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1981,中国发现朱鹮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6204
莫 伸 韩红艳 齐安瑾

引子

2020年暑季,我们乘坐高铁赶往汉中市洋县,开始了对朱鹮保护历时两年的采访。

  首先采访的是“朱鹮发现第一人”——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的刘荫增。

  刘荫增八十四岁了,耄耋之年,他从北京搬到洋县定居。说起洋县,他充满了感情:这里植被繁茂,气候温润,稻田似网,河流如梳,是颐养天年的风水宝地——他的声音仍然像年轻人一样洪亮。尽管头发近乎全白,但精神矍铄,充满活力。

  茶几上,已经放好了他为接受采访而找出的资料。我们注意到,在一张日文报纸上,有一张他穿着西装在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大门口拍摄的照片,那时他四十多岁,俊朗洒脱,个子高大。

  谈起寻找朱鹮的往事,他信手拈来,如数家珍。风轻云淡且侃侃从容的讲述,很快将我们带进了那段既远又近的历史……

去哪里寻找

1977年,日本环境厅组织了一个代表团访华。访华期间,代表团向中国政府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帮助他们寻找一种叫朱鹮的鸟。

  不久,中国科学院就接到了国务院环境保护领导小组的咨询:

  中国还有没有朱鹮?

  如果有,在哪里?

  鸟类专家迅速行动,一方面通过各种渠道翻查历史遗留的资料,一方面向各地征询朱鹮的现状,并根据资料翻查和现状征询的结果向国务院环境保护领导小组作出答复:

  1930年以前,在中国的十四个省份普遍可以见到朱鹮。

  1950年前后,在陕西、甘肃一些河坝和稻田里仍能见到朱鹮觅食。

  1960年,朱鹮已经罕见,只是偶尔会在陕西、甘肃的秦岭山区中现身。

  1964年,研究人员在秦岭山区捕获到一只朱鹮并制作成标本,从此再无朱鹮的音讯。

  ……

  国务院环境保护领导小组显然不想让问题停留在这样一种答复上,不久又提出:请中科院和林业部加大朱鹮调查的力度,并开展具体的寻找行动。

  中科院将任务落实到知名鸟类学专家郑作新身上。

  郑作新很快找到负责野外调查的刘荫增,告诉他:从现在开始,国家对朱鹮的事情已经不仅仅是询问了,而是要开展实际寻找。你一直从事着野外考察工作,要提前做好准备。

  又问刘荫增见过朱鹮没有,刘荫增回答得有些勉强:见过吧。

  在哪里见的?

  标本室。

  一句话让郑作新发愣。

  刘荫增回答得并不错,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的标本室里,确实有三只朱鹮标本。据说这三只标本全是在秦岭山区打到的,包括1964年最后制成标本的那只朱鹮,也是在秦岭西端的甘肃省康县打到的。当时中国与外界基本处于隔绝状态,加上对野生动物的保护缺乏认识,所以打下这只朱鹮时,考察人员完全不知道这是濒临灭绝的稀世珍宝,他们是堂而皇之地将其击落并坦坦然然地将其制成标本,随后在报纸上发布了消息。

  刘荫增首先想搞清楚的问题是:中国最后这只朱鹮标本是谁采集到的?是通过什么方式获取到线索的?具体是在康县的什么地方打下来的?只有了解到这些,才能够缩小寻找的范围,提高寻找的有效性。

  遗憾的是,始终找不到这个人。

  之所以找不到,源于特定的社会环境和治学氛围。刘荫增是通过查阅报纸得知1964年在康县打下这只朱鹮的,但报纸上却没有个人署名。这是当时的惯例——所有的成绩都归于集体。问题是这一“集体”,事情就变得含糊了。既不知道标本是谁击落的,也不知道标本是谁制作的,更没有人去关心和保护这个不知道该属于谁的成果。“文革”中,整个动物研究中遭受冲击最严重的就是鸟类研究,很多资料残缺不齐,许多事情既没有了来龙也消失了去脉。

  翻来覆去,始终没有了解到朱鹮现实存在的相关信息,刘荫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从头开始。

  考察和寻找朱鹮,首先要对朱鹮的情况有基本的了解。

  中国有960 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有数不尽的名山大川和稻田湖泊,朱鹮最有可能在哪里生存呢?

  此前,郑作新的《中国鸟类分布名录》里,已经详细地记载了中国朱鹮的历史分布点。前辈动物学家寿振黄的《河北鸟类志》上,也有不少与朱鹮相关的记述,尤其他在《浙江鸟类之调查》中,相当具体地记载了朱鹮在浙江一带的栖息情况……考察队员们在不断熟悉和了解朱鹮的过程中,脑海里也渐渐勾勒出了历史上中国朱鹮存在的地域范围:

  20世纪40年代左右,中国东部地区有大量朱鹮存在。

  安徽皖南和江苏北部的丘陵地带,特别适合朱鹮生存。

  陕西省和甘肃省的秦岭山脉周边,是考察的重点区域。

  ……

  有一个情况,是我们在采访中逐渐搞懂的——刘荫增带领的“中国朱鹮专题考察队”,在将近四年的时间里,曾三次去陕西和甘肃一带寻找朱鹮,却始终没有将足迹迈向青海和西藏,究其原因,就在于青海和西藏不属于朱鹮的历史分布区。中国这样大,考察人员这样少,考察的技术手段又这样落后,如果瞎子摸象般地去撞大运,成功的概率几乎为零。后来让刘荫增庆幸的是,他们的考察一开始就走上了正确之路:历史上有朱鹮的地方,就一定要去寻找。历史上没有朱鹮的地方,就先不要去寻找,否则必将事倍功半。

  按照历史谱系,朱鹮的分布是:北起黑龙江中苏边境的兴凯湖,南至天涯之滨的海南岛,西到甘肃中部的兰州,东临中国的海岸线,其中包括福建和台湾。如果在地图上将中国朱鹮的历史分布区做个形象的勾画,可以明显地看到它形成了一个“大三角”。粗粗计算,这个“大三角”的面积占到了中国版图的一半,其中适宜朱鹮生存的浅山丘陵和河滩湿地,多到不可胜数。

  此前,在日本政府的请求下,中国的鸟类工作者已经开始了征询调查,客观地说,那只是常规性的调查。不能说工作人员不努力,也不能说工作人员很努力。总之,国家尚未拨款,前景还不明朗,整个朱鹮的调查任务已经放在了议事日程上,却也谈不上夜以继日。正是拨乱反正和百废待兴的日子,无论单位还是每一位个人,手头的事情都太多了!

  就在这样一种状态中,时间迈入了1978年。

  1978年,这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年份。

  三月,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召开,邓小平在大会上作了重要讲话,提出了“科学技术也是生产力”的著名论断,并为长期被称作“臭老九”的知识分子正了名。整个会场如掀巨澜,人们以空前热烈和经久不息的掌声来表达自己的激动,中国的科技工作在“十年动乱”后,终于迎来了春天。

  许多了解情况的当事人都感慨:朱鹮有幸,它是在一个万物复苏的年代被提出并引起重视的。

  不久,动物研究所将寻找朱鹮的工作正式列入国家课题,这就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国家科研经费的支持。郑作新担任了“中国鹤鹮课题组”负责人,刘荫增则担任了野外朱鹮考察的负责人。

  那一年,刘荫增四十二岁,已经是一名成熟的野外科考工作者。

  茫茫中国,第一站该去哪里寻找?

  毫无疑问,首先是秦岭和秦岭周边。

  但是一句“秦岭和秦岭周边”,范围就大得无边。秦岭借昆仑之势隆起,经甘肃和陕西,抵河南和湖北,它以壁立千仞的雄浑和横亘东西的大气,成为中国南北方的分界线,也成为长江和黄河的分水岭。如此一座气势磅礴的山脉,仅凭考察队员们跋涉,即使倾尽一生,也无法覆盖全部。

  文献记载,朱鹮春夏两季在中国东北地区产卵繁殖,秋末就会飞到长江中下游温暖的地区过冬,甚至会飞向更南的区域。巧的是,中科院着手朱鹮考察的同时,陕西省林业厅也接到了林业部下发的朱鹮调查要求。考虑到陕西已经在启动这项工作,也考虑到秋天到来,气候转凉,朱鹮会按照规律向温暖的长江下游地区迁徙,考察队决定向南方走。

  首选地是安徽皖南。

  皖南地区丘陵起伏,水田纵横,海拔多在二百米左右。资料显示,低山丘陵区最适宜朱鹮生存。根据各方面的条件判断,这里极有可能找到朱鹮。

  临出发前,考察队员们将标本室里那些朱鹮标本看了一遍又一遍,熟悉并牢记了朱鹮的体貌特征,掌握了怎样识别朱鹮的年龄和骨骼,对朱鹮的营巢特点、日常活动规律、活动范围以及生存的海拔高度等基础知识进行了全面和反复的学习。

  一切就绪,正式行动开始。

  给考察队配发的装备很不错,其中给刘荫增的配置最为高档:一杆漂亮的德国雕花双筒猎枪,两台互有特点的德国相机,连胶卷都是从德国进口的彩色胶卷。如果按价格计算,每卷四十元,超过了刘荫增半个月的工资。除此之外,还专门为考察队配备了一台16 毫米的手摇电影拍摄机。

  到达皖南后,考察队深入农村,一边拿着朱鹮的照片供人观看,一边询问村里的老人,希望捕捉到朱鹮的蛛丝马迹。

  村民们看了照片,众口一致地说这是“白鹤”。

  有人说:“这种鸟我年轻时候常见,羽毛白里透红。这些年见不到了。”

  有人说:“以前它们在田里吃虫子,吃泥鳅,晚上落到树上过夜。”

  也有人说:“这种鸟害羞。喜欢大树和水田。现在大树都砍了,水田冬天都干了,鸟也不见了。”

  还有人说:“肯定不见了嘛,人以食为天,鸟一样的。没吃没喝,它要么等死,要么飞走。怎么可能还有呢?”

