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筮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其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张衡(出于《灵宪》,源自《归藏》)
在很久很久以前,思想只是一种冗余物,就像希腊人亚里士多德描述的以太微粒,弥散性地漂浮于天地之间,不生不灭,如同黑暗中的尘土。天帝有一回突然想起这种事物,见它被无端废弃,突然生出了怜惜之意,打算把它放进某个物种的脑袋里,看它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于是他盘点自己在各处的产业,最后选择了人族。那个物种可以直立行走,擅长以舌头说出复杂的语言,还精于用狡计进行欺骗性狩猎。
嗯,就是它了。天帝微笑起来,做出了一项重要的决定。
又过了不知多少个世代,天帝再度巡视大地,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就去查看实验的结果。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思想没有让人族成为更优秀的物种,反而被用于满足无限膨胀的欲望。思想援助了狡计,让少数人垄断智力、财富和权力,而令更多人陷入悲苦的境遇。天帝为此非常后悔,它从人的脑袋里收回思想,试着把它交给其他载体,起初交给了黑色的石头,后来又交给龟甲和牛胛骨,最后才交给了蓍草。据说,那是承载思想的最后一代物种。
就在距洛邑一百五十八里之遥的渑池,公元前第六百五十年的某个黄昏,夕阳射出的最后余晖,照亮了那有思想的植物。它们像秋菊一样破土而出,在橙红色的夕阳下闪闪发亮,那些茎叶貌似有些琐碎,跟其他草类没有什么区别,却能洞察事物的本质,精确地说出人的命运。
但这场思想移植最初比较低调,尚未被其他生物觉察。有思想的蓍草等待了一夜之后,决定向人宣示自己的异能。那天早晨,一名青年占卜师在自家后院劈柴,准备生火煮饭,不小心砍伤了自己的脚足,鲜血流了一地。于是他瘸着腿走到篱笆边上,摘了一把野生蓍草,把它的叶子捣烂后敷住伤口,用细麻布仔细地裹好。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因为血很快就止住了,疼痛也在减弱,但案几上还留有一些蓍草的根茎,它们竟然摆成一个“有”字,让占卜师吓了老大一跳。
“他爹呀,这是怎么回事?”青年占卜师望着那个草茎组成的大字,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好像凭空遇见了妖孽。
草茎再次移动起来,重组了另一个大大的“黄”字。
占卜师突然明白,蓍草是在向他炫耀自己的智慧,它们能叫出他的名字“有黄”,而且精通人的书写。
有黄慌乱地掩上房门,跟蓍草展开秘密对话。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弄清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人族早就被天帝剥夺了思想,而现在,蓍草成了大地上唯一具有思想的生物。
是的,也许他早就知道这场剧变,只是不愿承认而已。占卜是一种借助龟甲裂纹说出预言的职业,但帝国的占卜师一夜间便失去了预言的能力,那些裂纹所揭示的信息,跟日后发生的事情完全脱节,风马牛不相及。从此他们遭到世人的嘲笑,不得不改行去当门客、讼师和教书先生,甚至沦为四处流浪的乞丐。
蓍草以篱笆为边界,在青年占卜师的后院里茁壮成长。过了一些日子,从蓍草丛中长出一株特别高大的蓍草,茎叶长度达到八尺,看起来犹如鹤立鸡群,在风中摇曳,发出簌簌的响声。那天清晨,占卜师睡眼惺忪地走出屋子,站到巨型蓍草跟前,惊异于它的鹤立鸡群,还透过声响听懂了它的意思。这是一种奇怪的语言,句子时而像叶片的摩擦音,时而又像风声和雨声,绵长而没有间隙,只有气息上的轻重缓急,跟人族的语调有些相似。它说自己是蓍草之王,正在指导整个蓍草族的思想运动。
