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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列传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5641
李耀岗

  在晋西南,我对粮食的刻骨记忆无出小麦、玉米、大豆、高粱和黍米之外。

  一年一年,它们带着成熟和饱满换了晋西南一块又一块地方,仍然如火如荼地活着,仍然如恩典于斯,并最终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成为我们生命的一个片段,成为我们……

玉米册页

玉米是洋物种。

  在晋西南,它们被视作披散着金发的洋女人。

  这是我的判断,应该没有错。没有人会认为亭亭玉立的玉米应该是男的,男的应是它另一个身材高大红脸膛的亲戚——高粱。它俩的亲缘关系体现在名字上,晋西南人称高粱为?秫,称玉米为玉?秫,辈分一样,性别不同。而且,“玉米”的“玉”字与“玉石”的“玉”,发音也完全不同,上声,万荣河津一带呼唤亲闺女时才发出这样婉转的音调。毕飞宇写《玉米》,不用看,主要人物一定是女的,要写男的,应该叫高粱。

  晋西南人对玉米始终心怀感激,它们与另一个外来的“和尚”——红薯,救饥解困,救人无数,曾让他们免受苦厄,免遭饥饿,免于背井离乡。别的地方,如称红薯为番薯、地瓜一样给了玉米许多粗笨的代号,如苞谷、苞米、番麦……晋西南人则将其视为己出,永远将玉米位列玉女之列,甚至连北方人那个叫烂了的诨名——棒子,晋西南人也不用的,他们称为穗子——玉?秫穗儿。我若回家,赶上时候,大嫂总要煮一锅肥嫩的玉?秫穗儿招呼着吃。在我眼里,那些飘着金发的“玉?秫穗儿”,像晋西南满天满地的麦穗儿、谷穗儿、黍子穗儿、?秫穗儿一样,同样是发自内心的尊称。对于玉米来说,既委以大任,又倍极尊荣。玉米,这个梳金黄刘海须子的洋女子,一俟落到异乡的黄土里便能整能干能生能育,壮实、生猛、泼辣却也讨人欢喜。

  东方的玉米栽培历史不长,最早见于明正德《颍州志》(1511年),至今也不过五百多年。时间不长,但晋西南人对玉米委实喜爱,仰慕于它的慷慨、慈悲和包容,不掺杂别的虚假恭维、虚与委蛇。在他们眼里,玉米具有国际主义战士的全部品质,比如用在白求恩身上的那些崇高的语句,也可以复制并荣恩于玉米:它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一登陆就加入了东方大陆的粮食队伍,它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总是在解决人们肚子的问题,总是在解救粮食紧缺的问题,总是在一碗玉米糊糊的稀稠之间见证着人间冷暖;玉米是高尚的、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也是有益于人民的……如此誉辞,玉米一定承受不了,但这是我们的规矩,几千年以来总是不够吃,以粮为纲,是粮皆宝,谁能解决好吃的问题,天下人就追随谁而去。于是,这种原产于中南美洲墨西哥、秘鲁的玉蜀黍、珍珠米,自16世纪传入以来很快就入乡随俗,放下了皇帝礼物“御麦”的架子,与我们传统的五谷“稻、麦、稷、黍、菽”同呼吸共命运,合称“六谷”。在晋西南,玉米与五谷,同心同德,人畜共爱,位列仙班。

  以传统产麦为主的晋西南,玉米只能算是补充。刚在晋西南扎根之初,玉米就融入了惯以面食为主的主食行列。巧妇手中,玉米面可以蒸馍、蒸发糕、蒸窝头、蒸墙墙,可以下颀子饭、下片片、下饸饹面,还可以熬糊涂汤、熬糁糁、熬甜汤。尤其是“汤”,这种以玉米面打底的粥,常常衍生出“玉米加一切”,可稀可稠,可咸可甜,清可照人,稠可插筷,任凭家境和口味掌管。我小时候,张家巷有康家的老五,上面四个姐姐,家人心疼这根香火上的独苗,看电影时他娘把文火煮得酥烂的老玉米粒给他当成零食吃,别人没这个待遇。我妈以前喜欢吃金黄的玉米面窝窝,现在还时常想念。刚蒸出锅的玉米面窝窝,极有弹性,颜色灿黄悦目,玉米香味浓郁,即便现在也时不时自己做了吃,名曰吃稀茬,算是给自己打的牙祭。那种熟玉米才有的黄色和气味,时常让我有眩晕的感觉,恍若回到食物稀缺而内心丰满的年代。

