给他起了个名叫捡贵,王捡贵也就变成了地主的娃。小时候你阿爸和他一起读私塾,照讲你阿爸是读不起书的,但你阿爷是地主家的长工,地主就叫你阿爸跟阿贵叔一起读书了。那时候阿贵叔是地主的娃儿,在村里多得意啊。可你阿爸是长工的娃儿,就老受别人欺侮,阿贵叔就处处护着你阿爸。记得小时候阿贵叔对阿妈也忒好,你外公爷家跟地主屋就隔一堵土墙,阿贵叔每次看见我就把家里的麦饼偷偷拿出来给我吃,麦饼里夹着肥肉,真真香啊。”说到这儿阿妈竟然轻声一笑,接着说道:“记得阿贵叔还跟阿妈说,阿妹啊,想吃麦饼等你长大后就住我家,我一定天天让你吃肥肉馅麦饼。后来解放了,阿贵叔和他养父一夜之间就好比掉进了冰窟窿,他养父没能经受住肉体和精神上的撞打,就在村口的庙宇里的横梁下当了吊死鬼,年少的阿贵叔本来心里就受压抑,又老被别人欺侮,还批斗他,一次在批斗的土台子上摔了下来就昏死了过去,土医生说是脑震荡,从此就变成了个半傻半仙一样的傻子了,整日里疯疯癫癫地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村口的庙宇我去过两次。在我更小的时候拽着阿妈的衣角去庙宇,阿妈燃了三根佛香夹在两手掌之间,叫我在她身边一起跪下,朝佛龛连磕了三个头,阿妈口中密密念着我听不懂的词,起身后阿妈把佛香插入锡具的灰堆里。再一次是后来我和几个娃儿中午放学后惦记着庙宇北墙外的那株苦楝树上的鸟窝。因为庙宇里吊死过人,娃儿们都不大敢进庙宇,树枝又高又细爬不上去,就在树下用碎石块扔,我胆子大些,就跑进庙宇里寻到了一根细竹竿,爬到枝杈上把鸟窝给捅了下来,鸟窝里有一粒鸟卵,娃儿们争来抢去的硬是把鸟卵弄个稀碎为止。那时庙宇正墙上的佛龛早已被砸了,佛龛下插蜡烛和佛香用的锡具也不见了踪影。那天我看见西侧的墙根脚下铺了一层稻秆,有个比我年龄大的娃儿说那是傻子夜里睡觉的地方。

  “那个大地主没老婆和娃儿吗?”我问道。

  阿妈说:“他有两个老婆呢,大老婆不会生娃,解放前夕就病了,小老婆给他生了个囡儿,刚解放就抱着囡儿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啦,连个人影都寻不见了。”

  “那阿贵叔的阿爸阿妈是谁呢?”我追问道。

  阿妈用蒲扇驱赶着蚊虫,说:“听说生他的阿妈是从外乡逃荒来到王堡村停下脚的,晚上就睡在庙宇里。一年后生下阿贵叔也就无人影了。有的人说是被人投了河里,也有人说她弃下襁褓中的娃儿就管自到外乡讨饭去了。”

  “那他阿爸是谁呢?是王堡村里的人吗?”我又问。

  阿妈说:“谁知道呢,传说是王堡村的人。唉,娃儿问那么多干吗,快睡吧。”

  我带着谜团昏昏睡去。第二天一早醒来,喝了一大碗番薯粥便牵着羊儿去大队赶黄牛,在去杨梅林的途中,却看见傻子站在田垄上,他看见我开心地“呃呃”叫唤,我走到他跟前,昨晚听了阿妈的话以后我就想着改口叫他阿贵叔了。我叫了一声“阿贵叔”,他好像在向我表演他的特技,弯下腰把食指插进软泥里的一个小孔,然后抬头朝我傻笑一下,便把整只手都陷了进去,当他的手从泥里拔出时,一条泥鳅已经夹在了他的手指间。泥鳅摆着尾,却被他整个滑进了嘴里,我痴痴地看着他,他暴突着双眼,没有咀嚼,我想象着滑溜溜的泥鳅是直接顺着他的喉管滑入了他的肚里去了。我有点诧异,把他幻想成了一个奇怪的动物。我朝田垄上的老黄牛叫唤,想牵着牛羊迅速离开,傻子阿贵叔却一把拽住了我,从脚下拎起沾满泥巴的塑料袋递给我,塑料袋里有十多条泥鳅和几条两指宽的鲫鱼,傻子阿贵叔说:“拿,拿回家给你阿爸配酒,鲫鱼给你阿妈吃,有奶,喂阿妹……”