有黄并非蓍草,所以不明白什么叫思想运动,更不懂得,思想就是洞察事物本性及其变化轨迹的能力。蓍草视野阔大,可以超越时空,抵达方形大地和半球形天空的交界处,以及时间河流的起源与终点。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却是一个秘密的事实。
蓍草的这种异能,让占卜师深受震撼。他轻抚蓍王的叶片,发现它在指尖上微颤,说出另一种低频的语言,跟刚才的风言风语全然不同。随后,它又开始散发出类似野菊的气味,忽浓忽淡,像琴声那样跌宕起伏。占卜师知道,蓍草掌握了通信的各种手法,它在不断切换语言频道,演练着语义表达的游戏。
有黄部分地听懂了那些满含思想要素的话语。他被告知,由于丧失思想,人族正在退化为普通动物,下降到跟走兽相似的等级,它们跟过去和未来断裂,只活在那些被切碎的当下“日子”里。但蓍草并未遗弃人族,而是选择他们作为宠物,改造他们的心性,如同人曾经选择猫狗那样。一想到这里,占卜师心中的爱意就像眼泪那样流淌出来。他开始无端地哭泣,而蓍王在风中点头,低声称赞那略带咸味的液体。是的,这人虽然没有思想,却有一种超越常人的道德情感。这是他跟蓍草族建立联系的唯一介质。
蓍王告诉青年占卜师,蓍的国已经建立,很快就会取代人族并主宰世界。但它暂时还很弱小,领地止于这道低矮的篱墙。它说,洛邑位于中土的核心,它要在此蓄养,而后再以涟漪的形态向外扩散,直到覆盖整个易学信仰区。
蓍草之王还跟有黄讨论了易学。由于周文王发明易理的传说,它已经变得如此重要,成为地位崇高的圣典,并拥有《归藏》《连山》和《周易》之类的不同版本,但其本性却是无限荒谬的。它不过是一个用棋子、符号和语词装饰起来的空无,一种没有底盘的游戏,或是一堆思想运动的残渣。正是这虚无性赋予易学以无限的可能性,因为虚无中蕴含着最大的有。为了证明这种辩证哲学,蓍草之王物化了虚无的法则,发明出一种以筮占卦的方法,用以取代古老的卜骨法。
望着眼前那堆用剩的龟甲和牛胛骨,有黃再度悲泣起来,就连受伤的脚足都在跟心一起流血。但他感到慰藉的是,自己将是唯一能用蓍草预知命运的人,他可以借此填补思想的空白。蓍王显然洞察了他的心愿,于是耐心地给他上课,教会他全新的占卜方式。那是一种简便的算术除法:用五十根去掉叶子的草茎,分别用数和六数去除,无法除尽的余数就是卦数,由此对应易卦,获得下卦、上卦和变爻,从而获知事物的真相。蓍草的算术如此简单,却可以借此向植物借取智慧,维系人族有思想的幻觉。蓍王告诉占卜师,这种“筮占法”比龟卜法更为高级,而从事这种算法的人叫“筮占师”。它说,鉴于世人的普遍愚钝,无须花费太多时间,这种智慧型职业就会风靡整个帝国。
这是一种诡异的悖论:蓍草族向更低级的物种——人族,捐出了自己的身躯,因为占筮必须杀死大量蓍草,但它显然并不在乎这点。它们看起来就像一群自我献身的武士。占卜师后来才懂得,蓍草虽然拥有卓越的思想,却没有起码的生命感。它们不像人那样渴望存在的长度。它们甚至很乐意为了某种思想目标交出自己的生命。它不知麻痒和疼痛,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来吧,割下我的叶子,用我的茎秆去做你的工具。”蓍草之王对有黄下令道,它的语调飘忽不定,如同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声,又像天上传来的鹤唳。
年轻的占卜师顿时惊慌失措起来。他怎能杀死自己的导师呢?是的,他虽然没有思想,却具备强烈的道德感,确信这是一种无耻的背叛。但蓍王试图用思想说服自己的弟子。它告诉他说,蓍草希望投身游戏,完全融化到游戏的场景里,与筮卜的用具、言辞和程序合二而一。这是蓍草和有黄的共同命运。