  世界上以玉米为国名的国家是秘鲁,玉米产量最多的国家是美国,但世界上真正读懂玉米的可能是中国人,中国人中真正懂玉米的可能是晋西南人。晋西南的玉米列入秋粮,与冬麦互相换茬着种。锄成的秋,种成的麦。玉米的好坏看锄田,麦子的好坏看种前。晋西南人清楚秋粮好坏决定于生长期的管理,一柄锄常常从烈日当午锄至暮色渐起,多锄可以除草保墒,反正力气有的是,睡一觉又有了。古印第安神谱中,有多位玉米神,晋西南若有人因玉米封神,应该封我二大爷,他信奉“旱锄田,涝浇园”,手里的锄、镢、锨从没闲着,常用一根捅炉子的铁杵在地上扎眼为玉米追肥,种出来玉?秫穗子果然了得,比我二奶奶锤布用的棒槌还粗。他常年种黄白两色玉米,也可以看作是两种肤色的玉米,黄玉米磨出的是黄面,白玉米面却白得像玉。白人种族主义者认为白种优越,我们小学同学马晓认为我们家的白玉米比黄玉米好吃。他家境优渥,课间喜欢用不太白的麦面馍换我雪白的玉米面窝窝,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种族主义”倾向,更愿意当成他天生具备的朴素人道主义精神。

寸心如米

多年以前,曾用过一个网名“寸心如米”,来自诗人王久辛的笔下。对这四个字,我有自己的理解。这个“米”,于我,不是“白似玉”的大米,而是“寸如金”的小米,是我遥远而微渺的产自山西的谷子和黍子。尽管人人都唱“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但晋人对大米缺乏普遍忠诚,面食之外更喜欢黄灿灿的小米和黍米——来自北方黄土滋养出来的金黄色谷物。

  这是古代最早称“粟”“稷”的两种黄米,写入江山社稷,位列五谷之尊,黄澄澄、金灿灿的,如粒粒碎金,有浑璞的光芒。

  这是我们“处暑找黍,白露割谷”的两种最迷人的杂粮,一个垂穗低首,一个散辫疏腰,展露出粮食温情而慈悲的姿态,像黄土地上无羁无邪的碎娃碎女子。

  许多人,包括南方人和一部分北方人,不大分得清小米和黍米。这两种来自中原的古老粮食作物,染黄了我们的皮肤,浇铸了我们的精神,曾经是我们先人无可替代的生活必需,曾经是“无食我黍”“故人具鸡黍”的黍米,曾经是“锄禾当午”“风来谷秀”“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一把黄色的小米。

  若论个头,黍米颗大饱满圆润如美妇,小米粒小筋骨清奇如糙汉。

  黍子成熟较早,秀发披散如秀女出阁,招雀引鸟,摇曳生姿,颗粒如金珠,让人喜欢。多束黍梃又合作一个大穗,垂下来像一小匹瀑布,像乡野姑娘风中轻柔的秀发。

  谷子略晚,谷穗粗壮如束着累累发髻的力士罗汉,修炼日久,垂首低眉,低得心满意足,捉那穗子像握着一截粗壮的胳膊,沉甸甸的如揽着半大小子,孔武有力,虎虎生气。只是受天地日月教化日久,见人倒也礼数周全,推山倒海,纳头便拜,熟至谦躬,孺子可教。

  二大爷那茬人,一辈子是靠小米养着的,须臾不能离开。他们总是记着谷黍的好,一日三餐少不了馍馍米汤,无此不算吃饭,因之,一年耕种自然也少不了侍弄些谷子黍子。我曾跟他走过谷子地黍子地,手里抡着竿子顺手吆着鸟雀,看它们轰然起落,无计可施。二大爷却不当紧,说总有一些泼洒是留给它们当口粮的,狗日的飞虫还真识货,年年守着咱这块地不走。对黍谷之别,他有一个农人不易察觉的脉脉温情,常常眼神温婉如看待膝下承欢的一众子嗣。

