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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不可及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5475
徐彦利

  连倚的失眠越来越严重,无论几点上床都一样,漫长的夜一分一秒从他睁着或闭着的眼前不慌不忙地走过,那种不快不慢一成不变的节奏让人抓狂,别人酣甜的夜晚对他而言却是慢镜头下痛入骨髓的酷刑,无情地折磨着全身大大小小的神经。

  妻子去世已经半年,单位领导并没有因为他突遭鳏寡之变而有所优待,反而各种挑剔,尤其新主任到任后便开始给他穿各种型号、各种款式的小鞋,旁敲侧击地讽刺挖苦,把最棘手、最不讨好的工作交给他,在上级面前打他的小报告,大会小会不点名批评,等等,都是家常便饭,到底怎么得罪了他呢?不知道。许是别人在逢迎拍马的时候自己选择了沉默,或者从未把新领导的各种外行话当作圣旨,而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还是没有具体原因,只是单纯地看自己不顺眼?天知道到底为什么。但小鞋穿在脚上实上太难受了,整个身体时时刻刻感觉到那种勒进肉里的疼痛。

  他每天无数次地想到死亡,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活着有什么意义?如果从十二楼的办公室纵身跳下去,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着地的时候有多痛?那一刻会不会后悔?儿子超越虽然只有二十五岁,但却拥有令人艳羡的智商和职业,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在德国连续拿到硕士、博士学位后就被聘到计算机研发中心上班,成为单位的研发主力和别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自己如果走了,他依然会生活得很好吧!

  许是呆滞的目光和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引起了儿子的警醒,死说活说拉着连倚去医院看看,而且还给挂了精神科的专家号。尽管心里烦躁,但连倚不愿意拂了超越的好意,看就看吧,自己没病,只是高兴不起来而已,哪个人中年丧妻的能高兴起来呢?心电图、脑ET、脑涨落图、各种提问,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如果不是顾忌儿子在门外殷切地期待,他简直想拔脚就走。直到各种繁琐的检查完毕后,医生叫进儿子,偷偷告诉他你父亲得了中度抑郁症,这个病不能着急,要慢慢调节情绪,让他开心,同时用药物辅助就能得到控制,如果不及时治疗,有向重度发展的可能,并有自残、自杀的倾向。

  中度抑郁症?超越吓了一跳,怪不得父亲总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每天二十四小时脸上像六月黄梅天一样从没开过晴,原来他正在经历一场看不见的殊死搏斗。抑郁症这种病可大可小,小了可能是提不起精神,大了便是生死之间,而且彻底治愈十分困难,一定要找个解决的办法才行。父亲小时候家境困难,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从中学起他就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大学四年谈了个特别喜欢的女友,又因两家家庭条件悬殊遭到所有人的反对。对方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娇小姐,根本不知道人间的疾苦,而父亲则连一双皮鞋都买不起。女孩儿爱他的才华,他爱女孩儿的单纯善良,然而双方父母在拆散他们时却表现得出奇的一致,用尽各种手段软硬兼施,最终逼得两个人分手,似乎他们如果在一起一定会天崩地裂,双双走向人生的地狱。

  既然娶不了自己喜欢的就娶父母喜欢的吧!连倚像个局外人一样将自己的婚姻完全交给父母,他已经没有什么爱与不爱了,只剩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责任与义务。娶了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妻子,是棉纺厂的女工,生下超越后就开始不断地生病,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带状疱疹……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都聚齐了,可怜的女人身上几乎集合了各种你能想到或想不到的病痛。老天为什么要惩罚她呢?她有什么错?虽然两个人并不相爱,但无疑都是善良的人。家里所有的钱都用来给她治病、吃药、寻找偏方,苦苦熬到儿子上班了,也把挣来的工资贴补妈妈的医疗费,加班加点搞科研的奖金同样全部献给了医院,妈妈流着眼泪看着两个男人为她做出的牺牲,偷偷停掉了各种常规用药,病情陡然加重最终撒手人寰,剩下父子两个环顾空空荡荡的家,除了那些数不尽的痛苦回忆,别的什么也没留下。

  现在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了,他几乎从未为自己的生活考虑过。省钱、攒钱、尽心尽力照顾儿子。永远穿着破洞的背心和袜子,上街时甚至舍不得吃一顿快餐,去哪儿都是公交车地铁,从不约出租车,如果被抑郁症战胜的话,他的一生将以贫穷、困顿、不顺、窝囊这些词画上句号。不行!这样不行!任何一个含辛茹苦的人都应得到生活的回报。超越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治好父亲的病,让中年的他感到真正的幸福,他动用着自己聪慧的大脑,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的途径。

  晚饭过后,连倚照例坐在一楼巴掌大的小院里乘凉。他的家是这个城市最旧的小区,户型狭窄,破破烂烂,基本上全是各棉纺厂上班的职工,因为三班倒随时都有人进进出出,哪怕是后半夜。他无神地看着院墙上灰蒙蒙的天空,那天空一年四季都没有晴朗过,雾霾无情地阻挡在人的视线与蓝天之间,成为永远的遮光板。

  “爸,出去走走吧!我陪着您。”超越拿着一把扇子走过来,笑嘻嘻的。

  “不,不出去了,一会儿就该睡觉了。”连倚哪儿也不想去,虽然他并不急着睡觉,甚至害怕提到睡觉两个字,但出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到处灰蒙蒙的,看着就让人心烦。

  “走吧走吧,棉五小公园里每天都有人遛嗓,唱得可好听了。有几个是河北梆子剧院的票友,水平挺高的,您不是最喜欢听河北梆子了吗?”超越一定要拉着他出去,从未有过的热情。

  连倚拗不过,只得跟在儿子身后出了小区。

  夏日的傍晚阵阵凉风习来,像是对热了一天的人们的恩赐。在这清爽的凉风中,小公园里唱戏的票友们正有板有眼地放声高歌,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高兴的事。

  超越拉着父亲坐在紫藤萝下的长椅上,兴致勃勃地看一群老头老太唱了一段又一段,连倚却毫无兴趣,这些人唱得还不如自己好呢,真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露怯,自己要是这个水平,绝不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他把头扭过去看那边跳绳的两个小姑娘,小辫儿在空中飞着,异口同声认认真真地数着跳了多少。

  忽然,一阵空谷黄莺般动听的唱腔传来,势如裂帛又缠绵有力,是河北梆子《辕门斩子》中杨六郎的一段,如此好听的嗓音一下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冥冥中,他似乎全身颤了一下,但为什么颤抖却不知道。

  站起身看围成圈的人群里,站在中间的已经换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比那些老头老太年轻了很多,她看上去差不多只有二十岁,二十岁的女孩子喜欢唱戏并且唱得好的并不多。她身材纤细苗条,乌黑的长发随意挽了个丸子头梳上去,四周有些细碎的头发垂下来,平添了一种朦胧随性之美。一身碎花连衣裙,不算时髦,但却分外优雅。再往脸上看时,连倚像被蜜蜂螫了一样,长长的一大根刺瞬间扎进肉里,疼得人掉下淚来。

  女孩兒面容姣好,五官搭配在一起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散发着某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美得发光。这张脸他曾凝视了将近四年,脉脉含情地、满腹心事地、缠绵悱恻地、五内俱焚地各种凝视。可凡,这是你吗?这真的是你吗?连倚拼命盯着眼前的女孩子,对方却浑然不觉,依旧投入地唱着,四周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是今晚所有人中唱得最好的一个,也是最年轻漂亮的一个。连倚想走上去搭话,问问对方到底是谁,又觉得以自己的年纪过于荒唐了些,犹豫之间女孩儿鞠躬退了下去,再也找不到了。