  ……

  点点滴滴的信息,都反映了朱鹮在皖南的确存在过,也无情地告诉考察队员们:这只是从前,只是曾经。

  但是有曾经,才会有后来;有从前,才会有现在。

  刘荫增带着他的队员们继续跑。一边跑,一边不断地听到朱鹮的传说。后来掐指细算,这开局第一趟就跑了老大一个圈。从华北平原起步,直抵江汉平原,再穿过大别山区,进入安徽皖南,之后过芜湖,到滁州,两跨长江,进入江苏北部的丘陵地带,最后来到山东和江苏交界的黄海之滨——当他们置身海滨,面对着浩渺无垠的大海,目睹着海鸥在万顷碧波上奋勇掠翅,心里布满了失望的阴云。

  但是失望归失望,工作还要继续。他们稍作停留便再次启程。这一回是顺着黄海的边缘地带折返朝南,在中国最富庶的苏锡常地区三跨长江后,向浙江挺进,直抵杭州湾。

  考察队就这样夜以继日,反复奔波,凄风苦雨,寻寻觅觅,直到年底,才失望地返回北京过年。

  回到北京后,他们写出了当年的考察报告。整篇报告可凝结为一句话:自1964年以后,中国境内再没有出现过野生朱鹮的消息。

  细细品嚼这句话,很有滋味。没有说中国再没有朱鹮了,只是说再没有出现过朱鹮的消息。无论今后朱鹮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他们都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和余地。

  很快,中国科学院将报告送呈国务院。

  不久,传来了国务院副总理、国务院环境领导小组组长谷牧的指示:没有朱鹮的消息不等于朱鹮已经灭绝,要下决心继续寻找。谷牧具体指示中科院和林业部:不要拖也不要等,用三年时间,在全国范围内对朱鹮展开详尽的调查,给国际上一个明确的、负责任的答复。

朱鹮的前尘往事

现在,让我们来认识一下朱鹮。

  迄今为止,除过亚洲东部,世界上其他地方再没有发现过朱鹮。也因此,鸟类学家认定朱鹮是亚洲东部特有的种群。

  如果站在中国的角度看,朱鹮横跨南北,牵挽西东,算得上分布极广。但如果站在世界的角度看,朱鹮又是一种分布区域相当狭窄的鸟种。

  虽然分布虽狭窄,数量却很多。历史上,朱鹮无论在苏联的东南部、日本、朝鲜半岛,还是中国的中东部地区都大量地存在,谁也没有想到,当时间迈入20世纪后,朱鹮数量却谜一样地急剧减少。

  回望一下朱鹮的减少过程,可谓骇人。

  19世纪中后期,东亚各国普遍存在朱鹮。

  1930年,朱鹮在东亚各国的数量已明显减少。

  1950年前后,在中苏边境乌苏里江一带偶尔还有朱鹮现身。

  1963年,苏联首先宣告朱鹮在境内灭绝。

  1974年,朱鹮已经更加罕见,但“国际鹤类基金会”主席、鸟类学家乔治·阿其波德还是在朝鲜板门店地区意外地发现了四只朱鹮。三年后,当乔治·阿其波德再去板门店考察时,朱鹮只剩下两只了。眼看着新一年的冬天即将来临,阿其波德几经犹豫,决定捕获这两只朱鹮并将其送往英国泽西动物园。

  遗憾的是,由于各种原因,这项计划未能实现。

  次年,朱鹮在朝鲜半岛绝迹。

  再看日本。

  在日本,朱鹮被奉为“圣鸟”。

  日本的“须贺利太刀”是御神宝物,这柄刀的手柄上除了镶嵌珠宝,再就是用金丝带缠紧的朱鹮尾羽。在皇室一些重要仪式里,常有朱鹮羽毛现身。包括日本著名的礼仪“茶道”中,最上乘的用具之一,就是用朱鹮羽毛制作的“羽箒”。

  1874年,日本中医小野职博写下四十八卷《本草纲目启蒙》,他在书中写到了朱鹮:

  形似白鹭,顶毛长,背灰色,翅腹淡红,翎颈最红,飞翔时翘首望之,其色甚美。羽毛用以张弓之箭。常筑巢深林,飞翔甚远,申时口含鱼而归,群鸣甚噪,声如鸦而混浊……

  一读而知,这和中国鸟类专家对朱鹮的描述完全一致。如果说差别,那么差别不在朱鹮本身,而在朱鹮夜归的时间。小野职博描述朱鹮是“申时口含鱼而归”——按中国古代计时,申时指下午三点至五点,这时候中国的朱鹮正在振翅游荡,四处觅食,谈不上敛羽归栖。

  中国朱鹮归宿的时间是下午五点至七点。

  为什么日本朱鹮会比中国朱鹮提早两个小时归宿?

  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时差。

  日本在天涯的东方,每天天亮天黑比中国大约早两个小时。算下来,日本下午的三点至五点,恰好等同于中国下午的五点到七点。

  朱鹮之所以在日本的地位很高,除过与它本身的稀少和美丽有关,也与它特殊的际遇有关——朱鹮这个鸟种是西方鸟类学者最先在日本发现的,由于依据发现地命名是当时的国际惯例,因此朱鹮的拉丁学名叫作“Nipponia nippon”,直译过来,就是“日本的日本”——多年前,日本政界一些要员曾有想法,将朱鹮定为国鸟。原因是在各种类别的动物中,唯有朱鹮是以日本国名命名的,但是在广泛征求意见时,却遭到了日本科学界的极力反对。之所以极力反对,不是朱鹮的地位不够,而是当时日本朱鹮的数量正在直线下降。科学家们担心,一旦定为国鸟,而朱鹮却无法阻挡地走向灭绝,事情将陷入非常尴尬的境地。

  后来的事实证明,科学家的反对绝非空穴来风。

  资料显示:明治时期的日本列岛上还到处可见朱鹮,但是到了1934年,日本的朱鹮已经仅存一百余只,栖息范围也蜷缩在佐渡岛和能登半岛。

  1952年,日本只剩下三十二只朱鹮。其中佐渡岛有二十四只,能登半岛有八只。鉴于情况紧急,当年,朱鹮被日本定为“特别天然纪念物”进行重点保护。

  1960年,眼看着朱鹮数量在继续减少,国际鸟类保护会迅速将其列入“国际保护鸟”名录,使之进入了紧急拯救的范围。

  时间进入20世纪70年代,鉴于朱鹮濒临灭绝的状况,有日本议员通过私人关系写信给时任中科院院长的郭沫若,提出请中方帮助寻找朱鹮。由于当时中日关系尚未正常化,也由于当时中国正在搞“文革”,郭沫若没有回应。

  ……

  按理说,无论国际国内,也无论政府民间,日本对朱鹮都相当重视,不仅掀起了热爱朱鹮的舆论热潮,并且采取了保护朱鹮的相应措施,朱鹮总该起死回生,命运向好了吧?

  令人诧异的是,情况非但没有向好,反而继续恶化。

  20世纪60年代,鉴于野外朱鹮的繁衍形势不妙,日本先后捕获了几只朱鹮进行人工饲养。由于当时对朱鹮的生物习性知之甚少,加上技术手段有限,所以虽经努力,效果始终不理想。截至1968年,日本又捕获了一只叫“阿金”的雌性朱鹮,彼时日本所有的野外朱鹮加在一起,只能勉强凑够十多只了。

  1970年,日本只剩下九只野外朱鹮。

  日本政府和民间不屈不挠,继续实施保护,这使得朱鹮在艰难的呵护中又度过了十年。

  1980年,日本野外朱鹮仅剩下五只。

  这一年冬天,一场又一场寒流袭来。日本的鸟类专家非常担心,这五只置身于恶劣环境中的朱鹮,将面临怎样一种命运?毫不夸张地说,任何一场突如其来的加害,都会使它们全部消失,并且这种消失只需一瞬间!

  12月下旬,佐渡岛上骤降大雪,气候酷寒,可以预见,所有的河流湖泊都将冰冻,朱鹮将无处觅食。

  情况已经不容再有任何犹豫。日本鸟类专家痛下决心,将仅存的五只野外朱鹮全部捕获。他们觉得,人工饲养固然尚未完美,但与野外环境相比,毕竟安全得多。他们期冀着通过人工饲养,逐渐地、小心翼翼地恢复朱鹮数量并保存物种。

  事情演进到这个地步,已经糟糕之极,谁知更糟糕的还在后面——起初,日本根据野外观察,认为这五只朱鹮中有两只雄性,三只雌性。再加上此前捕获的“阿金”,正好配成三对。但是正式捕获后,这五只分别被取名“阿绿”“阿白”“阿红”“阿青”“阿黄”①的朱鹮,很快就确认了性别。其中除过“阿绿”为雄性,其余全部为雌性。

  如果再加上此前的“阿金”,六只归笼朱鹮的性别为一雄五雌。

  闻听消息,日本的鸟类专家们瞠目结舌。

  生物界阴阳雄雌,最讲平衡。如今性别悬殊如此之大,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在人们担心之际,情况在继续演进。演进的结果是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性别鉴定完成仅仅四天,“阿黄”便由于葡萄球菌感染而夭折。

  其后不足一月,“阿红”也染病死去。

  再下来,仅剩的四只朱鹮在日本护鹮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下,经历了一番生存的努力,却始终无后。具体情况是:“阿青”患有残疾,难以交尾,而成功配对了的“阿白”,则由于“难产”死去。它死时,腹中那枚无比珍贵的卵距离产出只剩最后的几厘米!