  谷子熟至弯身,二大爷把谷穗拿手托着掂了又掂,脸上浮出喜色,嘴里撮着轻语,听不清,像轻吹一碗烫嘴的热米汤。他喜爱黍子仅次于谷子,重要的是二奶奶喜欢,他们成亲时曾祖母曾做多盏软黍面夜油灯,除了按风俗被邻居孩子们“偷”走的,剩下的第二天都被我二奶奶捏成“角角”吃了,二大爷还护着二奶奶说越软的东西越长力气,人心是,黍子也是,咱这媳妇干活一定错不了。自此,二大爷每年都不忘种些黍子,他总是一手揽过黍辫,一手轻轻捋着,摸着,抚着,只是摩挲,并无多言,我疑心他陶醉于感触黍子特有的爽滑,像年轻时摸二奶奶的柔荑素手。

  谷黍还有个交集过密的近亲——糜子,晋西南少有,我没有接触过,只吃过从陕北带来的黄馍馍,据说就是糜子面做的。此物,生得一副好面相,食之糯爽顺口,前些年借央视“舌尖”得了些声名,身价已今非昔比。如今,原产于黄河流域的小米,华北、东北、西北皆有所产,辽宁朝阳、内蒙赤峰、陕西延安、甘肃庆阳、河北蔚县、山东金乡等地皆出产品质不错的小米,中土之外又以北非小米为著,据说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摩洛哥为代表的北非小米正在申遗,如此人家比我们要走得更远些。国内,晋省高擎小米大旗,省域之内,表里山河,南北横跨六个纬度皆产上等小米,目下“山西小米”品牌日炽,又有“山西小米网”线上助力,年交易量甚巨,晋地谷子已然远赴重洋香飘万里,晋东南特殊气候和土壤条件下生产的特优小米“沁州黄”已成翘楚,又称“国米”。

  晋南人,一年四季离不开米汤。这黄色小米的汤汁,一碗米汤里曾盛过许多神奇的传说,诸如作为坚固楼阁城墙夯土的神奇黏合剂,功劳不输当代水泥,作为戍边之备曾助平阳公主娘子关外米汤退敌,等等。在晋南,这清黄的汁液,不仅养活了许多嗷嗷待哺的婴儿,也赖此创下了诸多长寿纪录。吾乡一则敬老故事中,婆媳之间原本有隙,媳恨婆老而弥久,婆婆独爱米汤,媳妇便顿顿只给婆婆盛米汤上面浮着的清汤,留给自己吃淀在锅底的稠粥。结果,数年下来,年迈的婆婆未见羸弱,反而愈加红光满面,众人称赞婆媳和睦,媳妇照料有功,意外得到褒奖,婆媳罅隙最终被米汤弥合。于是,米汤的故事,变成了劝化的传说,粘连人心,睦和亲情,仰赖其功德。

  晋南人平日离不开小米,年节离不开黍米。黍子面软黏的特性,被乡人发挥到极致,以至晋西南人常把性格绵软之人揶揄为“黍面馍”“稀米汤”。在晋南,一把软黍子面的经典之作是成为一枚酥黄黏软的黍面油糕,脆皮糯身,枣糖打馅,外酥内甜,多年游子返乡归来站在集上一口气吃下几枚黍面油糕,不仅解颐解馋解乡愁,也解气解恨解三焦,谁让它那样招人惦记!正宗的晋南端午,尤其离不开黍米甑糕和黍米粽子。端午节的晋西南人,“软黍黏米+稷山板枣”蒸食甑糕,才是过节的标配。这种由黍米红枣反复蒸制而成的黄米黏糕,层层叠叠,红黄相间,极具观赏和食用价值,那是我们不住回望的一道风景,也是让人心头一软的一道牵挂。不信,当着身在外地运城人的面试着复述两声“甑糕”,思念的津液定会在他口腔内瞬间决堤奔涌。做人要厚道,事不过三,适可而止,一定不能念到第三声,那样会要了他的亲命。

芃芃其麦

许多晋南关中人,包括我自己,记下了太多与麦有关的劳作之苦,似乎这才是麦收的全部底色,并不准确。土地是有情感的,她在赐予的同时也用力给了人们忠告,只是不同的命运长出了刻骨的嫌隙和恩典,长出了逃离和驻守。如麦子的种类,小麦大麦燕麦莜麦荞麦黑麦,晋西南的强项是冬小麦,一个命硬的角色。一棵冬麦,在晋西南,从播种日起就注定了命运多舛,舔血舐汗,经冬履夏,在最干旱的时候开始灌浆饱满,在最暴烈的时节籽粒成熟,尤其在我们那片靠天吃饭的旱塬,几乎掌控不了它的丰欠,人们唯一能掌控的是自己如苦力一般的劳作,如献祭一般的投入,如呼吸和心跳,只还要活着,就义无反顾。许多有此经历者,都有难以磨去的记忆,龙口夺食、血战三夏、汉子脱皮、绣女下楼……也许,这是回报和打动一粒麦子时唯一可以借助的力量,彼此心照不宣,默契多年,没有人置之度外。好在麦子的回馈是丰厚的,它塑造了晋西南人的生活和禀赋,无处不在,无事不从,无人不是。