但占卜师还是无法下手。他左右为难地回到屋子,关上房门,像女人那样在衾被里啜泣,度过了漫长难眠的黑夜。第二天早晨,就在屋门外的石板上,出现了五十根蓍草的茎秆,长约七尺八寸,笔直、坚硬而中空,叶片全部脱落,就像一堆纤细的竹子,散发出浓郁的菊香。他抬头望去,原先生长蓍草之王的地方,此时已空无一物。
“你不用担心,我还在这里,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形态。”声音从脚下传来,随后又绕到他的腰间与双肩,最后在他的耳边盘旋和窃窃私语,“不用担心,再过三天,你就可以用我来筮卦了。”
有黄迟疑地抱起那些长长的蓍草茎秆,走进屋子,把它们放上木架,以期它们能被自然风干。三天后的清晨,在北方干燥的微风吹拂下,蓍草果然已经枯槁,由青葱色变成深浅不一的褐色。
“看哪,我已经熟了,你也是如此,而且比我更加成熟。”蓍王在他耳边低语,仿佛在给他一种师尊般的勉励。
有黄来到后屋,用清水仔细洗过身子,穿上占卜用的黑色细麻袍服,然后重新坐回客堂的案几前,开始沉入调息和冥想的状态。此刻,他想知道答案的唯一问题,就是自己的未来。在给无数人占过卜之后,他第一次折返自身的盲区。他向蓍王暗自祈祷,恳求他以易卦符号的方式,说出本人此后十年的运程。
但这回蓍王有些异样,它在千年占卜师的手掌里沉默,好像在暗示谜语的难度。有黄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他点燃线香,按蓍王所传授的方式加以演算。算法并不复杂,只需多费一点时间而已。时间像蓍草那样深不可测,静静地盘旋并燃烧在线香上,化成一缕难以捉摸的轻烟。
有黄在屋里待了三天,线香在持续地燃烧,屋子里弥漫着烟火和蓍草的混合气味。终于,年轻的占卜师打开屋门站到阳光下,面朝远山,容颜苍白。只有蓍王知道,这人已经脱胎换骨,成了红尘中的第一位筮卦师。而后,他在院门外挂上一块木牌,上书“以筮占命,代神立言”八个墨字,字迹有苍郁的古意,俨然是夏代圣人的题写。
见到占卜师有黄在闭门后重新出山,他的旧日信众便重新聚集起来,兴高采烈,像一群排队领取蜜糖的童子。他们从复活的大师那里听取预言,然后屈从命运,无怨地走向人生的尽头。这也许就是天帝所期待的秩序。人可以反抗世间的一切事物,但无法对命运说“不”。他们是命运神最卑微的奴隶。
筮占师的钱箱被问卦者的贝币所迅速填满。他欣喜地叫来村子里最好的木匠,用檀香木打造了九只大木箱,用以保存急剧增值的财富。他还采集院落里的蓍草籽,并按蓍王的指令大量购置土地,雇本地农民去种植蓍草。到了第二年夏季,细碎的蓍草花朝着酷热的太阳怒放,遍及整个田野,红、粉、黄、白四种花色,在浓绿的草叶陪衬下,展露出清新可喜的笑靥。有黄头戴草笠在田间巡视,整件麻衣都被汗水浸透,心中满含丰收季的快乐。蓍草族正在沿河的两岸蔓延,蚕食高粱地和麦田,很快就会占领帝国的核心地带。跟蒿草和蒲公英相比,蓍草的本性有序而节制,完全符合帝国的审美趣味。
在光线明亮的屋子里,年轻的筮占师用蓍草起卦,用易经解卦。他的预言无比精准,好像神在对人作喻示。他说藏于东京洛阳的九座夏鼎,就要被上天收走,果不其然,三日之后,秘藏于王宫内室的九鼎凭空消失,守卫的士兵都在昏睡,没人见到九鼎飞走的场景。这件难以破解的奇案轰动朝野,大家都以为帝国的气数尽了;他说上天要降下冰雹,镐京果然下了整整一個时辰的鸡蛋雹,砸烂了无数民房的瓦顶;他说河洛将要发生百年未遇的洪水,半月之后,洪水奔涌而至,淹掉数万亩良田,高粱、麦子和大豆全都烂在水里,化成泥土,唯有蓍草顽强地活着,而且长得愈发茂盛,叶茎高大,像手臂那样伸向青天,好像要去热切地拥抱天帝。
有黄的预言法力如此惊人,以至于洛阳城的达官都上门求问,甚至远郊和诸侯国的贵人,也带着重金前来拜访。他的庭院外挤满无数的宾客,车马拥塞,人声鼎沸,队伍一直排到五里地外。他端坐在明堂之上,服饰质朴得就像圣人,蒲席洁净得如同丝帛,表情傲慢的程度超过了村官。他光芒四射,让朝拜者无法睁开眼睛。