  这样的结果,让日本的鸟类专家和朱鹮热爱者欲哭无泪。

  再下来,孤独的“阿绿”和同样孤独的“阿金”交尾。令人遗憾的是,1968年从能登半岛上最早被捕获的“阿金”,此时已经属于朱鹮中的高龄,步入了“老奶奶”的行列。

  结果可想而知。

  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随着现实的垂降,在一片难抑的静默中,日本鸟类专家终于向全世界宣布:日本的野生朱鹮已经灭绝,希望能够在世界范围内寻找并保护朱鹮。

  在日本,朱鹮被叫作朱鹭。

  最初听到这个称呼,我们都非常惊讶,这和中国又是高度吻合的。尽管中国民间对朱鹮有各种各样的叫法,但是真正典籍里记载的叫法,恰恰就是朱鹭。

  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诸多典籍中,古乐府诗基本来自民间,它是最广泛、最生动,也最真实地勾画出历朝历代生活景状的,而在流传至今的古乐府诗中,描述朱鹭的有多篇。

  南北朝诗人张正见写下这样一首诗歌,题目就叫《朱鹭》:

  金堤有朱鹭,刷羽望沧瀛。

  周诗振雅曲,汉鼓发奇声。

  时将赤雁并,乍逐彩鸾行。

  别有翻潮处,异色不相惊。

  两汉时期的苏子卿——他就是妇孺皆知的《苏武牧羊》中的汉中郎将苏武,同样写下了标题是《朱鹭》的诗歌:

  玉山一朱鹭,容与入王畿。

  欲向天池饮,还绕上林飞。

  金堤晒羽翮,丹水浴毛衣。

  非贪葭下食,怀恩自远归。

  到了唐代,朱鹭仍然受到人们的广泛喜爱。唐代诗人温庭筠在《题西平王旧赐屏风》写道:

  曾向金扉玉砌来,百花鲜湿隔尘埃。

  披香殿下樱桃熟,结绮楼前芍药开。

  朱鹭已随新卤簿,黄鹂犹湿旧池台。

  世间刚有东流水,一送恩波更不回。

  令人不解的是,既然日本和中国都将之称为朱鹭,为什么中国的鸟类专家不顺理成章地延续旧称,却将其改叫朱鹮了呢?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出于专业研究的需要——朱鹮在鸟种的分类上属于鹮科,为了与其他鸟类更科学地进行区分,鸟类学家们认为,将其称为朱鹮更确切。

  专家告诉我们:地球上曾经有160 万种鸟类,由于天然和人为的原因,许多鸟种都相继灭绝了。到更新世早期,鸟类尚有12000 多种,历经几次冰川的大规模侵袭,大约又有1/4 的鸟种毁灭,当时代的脚步迈入20世纪后,地球上的鸟类仅有9000 种左右了。也正是这个原因,专家们不止一次地呼吁:情况危急,人类再也不能听任鸟类继续灭绝!

进度太慢了

1979年3月,正值春暖花开,刘荫增带着三位队员,再次踏上了寻找朱鹮的征程。这一回他们进入燕山山脉,之后沿着黄海和渤海一路向前,直到走进靠近朝鲜半岛的千山山脉,才折身西行。

  回忆那段时间的工作,刘荫增最大的体会就是一个字:慢。

  进度确实太慢。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他们要跑的范围太大,无论是此前的大别山、天目山,还是如今的燕山、千山,包括后来的吕梁山、中条山等,他们只能选择性地进行考察,真要是每一座山脉、每一条沟谷都伏下身子进行细细密密的考察,即使再为他们增加十倍的力量,仍然不够。

  掉头西行后,他们出娘子关,进入山西地界,之后过太原,到临汾,越过中条山直抵西安。

  刘荫增首先找到西北大学做鸟类研究的闵芝兰、做兽类研究的陈服官以及陕西动物研究所的史东仇等同行。此时陕西方面同样在调查和寻找朱鹮,和中科院的科考队一样,大家一谈起朱鹮,全都摇头。至少十多年中,没有任何一位专业研究者能够有条件去悉心研究朱鹮,更谈不上看见过朱鹮。

  陕西省林业厅对刘荫增的到来非常重视,厅长亲自出面,将“陕西朱鹮调查小组”的专家们邀集在一起开会。大家先是交流前一阶段的工作心得,探讨西部朱鹮历史分布的情况,再就是商量继续寻找朱鹮的方向和路线。大家对朱鹮的消失普遍不解,也普遍不甘。

  会散后,在林业厅的组织下,各路专家分乘车辆,赶往汉中。

  其时已是冬天。

  到达汉中,先是听取整体情况的介绍,再根据这些情况做具体分析,大家认为,相比较而言,洋县最具备朱鹮生存所需要的各种条件,于是继续赶往洋县。谁知在洋县问起朱鹮的情况,各行各业的回答高度一致:多年不见这种鸟了。

  专家们不死心,他们知道真正要寻找朱鹮,必须下到基层,必须深入民间。但是大海茫茫,究竟朝哪里的基层去,往哪里的民间走,却需要必要的线索,而他们恰恰缺乏线索,于是在一阵紧锣密鼓却也不无茫然的奔波后,仍然无果。

  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头几年,老百姓还相当穷,体现之一是每个人每个月的吃粮都是定量的,而且每个月都必须搭配一定数量的粗粮。汉中物产丰富,环境幽宜,是难得的鱼米之乡。当考察队的专家们乘车返回西安时,心里满是怅惘,却也暗揣喜悦——他们乘坐的车上,满满当当地拉载着大米。

  那一回考察,给刘荫增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些印象是多方面的。比如在汉中,一位领导干部听说考察队千里迢迢赶来是为了寻找一只鸟,大瞪着眼睛不理解。再比如当时吃饭要交粮票,粮票又分地方粮票和全国粮票,只有手里握有全国粮票,地方干部才能够到陕西以外的地区出差吃饭。刘荫增和他的队员们带的是全国粮票,仅此一点,洋县招待所就非常欢迎他们。

  但是最让他难忘的还是洋县这片土地。当考察队驱车返程时,他脑子里萦绕着的始终是洋县的环境:依山傍水,植被繁茂,气候温润,湖塘密集,无论是汉江两岸还是靠近秦岭的浅山丘陵区,到处可以看见大片的湿地和稻田,可以说,这样一种环境,太适合朱鹮的栖息和繁殖了!

  为什么就见不到它们呢?

  不久,国务院环境保护委员会向中科院和林业部了解朱鹮调查的情况,并表示关切:到底是什么情况?中国到底还有没有朱鹮?为什么至今还不见音讯?

  考察队据实汇报。

  汇报中,他们坦诚地讲到考察进度缓慢的原因:主要是缺乏交通工具。火车只能通到比较大一些的城市,而朱鹮则生存在比较偏僻的山区丘陵地带。这些地方连一天一趟的公交都没有,只能步行前往,这就极大地影响到速度。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谷牧得知情况后,当即为他们特批了一辆212 吉普车,并指示他们坐车考察,加快进度,争取尽快有个明确的结论。

  212 吉普俗称军用吉普,在当时的中国,只有县委书记以上级别才能享用。不仅如此,考察队一直使用的是十二万分之一的地图,有关部门又特事特办,批准他们携带五万分之一的地图。这样的地图属于军用地图,也属于国家机密。至今刘荫增记得很清楚,在这份地图上,每一个村落都得到了标示。整个考察过程中,这份地图都必须单独存放在保险箱里,不许轻易取出,更不能公开使用。

五根羽毛的希望

1980年春季,考察队再次西行。

  由于已经配备了吉普车,这一回他们是驱车而行。路况不好,吉普车每小时跑四十公里就算到顶。

  经过两年的考察,他们对寻找朱鹮的认识已经越来越深入:历史上过着南北迁徙生活的朱鹮,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尤其是他们在东部地区跑过后,发现那里的人口密度太大,加上工农业发展较快,声响嘈杂,河池污染,朱鹮是一种对生态环境要求很高的鸟类,显然不可能在那样一种环境中生活。

  与此相反,中西部地区地广人稀,环境闭塞,尽管考察的难度比东部大得多,但恰恰如此,这里藏珠蕴玉的可能性也比东部大得多。在平原地区,一个村庄的人说没有看见过朱鹮,就基本可以确定周边几十里范围内都没有出现过朱鹮。但是在中西部地区——尤其是在秦岭山区,往往隔一条山沟,所见所闻就会有明显的差别。

  经过两年的来回奔波,考察队已经初步形成了朱鹮灭绝的结论,这使得考察工作接近了尾声。表现在人数上,是考察队从当初的六个人减少为三个人。这三人中还包括一名司机。

  刘荫增一行三人从北京出发后,先是翻过太行山,进入山西南部,在黄河两岸奔波考察了一段时间,进入河南。

  5月中旬,考察队沿着黄河,自东向西地进入了秦岭北麓与渭水南岸的浅山丘陵区。天下大雨,前行的步伐时时受阻。按原定计划,他们准备在陕西周至县的西南、太白山主峰的东侧翻越秦岭,之后曲折南下,一边考察一边往洋县去,但是没想到暴雨不止,山洪大面积地冲毁了公路,这就迫使他们改变计划,直接向西。

  经宝鸡,赴天水,到兰州。

  在兰州,他们接触到兰州自然博物馆一位工作人员。完全是不经意间,这位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他曾于20世纪70年代初参加过甘肃省野生动物资源调查,那次调查中,他在甘肃东南部康县一个叫岸门口的地方见到过朱鹮!