  刈麦,晋西南土语俗称鏺麦,其役之苦,不再备述。之后的规定动作还有碾麦、扇麦、扬麦、晒麦……在我们峨嵋岭边缘的坡地之间,还有一项不能忽视的任务与麦有关,就是拉麦。从麦子割倒到颗粒归仓中间的那段拉麦经历,算是记忆里最轻松的内容。许多年,这一段蹒跚而过,被我一再忽略,像一个过渡,车轮滚滚,载浮载沉。

  吾乡,地幅大且起伏多,最近的和最远的麦地与麦场之间,隔着数里远的坡地,把它们一个一个弄到碾麦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比起其他环节,尤其是炎炎夏日之下的弯腰刈割,拉麦委实轻松了不少。我喜欢这个无需躬身垄亩的片段,仿佛那是忙碌中的一个插曲,有悠扬的旋律回荡在麦草之上。

  家里人手少,割一阵子麦后,再匀出一个人来缚麦,我就可以解放出来拧麦靿子。我爸总是习惯咬着牙,踩在麦捆上使劲,好像不用靿子把它们五花大绑成结实的麦个子,那些带着麦粒子的麦棵子就会四散跑开一样。这样的结果常常是,每个麦个子都捆扎得足够结实、吃足分量,一个成年人一头挑一截麦个子像挑一担水。若是赶辰刈割的都是湿麦,麦个子的重量会更大,死猪一样提不起来。

  我爸是农村里的理想主义者。为了解决运输问题,他很早就请匠人精心制作心仪的大车。先是木匠霸槽眯眼忙了好一阵子,接着西街歪嘴铁匠又架起炉子叮叮当当敲打了好些天,硬是把一辆木制铁包的大车打造成了身披铠甲的勇士,且安装了车撑子和可以脚踩的刹车系统。为什么是大车而不是马车?那车更多时候驾辕的是一头壮硕的犍牛,驾骡子驾驴的时候也有,很少驾一匹马,马的力气爬不了我们的坡地,它们更适合在平地上奔跑。

  那辆车最风光的时候当然是拉麦。甫一亮相,便与一头牛和一片无边的麦子联系在一起。那牛真是好牛,但站在无际的麦地也有点慌神,它不相信这些麦子靠它和一架车能对付得了。第一次差点连牛带车翻进一片凹地,多亏车子结实,愣是没摔散架,真是一架好车。短暂磨合之后,牛车渐入佳境,那牛轻车熟路,责无旁贷,开始奋蹄载麦。于是,那时拉麦的坡路上常有一头壮牛与一座“麦山”在移动,那牛已然体型彪悍,与那“山”的体积仍然悬殊,令人叹为观止,惊为天物。那牛就是我家的牛,那“山”就是我和我爸借助挑页、撇纼一起装起来的。挑页,拉麦大车前后用于增加装载量的木架,类于木梯,有自然弯度;撇纼,《说文》指“牛繫也”,约三丈,长度适绑缚固定,晋西南农家仅次于井绳的长绳。一牛、一车、前后挑页、几根撇纼,这样的阵容,可以挑战想象力的极限,或者本身就是极限。

  麦个子装车并不算是轻松活计,我爸在车上,我在车下。一个麦个子分量不轻,用二齿拡叉叉起来举过头顶,嗖地让车上的人接住,力量还要用巧劲儿。缚好的麦个子,沉甸甸的,躺了一地,像将要纳入帐下的战利品。少年时代,玩性也大,特别喜欢手持铁叉叉麦的范儿,左一个右一个,有单枪匹马独闯敌营的感觉,比少年闰土在月光下的西瓜地叉猹风光多了。记得那时语文考试还有一道改错题,修改病句“所有的人都忙着弯腰割麦,只有几个人在往车上装捆好的麦子”,病因是“前后矛盾”。我始终觉得没毛病,没错,就是所有的人都要弯腰割麦,所有的人都逃不过一边腰疼一边还坚持刈麦的宿命,所有人……只有我借拉麦之名,可以忙里偷闲,持叉少年面对一地麦个子的挑衅,英雄一般,挑它们如挑滑车。然后,赶着一座“麦山”,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然后,期待来年,肥足墒饱,麦子青黄。