  晚上躺在床上连倚反复回忆着,那张脸肯定是可凡,大学四年他们朝夕相对,怎么可能弄错?但是她只比自己小一岁,应该也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怎么会依然那么漂亮那么年轻呢?难道是她的女儿?这么说她也住在附近?他心潮澎湃,此起彼伏,大学四年浪漫的时光如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眼前。多年来第一次,他没有想到单位变态的领导,没有想到工作中的烦心事,却与遥不可及的青春对接,倏然回到那青葱曼妙的时光,那美好的无与伦比的初恋,消弭了心中无数的焦虑与暴躁,使他平静下来慢慢进入了梦乡。

  从此以后,连倚天天晚饭后都到小公园去,早早坐在亭子下面等那些戏曲爱好者开场,眼睛不住地搜寻,希望看到那个念念不忘的身影。但是几天下来却一无所获,他懊恼不已,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冲上去一把拉住,许多人生的错过都在一念之差,等到懊恼时已是遥不可及。

  他忘不了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是可凡给的。她会瞒着家里每个月分一半的生活费给他,给他买衣服、袜子、腰带、笔记本,反正一个大学生日常需要的一切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买给他,就像养了一个儿子。她从不嫌他穷,看电影时也是她买票和零食。为了照顾他脆弱的自尊心,还故意让他假期到亲戚家的公司去打工,只干了半个多月就给开了两个月的工资,当他拿到工资给她过生日时,她高兴地要飞起来。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像可凡这样爱他,对他好呢?没有了,包括父母。甚至连最后的分手,也是因为不想为难对方,恋人可以选择,但父母却不可以,她要成全他做一个百分百的孝子,而他也要她过上幸福的生活,离开是为了祝福,转身是因为相爱。毕业时,她哭着走了,每一滴眼泪都像一把刀子狠狠戳在连倚的心上,戳得千疮百孔,血流如注。那一刻他像被人掐着脖子一样的窒息,病了整整两个多月才慢慢好起来,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信。

  她过得怎么样?结婚了吗?嫁给了怎样的人?她一定很幸福吧!幸亏没有和自己结婚,否则那些艰辛和苦难岂不全要落在她的身上?自己宁愿再苦十倍也不要她一起背负。现在,只要能远远地看看她,了解一下她的生活,哪怕要他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情感的波澜汹涌而来,拍打着连倚沉寂许久的内心,昼夜无止,使他片刻不得安宁。他肌肉紧张,若有所待,四处搜寻却又一无所获,日复一日这样重复着。

  周末下了班,他特意拐到并不顺路的一家肉店,超越最爱吃那家的五花肉,今天回家好好给他红烧一顿,儿子太孝顺了,不讲吃不讲穿,除了工作就是想着家里,连对象都没空找,自己也该好好关心关心他。

  他细心地挑了一块三层肥瘦相间的鲜肉,这样的肉用冰糖和酱油红烧最好吃了,正要付钱时,身旁响起一个脆脆甜甜的声音。

  “师傅,给我两个猪蹄,要大个儿的。”

  下意识地扭头一看,不禁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找了很多天的那个女人,仙女下凡般站在身旁,笑着跟肉店老板打着招呼。她换了一身亚麻的宽松舒适的家居服,休闲又飘逸。连倚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手里的五花肉“咣”地一下掉在地上,女人闻声转过头来,那一刻,她也不禁一下子愣住了,迟疑地说:“怎么……是你?”

  连倚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像喝醉了一样晕乎乎的,直到女人说:“你有时间吗?我们去旁边的咖啡馆坐坐。”

  肉店的斜对面就是一家咖啡馆,店里冷冷清清,这个时间还没什么人来,两个服务员一前一后地招呼着他们。直到两杯咖啡端到面前,连倚的心还跳得厉害。心里涌起千言万语,却像塞车一样堵得水泄不通,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这些年你还好吗?二十多年了,你竟然从没有找过我。”她的脸上划过一丝忧伤与失望,仿佛一直在默默期待着。是可凡,不是她的女儿,只有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连倚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没找过吗?自从离校时两人抱头痛哭把她送到车站后,他何曾有一天忘记过她?甚至自己的新婚之夜,儿子出生的那天,父母过世的时候,他没有一刻不在心里呼唤着那个名字。但是他又能给她什么呢?看不到未来的贫困,让一个官宦家娇滴滴的女儿系上脏兮兮的围裙在四五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做菜?破了的拖鞋也舍不得扔掉,依然凑合着穿,自己难道要给她这样的生活吗?

  “你老多了。”她看着他的脸,伤感之中带着依稀的心疼,那眼神和大学时代一模一样。

  “你,结婚了吧!”憋了很久,他才憋出这样一句话,说完又觉得太过幼稚,四十多岁的女人,怎么可能不结婚?难道要人家一直等自己吗?

  “没有,四年时间已经把所有的爱都耗尽了,我还能爱上谁呢?”可凡苦笑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光洁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连一丝皱纹都没有,她是怎么做到的呢?女人的保养难道真的这么神奇,能把二十多年的沧桑全部掩藏起来?

  “说说我吧!分手后我也通过各种渠道打听过你,知道你过得不太好,但不敢打扰你。父母催着结婚,我一拖再拖,最后催得实在紧了,就去国外上了五年学,回来到一家翻译公司工作,现在来你们棉纺厂翻译产品说明和营销计划,并做一些外事接待工作,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你……”

  这是一场倾心的长谈,这样的谈话在他的梦里已经进行了无数次,现在只是梦境的演练而已。多年遭受的痛苦、郁结,多年的思念与不甘,那些从不能和别人说的心里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像一只倒扣的水桶,一滴水都没有剩下。可凡还是那么善解人意,静静地倾听着,时不时给他添上一杯咖啡。足足有两个多小时,连倚几乎没有停过嘴,一直在说,不停地说,好像这辈子攒下的话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了。热泪盈眶,涕泪横流,他以为自己早就失去了年轻人的冲动,变成一个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年人,没想到面对她时,竟然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个风华正茂的年代,与远逝的青春瞬间接轨,如此至情至性。

  生活什么时候出现转折根本无法预料,这基本要看老天的脸色。一直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连倚突然看到从窗子外射进黑暗房间的一束光,明亮、温馨,充满希望,他顺着这光走过去,直到长出翅膀飞出窗外,凌空虚蹈地冲向那更高、更亮、更远的天空。

  超越发现父亲突然间变了很多。原先总是不由自主地叹气,眉头锁成一个疙瘩,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现在心情似乎轻松了很多,偶尔还会笑一下,而且竟然主动添置了两身新衣服,每天都要刮胡子、照镜子,还特意去发型室把白发染得漆黑,这是极为少见的现象,它标志着父亲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希望和乐趣。超越跟踪了两次,不错,就在棉纺厂的贵宾招待所里,他看到父亲和一个女人一块走进招待所大门,两个人有说有笑,每人手里还拎着满满一大袋东西,就是那种超市的袋子,估计是吃的和日常用品,俨然像亲密的家人。

  “连超越,这个方法真行,真的找到了治疗父亲抑郁症的方法了,以后再也不用吃药了。”超越兴奋地想着,不过隐隐地又有些失落。哎!父亲的笑脸与和蔼何曾对母亲有过,那样小心翼翼、辛辛苦苦,看父亲脸色行事的母亲,到死都没能得到父亲的真爱,一辈子过得如此不值,而自己现在却亲手把父亲推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不,不是,她不能算作女人,甚至不能算作一个人,而是一个高级智能机器人。