  甘肃康县!又是甘肃康县!

  岸门口是一个地名,距离康县县城约十公里。

  当考察队夜以继日地赶到岸门口时,发现这里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岸门口是康南林业总场所在地,已经建起了木材加工厂和算盘厂等。尤其是木材加工厂,电锯整天都在尖利地嘶吼,再加上周边水田大幅减少,污水急剧增多,所有这一切,都预示着朱鹮不可能在这里生存了。

  经过反复观察和走访,他们确认,岸门口已经没有朱鹮了。

  刘荫增不死心。

  康县属于武都地区②。武都和天水地区不仅同属于秦岭西部地段,而且历史上都属于朱鹮的分布区,也理所当然地是考察的重点。鉴于此,考察队在这两个地区所辖的康县、徽县、文县等地,选出二十余个比较适合朱鹮栖息繁殖的点,准备逐一考察。

  在天气正常的情况下,他们首先会去那些环境安静,有水田、有植被、有河流湿地和有大树矗立的地方去考察。尤其是那些沟坡适度、人田皆有的地方,更是考察的重点。谁知不巧,当年夏季大雨不断,导致河水暴涨和山石滚塌,使得考察队寸步难行,面对现实,他们只好调整方案,改野外考察为就近走访调查。

  他们先是去各县乡的土畜产品收购站打听——许多人打了动物和鸟类,除过剥皮割肉供自己使用和食用,再就会出售给土畜产品收购站。去收购站打听,是捕获信息的捷径。

  其次是去山区一些三线工厂打听。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秦岭山区陆续迁入了一些三线工厂。这些工厂的工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可以用厂里现成的材料和机器为自己制造猎枪。一旦有了猎枪,打猎就蔚然成风。不少职工稍有闲暇,便端着枪四处打猎。真正打那些凶猛的野兽,需要潜入深山,也需要面对危险,一般他们不敢,于是优哉游哉地打鸟就成了他们的最佳选择。

  这天,考察队走进了一个三面环山、周边环境和植被都很好的工厂。听说他们是中国科学院的考察队,是专门来寻找一种鸟的,全厂员工顿时兴致勃勃,不少人热情地把平时积攒下来的一扎扎鸟羽拿给他们看。

  多年后,刘荫增写文章记录了这一刻:

  在数百根各色鸟羽中,我们发现了一根朱鹮的第五枚初级羽毛!我的眼睛亮了,潮湿了,继续仔细察看,竟然又找到了一根飞羽和三根尾羽!

  “你们什么时候看到过这种鸟?在什么地方?”我们急急地问。

  朱鹮羽毛的收藏者告诉我们,大概是四五年前,夏末的一天早上,他在山脚下的水田中见到三只这样的鸟,起初以为是白鹭。那鸟儿见有人走来,倏地向河边一株大树上飞去,他一眼就看中了那美丽的白里透红的羽毛,便蹑到大树较近处,举枪射击。

  这位工人告诉刘荫增:当天他打死了一只,把鸟儿拎回来后,大家都觉得好看,却不知道它叫什么。

  工人又告诉刘荫增:之所以打鸟,就是为吃肉。后来他尝了一下这种鸟的肉,不好吃,不过羽毛很好看,所以把羽毛留下来了。

  刘荫增很着急:“不是说一共三只吗,那两只呢?”

  “飞走了。”

  “飞哪里去了?”

  工人回答不出。

  “后来又见到过它们吗?”

  摇头。

  “一直没有见到吗?从此再没有见到吗?”

  “没有,一直没有。”

  刘荫增心里一阵冰凉。

  想了想,只能是这个结果。物伤其类,一只朱鹮被打死,其他的朱鹮就不会再来这里觅食了。

  他心里很沉重。踏遍万水千山,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朱鹮的踪迹。虽然只是五根羽毛,但这五根羽毛给他们带来了多大的希望呀!谁知这希望竟来得快,走得也快,转瞬就不见!

  沉默片刻,他向这位工人周边的同事和朋友继续询问,反复追问,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直到确认再无人看见过朱鹮,这才彻底失望。

  临别,他一再叮嘱工人们:今后遇见这种鸟,千万不要再打。这种鸟非常珍贵,不光中国重视,全世界都在重视。

  又说:“明年我会再来这里看看。”

  ……

  那天,当吉普车载着考察队返程时,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天空阴霾,周边阴霾,刘荫增心里同样一片阴霾。

  这真是糟糕,真是出乎意料,也真是让人失望和沉重。

  不过……不过这五根羽毛毕竟为他点燃了一丝希望。无论如何,几年前这里出现过朱鹮。这是迄今为止,距离他们最近的时间段出现的朱鹮。这五根羽毛至少说明,朱鹮即使在中国灭绝,也只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一旦这个时间段被确认,中国存在朱鹮的可能性就大大地增加了!

我下结论,我就得负责任呀

整个夏季,考察队都在武都和天水一带考察。

  直到秋季,他们才从秦岭深处的徽县渡过嘉陵江,沿着陕西的凤县、留坝、勉县进入汉中盆地。

  汉中盆地北傍秦岭,南依巴山,素有“小江南”之称。这里气候温润,雨量充沛。一条磅礴的汉江,自西向东奔流,形成了两岸大片的滩涂和湿地。秦岭山脉不仅是中国南北方的分界线和长江黄河的分水岭,而且是中国野生动物区系划分的关键地带,是野生动物品类聚集的美丽家园。对考察队而言,最吸引他们的一条是:无论1964年那只最后击落的朱鹮标本,还是三线工厂发现的那五根美丽羽毛,都源自秦岭,也都距离汉中很近。如果说概率,那么这里有朱鹮的概率最大。

  果不其然,这一回进入汉中盆地后,他们很快就得悉了朱鹮的消息。

  事情发生得很偶然。有一天,他们在城固县的一个渡口坐摆渡船过汉江。艄公是位六十岁左右的老汉。看见刘荫增等人肩背爬山袋,脖挂望远镜,手里还提着有很长镜头的照相机,于是兴趣十足地和他们搭讪。这一搭讪,刘荫增就把朱鹮的各式照片拿给他看,问他见过这种鸟没有。

  艄公信心满满:“见过。这种鸟有。”

  “在哪里?”

  艄公用手指着远处的一条小河:“顺这条河往山里走。多了。我小时候常看到这种鸟。一到秋初,就飞到河边来吃鱼。”

  “近些年你见到过没有?”

  “近些年见到少。”艄公很诚实,“不过还是见到过。偶然见一次,不多。”

  刘荫增还是不放心,想了想,追问了一句:“这种鸟不光羽毛白,身上还有红色。”

  “对的。连翅膀都发红。”

  话刚落音,三个人就怔住了。

  对他们来说,这是个不期而遇的、天大的喜讯。他们开始详细地询问艄公,他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看到的这种鸟?是在哪里看到的?又再次追问,他看见的鸟和相片上的鸟有没有区别?如果有,区别在哪里?会不会看走了眼?

  询问的结果,艄公说的确实是朱鹮。

  就从这天开始,三个人每天顺着这条小河往山里跑,一跑就是三四十里。沿途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牢牢地盯着每一只形状与朱鹮相似的大鸟,也细细地观察每一棵大树上搭建的鸟巢。山里的鸟确实很多,鸟巢同样很多,但是遗憾,所有看见的鸟都是白鹭、苍鹭、夜鹭以及少量的池鹭。包括鸟巢,同样被各色各样的鹭鸟占满了。

  连续几天后,他们的信心动摇了,进而怀疑艄公所说的鸟有可能是池鹭。池鹭脖子上也长有棕红色的羽毛,如果不是专业的鸟类工作者,很难分辨。

  刘荫增专门赶回城固渡口,拿出鸟类图谱请艄公再看,并特意将池鹭指给他分辨,提请他注意这两种鸟的区别。艄公多少有些生气,说:“你呀,咋就不相信人呢!这种红脖子的鸟有几种,你们要找的是红鹤,我不会认错!”