  我顺从地接过塑料袋,牵着羊赶着牛走了。身后传来了熟悉的“歌谣”:“命苦没老婆耶,太阳么勿落西,天光醒转介没粥喝哎,只好山水当粥哎咙喉头里冰冰……”

  感觉这个夏天落雨特别多,一直落到入秋。一个大太阳的中午,一家人正在吃饭桌上喝番薯粥,屋外电线杆上的喇叭里传来了王二勃大队长的声音:“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啦,刚刚接到人民公社的重要通知,今晚开始将会有特大暴雨,小学堂明天起停课。山腰上的大肠水库大队要派民兵看守。广大社员们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坚决严防满大水……”

  我不解地问阿爸:“太阳还晒在头顶心,喇叭里怎么说会落大雨呢?”

  阿爸说:“娃儿懂个屁,天有不测风雨么。”

  我說:“大肠水库忒大了,能装好多好多水。”

  阿爸说:“水装多了满出来就要人命啦。”

  我去山腰上的大肠水库旁放过牛,那一眼望去的碧绿的水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我想象不出水库里的水满溢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第二天当我一觉醒来时,老天果真早就变了脸,瓢泼大雨不知已经落了多久。阿妈朝阿爸惊呼道:“瓦檐下的水都滴落到屋里啦,快爬上去看看阁楼里有没有漏雨,稻米千万别浸到水里了。”

  阿爸好像听到了战时命令,搬过竹梯爬上阁楼,观察了老半天俯下身来说:“阿弥陀佛,还算好,雨没漏进去。”

  阁楼虽没漏雨,但门前屋和后屋却小雨落个不停,后屋的床上叮叮咚咚的已经湿了一大片。阿妈抓起鹅盆放到床上接,一时间满屋是滴滴答答的漏雨声,阿爸阿妈和我几乎把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找出来接雨滴。雨越落越大,门前屋和后屋还有锅灶间的黄泥地面上已是糨糊般的泥泞了。

  到了晚上喇叭里又传来了大队长的声音:“大队全体民兵请注意,听到广播立即到王氏祠堂集中开紧急会议,立即到王氏祠堂开紧急会议……”

  阿爸是民兵身份,听到广播后穿上蓑衣戴上箬笠便冲入了雨幕中。

  约莫半夜阿爸才回来,我下床拉尿听到阿爸跟阿妈说:“天漏了一样,再不停歇地落雨,大肠水库真真要满出来了,万一库坝塌下来,全王堡村就要满头顶了。”

  阿妈慌兮兮地问道:“那可怎么办呀,水库塌下来,大家逃也逃不及啊。”

  阿爸说:“水库有民兵看守,我们耳朵挂起来听广播,情况不对劲就抓紧逃。”

  暴雨连续落了两天两夜,屋前的溪流暴涨,汹涌的大水好像一群受惊的野马狂奔着。还算好,喇叭里没有传来大肠水库垮塌的消息。锅灶间煮饭的柴火都被漏雨打湿透了,煮饭时阿妈就叫我一个劲地拉扯灶台下的风箱。我透过雨窗朝外张望,好多屋顶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与往常不一样,乌黑乌黑的斜横里弥漫,这是半燃半灭的湿柴释放的黑烟,又被雨柱给压制住了。

  喇叭里又传来大队长铿锵有力的声音:“广大社员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根据县革委会的气象预报,明天起雨停转阴,请大家坚持住。我们全体大队党员干部和民兵坚决与社员战斗在一起,抗击大水死保家园……”

  阿爸阿妈听到广播后总算松了口气。阿妈双手合十眯着眼仰着脸密密念“阿弥陀佛,保佑保佑……”

  随着一阵雷鸣电闪,屋外的雨幕中隐隐约约的传来傻子阿贵叔鬼叫一般的声调:“命苦没老婆耶,太阳么勿落西,天光醒转介没粥喝哎,只好山水当粥哎咙喉头里冰冰……”

  阿妈听到了,怜悯地摇摇头说:“阿贵落这么大雨还不躲到庙宇里去,唉,真真癫得苦啊……”

  阿爸不屑地说:“一个傻子你管他那么多干啥?”