  如果几年前超越没到德国留学,没有拜在智能机器人界的大咖Johannes教授门下,跟他学习了五年,并在今年受邀参与了他的“机器人能使人多幸福?”这一研究课题,父亲是不可能有此艳遇的。父亲简单的头脑,使他不会把问题复杂化,只会凭着自己的直觉判断,他已经笃信与初恋的再次相遇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一个多月前他把父亲的情况报告给Johannes教授,希望父亲能作为课题的受试对象,接受机器人的情感服务。这一研究课题旨在用数据证实高级智能机器人对人类情感的强大抚慰功能,在受试者不知情的情况下,扮演他们逝去的父母、儿女、配偶、兄弟姐妹或特殊意义的人,给受试者提供其所需要的情感慰藉。试验为期一年,最终会把受试者的身心状况以数据形式提交上去。试验在全球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展开,一般而言接受服务的人多为丧失亲人的情感饥渴者,他们对智能机器人的服务更敏感,反应也更强烈。

  超越把父亲的情况报了上去,希望能够成为受试对象。这样一来便能享受到课题组为其量身打造的情感服务,由此逐步摆脱抑郁症的困扰。在一系列审核研究之后申请终于获得批准,按照超越提供的照片、影像资料和父亲的相关描述等定制出了可凡,并为它植入记忆及相关的生活常识、专业常识,但作为回报,父亲需要提供不同阶段的体检数据,他的身心表现情况也需要申请者定期向课题组汇报。这款机器人是为父亲量身打造的,不仅外形完全模仿了他的初恋情人,连性格、行为等都进行了高度模仿,而这一过程的繁杂和处心积虑是连倚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无论怎样,父亲幸福就好。父亲是一座山,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不让它倒下去。父亲无数次风里雨里接自己上下学,去中国科技大少年班面试时路费凑不够,是父亲放下自尊到一个看不起他的远房姑姑家去借钱,远赴德国留学时父亲为了多给自己寄点生活费主动申请到车间加班,半夜下了班连骑车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到这些超越就会心疼得一紧,这个家欠父亲太多了,现在需要慢慢补偿他了。但愿这个最新款的智能机器人可以带着爸爸走出抑郁症的沼泽,让他享受普通人生活的幸福。Johannes教授为可凡设置的语言及行为最高准则是——让受试者感到最大的幸福,为此她可以不惜代价。

  可凡身上的监视器二十四小时将她四周多个角度的画面发送回来,可供课题组相关人员察看,目前看来可凡表现上佳,不仅能够按照预先设定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与受试者交谈,对话抑扬顿挫、节奏自然,而且还能配之以相应的表情,对可凡这一人物的外在、内在把握都很好,尤其眼含热泪的场面,能做到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而不掉下来的地步,看得让人心碎。但那泪水无非是提前放在眼睛后面特制凹槽里的纯净水而已,只要提前放好,就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父亲则是全情投入,他青年时无处安放的巨大热情已经被完全調动起来,看到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可凡腰部,细心地为她开门,紧握她的手不愿分开,完全是一个陷入情网的小伙子才会有的举动。就这样保持下去吧!直到完全康复,这会比医生开的药物更有效。

  连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这种突然降临的幸福犹如夏日正午直射的阳光一般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切恍若梦中。可凡依然像二十多年前那么乖巧懂事,会特别在乎他的情绪,会给他捶背按摩,会撒娇,会拉着他的手像小女孩儿一样蹦蹦跳跳。国外的驻容术实在太厉害了,他从不曾见过国内任何一种化妆品或整容技术可以达到如此高超的地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身材、声音、性格、举动,都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魂牵梦萦的初恋情人,而绝不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中年人。命运不仅把可凡还给了他,而且还让她保持着青春的样子和青春的心情,这样的恩赐,是不是太过奢侈了?

  爱情能把一个人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连倚开始爱打扮了,他穿上了簇新整洁的白领细蓝道衬衣,袖口系得紧紧的,细腿的牛仔裤使他看上去又高又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透着一股清爽的香味,脚上的运动鞋也是亮黄色的新款。和可凡两个人手拉手在林荫道上散步时,宛如两个纯情浪漫的大学生。好看、帅气、自由、开心,啊!这样的日子,常让他受宠若惊般手足无措,自己真的可以这么幸福吗?

  多年未见,可凡和他之间竟无半点隔阂,只是她似乎不愿提及往昔的一切,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令人不堪回首。她只愿向往新的生活,憧憬他们共同的未来,而连倚的改变几乎被身边所有人发现了。

  “老连,昨天我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手拉手逛街,那女孩长得可真带劲儿,是刚谈的对象吗?”老邻居李姐直言不讳地问。

  “呵呵,是啊,刚处了一个。”连倚笑着回答,不愿将始末缘由告诉她。

  “好啊,真让人羡慕,看样子那女孩子还不大,二十来岁吧!不知道家长愿不愿意,估计有难度。”李姐说着,心中却鄙夷地想道,“老婆刚死没多久就又勾搭了一个,半大老头子还祸害人家小姑娘,真是缺了八辈子的德,真不知道那女孩子看上他哪儿了,难道看上他脑门上的抬头纹长得深吗?又穷又难看,可怜超越的妈,什么福也没享上蹬腿就走了,现在可好,儿子大了能挣钱了,没有负担了,男人转脸就找了年轻漂亮的,男人啊,没有一个好东西……”

  连倚并不知道李姐在想什么,也完全没有兴趣关心这些。他想的是要怎样加快和可凡的进度。二十多年都荒废了,现在要惜时如金,见见她父母,定婚期,把家重新装修一下,买些新家具,可凡是头婚,不能太凑合,否则对不起人家。礼金、婚纱、司仪、喜宴这些一项都不能少,安排好这一切不仅很费精力,更重要的是钱必须到位,如果样样办得体面的话,借钱是必须的,不行先跟同事周转一下,等收了礼金之后再一一还上,估计差不了太多。对了,结婚的事要跟超越商量商量,毕竟儿子大了,他同意了才是皆大欢喜,但愿他不会反对,否则会很麻烦。这些细节每天都会在他的脑子里过一遍,占用了过去他用来烦恼的时间。

  带可凡参加同学聚会是连倚期盼已久的。这些年,自己过得窝囊,而同学们却风生水起,多少人买了豪车、别墅,多少人成为单位的领导或业务骨干,只有自己还在棉纺厂的办公室当一个小小的副主任,这也是看他年龄大了,资历偏老,还当普通科员实在说不过去才提起来的,一干就是八年,到现在也是个副主任,管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估计到退休也就这样了,不会再有升迁的机会。而上学时那些成绩不如自己的反倒平步青云,蓦然之间大家好像都发了财,升了职,只有自己原地踏步,多少年没个动静,所以他几乎不参加任何形式的同学聚会。

  这个月26号刘若愚的二儿子结婚,这次一定要带可凡参加,让可凡在老同学面前公开露一次面。刘若愚是大学时班里的旁听生,学习不怎么样,但却喜欢四处结交朋友,全班三十来个人没有他不熟悉不联络的,甚至连倚这样刻意隐藏起来的也被他上门找过好几次,动不动就请人吃饭,豪爽的性格、阔绰的出手让人无法拒绝。他比同班同学大几岁,大儿子早就结婚了,二儿子听说娶了个俄罗斯女孩儿,还是什么农场主的千金。不出意外的话全班同学大部分都会到。好吧,这就跟可凡说,两个人一块出席,总算扬眉吐气一次。