  充满自信的口气,又给三个人鼓了劲儿,大家沉下心来,继续沿着小河找。找不着,再扩展范围,沿着大河两岸找,足迹遍布洋县和城固。寻找中他们发现,洋县和城固环境大体一样,植被都很好,环境比较闭塞,打眼一看,就是朱鹮生存的风水宝地。

  但是细细观察,不利的环境因素同样很多,而且这些不利的因素在陆续增多,如果不出意外,将一年比一年多。

  以洋县为例。

  首先,县城周边虽然人口密度不大,但由于树木被任意砍伐,适宜朱鹮做巢的大树已经基本没有了,偶尔见到几棵大树,也都在人来人往的村口或路边,朱鹮显然不会在这样的树上做巢。

  其次,汉江两岸浅山丘陵一带,适合朱鹮做巢的大树无疑比县城周围多一些,但多得有限,偏偏这多得有限的大树上,还被白鹭和池鹭一类的鹭鸟占满了。

  反复考察形成的第一个结论是:朱鹮缺乏住处。尤其是在县城周边一带,无树可居。这就意味着,县城周边存在朱鹮的可能性不大。

  再看吃的。

  据文献记载,朱鹮的食物一般为河网湿地里的小鱼小虾。其中非常突出的一个特点是它喜欢与农家相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农家才有水田;有水田才有朱鹮易于捕捉的小鱼小虾等水生物——最早洋县生产的是单季稻,稻田里一年四季都有水。如今为了提高单位面积产量,许多原有的水田都改成了双种。即每年冬天先要排净田水,种植小麦或油菜等旱作物,等收割后再灌水种植水稻,这无形中使得每年相当一段时间里,洋县水田里都没有水。稻田没水,也就极大地减少了水生物。

  一缺住的,二缺吃的,朱鹮该怎么在这里生存呢?

  ……

  但是他们不死心,继续鼓着劲儿寻找。生活中有许多事情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他们期望着奇迹能够出现,为了这个期望,继续埋头苦干。

  足足寻找了半个月,始终没有结果。

  年底来临,考察只好告一段落。

  蒹葭苍苍,冬雾茫茫。当考察队驱车返程时,大家的内心复杂而纠结。从1978年秋到1980年底,已经整整奔波了三年,他们考察的足迹先后到达了11个省区的260 个点。在皖南地带,他们听说了有朱鹮而不得见;在陇南山区,他们眼见了羽毛却无处觅;如今,艄公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有朱鹮,可是顺着艄公指引的方向往来奔波,依旧未能如愿。

  中国到底还有没有朱鹮了?

  谁都回答不出来。

  唯一能够回答的是,虽然洋县的大环境大生态已经不那么理想了,但相比之下,它仍然是最适宜朱鹮生存的。洋县境内汉江水系流域面积达2841 平方公里,境内有金水、酉水、灙水、溢水、湑水五大水系,其中流域面积超过20 平方公里的河流达到43 条。洋县不仅有温润的汉江两岸,有大片的稻田湿地,而且顺着秦岭各条支脉下来,由高到低,自北而南,河流和植被布满了丘陵沟谷。粗粗统计,在洋县3206 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2000 多汪水塘,80 多座水库,20 多万亩稻田,所有这一切,都为朱鹮的生存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如果中国还有朱鹮,那么它们不在洋县栖息,又能去哪里呢?

  按照程序,每年考察结束,刘荫增照例要写一份考察报告,对考察所涉及的区域和范围,包括方方面面的内容进行归纳和总结。

  从1978年到1980年,三年的考察报告结论始终如一:没有发现朱鹮。

  一个让刘荫增倍感压力的情况是,在他带领考察队寻找朱鹮期间,国务院环境保护领导小组已经又催了两次:时间这么长了,怎么还没有找到朱鹮?中国到底有没有朱鹮了?需要尽快拿出结论来。

  动物所的领导征询刘荫增的意见:是不是尽快形成定论,上报国务院?

  刘荫增非常为难。

  彷徨中,中科院已经召开了学术委员会。先后两次的学术委员会议,认真讨论并通过了刘荫增的考察报告,又着手修改了一下报告的文本,准备正式上报国务院,同时做好了对外宣布朱鹮在中国已经灭绝的准备。

  四十年后,提起当年的往事,刘荫增记忆犹新。

  他说:“说中国没有朱鹮了,十几年都没有见到了,这是事实。但是作为考察队的负责人,你要给出这个结论,得有切实的根据。你说没有了就没有了吗?你是怎么调查的?都调查了哪些地方?凭什么证明它没有了?如果结论只是对几个朋友随便说说,那好办。问题是你要对全世界发声呀!要是这边刚宣布没有了朱鹮,那边突然飞出来一群,即使只飞出来一只,你怎么说?你不光是打自己的脸,而且是给整个中国丢人呀!所以虽然学术委员会通过了考察报告,也认可了中国朱鹮已经消失的观点,但是到底向不向国务院递交这份报告,我仍然犹豫,觉得压力太大了!”

  刘荫增承受着压力,中科院也承受着压力,包括中国政府同样承受着压力。虽然只是一只小小的鸟儿,但全世界都在等待消息,这种鸟到底有没有了?你不能总是拖着,得有个讯儿呀!

  中国政府的责任和压力,无形地传导给中科院,也使动物研究所倍感压力。尽管如此,动物研究所仍然没有草率。他们不追逼,更不强迫,只是再一次征求刘荫增的意见,可否上报现有结论?

  几经犹豫的刘荫增终于回答了:我想再走一次。

  动物所领导有些不安:国务院已经催了几次了,而且我们也口头报告中国没有朱鹮了,你们辛辛苦苦找了三年,确实没有找到呀!

  刘荫增坚持:再跑一次吧。你们就说我本人请求再跑一次!

  所领导仍然担心:问题是能不能跑出来新的结果?

  刘荫增回答:跑出来跑不出来都得跑。这件事情太重大了,我下结论,我就得负责任呀!

  所领导尊重了他的选择。

  尊重不是一句空话。野外考察是列入国家课题的,每年国家要为此拨出专门的经费。按照今天的观点,经费不多。一人一年1500 元到2000 元。但是如果和工资比照一下,就不少了。刘荫增月工资64 元,这笔经费相当于他两年的工资。

  20世纪80年代初,每年有1500 元到2000 元的考察经费,确实相当难得。这笔经费不光是吃住行用,而且包括车辆的汽油费和各种杂费,刘荫增必须节省着使用。而另一个情况是,经过几年的寻找,绝大多数人都不能再跟着他去洋县了。包括西北大学生物系和陕西动物研究所那些热情支持他的专家们,都纷纷撤离。不是他们不再热心,更不是他们不肯出力,而是他们本身都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将精力长期耗费在这件事情上。除此而外,还有一个非常现实的原因就是经济。当时无论单位还是个人,经济上都很困难。不仅缺乏出差的经费,而且吃饭的粮票都很难领出来。

  1981年春节过后,考察队再度出征。

  说是考察队,其实只剩下最后两人——刘荫增和一位叫小李的司机。他们从北京出发,先是赶往河南的熊耳山,继而到湖北西部与四川接壤的大巴山,接下来沿着汉水西进,再次进入汉中盆地。

  之所以去熊耳山,是因为著名动物学家傅桐在熊耳山对鸟类进行考察时,曾在这里看见过朱鹮营巢。

  吉普车驶出北京时,刘荫增的心情是欣慰的。好好歹歹,总算又继续寻找了。虽然很可能还是找不到,但毕竟,有了这次寻找,在做出最终结论时,他心里会多一份踏实。

  但是当熊耳山寻找无果,大巴山考察无果,吉普车第三次驶入汉中盆地时,他却再一次忐忑起来。如果说寻找朱鹮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这里,那么这一回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假设宣布朱鹮已经在中国灭绝,那么将来究竟打脸还是不打脸,汉中和洋县都是关键!也因此,在这里付出汗水,是值得的,必须的!

  吉普车一路颠簸,刘荫增默默地看着春意盎然的汉江两岸。那一刻,满眼是绚丽的风光,内心却满揣着愁绪。

  好在,这是最后一回,行不行都在此一举了。

金家河的鹮影

到达洋县,是1981年4月中旬。

  正是春天。

  这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也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各类大小动物、包括各类植物都蓬勃而活跃。根据文献记载,这也是朱鹮产卵孵雏的季节。后来的事实证明,刘荫增选择这个季节到达洋县,非常关键,极为正确。

  刘荫增和司机小李住在洋县林业局的职工宿舍里。林业局距离县城有一段距离,来往不大方便,但这里是一座独立的小院,环境幽静,没有干扰,他们非常喜欢。

  县委县政府对刘荫增的到来很重视,专门将干部们集中起来开会。县委书记主持会议,很实在地对大家说:北京中科院来的同志有个事要给大家讲一下,大家一定要认真听,要认真按人家讲的执行。

  于是刘荫增详细地为大家讲述朱鹮。他感觉到了,大家都听得疑疑惑惑,不过疑惑归疑惑,却丝毫不妨碍他们认真按他说的去做,这就好。

  刘荫增和县政府商量,请洋县电影院在每场电影放映前,加映一下他制作的朱鹮幻灯片,幻灯片上全是姿态各异的朱鹮。他反复想了,这种形式可以让老百姓很直观地接受,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

  此后的日子里,电影放映员在放映电影时,总是尽职尽责地先播放朱鹮的幻灯片,每到播映结束,还特意要加喊一句:“都听好了,哪个发现朱鹮,抓紧时间来报告!国家奖励100 元!100 元呀!”

  顿时全场沸腾。

  有些观众打眼一看幻灯片,就认出了这种鸟,说:红鹤嘛!

  但更多的观众不熟悉红鹤,将朱鹮当成了白鹭。白鹭和红鹤外形极像,区别只在于颜色。无论翅膀还是脚爪,红鹤红,白鹤白。但这样一种区别,对那些非专业人士是忽略不计的。何况幻灯片上介绍说,这种鸟喜欢在老榆树和大青树上建巢,这和白鹭完全相同。于是很快出现了一道风景:隔三岔五就有人跑来报告,说发现了朱鹮。

  刘荫增倍感疑惑,如果到处都有朱鹮,为什么他死活找不到呢?