  阿妈“哼”了一声说:“傻子怎么啦?他不是人啊,平时看见大队长么顺毛捋,连个屁也没胆拉……”

  傍晚时分,喇叭突然响作了起来,传出大队长慌里慌张的声音:“紧急通知,紧急通知,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根据看守民兵报告,大肠水库已经漏水,随时有塌坝的危险,随时有塌坝的危险,大家抓紧离开自家屋向高处或山上转移,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不啻一声惊雷,阿妈慌乱得六神无主,叫喊着:“皇天啊,这可怎么办好呢……”

  阿爸打断阿妈的念叨,喝道:“勿密密念了,抓紧抱起囡儿逃吧,抓紧……”

  阿妈颤声问:“往哪儿逃啊?”

  阿爸说:“往坟山上逃,那儿有大棚。”

  阿妈说:“屋里的东西呢?稻米、羊儿,还有生卵鸡……”

  阿爸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个老娘客,到底是想要命还是要鸡啊?!”

  我还是舍不得鸡笼里的生卵鸡,求阿爸道:“阿爸,我要把生卵鸡带上。”

  阿爸踢了我一脚说:“别吵吵啦,把羊儿牵上就行了。”

  阿妈一旁说:“娃儿,把鸡笼放到阁楼里吧,那里高一点,大水兴许满不上去。”阿妈说着把手伸进鸡笼逮住咯咯叫的生卵鸡,把一根手指头戳进鸡屁股眼,硬生生地抠出一枚白晃晃的鸡卵。

  阿爸已把阁楼上稻桶里的米匀进两只箩筐,阿妈顺手把抠出的鸡卵埋进稻米里。

  我踩着竹梯在阿妈的帮助下把鸡笼拎上了阁楼,还特意从箩筐里抓了几把稻米放进鸡笼里。

  阿爸身穿蓑衣头戴箬立,在前面挑着两箩筐稻米,阿妈在后一手撑着油伞一手牵着我,我的另一只手牵着羊儿,阿妹则在阿妈背脊上的背篼里睡着。一家人就这样融入雨幕之中……

  天色越来越暗了,雨水漫流,社员们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争先恐后地往高处逃。我看见大队长也拖家带口地混迹在人流中。

  这次大水淹死了十几个社员,而大水过后大队长却戴上了大红花受到了表彰,说他及时带领全大队社员战天斗地,抗击大水,实现了胜利大转移。当然这是满大水以后的事情。

  我在逃跑的人流中還看见大队长身后的民兵连长拽着一根麻绳,麻绳的一头拦腰绑着傻子阿贵叔。

  半路上,用麻绳拽着傻子阿贵叔的民兵连长突然喊道:“大队长,傻子跑啦。”

  大队长扭头怒吼道:“你个狗生的什么狗屁民兵连长,连个傻子都看不牢。”

  挑着箩筐的阿爸劝慰大队长道:“大队长哎,傻子跑了就跑了呗,值得您这么着急吗?跑了还灵清点!”

  大队长狠狠地瞪了阿爸一眼,但没吱声。

  我想起阿妈说过的老早前阿贵叔对阿爸忒好,还经常保护阿爸,可现在阿爸为啥对阿贵叔倒没有一丁点儿同情心呢?连我讨厌的大队长王二勃都不如。我正想着心思,却看见停下脚的大队长趁我阿妈走近,用手拍打了好几下我阿妈的屁股,叫阿妈走快点,我生气得想叫我阿妈走快点干吗非得朝屁股上拍?恍惚间我突然脚底下一滑,左手松开了阿妈的衣角,骨碌碌地向山坡下滚去。阿妈大惊失色,拼命叫喊道:“皇天啊,娃儿摔山下啦,娃儿摔山下啦……”

  阿爸猛地转过身,本能地做出往山下扑救的动作,却撞翻了一只米筐,用塑料薄膜遮盖的箩筐里的稻米“哗”地倾洒在泥浆地里。阿妈又慌乱地叫了一声:“稻米倒出来啦……”

  阿爸此时哪还顾得上稻米,从旁人手中夺过手电筒连滚带爬地冲往山下救我。一块土垒挡住了我下滑的身体。身下是一畦的泥水,我挣扎着把头倚靠到土垒上,牵羊的绳也早已脱离了我的手掌心,但能依稀听见羊儿在不远处“咩咩”地叫唤声。雨点如豆,密密地打在我脸上,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叫唤我,好像是傻子阿贵叔的声音。我睁开眼,但粗密的雨点使我睁开的眼又眯缝上了,其实黑暗中两眼睁得再大也看不见什么。半泡在泥水里的我打起了寒战,我大声的哭喊起来:“阿爸,阿妈……”