高粱拾遗

传说,粮界,跟现在的文艺界、娱乐界、商界一样,也有自己的圈子。

  高粱在“粮圈”,不靠演技,不靠八卦,也不靠参加综艺蹭热点,靠出身正、根子硬。一苗高粱,根正苗红、浓眉大眼、鼻直口阔、红且高大,典型的“红二代”“高富帅”。因为“高”,世称“高粱”,因为“红”,又称“红高粱”。

  江南词人,江上摇舟,浇酒调笙,吟了几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皆叹服词丽才卓,俘获一众红男绿女。我二大爷,脚插黄土,勤耕一世,不会吟诗,只会点锅旱烟向远处搭看,悄念两声“红了高粱,黄了麦子”,无人知晓,有我知道就够了。晋南,麦子黄在夏时,高粱红在秋时,一夏一秋,一年过去了,一黄一红,一辈子就过去了。但,你别想说我二大爷是头上顶着“高粱花子”的,他三十岁开始剃头,头上除了落风落雨落日头,什么也不沾,打滑。

  秋风渐起,高粱穗子已红了很久。基因里的“红”,终是要红到骨子里的。一直红下去,比网红还红。

  高粱的红,是暗红、酱红色的红,红透了的红,是像我二大爷脸上晒黑了的黑红。吃过海鲜的人,知道虾蟹加热后,壳子红得鲜艳;海象出水皮肤变得通红,有人喝高了面红耳赤。在粮界,唯一与花儿一样,以“红了”为成熟标志的,只有高粱。高粱红后,连带高粱秆也开始变红,包裹秸秆的叶皮也像浸了血,斑斑点点,眉眼泛红,像从此立了风骨,平地起了风韵。高粱面却是真的白,雪白雪白的白,似玉,热水一泼,竟然就变成了酱红色,像喝透了高粱酒的红脸汉子。等到高粱面再蒸上笼屉,出锅后,颜色愈发红润,紫红紫红的,泛着黝深的暖色,像日头底下扶犁的我二大爷。

  山西,产高粱。山西人,吃高粱轻车熟路。

  晋南除外,这儿产麦,高粱始终成不了气候,顶多算是一种补缀,当作麦罢回茬的一料养地的秋物。当年,高粱面馍我可能也吃过的,总是尝过几口吧,记忆不深,印象深刻的是同学中有家境贫寒者,带了高粱面馍来上学,紫红色的一疙瘩,冬天啃不动,就用写字的铁板子砍,一板子砍下去,森森的一道白印子,像剖一块紫玉的籽料。高粱面馍,口感差,食之粗糙,少有粮食咀嚼后回味的香味。吃惯麦面的晋南人,断是忍受不了高粱给的脸色,但饿极时能有什么办法,毕竟是粮食!看吃馍人在嘴里囫囵嚼几口咽下,自己嗓子眼里也像生出粗粝的摩擦,刮得直伸脖颈。据说,农业合作社后期,社员口粮由“够不够,三百六”,一步步退坡到每人每年“二百八”时,吃不够、不够吃,已经稀松平常。那时,巷子里能吃的壮汉们无不饿得眼放青光前胸贴后背,家里成天张罗着借粮籴粮换粮,缸里仅有的麦子都换成数量更多的高粱,才能勉强多填点肚子。因之,“三年困难”时期,高粱被尊为“救命之谷”,功不可没,实至名归。晚上,大队高音喇叭唱两嗓子“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飘彩霞呀地上开红花”之后,广播通知社员同志晚饭后到大队开会。社员同志们心有怨怼,遂出恶声,吃个怂“晚饭”,凑合“黑蛋蛋”啃着,还“晚饭”个屁!有人就改了词唱: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飘彩霞呀,高粱没法吃呀……