  但疑惑归疑惑,他还是要去落实。这一去才明白,观众报告的除过白鹭,再就是苍鹭——类似情况他早已经历过了,无论在安徽还是在河南。

  不仅如此,刘荫增还数次“上当”。比如有人来报告家中树上发现了朱鹮,让刘荫增开车去看,报告人在自告奋勇地为他带路的同时,顺势往车上装些东西朝回捎。结果开到家里后,且不说朱鹮,连白鹭和苍鹭都没有,而车上的袋子却急忙卸不完。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放映幻灯片,也一天又一天地接待报讯人,还一天又一天地开车出去考察。日子一长,刘荫增越来越灰心。他想起在甘肃康县附近发现的那五根羽毛,于是收拾行李,准备去那里再看看。

  他没有想到,转机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距离洋县县城六公里外有个孤魂庙村。村里有位农民叫何丑旦,也有人将他的名字写成何丑蛋。究竟是“旦”还是“蛋”,没人搞得清,但这个名字很有特点。多少年后刘荫增仍然牢牢地记得何丑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名字。

  有一天下着雨,何丑旦干不成农活,跑到县城来看电影,于是很自然地看了幻灯片,这让他一阵狂喜,半个多月前他去山里砍柴还看见过这种鸟。

  第二天一大早,何丑旦连早饭都没吃,就乐颠颠地跑到林业局,信心满满地报告说,他知道哪里有朱鹮。

  接待何丑旦的是洋县林业局的姚德山,他是部队上转业回来的,也是专门抽出来配合刘荫增工作的。经历了多次报讯,姚德山同样慎重,他反反复复地询问情况,最终觉得这一回比较靠谱,于是急忙联系刘荫增。

  谁知刘荫增去了汉中。

  姚德山就转告何丑旦,请他辛苦一下,明天再来。

  第二天,何丑旦欢天喜地的又来了。

  姚德山带着何丑旦找到刘荫增,很诚恳也很认真地说:“刘老师,我反复问了,这回有可能是真的。”

  刘荫增大为惊奇,想了想,他问何丑旦:“你是在哪儿看见这种鸟的?”

  “金家河。”

  刘荫增急忙摊开地图:“金家河在哪里?”

  “马道梁上边。”

  一听他说马道梁,刘荫增暗自摇头。

  之所以摇头,是因为他知道马道梁。马道梁的海拔已经上了千米,而他所查阅的文献资料都清清楚楚地记载着,朱鹮栖息在低海拔区域。这记载不仅符合实际,而且符合逻辑。只有在低海拔区域,才会有滩涂、湿地、水田、农家……所有这一切,都是朱鹮生存必备的条件。其他不论,朱鹮待在那么高的海拔上,它去哪儿寻找食物?如果连最基本的食物都解决不了,它怎么朝下活?

  谁知何丑旦信誓旦旦,说:“没问题,就是这种鸟!肯定是!”

  刘荫增就拿出相片,请他再看。

  何丑旦看过相片,依然坚持他没有看错,依然坚持他看见的鸟是红鹤,就是电影上放的朱鹮!

  刘荫增还是不放心,从各个角度不停地提问。何丑旦感觉到了他的怀疑,心里有些不高兴,他觉得自己振奋了两天、自豪了两天,也早出晚归地奔波了两天,怎么就落下这样的结果呢?

  好在刘荫增始终没有催他走,而是很有兴趣地继续和他聊。

  聊天中,何丑旦一眼看见屋子里有杆德国造猎枪,顿时双眼发亮。他喜欢打猎,可他打猎用的枪和眼前这杆枪比起来,有天壤之别。这杆猎枪不仅周身雕花,而且是双筒的,那工艺,那质地,只需打眼一看,就能感觉出它的不凡。

  何丑旦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拿起猎枪,翻来覆去地把玩。

  刘荫增就在一旁继续提问:“你看见的红鹤有窝没有?”

  “有。”

  “孵出小鸟没有?”

  “孵出来了。”

  “几只?”

  “两只。”

  刘荫增有些愣怔,此前几乎所有的农民来报告消息,都说自己看见的朱鹮窝里孵出来四五只小鸟,这其实是典型的白鹭育雏现象。白鹭觅食育雏的能力很强,每窝雏鸟都在四五只左右。如今何丑旦看见的这窝鸟孵出的只有两只,无论如何,这与众不同。

  想了想,刘荫增又问:“你说的这种鸟,窝搭在什么地方?”

  “大树上。”

  “多大的树?”

  何丑旦想了想:“有二三十丈。”

  “树上有几个窝?”

  “就一个。”

  “周围呢,周围还有没有大树?”

  “有。”

  “有没有其他窝?”

  “没有。”

  “就这一个窝吗?”

  “就这一个。”

  刘荫增不再问了,他隐约觉得这一回情况确实不同。白鹭不仅一窝多雏,而且习惯于密集地搭窝——从来到洋县以后,说鸟巢里有四五只鸟,说周边一眼能看见好几个窝,这是常态;而一个巢里只有两只鸟,周边看来看去只有一个巢,这还是头一回。

  沉默片刻,他再次提问:“你看见的鸟是什么颜色?”

  “去年秋上身子是白的,翅膀发红。”

  “现在呢?”

  “现在没那么好看了。”何丑旦有些沮丧,“后背灰麻麻的。”

  刘荫增眼睛陡然睁大了,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突然就下了决心:“这样,抓紧时间准备,明天我们进山!”

  第二天一大早,刘荫增在姚德山的陪同下,由何丑旦和一位叫何天顺的小孩子带路,先是开车到达洋县四郎乡③,再往前没有车路了,于是让小李驾车返回,剩下四人徒步入山。

  一边走,刘荫增一边观察和记录沿途的地貌植被等特点。实践告诉他,做好记录非常重要。包括周边的树是什么树种,有多少年树龄,高矮程度如何,所有这些平素不起眼的细节,关键时刻都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峰峦高擎,深谷渺然。他们很快走进了秦岭中山区。与浅山区相比,这里的人烟明显稀少,除了溪流开阔处有个别农家相邻外,其他农舍都稀疏地散布在植被映掩的沟谷中,抬眼四望,偶尔能看见零星和小块的稻田。

  马道梁像一条鱼脊,隆起在一道大峡谷旁。山路逶迤,左右盘旋,当他们汗流浃背也气喘吁吁地上到马道梁后,已经是下午快六点钟了。四个人抓紧时间朝金家河的下坡路上走。正在这时,西边天际传来两声“嘎嘎”的鸣叫,随后远远地飞来一只大鸟。刘荫增瞄了一眼,没有在意。洋县境内遍布鹭鸟,他早已见多不怪。天黑在即,他们必须抓紧时间赶路……

  几乎是闪电般的一瞬间,他陡然停脚:天已经这么晚了,为什么这只白鹭会飞到这么高的山岭上来?

  完全是一种本能,刘荫增再次抬头朝这只鸟看。这一看他呆住了。白鹭飞翔的时候,脖子是朝后缩的,缩到一定程度后再昂起头,整个形态像是甲乙丙丁中的“乙”字。而这只鸟不同,它飞翔时脖子朝前伸着,像丹顶鹤那样,是直着脖子朝前飞。

  刘荫增是内行,从鸟的飞行姿态上就能够做出基本的判断。他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地望着这只鸟。它已经越飞越近,越看越清。终于飞过头顶时,他一眼看见它翅膀底下呈现的是彩霞般的绯红色。

  朱鹮!

  一点儿不错,是它!是朱鹮!

  那一瞬间,浑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他一动不动地呆立原地。“踏破铁鞋无觅处”“众里寻他千百度”——无数的诗句和字眼接踵而出,所有的语言却又都无法确切地表述那一刻。想想看,整整四年的跋涉,五万公里的行程,如雨的汗水和无尽的奔波,突然在一个完全预料不到的场合中得到了圆满的收官!他内心激荡,本能地抬头仰望,直到腿脚毫无来由地突然一软,整个人包括肩上背着的爬山袋都朝坡下滑去。

  多亏身边的人反应快,将他前堵后拥地拉住。

  不需要任何解释,几个人同时明白了所有。那一刻,山河壮丽,日月并辉。他们全都仰脸望着天空,全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只大鸟,看它向哪儿飞,朝哪里落。夕阳已坠,晚霞将消,这只鸟不可能朝更远处去,它只会在附近栖息……

世界上没有如果

确认看见朱鹮后,问题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此前所有国内外的文献资料,包括刘荫增根据三年多考察撰写的报告,都一致认为朱鹮生活在海拔四百米到五百米以下的低海拔区域,如今这只朱鹮栖息在海拔千米的上空,这意味着此前的结论将被推翻。

  形成结论不是个简单事情,推翻结论就更不简单,刘荫增的精神高度紧张,眼下朱鹮飞到了千米的高度,这不容置疑,但这个不容置疑有没有疏漏之处?能不能借此推翻之前的结论?如果推翻,依据是什么?仅仅一只朱鹮出现在这里,能说明什么?说明多少?

  而另一个让他高度紧张的事情是,苍茫天空中,他看见那只朱鹮自西朝东飞来,当时他滑了一跤,朝坡下直出溜,在拼命稳住自己的同时,他听见何丑旦喊了一声:“朝金家河去了!”