  中午,他照例到招待所和可凡一起吃饭,这样的生活已持续了近一个月。招待所有简单的厨房和炊具,而可凡又做得一手好菜,和她一起把菜端到餐桌上,相视而笑,你谦我让地吃饭简直是人生至快之事。连倚轻快地穿过草坪和一排排木槿树,向招待所走去。远远看到可凡站在招待所门口和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外国人说话,于是他放慢脚步,绕到门口石榴树后面仔细听着。

  只听两个人正用外语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但又不是英语,好像是法语或德语什么的。虽然听不懂,但却感觉可凡说得流畅自然,十分地道,就像她说普通话一样毫无阻碍。连倚知道她是英语翻译,在美国生活了多年,无论听说读写译样样来得,但这又是什么语种呢?怎么也如此流畅?哎,相比之下,自己就逊色多了。大学所学的知识基本全部还给了老师,英语连普通的日常会话都说不了几句,至于当时可凡最看重的自己写诗的才华,也早已灰飞烟灭。从大学毕业至今没写过一首诗,连“诗”这个字都不敢再提,提起,怕亵渎了它,年轻时的棱角和诗情画意早被生活彻底泯灭了。然而可凡却如此厉害,他感到由衷地自豪,这个女人,这个在同龄人中最优秀的女人,竟然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如此平凡甚至平庸的自己,真是何德何能受之有愧啊!

  可凡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围裙上是可爱的雏菊图案,干净清爽,唯美梦幻,仿佛它并不是一件防油污的道具,而是一件真正的时装,和老婆曾经的旧抹布一样的围裙天壤之别。她弯腰看液化气燃烧得怎么样,腰胯的曲线美得无法形容。连倚在旁边完全看呆了,天下还有这么美的女人,她生来就是为了诱惑男人的。他蓦然升起一股冲动,不顾一切地一把拉住可凡,把她从厨房拖到卧室,扔到床上,重重地关上了门。

  “火,火还烧着呢!”她边笑边挣扎着。

  “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让它烧吧!”

  他鱼一样跃到她的身上,任凭最原始的冲动牢牢掌控了自己。失去理智,不再思考,不管不顾,疯狂地索取着他想要的东西,那是二十多年前就无数次想过但最終没有付诸实施的。

  “早知道大学的时候就这样了,白白错过二十多年。”连倚靠在床上,一边喘气一边感慨。那些单纯稚嫩的日子,谈恋爱竟然真的是谈恋爱,不敢越雷池一步,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总会提前享受所有的一切。可凡枕在他的手臂上,并没有他那么激动,反而很快平静下来跳下床去。

  “我去做饭了,等会端过来。”

  连倚想她大概是怕锅烧坏了,而且即使长得再年轻,毕竟也是中年女人了,年龄会改变她们对许多事情的反应。想当年看见一条虫子吓得哇哇乱叫,现在拿着刀宰活鱼都能得心应手,哎,看起来时间重塑一个人的功能实在太强大了。

  星期六中午的海越大酒店宾客盈门,三场婚宴同时进行。人们像走马灯一样进进出出,大门口站的六个盛装的新郎新娘反倒成为服装大体统一的高级服务员,满脸堆笑地迎接着来宾。“我结婚的时候,绝不在酒店举行,说什么也要新颖一些。”连倚暗暗想着。第一次婚礼凑凑合合地过去了,简直不像一个婚礼,第二次一定要尽善尽美尽如人意,可凡穿上婚纱肯定要比这些新娘漂亮一百倍。

  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刘若愚家的婚礼在二楼,拉着可凡上楼之际,几次有人回头看她。她今天穿了一套当下流行的藕色纱质仙女裙,苗条的身材配上长长的裙摆,收腰设计更显得细腰不盈一握,紧致的脸颊配上漂亮的锁骨,头发是刚刚做过的直长的仙女型,左右各梳了一条细细的发辫别上去,在脑后交叉,头上戴了一个小小的不惹人注意的王冠型发卡,整个人显得超凡脱俗,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看上去只有十八岁的样子,青春靓丽,让人心动。虽然连倚也精心修饰了一番,但和她站在一起,到底有些两代人的样子,绝不是很般配的情侣。哎,以后我也要搞了个她这样的驻容术,那样郎才女貌该有多好啊!等挣够了钱吧!一定去国外做!他痛下决心地想着。

  几十桌宾客热热闹闹地聊着,似乎每个人都很兴奋。连倚找到了自己的坐签,桌旁已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位早到的同学,有的还是从外地赶过来的,好多都是毕业以来第一次见到。

  “老连,幸会幸会,多少年你都不露面,没想到这次见到真容了,真是荣幸之至啊!”曾经的学习委员李宇航打趣地说。

  “是啊,还是老刘面子大,上次见老连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毕业聚餐呢!”旁边坐着并没有站起来的章行知有些酸酸地说,大学时他和连倚一个宿舍,十几年前来S市时也曾主动找连倚聚聚,却被对方不软不硬地拒绝了,说是出差了没在S市,一个办公室小科员出哪门子差,不过是找个借口不见罢了,章行知为此十几年来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对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两个女同学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可凡,窃窃私语了几句,犹豫了一下问道:“哎,连倚,听说你生了个儿子,怎么变成女儿了?不过你女儿真漂亮啊,够上明星级别了,还在上大学吧?肯定有很多男孩追。”

  连倚脸一红,有些局促。

  “不是女儿,是女朋友,我们很快就结婚了,到时候请大家喝喜酒。”

  “什么?女朋友?!”一桌人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统一的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看老连再看看身边微笑恬静的可凡,搞不清一向严肃古板的老同学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

  “其实你们差不多都知道,我大学时的初恋,外语学院的秘可凡,就是她,和咱们同届,大三时咱们班的元旦晚会她还去了呢!”连倚解释道,不想让大家胡乱猜疑,以为他人到中年却要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小情人。

  “哇,你这么说我有印象,秘可凡,当时也是外院的院花呢!不过,她怎么会这么年轻,甚至比原先还要年轻,整容了吗?”

  “老连,真是艳福不浅啊!这方面你在咱班绝对第一,谁老婆也比不上你老婆。”

  人们叽叽喳喳开始议论,后来赶到的十几位同学也加入了惊讶和议论的行列,这场婚宴俨然变成了连倚的新闻发布会。大家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可凡身上,眼睛一直围着她转。连倚不禁有些得意,但又擔心可凡会不会怪自己,招来这么多异样的目光。

  可凡的修养实在太好了,她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无论别人怎么指指点点都心平气和,没有一点不悦。直到司仪宣布婚礼开始,请大家安静,新郎新娘已分别站在了红毯的两端,人们才逐渐安静下来。有几位女同学依然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压低声音全身心投入地谈着可凡。惊讶于貌不惊人、混得一般般的连倚竟能找到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而且看上去她乖巧听话,家庭背景也应该不错,身材相貌当个模特也富余,怎么就看上老连了呢?真是猪油蒙了心,她到底图什么?