  高粱不好吃不能只怨高粱,也怨人们没有摸准高粱的脾性和软肋。

  在山西,晋中晋北以种植高粱见长,面积大,产量高,口味好,食用方法讲究,人们想尽各种吃法,想办法把高粱面做得适口吞下,如剔尖、搓鱼、猫耳朵。忻州雁门关的代州城内,有一种红面鱼鱼是用高粱面做的,现在已是粗粮细作的杰出代表,好吃之极,不可方物。家常吃法,有土豆烩鱼鱼、腌菜烩鱼鱼、豆角焖鱼鱼。用高粱面搓成大小相等剂子,中间粗两头尖,如水中一尾梭子鱼,入口爽滑、品相具佳。其中,最牛的一款是土豆羊肉烩红面鱼鱼,那真是要了亲命的好吃。《诗经》中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一直怀疑说的是红面鱼鱼。下一句是,“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人家可能正在吃红面鱼鱼。诗名《黍离》,诗中的“彼稷之苗”“彼稷之实”许是高粱。

  高粱,又是天然的酿造粮食,许多酿制佳品离不开高粱的点化和帮衬,如酒,如醋。山西高粱一定是全天下高粱中的贵族,端端生的好命,一部分做了清香型汾酒,一部分做了宁化府的陈醋;一部分拌曲发酵,入锅蒸煮,高粱酒由此生成,无酒不汾,无汾不酒,一部分经过蒸酵熏淋竟成酱色,我理解高粱是以陈醋酿作了“老醯儿”的底色。讲好山西故事,离不开高粱,讲好中国故事,一口陈醋,一口汾酒,能讲出别样的味道。

  晋人生活,似乎到处充盈着高粱的影子。高粱,注定与晋人生死笃守,不离不弃。人活着,高粱融进生活,成为口粮、器具、酒食;人死后,高粱秆又做了纸扎草马的筋骨,做了亡人的孝棒插在坟头。二大爷生前,不仅天天看自己的那口停在厦房的寿材,还悄悄备下高粱秆子用作孝子贤孙拉的孝棒,添丁一口,就多补一根。后来,都插在他的坟头,像凭空长了一片新的高粱。衣食无忧之后,晋西南人后来种高粱还另有所求,专作笤帚之用,对高粱米则不再像从前那么上心,像“买椟还珠”的典故,勤快的村中妇人“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总得有一把称手的笤帚是用高粱稍杆做的。余下的粗大高粱秆也有它用,多是编了晾晒柿饼棉花的雨帘,纤细白净的穗秆则用细绳扎成箅子。至今,许多人家的饺子上还习惯性印着整齐的箅子印,用的就是高粱穗秆子做的箅子,那也一定是高粱穗秆悄悄摁下的,让你忘它不得。

  高粱,史称藿粱、木稷、蜀黍。在吾乡,高粱又称?秫,高粱秆遂叫?秫秆秆。我一直觉得?秫,像某个圣人的名字,乳名唤作高粱,念在嘴里会生出油然的敬意。作为旱地生长的贫贱庄稼,作为排名前五的粮食作物,高粱从来不是娇贵东西,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真正的“贫下中农”,有土便能生长,略施雨露便能活下来,粮食中,一直属于“老区”人民。站成一片的高粱,还被诗人郭小川比作“青纱帐”,从此坐实了“红色家族”的位置,曾有杂交品种名曰“反修高粱”,革命色彩飘荡在高粱花子之上,旌旗一般,猎猎作响。只是,现在的高粱大多“退居二线”,不光不再作为粮食食用,也极少出面支援饲料行业,只一心一意做了酒料,打入高端。在“粮界”,高粱这算是“离休”。

豆子江湖

豆类在江湖上的辈分一直很高。先人称豆为“菽”或“尗”(菽、尗),像称呼父辈当中排行靠后的一个兄弟。今人更是习惯尊“豆”为大,世称“大豆”,我们平时接触到的黄豆、黑豆、青豆,全称应是黄大豆、黑大豆、青大豆……作为豆的故乡,从商周至秦汉,豆已列主要粮食作物广泛种植于黄河流域一带,1959年考古工作者发掘晋南侯马春秋晚期古城遗址,发现了窖存的黄豆,这是为迄今为止世界上最早的豆子实物。掐指一算,豆在江湖中做大哥已经好多年。