  金家河在洋县城北四十里外,是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见的山间小盆地。这个小盆地东西窄长,有十来户人家。这十来户人家顺着沟谷,挨坡傍泉地散居着。刘荫增四人走进金家河时,夜深人静,皓月当空,劳累了一天的农人早已入睡。所幸姚德山和何丑旦对这里很熟悉,在他们的引导下,很快摸到了一户农民家。叩开柴扉,讲明缘由,纯朴的山里人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屋。

  当晚他们在这家农户落宿。

  刘荫增心情急迫,与主人聊起朱鹮。主人大瞪着眼听不懂。何丑旦就在一旁提醒:“红鹤,红鹤。朱鹮就是红鹤。”

  主人这才恍然:“红鹤呀,有。”

  “在哪里?”

  “环坝。”

  “环坝在哪里?”

  “过河向西,往前走三里多,章老汉家屋后面。”

  所有人都激动难捺,都怀着殷切的心情等待天明。

  让他们完全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就天降大雨,根本出不了门。

  第三天,仍然在下雨,只是不那么大了。眼看着跋山涉水已无大碍,四个人按捺不住,抓紧去环坝。

  刘荫增在自己写的文章中回忆道:

  一路上,我们看到山间水田尚未插完秧,田中蝌蚪游嬉,有些水生昆虫幼虫浮在水中。光滑的田坎是新近培修的,除了人的脚印外,不时可以见到鸟兽的足迹。鸟的足迹中大部分是鹡鸰的爪印,其次有些爪印是喜鹊、乌鸦和红嘴长尾蓝鹊等的。在这些爪痕中,有一种看上去比野鸡或锦鸡的爪子要大些的爪印,它的三个前趾会拢的两条趾间夹角处,微有一些蹼痕,从爪印尺度和形状分析,好像是朱鹮在田坎停歇时留下的痕迹。我们好不喜欢,再仔细查找,发现这一带朱鹮的爪印很多。

  气喘吁吁,紧赶慢赶。终于走到章老汉家时,家中却无人。

  四个人站在院舍前,仔细打量着四周。

  章老汉的三间瓦顶屋建在山坡下,屋后大约三十度角的斜坡上有五棵大树长在灌丛荆棘之中。我沿屋后小路攀登而上,来到树下。顺着一棵树干向上望去,大约在十五米高的树杈处有一个浅篮子状建造粗陋的巢,巢中无鸟,它是不是朱鹮的巢呢?我们当中没有人见过,不敢断定,只有向章老汉问个究竟了。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章老汉回来,四个人干脆去找他。这一找,才知道章老汉年近七十了,正弯身在水田里插秧。由于年纪大了,他搬了张长脚凳坐在田中,插完一小片秧,再移动长脚凳,坐在凳上继续插。

  四个人走上前,热情地向他打招呼,短暂的寒暄后,刘荫增就直奔主题,问他见没见到过红鹤?

  章老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他一眼。刘荫增敏感地发现,这一眼看得有些特别。

  果然,章老汉迟疑了一下,似乎没有听清:“你……问啥?”

  “红鹤。”

  “……哦,红鹤……见到的。”

  “在哪里见的?”

  “田里。”

  “有几只?”

  “好像……两只。”

  “它们晚上就在你家屋后那棵大树上落窝吗?”

  章老汉又一次抬眼看看刘荫增,于是刘荫增又一次发现他眼神的特别。

  等了一会儿,章老汉迟迟不开口,刘荫增只好追问:“红鹤晚上在哪里休息?”

  章老汉抬手指了指:“在西面山脊那棵大栎树上。”

  刘荫增有些奇怪,按昨晚那家主人的说法,朱鹮也是栖息在章老汉家屋后的大树上呀。

  想了想,他问:“现在呢,现在它们在哪里?”

  章老汉语气含糊地支吾了一声,没有回答。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它们的?”刘荫增变换了一个角度。

  “前些天。”

  “是在哪块田里见到的?”

  章老汉又支吾起来。

  那天,刘荫增发现章老汉的态度很奇怪。每当话题涉及朱鹮,他就含含糊糊,模棱两可,说的话让人听不懂。后来他们提出再到章老汉家去。章老汉虽然有些犹豫,但没有拒绝。

  二十分钟后,他们走进了章老汉的屋子。屋子里摆设简陋。抬眼看去,一切都很破旧。破旧的房屋,破旧的家什,破旧的锅灶,唯独屋角摆放的一副棺材是崭新的。

  主客坐定,他们继续问章老汉,屋后那棵大树上的巢是不是红鹤的窝?为什么巢里不见有鸟?章老汉无法回避,只好回答,回答得仍然含糊,仍然模棱两可。连问几遍,刘荫增才终于听明白了:那棵大树上不是红鹤的窝,而是白鹭的窝。

  他有些惊诧,觉得不可思议。

  整整一下午,刘荫增都像陷入一个巨大的迷宫中。他明明看见那棵大树上有个鸟巢,却无法确定它是不是朱鹮的巢。他始终想搞清楚红鹤是否栖息在这里,但章老汉怎么都不给他个明确的回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眼看着天黑了,四个人只好返回房东家。

  第二天下午,章老汉在城里做事的儿子回来了。刘荫增和他儿子聊起来,这才搞清楚:红鹤确实曾经住在章老汉家,确实在章老汉家屋后坡上的大树上筑起了巢,但眼下那棵大树上的巢,也确实不是红鹤原本的巢。原本的巢是建在旁边一棵大树上的。半个月前,章老汉为给自己做寿材,把那棵大树砍了,巢里的雏鸟也全部落地摔死了。雏鸟摔死后,那一对红鹤夫妇曾经围绕着这棵被砍倒的大树,反复哀鸣,久久环飞。

  刘荫增目瞪口呆。

  世界上的事情竟然这样巧。如果他们早来一个月,甚至早来半个月,两只小朱鹮就完全可能被保护起来。它们很可能是全世界仅存的孤本呀!

  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

  对不懂朱鹮的章老汉来说,小朱鹮摔死就摔死了,在偏远的秦岭山区,这种事情很平常,他压根儿不往心里放。但是没想到刘荫增等人来到金家河了。刘荫增背着双筒猎枪,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村民一看这着装,这派头,马上就感觉出不一般。山里人稀,消息也就传得格外快。尽管昨天下着大雨,村民们还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再下来,红鹤是宝贝,北京专门派人来找它的消息就传开了。如今红鹤飞走了,雏鸟摔死了,这事不得了!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这章老汉就属于不长眼……

  消息同样传进了章老汉的耳朵里,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让他说谎,他说不圆。不说谎,又怕惹祸,于是面对刘荫增的提问,只能支吾。

  当事情终于搞清楚后,刘荫增内心的滋味难以尽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一股难以捉摸的力量在捉弄他,让他在寻找朱鹮的过程中,总是迟到一步。

  好一会儿,他才问章老汉:“旁边那棵树上的窝到底是不是红鹤的呢?”章老汉这回很诚实:“是。”

  “为什么不见红鹤呢?”

  “从搭起新窝,老鸟就有一回来,有一回不来,没准头了。”

  刘荫增不再追问。

  显然,那对朱鹮夫妇对这个新窝的感情是复杂的,它们心里留下了可怕的阴影。刘荫增心里有一种预感,假设这对朱鹮在其他地方找到了合适的栖息处,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天,刘荫增再次赶往那棵大树。他变换着角度,反复端详着上面的巢窝,这个巢窝到底是不是朱鹮搭建的?在没有亲眼见到朱鹮卧巢之前,他不能确认。但是根据经验,这不是喜鹊窝,也不是乌鸦窝,基本可以认为是朱鹮窝。再就是这个窝搭建得十分简陋,十分马虎。显然,不论是什么鸟搭建的,它都是应付一时之需的临时搭建。

  为了进一步夯实判断,他决定看看窝里的具体情况。

  可是树太高,无法看见。

  放在后来的岁月中,事情会非常简单,找到一个地势高的地方,用望远镜朝下看,鸟巢里的情况会看得一清二楚。那些望远镜都是几百倍甚至上千倍的镜头。即使不用望远镜,单纯用照相机的镜头,同样能够进行有效的观察。

  但是遗憾,1981年的中国科考队还无法做到,他们不仅没有高倍望远镜,而且五倍到十五倍的照相机镜头就已经是了不起的长镜头了。

  想了想,他开价一块八,请一位当地的年轻人上树,去看看窝里面还有没有雏鸟。为了留下资料,他特意将相机挂在年轻人的脖子上。那时还没有“傻瓜”相机,他耐心地教年轻人操作:怎样将镜头对准拍摄物,怎样调整焦点,怎样摁动快门……谁知教来教去,把年轻人教得越来越糊涂。刘荫增一看,这德国相机实在太复杂,干脆把另一台简单些的相机交给他,重新教,却依然教不会。最后只好放弃,说:“行了,你就爬上去看吧,看窝里有什么?”

  年轻人学照相机不灵,爬树却是好手。他嗖嗖地爬上去,伸头看了窝里:“没有,啥都没有。”

  “有没有鸟蛋?”

  “没有。”

  “再看看,仔细看。”

  年轻人便继续伸头,继续嚷叫:“没有,没有,真的啥都没有。”

  明明金家河有朱鹮,为什么看不见?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总结出三个原因:

  一、由于伤害了朱鹮宝宝,使这对成年朱鹮对人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进而千方百计地回避人类。

  二、朱鹮所有的营巢④都是为了产卵孵雏。如今它们卵已破,雏亦亡,也就不需要再筑巢了,即使想抓紧时机继续筑巢产卵,也有些勉为其难。很可能,它们重新筑起了巢,却一时产不下卵,于是这个巢就失去了意义,它们也就再不来了。

  三、由于金家河水田较少,可供朱鹮吃的食物也相应较少,所以它们去其他地方觅食筑巢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它们会到什么地方去觅食和筑巢呢?