  接下来是千篇一律的换戒指、展示结婚证、谈恋爱经过、父母寄语、领导发言之类的,大屏幕上不断变幻着各种美不胜收的婚纱照,这些经过化妆、美颜、滤镜、拉长腿、瘦腰等各种PS修图处理的照片已经完全看不出新郎新娘的本来面目,完全是在展示旁不相干的两个陌生人。没有人对这琐碎无聊的过程感兴趣,无数中国人以这种统一的模式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天,而宾客们则什么也不会记得。

  喜宴开始了,千篇一律的四喜丸子、红焖肘子,这些菜名承担着各种喜庆的喻义,都是提前做好,只等席面一开便流水线般热一热端上来,毫无新意,味道更是一般般。人们开始吃饭、喝酒,可凡慢慢地吃着,举止稳重大方,显示出大家闺秀的气质。看到连倚夹了一只虾,又懒得剥,放在盘子里并不动它,就主动用湿巾擦了手,一只只给他剥好,把完整的虾仁放在他盘子里,又盛了一碗热汤端给他。

  “哇,看人家,这么漂亮还这么贤惠,老连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啊!听说他前妻只是个棉纺厂的普通工人,这个却像大明星一样,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同学们还在交头接耳,除了惊讶他们似乎想不到其他的了。

  “这女孩儿看上去也不傻啊!是不是老连这两年发财了?只是咱们不知道而已。”人们对两个人的关系始终保持着昂扬的兴趣,直到婚宴结束宾客们先后离开还有人在谈论。

  因为招待所门口就有地铁站,于是连倚拉着可凡去坐地铁。虽是周六但车厢里的人并不多,上车后还有一个空座。可凡把连倚按到座位上,自己则扶着栏杆随着车厢左右摇晃。连倚站过来要她坐,可凡却连连摆手。对面一位带着孙子的老奶奶指着可凡说:“看这个姐姐多孝顺,把座位让给爸爸坐,你长大了也要像她一样啊!”

  可凡笑笑没有说话,连倚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今天婚宴上同学们的反应,刚开始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谁不希望别人夸自己未来的老婆呢?但后来女同学们说两个人像父女之类的,心情一下子糟糕起来。可凡的美丽大方、气质优雅愈加衬托了他的平庸无奇,真能把她牢牢地留在身边吗?她那挑剔的父母这一关怎么过?二十多年前他们誓死反对,二十多年后就会同意吗?要知道自己除了增长了年龄和多了一个儿子之外,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现在随便一个路人都认定两人是父女关系,这种尴尬实在难以接受。而且男人保护女人天经地义,可凡又剥虾又让座的,为什么要处处照顾自己呢?难道觉得自己老了?真拿自己当成了老父亲?以后这样尴尬的事还会不断发生吧?连倚怔怔地坐着,思绪却飞扬到九万里高空,无法折回。

  超越这些天有些烦躁,他很清楚父亲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沉浸在爱河中不能自拔了。那曾经像毒蛇一样狠狠困扰他的忧郁症像个被打败的逃兵,一溜烟儿地跑远了,仿佛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从来不曾存在过。他看那女机器人时,双眼充满爱意,像一个可以让人沉溺其中的湖,他可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任何人。但不管怎样,父亲的病不治自愈,并且已经开始准备进入新生活,看到他前所未有的快乐,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父亲已经详细告诉自己他的再婚计划,但是超越有些犯难的是Johannes教授主持的这个课题一年后就会结项,结项时会收回机器人,召回到总部,如课题延续,会根据下一个受试者的喜好重新修改各种参数,也就是说可凡不会永远属于父亲。

  那时候父亲该怎么办呢?为了帮他摆脱抑郁症而申请了可凡,会不会又因为失去可凡重新患上抑郁甚至病情加重呢?那该如何是好?父亲倾尽后半生的感情来爱的可凡消失后,他要怎样面对生活?对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人是否太过残忍?伪造一个可凡出车祸或患上急症之类的非正常死亡并非难事,但父亲的后半生大概要天天活在痛苦和思念之中,自己为父亲申请时并未顾虑这么多,只想尽快解决抑郁症的问题,现在才发现后续的烦琐好大一堆,像双脚陷入泥潭之中,想要干净而彻底地拔出来绝无可能。

  超越被这些焦虑搞得头晕脑涨,每天都在殚精竭虑地想对策,无论如何,也要让父亲幸福一天是一天,尽量延长他的快乐。眼下急需解决的是父亲要见可凡的父母商定婚期,必须有人来扮演这对父母,上哪儿去找合适的人选呢?

  连倚比儿子还要紧张,已经约好了和可凡的父母十一期间见面,晚上躺在床上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那是怎样的父母啊!一个省级干部,一个厅级干部,百分之百的高干家庭。二十多年能扭转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吗?他看过大学时可凡的全家照,不苟言笑的两个人,穿着得体,不怒自威,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敬畏。身后则是超大的客厅、真皮沙发、一米多高的绿植和气派入时的家具。

  他们会不会把自己痛骂一顿,或找人揍自己呢?一个棉纺厂上班的有什么资格要娶他们的女儿,就凭现在依然穷困潦倒的身份?还是凭耽误人家女儿二十多年,让她一直单身?这该是怎样的一次见面啊?保不准就会成为他人生中最大的劫难,面对他们时要用什么表情?微笑?讨好?信誓旦旦?不卑不亢?如果自己有女儿,愿不愿意让她嫁给自己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呢?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要带什么礼物,怎么说话,怎么向两位老人表白自己的诚意,怎样让他们放心地把可凡交给自己……想得头都晕了,也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哎!船到桥头自然直吧!他们也早已退休,成了普通的老头老太太,不会忍心看着亲生女儿一辈子孤独终老吧!

  生活中所有的事,无论你有多盼望还是多恐惧,都会踩着坚定的步伐来临。十一的秋风很快吹遍了这个城市,天变得更高更蓝,云变得更白更低了。当连倚拎着两箱特产赶到太平洋酒店时,手心、额头、脖子因为紧张已满是汗渍,显得狼狈不堪。这岂不是又要減分吗?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洗脸换衣服了,作为晚辈,他是应该早到的。

  可凡已等在那里,轻松地玩着手机,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还没来吗?要不要我去接?”连倚后脖子的汗还在源源不断地渗出来,见完面不会整件衬衣都湿透了吧!那该多难看。

  “不用接,他们已经来了,看到时间还早就到旁边的超市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来。”可凡亲昵地看着他,用纸巾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还没等他坐下,一对老夫妇并排着走了进来。

  “哟?还以为你会迟到呢,没想到这么准时。”老太太眯着眼睛客气地笑着。她看上去很富态,一身简单的薄款针织裙,和蔼可亲的样子。旁边的老头满头银发,身材适中,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个老干部。但似乎与原先照片中的不太一样,那种威严感更是荡然无存了。二十多年过去了,人总是会变的。

  “坐吧,坐吧,别客气。”两位老人出奇地和颜悦色,竟无半点难为他的意思。

  “叔叔阿姨,早应该去拜访你们,工作太忙没抽出空来,这次来看可凡,一定好好多住几天,我陪二老四处转转,这里有几个不错的景点……”他诚惶诚恐地表示着自己的诚意,把所有的恭敬都拿了出来。

  “听说你们准备登记了,我们也挺高兴的。女儿找了你也算有了个好归宿,我们可以放心了。希望以后你们和睦相处,彼此照顾,共同把工作做好,把生活过好。”老太太边笑边说,始终慈眉善目心情愉悦的样子。

  连倚受宠若惊,他提前想到了各种场面,唯独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松愉快,好像两个老人毫不介意曾经的过往,不介意他的经济状况与丧偶的经历,就这么毫无芥蒂地答应了,不会是在做梦吧!