  “娃,娃,阿爸在这里,勿怕,阿爸来啦……”我听到了近在耳边的阿爸的声音,继而一束电光穿过雨帘打到我的脸上,我便更大声地哭喊道:“阿爸,阿爸……”

  阿爸把我背到背脊上,也顾不上找羊儿了,借着手电筒散发出的微弱的光线连摸带爬地回到了山路上,山路上站着焦急等待的阿妈,我讨厌的王二勃大队长竟然也没有走,打着手电筒站在我阿妈的身旁。

  大队长还关切地向我阿爸询问我摔伤了没有。阿爸喘着粗气说:“还算好,没大碍。”

  阿妈紧紧地搂了搂我,脱下外衣给我换上。

  阿爸把我抱进还剩小半筐稻米的箩筐里,挑起担子呼哧呼哧地跟在大队长屁股后继续往坟山上奔。

  不少人早已汇集到半山腰的墓群旁,墓群附近的空旷地有个塑料大棚,是公社“炮联”为打派仗搭建的临时“后方基地”。

  我和阿妈还有两只箩筐总算挤进了大棚内,阿爸只能躲在大棚外遭受风吹雨淋了。阿妈慌乱中从箩筐的稻米里摸出鸡卵,把鸡卵的一头小心磕了一个小孔,塞到啼哭不止的阿妹的唇间。这枚鸡卵在特殊时刻起了作用,阿妹吮净了鸡卵便在阿妈的怀里安然睡着了。

  过去了至暗一夜,大雨停歇了。社员们纷纷急着要下山,大队长喝令道:“昨夜大肠水库已经塌啦,王堡村完啦,好多屋堂都被大水冲塌了,现在急着回去干什么?想跟着淹死啊?”

  大队长话音刚落,大棚内外便发出了一片抽泣声,有的女人甚至哭天喊地嚷着不想活了。

  大队长长叹了一口气说:“真真是掉进河里要命,上了岸要财……”

  过了午,民兵连长过来通报说大水退得差不多啦,可以下山啦。

  大家又是争先恐后往下山的路上挤。我们一家落在人流的后头,阿妹不停地哇哇啼哭。阿爸朝阿妈吼道:“你让囡儿噙着奶头么!”

  阿妈无奈地说:“囡儿不傻呀,吮不出奶水她能不哭么。”

  我跟在阿妈的身后,跟阿妈说:“阿妈,我昨晚摔下山时好像听到阿贵叔叫我哩。”

  阿妈说:“娃,你是摔蒙了产生幻觉了吧。”

  走到家门口,房屋已斜塌在泥泞里。望着眼前的情景阿妈立时就哭出了声。阿爸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过了好久,突然蹲了下去,把头埋进了大腿间。

  我看见斜塌的屋顶尖竖立着我熟悉的鸡笼和拴着的羊儿。我不由上前几步,却蓦然看见脚下的阿贵叔的脸。我惊异地大叫了一声“皇天呀,傻,傻子,阿贵叔……”,这张毫无血色的狰狞的脸仰面朝天,两只暴突眼圓睁着,嘴巴也奋力张着,嘴里连同耳孔塞满了污泥,头颈以下埋在一堆砖石和一根梁柱之下。

  随着我的一声惊叫,阿爸抬起头也看见了废墟下的脸,阿爸倏地站起扑上去扒拉砖石。大队长王二勃不知何时也赶过来了,我看见他的脸腮在抽搐,暴突的双眼放射出怪异的神色。

  好几个人一起把扒拉出来的傻子阿贵叔抬到一张门板上,一双解放鞋还裹在他的脚上,暴露在鞋尖外的几个脚趾头僵硬地呲着。

  我爬到斜塌的屋顶上,我的手触碰到了鸡笼,羊儿也靠近我亲热地“咩咩”叫唤。我感觉昨晚呼喊我的就是傻子阿贵叔,我一定没有听错,他就在我的不远处,是想来救我的,而这只羊儿也一定是在我阿爸把我背走后被他牵回来的。我无法想象鸡笼和羊儿是怎么被他弄到屋顶尖的,他为什么要舍命保护一只生卵鸡和一只羊儿呢?我把鸡笼挪下来,我意外地看见鸡笼里有一枚鸡卵。此时西天忽然有一抹夕阳从阴云里顽强地直射出来,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傻子阿贵叔的声音:“命苦没老婆耶,太阳么勿落西,天光醒转介没粥喝哎,只好山水当粥哎咙喉头里冰冰……”

  责任编辑:柴思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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