  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这时候起作用了。刘荫增摊开地图搜捡,发现紧挨着金家河有六个村子。

  为了寻找朱鹮,这六个村子必须挨个跑到。

  根据村民们的反映,金家河这对朱鹮喜欢朝北飞。姚德山在林业局原本就是负责金家河周边片区的林业保护的,他对这一带很熟悉,他告诉刘荫增,金家河北面是他们走过的马道梁,翻过梁后是一个叫姚家沟的村子。

七只朱鹮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黎明即起,从金家河出发,翻过马道梁,很快就走进了姚家沟。

  在姚家沟的沟口,他们碰见了一位农民,刘荫增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这里有没有红鹤?”

  农民有些莫名其妙,怔怔地看着他,随后抬手朝沟里指了一下:“前面。水田里站着。”

  这一回轮到刘荫增发怔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他迈开腿,疑疑惑惑地朝前走,却什么都没有,满沟的树木遮挡着视线,使山水稻田都显得隐绰而模糊。直到拐完一小段弯路,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片灌木丛,他才陡然愣住:灌木丛后有一块水田,水田里有一只大鸟正在觅食。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刘荫增第一时间就确认了,没错,是朱鹮!是它!

  这只朱鹮显然落地不久。它一边觅食,一边不时抬头察看周围的动静。有时还走上田埂,昂首向四处张望。

  刘荫增的心怦怦乱跳。这两天他寸步不离地住在山里,也一直处在寻找朱鹮的期待中,却没有通过任何渠道向上级报告发现朱鹮的消息。原因很简单,这样一件大事情的报告,不能凭嘴说,必须有实打实的证据。而最可靠的证据,就是把他看见的朱鹮拍成照片。一旦拍成照片,那就半句废话都不用说,中国有没有朱鹮,照片一摊,结论就摆在那里!

  是高兴还是紧张?他说不清。那一刻,全部念头只有一个:不能让这只朱鹮飞走。

  他告诉其他人,都原地不动,不要再朝前走。随后一只手端起照相机,另一只手本能地伸向包里去摸长焦镜头。这一摸,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由于做梦都想不到会这样容易地碰见朱鹮,所以他只带了一个中焦镜头,长焦镜头放在金家河的房东家里了!

  那一刻,懊悔之情,翻江倒海。

  可又有什么用?

  他稳住自己,先是原地拍下几张相片,这几张相片虽然隔得太远,难免模糊,但万一朱鹮飞走,可以留下个基本印记。拍完后,他特意缓了一会儿,让朱鹮继续适应一下周边的氛围,这才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朝前——说是朝前,其实是绕着弯子在迂回。他很清楚,所有的鸟类都有着自己的直觉。如果你径直朝它去,它会感觉出来。你必须不着痕迹地迂回,必须让这只朱鹮产生错觉,以免它由于不安而早早飞走。

  他朝斜刺里走出十几米,停脚看看,发现没有惊动朱鹮。于是折身,反向走十几米。再看看朱鹮,还是在水田里觅食。感觉中,它的精神是松弛的,神态很安闲。

  就这样“之”字形地绕来绕去,距离朱鹮便越来越近了。当剩下最后三四十米时,他不敢再直着身子迂回了。

  想了想,他干脆趴在地下,仍然不敢直对朱鹮,而是先向左侧爬行十米,再向右侧爬行十米。直到距离朱鹮只剩最后十多米时,他已经拍了不少相片。这时即使朱鹮飞走,也没有关系了,他这才大着胆子,满身泥土地站起来。这一站起,顿时哭笑不得。朱鹮还是若无其事地在那里觅食,对他的出现满不在乎。

  多少年后,刘荫增给我们讲起这段往事,仍然忍俊不禁。

  他说:“实际上,姚家沟的朱鹮早就和当地农民处熟了,所以它不怕人。

  “当时有几个农民老远看见,都觉得奇怪。这人干嘛呢?看他穿得挺好的,怎么就往地上趴?手里还端个盒子,神神秘秘地乱拱。结果他们都不干活儿了,全站在田里看。有人告诉他们,说我是想挨近这只鸟。他们就更奇怪,说那你走过去不就行了,在地上爬什么?”

  那天在姚家沟,令刘荫增惊喜的事情绝非一件。

  姚家沟有个六七岁的孩子,叫王明娃。他听说刘荫增是北京来的,又背着杆猎枪,还拿着相机拍照,于是第一时间就跟牢了他,而且是那种寸步不离的紧跟。刘荫增觉得很有趣,问他为什么要跟着他,王明娃没有正面回答,只冒了一句:“红鹤在抱娃呢。”

  刘荫增心里一咯噔。他知道“抱娃”指什么。

  “在哪里?”

  刘荫增急忙让王明娃带他去。

  顺着沟底朝坡上爬,老远就看到半坡有一块平地。走近后,发现平地上有两座坟,坟的四周长有十几棵高大的青树。其中一棵青树上有一个鸟巢。

  刘荫增观察了一下地形,发现平地的后坡上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向坡顶。他顺着小路迅速攀高,又迅速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非常巧的是,这里距离鸟巢不远,既能够登高俯瞰,又能够就近观察。他拿出那付并不先进的望远镜对准目标,才看了第一眼,就由不得发出了惊呼:天哪!

  巢里有一只成年朱鹮和三只雏鸟。

  三只雏鸟很活跃,毛茸茸的小脑袋不停地乱伸乱探。

  刘荫增端着望远镜的双手直抖,他死咬牙关,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激动。

  不久,稻田里另一只觅食的成年朱鹮也飞回来给三只雏鸟喂食。

  刘荫增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如果说两个小时前,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了朱鹮;那么此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朱鹮的小宝宝,还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完整的朱鹮家庭!

  当天刘荫增就留在了姚家沟。

  他派人去金家河取来行李,在姚家沟一户姓夏的农民家里借宿,同时用最快的速度召集人手,在鸟巢北面的高坡上搭起一座简易帐篷,以便随时能够拍摄和观察到鸟巢里的朱鹮。

  大树旁边那两座坟分别是清朝道光年间和光绪年间的,坟上刻有碑文。其中一座碑文上显示死者葬于道光十四年。算下来,已经将近两百年了。另一座虽然没有碑文,但从形状和磨损程度看,同样很有年代了。据此推测,这些青树的树龄至少在百岁以上。

  很可能,就因为它们是祖坟上的树,不能乱砍滥伐,才意外地为朱鹮提供了安全的栖息之地。

  姚家沟是一条不宽的沟,整条沟里只有7 户人家,沿沟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三十多亩水稻田。七户人家除过种水稻,再就是在沟两边的坡地上种一些玉米和土豆。这里海拔接近千米。静心观察,满山植被浓郁,四周环境闭塞。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荫增携带的照相机和16 毫米手摇电影机派上了用场,他不停地拍摄着朱鹮,直到把胶片全部用完。又几次去金家河,落实了那里确有一对朱鹮,只是它们已经来时少,去时多。显然,它们从感情和行动上都已经疏远了金家河。

  一切了然于胸后,他赶回县城。他要抓紧整理资料,要把发现朱鹮的时间、地标以及详细过程全都梳理并标注清楚,其中金家河发现的是两只成年朱鹮,姚家沟发现的除过一对成年朱鹮,还有三只雏鸟。

  终于将资料整理完成后,刘荫增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第一时间给中科院发去消息。

  一个小插曲是,何丑旦向刘荫增报告朱鹮的消息是“五一劳动节”期间,之后不到一周就陆续发现并确认了洋县共有七只朱鹮。问题是,究竟确定哪一天为朱鹮的发现日呢?

  按理说,应当从马道梁上看见空中飞过的那只朱鹮算起,但是真正完整和准确地发现七只朱鹮,却有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何况刘荫增需要拍摄资料并完成资料的整理,彼时山区无电,与外界无法联系;再加上报往中科院后,还需要经过学术委员会的审核和认定,于是综合各种因素,最终把发现朱鹮的时间定为1981年5月23日。

  再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中国政府正式对外宣布:中国境内发现了七只野生朱鹮。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及各大通讯社面向全球播出这条消息时,世界鸟类学界瞬间沸腾了!

  (注:该文是长篇报告文学《重现的翅膀——中国朱鹮保护纪实》的第一章。全书共计30 多万字)

  注释:

  ① 在不同的地区和不同的介绍朱鹮的书籍中,对日本最后这六只朱鹮的叫法也有着略微的不同。有的叫“小金”“小绿”“小黄”等,也有些直接叫“金”“绿”“黄”等,本书按照中国洋县朱鹮工作者们的叫法,每只日本朱鹮的前面都冠以“阿”字。

  ② 武都地区即现今的陇南市。1985年5月更名为陇南地区。2004年1月,撤销陇南地区,设立地级陇南市。

  ③ 当时叫四郎公社。20世纪5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中国所有的乡镇都改叫人民公社,人民公社辖属的村庄改叫生产大队或生产小队。1983年人民公社撤销后,恢复了乡镇和村庄的建制和称呼。下文中凡遇此情况,统一按现行的乡镇村庄称呼,不再注释。

  ④ 朱鹮营巢即朱鹮筑巢。营巢是规范的学术用语,本书中大量使用的筑巢、建巢、搭巢、建巢等生活用语,和营巢含义相同。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