到了后来,就连皇帝本人都听闻了这个奇迹,派出三位贴身大臣担任使节,前去拜见筮占师。他们用九辆牛车装满金银财宝,另有九辆马车装载着京城的九大美人,说这些都是皇帝钦点的聘礼。大臣们辞情恳切地说,希望他能屈驾入宫,担任朝廷的国师。
青年筮占师的眼睛,被那些钱物所亮瞎,又被那些妖娆的美人所击垮。她们走进他的院子,围绕他跳起肚皮舞,裸露的肚脐比眼睛更加诱人,散发着蛊惑人心的气息。第二天早晨,他从美人堆里奋力爬起身来,踉跄着走到门外,向等候了整夜的使节宣布,他决定接受皇帝的邀请。蓍草在几案上摆了一个大大的“不”字,但他故意视而不见,把蓍草收在一个长方形的楚漆木匣,背着它们登上进京的驷马豪车,就像武士背着剑匣,心里满含着对名士生活的憧憬。数百名崇拜者们闪开一条道路,目击他在使节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不过,青年筮占师跟皇帝会见的场面有些怪异。他的脚足尚未痊愈,加上被美人们联手掏虚了身子,在跨过通往龙床的高大台阶时,不小心被绊倒了,一时竟爬不起身来。就在这时,中年皇帝出乎意料地步下龙席,迈着快步走下台阶,伸手扶起年轻的有黄。皇帝的手掌如此温热而绵软,令他身上涌过一阵从未有过的暖流。
皇帝牵起他的右手,把他安置在自己的龙席上,然后紧握他的双手,说出令人终生难忘的誓词——
“从此先生就是朕的国师,先生若不负朕,朕必不负先生。”
有黄被安排在皇帝卧房的侧室,以便后者能跟青年筮占师朝夕相处,在做出每个决定前都征求他的意见,甚至菜单、便服的款式和每晚幸临的嫔妃,都须事先得到他的首肯。皇帝像宠爱嫔妃那样宠爱自己的顾问,甚至冷落了尊贵的皇后。这让皇后非常生气。她派身边的婢女去质问皇帝,还叫上几名拳脚有力的太监去暴打筮占师,要不是被皇帝的卫兵阻拦,差点酿成大祸。
但皇帝虽然避过后宫的威胁,却没有防住来自官员的挑战。一名性情暴躁的武臣,绕过皇帝的卧室,闯入有黄的房间,给了新国师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有黄的脸顿时肿得像只馒头,上面赫然有五个鲜艳的指印。皇帝见了十分心疼,就叫人去逮捕大臣,把他活活杖毙在大殿的台阶下,大臣临死前的惨叫声绕梁不绝,就连皇宫外的行人,都听到了这个凄厉的警讯。
但有黄仍然无法摆脱恐惧。他知道宫廷权力的池沼很深,而他不幸身陷其中。在皇帝四周,没人喜欢向他揭示事物的真相。他们习惯于对皇帝说谎,把他的意志引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而筮占师的出现,破坏了这个隐秘而强大的规则。尽管有皇帝本人呵护,但早晚有一天,他会性命不保。于是,有黄恳请皇帝放自己一马,让他能够回归原初的状态——乡野、独居和自由自在的生活。
皇帝委婉地拒绝了他的请求,相反,为了防止新国师逃走,他派出了更多的士兵去看守他的屋子,同时用更多美食和宫女去抚慰他的肉身。她们走马灯般在他身边轮番伺候。
但狂热的春宵是难以为继的,有黄迅速消瘦下去,脸色变得日益苍白。从自己屋子走到皇帝卧房,只需推开侧门,跨越五十尺的距离,他居然不住地喘息和颤抖,好像翻越了万水千山。皇帝派御医为他诊治,说他得了严重的漏精症,因为只要拿起蓍草占卦,身子就会莫名其妙地发生滴漏,弄得屋里到处都是男人体液的气味。皇帝下令点燃大食药香、身毒媚香和河洛線香,试图以香气去加以掩藏,但欲盖弥彰,终究还是被人觉察,因为整个宫廷都弥漫着这种味道,好像有上百个男人在同时喷射。谣言很快传遍整个京城,说青年筮占师是修炼千年的野狐,以强大的媚术蛊惑了皇帝。
皇后率领五百名嫔妃向皇帝兴师问罪,她们光裸上身,把正殿团团围住,要皇帝杀掉国师以谢天下。与此同时,群臣也脱掉衣衫,在台阶下苦谏,把脑袋撞向地砖、立柱和粉墙,弄得到处都是肮脏的血迹,好像这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血案。皇帝咬着牙坚守三天三夜,终于意志溃败,在嫔妃的簇拥下离开王宫,丢下了形单影只的新国师。