  接下来是愉快的午餐,两位老人似乎对未来女婿并没有什么考察的兴趣,却津津乐道S市的特产、风味小吃之类的。直到挥手告别他们去四中路看一位老同学,都再也没有提到婚事,真的这么放心把女儿交给自己?如果二十多年前这么开明的话,何至于徒徒耗费掉两人的大好青春,那时结婚的话他们的孩子都有超越那么大了。

  预想中的困难、尴尬并没有出现,但不知为什么连倚内心却并没有十分喜悦的感觉。如同你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惴惴不安走进考场去考高等数学,但试卷发下来却发现是幼儿园10以内的加减法,简单倒是简单,但交完卷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成就感,反倒让人觉得蹊跷怪异。

  “真奇怪,你父母也没提什么条件,他们不怕你跟着我受苦啊?想当年他们掐半拉眼珠子也看不上我,怎么现在这么平易近人,一点儿也不挑剔了?”他不解地问可凡。

  “我工作做得好呗,我跟他们说了,如果结婚只能和你结,他们不同意的话,这辈子我就孤独一生了。”可凡做了个鬼脸,像个调皮的少女。

  连倚笑了笑,孩子是父母的克星,再倔强的父母也强不过孩子。时间还早,两个人并不急着回招待所,决定到商场逛逛,准备一些结婚用品。

  连倚不习惯熙熙攘攘的购物中心,总觉得人声鼎沸闹得人心慌。他从来都是需要什么才去买什么,绝不会闲逛。即使买东西也是到安静的店里去买,这种人头攒动如同打仗似的地方,看着都让人心烦。但可凡却很喜欢,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有说有笑,径直拉着他到了三楼的男士专柜。这里的西装全是大品牌,虽然价格贵得有点离谱,但品质却是无可挑剔的。

  “给他挑一件合适的,穿上要帅才行。”可凡把连倚交给了店员,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他试穿。

  连倚身材比较瘦,没有一般中年人的大肚腩,小号的款式穿上去非常精神,衬得人一下子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多少钱?”他压低声音问店员,不想让可凡听到。

  “现在正好店庆,八五折后这款是25000元。”

  “什么?这么贵!?”连倚张开的嘴几乎收不回去了。25000块钱一身衣服,不如干脆去抢,这样的品牌西服和自己是没有缘分的,干脆去买高仿的更合适些,他几年的置装费加在一起也没这么多。

  “老板,你们有钱人总是心疼这两个小钱,其实还不是两顿饭的事?”店员标准的南方口音,狡黠地冲着他笑笑。

  老板?不知为什么连倚很不喜欢这个词,表面上这是一种敬称,其实完全以经济地位来衡量人的身份,难道从商、有钱就值得尊重吗?而且他怎么看出自己是有钱人呢?

  “你算说错了,我是真正的穷人。”连倚边脱下衣服边没好气地说。

  “老板,您要是穷人怎么有钱养这么漂亮的小妞?一个月生活费也得给人家好几万吧!不然人家能跟你?”店员眨眨眼睛,一副自作聪明洞悉顾客秘密的样子。

  一股怒火从连倚的胸膛飞腾而出。眼前这个油滑的店员,竟然觉得自己用钱包养了年轻漂亮的情人,这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一把拉起可凡,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这件挺好的呀,要不就买这件吧!”可凡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怒气,只好跟着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有钱包养女人,没钱买西装,真是个守财奴!”店员在身后恨恨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小声嘟囔着,使劲抖了抖刚刚试穿过的衣服。

  超越通过可凡身上的监控全程目睹了十一见父母的过程,气得使劲捶着自己的脑门。这两个临时雇来的话剧团的退休老演员,完全没有敬业精神,一直在敷衍了事,既没有理清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摆正自己应有的位置,根本不像挑剔的未来岳父、岳母审视女婿的场面,简直失之千里,看来不该图便宜,找这种演技完全不在线的。自己只是说了声不要过于难为男方,他们就变得这么好说话,把婚姻大事当成过家家一样几句话就打发了。天下哪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父亲一定会怀疑吧?但愿这件事不会影响他一直以来的好心情。他还在长远地规划人生,准备和可凡结婚,共度晚年,天知道这场游戏什么时候会被戳穿,就像蹩脚的魔术师极有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藏在身上的道具掉出来一样,随时有穿帮的危险。

  两周后,又一个坏消息传来。Johannes教授去X国出差时莫名其妙被怀疑进行了间谍活动,和同去的五个人一起被关押,诉讼过程漫长无望,会不会被判刑还未可知,他们都是课题组的核心成员,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项“机器人能使人多幸福?”的研究课题随时面临着延宕和失败的危险,所有机器人的定期保养和检查维修基本上都无法顺利进行,小组成员有的开始浑水摸鱼,放下手头的工作偷偷加入到其他研究项目中,还有的消极怠工,得过且过,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使超越十分恐慌,他不知道可凡会遇到怎样的问题,如果出了故障怎么办,对于别的成员而言无所谓,大不了就是试验中断,但对他而言,却关系着父亲切身的幸福。他只好夜以继日地研究可凡的各种原理,包括程序出现错误时的紧急处理方法。

  “超越,周日我和你阿姨想去奇志大厦游泳,游泳馆是在二十三楼对吗?”连倚边在厨房忙着边大声问。

  游泳?超越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可凡是不怕水的,她的整体设计充分做好了防水、防燃、防磁等各项措施,但是两周前的定期维修没有進行,总部没派技术人员过来,如果长时间入水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自己有必要暗中观察一下,同时提醒可凡尽量避免类似危险的活动,要好好嘱咐嘱咐她。

  “是在二十三楼,我帮您提前网上预约吧!晚了就订不到了。”

  奇志大厦最大的特色是楼层高和娱乐项目多,可以说这里是S市的享乐天堂。八十多层的大楼在本市并不多见,而且大厦的每一层都有鲜明的特点,全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游乐项目。专门的小吃步行街,钓鱼馆,跳伞俱乐部,露营地,花海,真人射击,儿童乐园,农庄,仿古酒肆,总之不用出大楼就可以体验各种各样的玩法。

  连倚还是第一次来这种消费比较高的地方,要不是可凡告诉他,真不知道有这么好玩的去处。谈恋爱真费钱啊,动辄几百元一张的游泳票,还需要提前预约,票一上线瞬间就被抢光了,好像大家的收入都非常高,根本不在乎这点小钱似的。其实S市的收入在全国垫底,但在消费上却不知为什么又都出手阔绰,难道全市只有他一个穷人吗?

  二十三楼是专属的游泳场地,这里有各种型号的泳池,国际比赛级别的专用赛道,成人的深水区和漂流区,儿童的嬉戏区,半专业人士的跳水区,东侧还有一大片号称“原始森林”的绿植区。游完泳之后可以悠闲地在这里小憩一下或者散散步。高大的棕榈树、蒲葵、龙血树和四处点缀的色彩缤纷的花圃,让人有一种超然世外的感觉。

  连倚想不到可凡游泳游得这么好,上大学的时候她总抱怨说一年级的游泳选修课白上了,什么也没学会,下了水就像秤砣一样,除了沉底别无选择,自己是班上最笨的那个,换气、踩水所有的要领都背下来了,可一到实践就完戏,连个狗刨都不会。

  然而现在她却像鱼一样在水中任意畅游,仰泳、蝶泳、蛙泳随意切换,面对深水区一人来高的造浪毫不畏惧,游得花样百出,真像古人所说的浪里白条,仿佛她天生就是在水里长大的一样。时间啊真是神奇,能把一个人改变成完全相反的样子。

  连倚出神地看着水里的可凡,她是那么耀眼,色彩艳丽的泳衣下苗条而性感的身材,白皙娇嫩的肌肤,充分显示出青春女孩特有的美感与魅力,四周的人都在看她,那是发自内心不由自主地对美的趋鹜。旁边两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儿互相嬉笑着对可凡指指点点:“看,那个妞身材好正点!要不要过去认识认识?”