  豆,藨葅醢也。最初的“豆”只命名一种礼器,名门正派,出身高贵,如“木豆谓豆,竹豆谓笾,瓦豆谓登”,与粮食无关。汉以后才开始称“菽”为“豆”,像唤一个人的乳名,听起来亲切而亲近,且大小各异长幼有别,小豆名为荅,大豆仍名菽。古人于此,总是以其过分的精细,衬出今人百般的粗蔽来,细致到连豆类的茎叶也各有所称,如“豆角叫荚,豆叶叫藿,豆茎叫萁”。这般敬物入微的体贴,时常令我无地自容,只好老老实实再诵读一遍曹子建的那首“煮豆燃萁”的《七步诗》。

  大豆喜水,吾乡旱塬,我家少有种豆的经历。除了绿豆红小豆外,我妈夏季喜欢点几窝以食豆荚为主的菜豆,名曰“白不老”,白白胖胖,肥头大耳,饭前摘几荚,开水锅焯熟或蒸锅熘烂,切指头大的丁加醋蒜青椒凉拌,尤宜夏季食用。民间有谚:宁可一日无肉,不可一日无豆。战国七雄之一——韩国,由晋分出,定都中原。《战国策·韩策》中记载的韩国人,不是喜食泡菜,而是食豆,“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以善用兵器强弩而称雄七国,所谓“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我猜度,韩国人长于他国的气力,多半来自食豆,饭豆饭水,胜过食肉。当今科研已有定论,豆类营养的确绝佳,长期食用于健康有益,越早进食大豆,健康益处越大。食豆,今后要从娃娃抓起。

  晋南人食豆讲究,人们与豆斗智斗勇多年,明白了记住不同豆类的优长,才是对它们一种由衷的尊重。如,黄豆作为最普遍的豆类,二月二可以炒成料豆与面萁子成为孩子们的零食,可以磨制卤水豆腐,水好的地方多出好豆腐,如新绛县泉掌村豆腐历史悠久闻名遐迩,有一年流行的“人造肉”也借黄豆的光,像寺中全素宴唱主角的蛋白质主料全赖黄豆撑场子,现在我妈的黄豆多用九阳豆浆机打成豆浆喝,姥姥生前最爱维维豆奶。红小豆与过去的“红小兵”一字之差,腰间扎起武装带,从此不再害相思,只负责补钙补肾催乳利尿,豆沙如绛、赤心润泽、又红又专、豆到心到。黑豆形如肾脏,是饲养壮牛壮马常撒的“硬”料,腰子的造型又为它们赢得了男人女人的好感,广告词说“他好我也好”。豌豆在老家晋西南最成功的蜕变,不是变成豌豆公主嫁给某个帅气王子,而是成为一块黄澄澄的嵌了柿饼的澄沙糕,一盘清亮亮的浇了辣油的豌豆凉粉,二者皆为我至今惦念的世间美味……还有一种豆,不必等到成熟便是人间美味,江湖人称毛豆,属正值青涩的少年大豆,须毛未褪,乳臭未干,带荚煮食常与煮花生,成为夏季烧烤摊的主角,一把扦子一把蒜,一捆啤酒带毛豆。最通人性的还要数绿豆,作为营养最接近谷物的一种豆类,食绿豆可当粮当饭当主食,在我妈眼里绿豆能够解毒解热解酒解心焦,可以“解”一切人间苦厄,包括解困。有一年上学需要交钱,家里立时拿不出来,我爸我妈急得去采晒在太阳底下的绿豆角拿去换钱。那年夏天的一沓纸币,我紧捏在手里怕丢了,一路上竟攥出来了汗,沉甸甸的像提着一袋绿豆。

  江湖上,豆类的骨头算是够硬的,硬到有种有骨气的人还一再借了豆的名号,自称“铁蚕豆”“铜豌豆”。不然,河东籍剧作家关汉卿,为何要做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槌不匾、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呢?不然,世间那么多的粮食颗粒,只有豆子被道家法术用来借兵,撒豆成兵,力敌万夫,许是因为它们天生的壮硕与勇猛、硬撅撅与响当当吧。我幼时以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对豆子的膜拜,能超出“撒豆成兵”了,与之相随的是,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挥剑成河、点石成金……于是,走夜路时口袋里也装一把豆,不吃,预备着紧要关头撒出去。一粒粒圆滚滚的豆子,如健夫劲卒,适合跋涉、冲锋,一往直前,绝不后退。一粒粒颜色各异的豆子,还曾作了不徇私情的道具,早期的民主选举,一人一豆,人前一碗,选谁便把豆放进谁的碗里。豆子耿直,只认死理,不会骗人,不会取悦于人,也不会拿“德先生”贴在自己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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