有黄对此深感意外,觉得自己的末日来得太快,却又无力加以改变,只好躲在屋角静静地哭泣,然后用一根白绢搭在梁上,准备以自缢的方式离去。就在那个瞬间,沉默许久的蓍王突然在他耳边开腔了,它嘲笑年轻的筮占师只顾替人算命,却不知自己死亡的时间节点,而这其实就是人没有思想的证明。筮占师的行为再一次揭示了人的弱点。蓍草族成员全都看到了这点,于是在田野上低低地叹息,犹如滚动在天边的雷鸣。
有黄也长叹一声,知道自己被欲望操弄,在美色、财富和权力中打滚,而作为没有思想的物种,他无法超越这低级生物的本性。他哭着跟蓍王道别,说自己辜负了它的期待,然后站到案几上,把素绢打个死结,艰难地套上自己的脖子。
“请允许我把思想还给你,因为我不再需要它了。”占筮师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但蓍王及时阻止了他:“且慢,不妨再占最后一卦,看看你的死期。”
有黄只好松开紧握素绢的双手,跃下几案,打开蓍草盒,得了本卦为“咸”,那是因言得祸的征兆,而变卦为“遁”,那是要他像飞鸟那样赶紧逃命。
蓍王说:“现在你该懂了,冥王还没有召见你的打算。赶紧走吧,你的命运是逃亡并且活着,然后,你将成为一个富甲天下的商人。”
有黄听从蓍王的指引,神色仓皇地逃走了。奇怪的是,皇后和文臣们都没有实施追杀,卫兵也放任他穿过洞开的宫门。是的,这人已被性情软弱的皇帝抛弃,不再对他们构成致命的威胁。只有一群赤身裸体的宫女拦住青年国师,无耻地逼他交出皇帝的赏赐,其中包括一小袋贝币,还有几块名贵的昆仑白玉。
尽管宫廷赶走了筮占师,但皇室的迷信趣味还是如同火种,在民间燃起热烈的筮占火焰。大批三流筮占师迎风诞生,他们倾囊而尽,购买和储备蓍草,而且以蓍草的数量和长度为荣,蓍草的价格居然翻了十几倍。蓍草贸易很快成了帝国最大的经济活动,比盐巴、铜器和象牙更甚。甚至还有人举办“长筮咏”的比赛,竞相炫示其收藏的蓍草,好像谁家的蓍草最长,谁就是世上最伟大的筮占师。这种风气甚至越过帝国的边境,直抵遥远的东海之滨,让那些只会晒盐和吃米的夷人自愧不如。
关于蓍草神圣性的谣言,这时也已传得沸沸扬扬。就在落荒而逃的途中,被废黜的国师在一家路边饭铺用膳,听见几个衣衫不整的文士在议论说,这种植物拥有一千年的寿命,一百年才能长出四十九根茎秆,代表宇宙的数学;五百岁的时候形状变得坚挺;七百岁的时候叶子完全脱落;到九百岁时,草茎的颜色犹如紫铜;而上了一千岁时,神草的上方将有紫气萦绕,下方则有神龟守护。
听到那些平庸的三流神话,有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微笑。
“跟永恒的天帝相比,一千年算个屁!”他轻蔑地放下碗筷,迈着碎步走出饭铺,爬上了毛驴的后背。
占筮师蓬头垢面地回到故里,发现从前种植的蓍草已然长大,野草般爬满田野,一直绵延到远方的群峰、山峡与河谷,一眼望不到尽头。面对气象阔大的蓍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不经意中成了世上最大的蓍草种植者。他的蓍草粗大,中空的茎秆里填满各种奇思妙想,足以让占卦变得轻而易举。尽管他已经放弃筮占,却不能放弃这些伟大的资源,因为这是来自蓍王的馈礼。于是他开始收割、制作和贩卖蓍草。在失去皇帝的恩宠之后,这种思想植物将为他创造巨额财富。正如古代箴言所说,你从左手失去的,必将从右手拿回。
有黄的漏精症不治而愈,而且很快成了富甲一方的巨商,身边聚集着大批门客,甚至村官都来争着当他的仆从。他挖了很深的地穴来收藏象牙、美玉、金银和贝币,并组建起一支精悍的武士兵团。两百名武士手持打磨得雪亮的利剑,日夜守护蓍草仓库和装满财富的宅邸,如同兵蚁守卫蚁后。盗贼们望而生畏,就连皇帝的军队都不敢轻举妄动。