  正看得出神,一个稚嫩的声音冲连倚喊道:“爷爷,麻烦帮我把游泳圈扔过来吧!”一只蓝色游泳圈随着水流慢慢漂到他身边,不远处有个七八岁的女孩朝他挥着手。这喊声使他的心情十分糟糕。爷爷?自己真有这么老吗?明明超越还是个孩子,自己最多算是中年人,怎么就成爷爷了呢?他忍着心头的不悦,把游泳圈捞起来甩了过去。

  可凡到了这儿仿佛回到了故乡,玩得不亦乐乎,连倚反成了怯生生的门外汉,一是游泳水平一般,二是对这种热闹场所本来就没多大兴趣,如果让他选择宁可找个幽静的茶馆喝茶聊天。在漂流区游了一圈后怎么也找不到可凡的影子,她去哪儿了?连倚上了岸,走到原始森林区半躺在摇椅上休息。

  躺了一会儿,又百无聊赖地坐起来四处张望,绿叶掩映处几对情侣正在喁喁私语,各种亲密热聊,让人不忍直视。几米外的长椅上两个背影看着有点眼熟。他心头一振,再也坐不住了,在树丛中迂回曲折地绕来绕去,终于隔着一大棵龙血树绕到了两个人的正前方,头探在树梢的缝隙间小心窥视。

  儿子超越和可凡聊得正酣,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看得出似乎有许多话要说,超越的手比比划划的,十分投入,可凡则认真地聆听,还不住地点头,像一个课堂上乖乖听讲的小女生。

  连倚心里咯噔一下,全身的血仿佛瞬间凝固了。超越怎么会在这里?是偶然碰到的还是特意找来的呢?为什么有意回避自己,私下里却和可凡聊得这么热闹,鬼鬼祟祟地到底要干什么?

  因为常年坚持健身,超越身材挺拔,肌肉发达,全身呈倒三角形,英俊潇洒。可凡則肌肤胜雪,面容姣好,两人看上去年貌相当,像极了电影中常见的俊男靓女,和这里满是情侣的原始森林区十分协调。女人,是对年貌相当的异性感兴趣,还是对年龄较大但气质更好、阅历更丰富的中年人感兴趣?他不禁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后又泄气地给出了答案。自古嫦娥爱少年,难道貂蝉会真心喜欢董卓?那才是不可思议。

  两个人继续热聊,可凡抬起手,超越把她的手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着,似乎要把那手吞到肚子里。一股冲天的怒气瞬间从连倚的身体里咆哮而出,来势汹汹,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这小兔崽子,竟然打起了未来继母的主意,他难道不知道可凡已是中年人,不知道可凡对自己的意义吗?作为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要多少漂亮女孩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打继母的主意?这孩子太可恶了,这种自挖墙脚的行为是多么混账!连倚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心也像手一样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他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冲过去,尽量不发出声响,慢慢地转身,绕回到刚才的躺椅上,沉重地倒下身子,整个动作像九十多岁的老爷爷,迟钝、沧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很久之后,直到可凡又回到泳池,连倚才阴沉着脸游过来。

  “你刚才去哪儿了?”

  “洗手间啊!”

  “除了洗手间呢?”

  “除了洗手间哪儿也没去啊!你是不是想我了?离开这么一会儿就不高兴了?”可凡揶揄着,用手托了托他的下巴,一脸娇俏的笑,让人怎么也恨不起来。

  连倚叹了口气,他不想在可凡面前揭穿这件事,那样她会很尴尬,让她尴尬的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去做的。

  晚上回家,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超越,今天都干什么了?超越想了想说,在研发中心加了一天的班,做计划书、写研究报告之类的,坐得腰都疼了。他竟刻意回避了游泳馆的一幕,这更说明其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我们结婚了,你会不会改口叫她妈妈呢?”连倚看似随意地问道。

  “哈哈,我可叫不出口。而且,我劝您不要忙着结婚,可以暂时先同居几年,这样双方都自由,也不会涉及法律方面的权利和义务。”

  超越果然不愿意接受自己和可凡结婚。这小兔崽子到底还是心怀鬼胎,他不会是要打定主意抢走父亲的女人吧?连倚恨恨地想着,得赶紧结婚才行!千万不能让超越和可凡发生点什么,年轻人容易冲动,真要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连倚决心下个月领证,然后再慢慢说婚礼的事。法律上规定了两个人是母子关系,他们一定会有所收敛,再托人给儿子找个合适的对象,这段不光彩的事就让它神不知鬼不觉地烟消云散吧!

  他在电话里跟可凡商量,下个月挑个好日子去趟民政局。他是个老派的人,不习惯年轻人那种随随便便就老公老婆地胡乱住在一起,哪天有了矛盾一拍两散,像过家家一样。他要的是天长地久,白头到老,用严肃的结婚仪式表示自己对后半生的郑重。

  然而可凡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领证好麻烦的,不如你每天来招待所住,或者我去你家也行,干嘛要费事地领证呢?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老土啊?”

  这是可凡第一次拒绝他登记的要求,也就是在和超越拉手的第二天,在这之前他们曾无数次描绘婚后的生活,每次都会将结婚登记作为一切的起点。现在她怎么突然改口了呢?难道是因为超越?

  连倚重新陷入了失眠,每天晚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想心事。儿子和女人,哪个更重要呢?儿子是自己的化身,是未来的希望,女人是青春的记忆、老年的倚靠,如果同时失去两个人,他将变得一无所有;如果只能留下一个人,他要留下谁呢?

  “爸,我上学去了!”

  “爸,我期末考试得了全班第一。”

  “爸,我已经长大了,不用再给我买玩具了。”

  “爸,今天是你生日,我给你唱生日歌吧!”

  “爸,你这衬衣都磨破了,别穿了,用我的奖学金给你买两件新的吧!”

  一幕幕过往像电影一样展现在眼前,懂事好学的超越、聪明争气的超越、孝顺善良的超越、体谅父母从不虚荣的超越,他是自己可以向这个世界炫耀的唯一资本,是艰难生活留给他的最后一块阵地和骄傲。

  接下来便是关于可凡的画面。

  “父母不同意我也要嫁给你,除了你我谁也不爱。”

  “贫富算不了什么,只要咱们在一起,什么都会有的。”

  “我会等着你的,就算等一辈子。”

  “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欣赏他并愿意相信他,那就是可凡,愿意赌上一生跟他坠入地狱的,也一定是可凡。没有她,自己的生活真的还能继续吗?

  连倚脑子里乱哄哄的,像结结实实塞满了乱草,理不出个头绪。超越在研发中心已经两天没回来了,最近加班太多,眼睛都熬红了。儿子实在是勤奋上进,工作上从来不叫苦叫累,年纪轻轻已能独当一面了,得去看看他啊,别吃不好睡不好地糟蹋了自己的身体。

  他去肉店买了刚到货的新鲜五花肉,回家仔细用酱油、冰糖红烧好装到保温桶里,每一块肉都透着让人垂涎欲滴的滋润的油香。超越从小最爱吃红烧肉,无论是考了好成绩后的奖励还是周日的改善生活,以及各种节日或生日的庆祝,没有哪种幸福是一碗肥瘦相间、入口即化的红烧肉不能表达的。

  计算机研发中心是这个城市较为神秘的地方,它不面向社会,没有经济目标,似乎肩负着什么特殊的国防安全任务,不仅四周有高高的围墙,而且围墙上还有带电的铁丝网,门口竖着一面“军事管理”的牌子,永远有两名卫兵昼夜值班,严禁闲杂人等出入,看上去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威严。