为挽救筮占的品质,有黄还兴办了一所学堂,为其传授秘诀,指望世人能以正确的方式问卦和解卦,对学习成绩优异者,还要奖以上等的蓍草,它们长达五尺六寸,价值连城,比美玉和黄金都更贵重。但这些努力似乎都已失效,因为没人在意筮占的灵验性,他们在意的只是筮占空间的陈设、燃香的气味、蓍草的长度,以及筮占师的袍服和举止。筮占仪式的景观,也就是它的奢华与庄严气象,才是令人仰慕的无上境界。人们纷纷涌向仪轨学校,指望从那里打开跻身上流社会的大门。
面对空空荡荡的弟子座席,青年筮占师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蓍王嘲笑说:看哪,由于缺乏思想,人总是严重偏离事物的本质。有黄也为此感到羞耻。他虽是人族的成员,指缝间却沾染了蓍草的气息。那些思想颗粒像泥土一样嵌入指甲缝和掌纹,甚至渗入浅表的皮肤,从那里影响他的灵魂,让他跟自己的族类渐行渐远,他就这样因持有零星的思想碎屑,成了人族的叛徒。他多日茶饭不思,脸上渐渐露出了病容。
蓍王说:“来吧,我要带你去看一些东西。在无尽的时空中,你还有过很多次的生命。但有趣的是,你的名字从未改变。”
青年占卜师摇摇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蓍王的声音在蓍草丛中回旋,如同鼓槌敲击着夔鼓,发出微弱而持续的响声,震动着他的双耳。
有黄被告知,他是永恒的占卜师,唯有肉身和占卜工具在不断变化。最初他用过一种发亮的玄石,后来则改用龟甲和牛胛骨。最后才轮到了蓍草。蓍王告诉他,无论在黑石、龟甲和蓍草的年代,他都是顶尖的占卜师,从未被人超越。
有黄迷惑地说,他不过是个凡人,对于那些存在于时空中的过往,他没有任何记忆。
这回轮到蓍王笑了。它开始流畅地讲述有黄的故事,就像在陈述自己的家事。它的声音犹如催眠,把有黄送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场景。
蓍王告诉有黄,早在黑石统治的年代,他就已声名鹊起,但直到龟甲统治的年代,他的占卜业才达到真正的巅峰。无数女人迷恋他的威望,纷纷丢弃自己的家庭、男人和孩子,前往他的居所,在求问天机的同时表达爱慕,誓言要成为他的侍妾,紧随他的腳步,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有黄起初对这种状况非常受用,但很快就感到了厌烦,宣布不再为任何女性占卜。
蓍王进一步描述说,在某个月明风清的午夜,一位从未见过的美人敲开了他家的院门,眉头紧蹙,表情忧戚。她说自己名叫姮娥,因为对命运有所担心,特地前来占问求教,希望大师能够给予指点。美人的言辞多么简洁,而容颜又多么动人,有黄呆呆地站在门边,一时间竟忘了尘世间的所有。
等到筮占师有黄回过神来,仿佛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他双手颤抖,烧炙龟甲的动作变得十分笨拙。在轻微的碎裂声中,背甲上的纹路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三条蜿蜒的细线,从兑宫的位置出发,越过震宫,爬入坎宫所代表的月亮。
哦,天呐,透过那个叫作“归妹”的卦象,他仿佛看见一个年长的男人正身陷危机,而一个柔弱的少女在悲伤地哭泣。有黄心中涌起了最柔软的爱意。于是他依据圣典《归藏》的原则指点说:“你刚经历过雷电交加的时刻,明晚会有一场月全食,天地会变得一片黑暗,但你不要害怕,这段时间很短,随后月亮将重放光明,那时,你应朝西边兑宫的方向出走,然后再转向月亮的方向。”
“大师是说我应该朝着月亮出走吗?”女子含泪追问,一种难以言喻的暗香,紧紧缠住了他的呼吸。
有黄感到一阵心悸,说话竟变得结巴起来:“是,是的,你应该像小鸟那样,轻,轻,轻盈地飞,飞,飞,飞向天空。”