  连倚有家属特别通行证,可以在左侧的宿舍区畅行无阻,而右侧的工作区域是绝对不允许进入的。七扭八拐来到六层楼的青年公寓,这样低的建筑在本市几乎找不到了,超越的宿舍就在三楼,连倚有钥匙。打开门,里面乱糟糟的,几本书胡乱丢在床上,桌上满是快餐盒、饮料瓶,超越是个爱干净整洁的人,从来都会把自己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连倚开始帮儿子收拾,忽然他看到床上靠墙的一侧有一小片粉红色,手伸过去一抓,是件女式上衣,薄薄的衣料,轻而柔软的质地,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感觉。

  这个?他拎着衣服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这不是……这不是可凡的衣服吗?虽然他平时从不留意女人穿什么,但这件却很有印象。前一阵两个人在省博物馆看西欧美术藏品展览时,人多得像下饺子一样,被人流冲散后可凡就是脱下这件衣服当旗子向远处的他一个劲挥动的。这件衣服怎么会在超越这里?难道可凡来过这儿?还在这儿脱过衣服?脱衣服干什么呢?莫非……

  连倚越想越害怕,颓然地坐在床上,手上的衣服滑落下去。命运啊,你给了我最好的儿子,最好的女人,可为什么……

  超越越来越感觉到问题的棘手。课题组在马来西亚、利比亚、越南、芬兰等几个国家的机器人计划已经彻底宣告失败,有的机器人出现故障无人维修处于死亡状态,有的机器人在监控失效后竟然下落不明,不知道去了哪里。而可凡的状态也让他越来越担心。她本是最高级别的智能机器人,在投入试验前的各种检测中均为合格,能够出色地完成交付的各项任务,但上次他去游泳馆时却发现她有一根手指的屈伸度出现了问题,显得有些僵硬,不那么灵活。要知道机器人一旦出现某一个故障而得不到及时维修的话,就会像极具传染力的病菌一样扩散到整个身体,其他地方也会逐渐出现问题,等到积重难返时随时可能全面崩溃,变成毫無用处的一堆废物。

  可凡的手指问题肯定会引起父亲的担心,他一定会带它去医院看病,可凡没有身份证,没有社会保障号,医院不会接诊,退一步讲,就算医生接诊了也会马上发现这是一款机器人,父亲一旦知道事实,后果完全无法预料。他付出全部真心的可凡竟是一堆电线、螺丝、硅胶、芯片、合成纤维等的组合,这对他将是怎样致命的打击。为了保证可凡的正常运转,绝不能让它出现任何问题,现在离课题结项还有五个月,至少这五个月中不要出现故障,Johanne教授顺利回国后看到中方的试验圆满完成一定会高兴的,沐浴师恩多年,也算是为导师略尽绵薄之力吧!

  怎样找机会维修可凡呢?父亲总是在她身边,把她看得紧紧的,几十年来父亲从来没有像在乎可凡一样在乎过任何人。而且有几次,超越发现父亲似乎不愿让自己过多接触可凡,不经意的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满满的醋意。真是个天真幼稚的怪老头,还怕儿子染指他的女人,太可笑了,如果哪天知道自己在为一个机器人争风吃醋,不知他会是什么反应。

  昨天,父亲说要去上海出差,恰好是圣诞节那天,说是厂子里有个什么交流会要参加,大概五天左右。他是很少出差的,一般厂里出差都是领导和业务骨干们,有什么交流会需要办公室副主任参加呢?真想不出来。不过超越心里十分高兴,正好可以趁这几天给可凡做一个细致的全身检查。父亲还特别嘱咐他帮忙照顾可凡,如果她有什么需要必须随叫随到,真是重色轻子啊!超越心里笑了一下,到了父亲的年龄,什么都不需要再掩饰了。

  看着父亲沉默地收拾行李,超越有些心疼,S市离上海一千多公里,高铁也要七个小时,一路风霜颠簸,肯定十分辛苦。不知道父亲舍不舍得在那儿找些景点转转,领略一下魔都的风采。超越偷偷给父亲的电子钱包转了两万元钱,又用父亲的手机接收了,但愿他用这些钱玩得痛快。等他回来之后,可凡运转良好,又可以继续陪他风花雪月了,让他充分体验到恋爱的幸福。

  父亲没让超越送,自己约了辆出租去了车站,家里立刻显得空荡起来,仿佛这个家的灵魂离开了。超越叹了口气,要赶紧干活了,但愿这几天的时间够用。他给可凡打了电话,让她赶紧到家里来。虽然研发中心的条件更好,设备更为齐全,但却不能把它带到那里。因为Johannes 教授的课题是他偷偷参加的,中心并不知道,为了使父亲成为受试者,享受到最上乘的机器人服务,超越接下了这个私活,只能在业余时间为课题组整理各种数据,监控可凡的行为。今明两天恰好是周六周日连休,最好能完成检查的大部分。

  可凡准时到了,她看上去美丽动人,充满朝气。刚一进门,超越便把它肩头的衣服向外一扒,那里有一颗黑痣,其实是一个隐藏的开关,只要轻轻按下那颗黑痣,机器人便会进入休眠状态,此时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但四肢、头部等却可以拆卸下来,胸腔腹腔也可以打开了。超越按了黑痣,可凡立刻安静下来,闭上眼睛,睡眠系统自动开启,语言、行为、智能思维等功能则关闭了。

  他脱下可凡的上衣,把她平放在床上,急不可待地开始检查手指僵硬的问题,这个小毛病看上去问题不大,但依然要打开头部的主控板,可能是调制脉冲的电路发生了轻微的短路。

  超越全神贯注地检查着,连房门轻轻被打开的声音都没有听到,当他忽然意识到背后有些异样时,带着风声的棒子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打死你这个畜生!老子刚走你就做出这样的事,真是猪狗不如!”

  连倚手里抡着棒子,那是放在门后专门用来防小偷的一根结实的榆木棒。他的五官扭曲,浑身颤抖,全身被一股怒不可遏的激愤吞没了,失去理智地挥舞着木棒,朝着超越和床上裸体的可凡砸了下来。

  “贱人,你这贱人,去死!快去死!”

  他双眼充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疯狂地抡动棒子,像被魔鬼完全控制了,在一种无法自控的暴怒下放肆地发泄着。

  “爸,住手!快住手!你听我说,听我解释!”超越双手护头,一边尽力往外逃,一边拼命喊着。

  “解释个屁!你这个畜生!畜生!”父亲一个箭步跨过来,挥起棒子砸了下来,一声清脆的“啪”的声音,超越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双手抱着左腿大叫起来。

  疯狂的父亲慢慢平静下来,床上可凡的头已经掉了,和脖子之间只连着一根黑色的导管和几根电线,双眼紧闭,脸上毫无表情,胸部以下是一堆被砸得七零八落的电子零件。超越捧着自己的左腿惨叫着,似乎伤得不轻。

  夕阳西下,下班的人流熙熙攘攘,累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可以回家吃饭休息了,这无疑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一个年轻人径直来到棉纺厂的贵宾招待所,他知道招待所门口石榴树下的长椅上,一定坐着他要找的人。那个人已经呆呆地在那儿坐了一天,双眼痴痴地望着招待所的玻璃门,等待那个纤细窈窕的身影风一样跑下来,甜甜地喊一声:“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但是他永远等不到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人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

  “爸,我们回家吧!”年轻人拉住老人的手,老人的背已经有些驼了,乱蓬蓬的胡子盖住大半张脸,干瘦憔悴的面颊上一双失神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光彩,只剩下呆滞和漠然。

  他并不看年轻人,嘴里却不停地说着什么,一遍又一遍,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无论你多么认真地倾听,也休想听出一个音节。

  轮椅上的年轻人却知道他在说什么,这句话他已经听了无数遍,而且除了这句,老人已经什么都不会说了。

  “可凡,你回来吧!”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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