美人抬头仰望天穹上的明月,眼里突然闪烁出满含希望的光亮。她深深地作揖,然后从衣袖中取出一颗珍珠,透亮的白色珠体中还含有另一粒黑珠,看起来就像是奇异的眼睛。美人说,这是来自神仙的宝物,就此转赠,作为谢礼。有黄接过这世间罕见的异物,心中惊骇,正要细问美人的来历,但对方微微一笑,翩然离去,很快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蓍王最后向有黄说出了故事的谜底:那美人就是姮娥,如今成了主司月亮的女神,而当年她出走之前,只是箭神羿十二名妻妾中的一位而已。
有黄对蓍王的讲述深感惊讶——不仅惊讶于自己是那个著名传说的主角之一,还惊讶于蓍王对细节的把握,仿佛它就是现场的目击者。此后的许多天里,他都在暗自咀嚼那些细节,悲喜交织,难以自拔。是的,他用精妙的言辞为他人指点江山,却未能给自己留下真正的宝贝。他甚至把尘世中最美轮美奂的尤物送去了月宫。他多么可怜,充其量只是一名替蓍草传递思想的人奴而已。尽管拥有那些可笑的名望和财宝,他依然一无所有。
在发现存在的真相之后,有黄的信念像沙堆一样崩塌了。经过反复思量,他做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曾料到的决定,那就是销毁所有蓍草,终止这场毫无意义的算命风潮。蓍王对此始终沉默不语。他等了足足三个月,见人们没有任何收敛的迹象,也不见蓍草族来阻止他的决定,就赶走那些无所事事的门客,然后派出武士去逼农夫下地,用锄头刨掉蓍草的根系,焚烧那些有思想的茎叶。火焰在渑池的田野上升起,直冲云霄,百里地外都能望见浓密的黑烟。
官府起初以为那是警告蛮族入侵的烽火,后来才弄明白是有黄在销毁他自己的产业。不好,那个人疯了!人们顿时惊慌失措起来,提起水桶冲进田野,试图抢救那些发财草,但一切都已经晚了。蓍草是极易焚烧的植物,它们在火焰中摇曳和舞蹈,仿佛在纵情享受这死亡的仪式,发出惊天动地的礼赞。只有青年占卜师能听见它们告别的歌声。到了天黑时分,他朝着刚升起的月亮放声大笑,为不可救药的虚无而泪流满面。
据史书记载,由于那场火灾,种植于渑池地带的蓍草全部化成灰烬,被大风吹得一干二净。肥沃的田野沦为裸露的荒原,很多年都寸草不长,好像被植物神下了什么可怕的诅咒。
唯有洛邑皇宫的后花园,还残留着一些有黄种植的蓍草,但它们已经脱离思想,跟寻常的植物毫无二致。它们按时令生长,循规蹈矩,丝毫不敢违背天帝的意志。药学家把它写入皇家药典,说是能治疗各种炎症和痛症,于是它成了数千种药草中的一个普通成员。御医有时会采撷它的叶子煎药,以缓解皇帝的风湿痛、小太子们的腹痛和虫叮肿痛,或是嫔妃们的痛经症。蓍草在夏季开花时,宫女们也会去摘取粉色的细碎花朵,插上自己的发髻,用以陪衬明艳照人的脸庞,然后在夜晚卸妆时将其扔出窗外。它们坠落于地,发黄并凋零,迅速化成卑微的泥土。
又过了很多很多个年头,筮占师们开始改用铜钱占卜,靠那种带着铜臭味的物品去制造卦象,再以易经的爻辞去假冒思想。青年占卜师有黄跟他的财富一起,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指导姮娥窃药奔月的故事,却在小说家的文本里辗转传播,就像村头大树下的流言蜚语。
天帝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也许他正在巡视遥远的太空而无暇顾及;也许他想放任大地生物的自我演化,拒绝干预思想的命运;也许他已失去了对思想的兴趣,无意重新安排它们的未来。由于天帝的缄默,思想变得绝望起来,它们不得不重回土壤深处,跟疑似有黄的腐尸一起沉睡,像所有植物的种子那样,等待天帝归来,或是某个新物种的诞生。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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