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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5月的一天清晨,在靠近板门店不到五十公里的一个被战火毁坏的村庄,背靠峭壁石崖的一栋石墙石片盖的屋子里,腰扎武装带、斜挎着手枪的昌武盘腿坐在炕上,嘴里抽着自卷的喇叭烟,两眼盯着眼前的地图。窗户不时发出呼呼的响声,他时不时抬眼看向窗外。此时外面正下着大雪,铺天盖地的雪花正妖娆地飘洒着,软绵绵地落地后并没有很快融化,而是亲密地拥抱在一起。不一会儿,地上、房上、树上便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洁白的雪花。
昌武正准备往外走,一个人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正好与昌武撞了个满怀。昌武张口正欲训人,一见来人是团部的通信兵小侯,便退后一步,问:“有紧急情况?”
小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团长拍桌子骂人了,命你现在跑步到团部。”
昌武敏锐地一把拉过小侯,问:“团长为啥子发火?”
小侯非常简要地讲了左团长发火的缘由:“今天一大早,左团长要到师部去开会,出院门时见一个朝鲜姑娘正在与哨兵拉扯。团长就问哨兵是怎么回事,哨兵说他也听不懂朝鲜语,那朝鲜姑娘硬是要往院子里闯,用中文说要找张连长。哨兵给朝鲜姑娘讲,这儿不是连部,是团部,没有张连长。团长很生气,命令我马上跑步来叫你,让你跑步到团部。”
昌武刚才还挺拔的腰杆变弯了,脸色生铁似的青了起来。矮昌武半个头的王指导员说:“老张啊!与朝鲜姑娘拉拉扯扯可是禁忌啊!你要是有那个事,你就老实招了,态度好一点,争取从轻处罚;如果没有那个事,你也就不用怕。”
昌武“嚯”的一下子挺直了腰杆,说:“我又没有睡她,我怕个?。那个叫金姬的丫头就是一根筋地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走,到团部去,我看他左大胆能不能把我吃了。”
哨兵持枪立在半截子的院门前,因为有通信兵小侯带着,哨兵也没有盘问,他们径直进了院门。昌武正准备敲门,门正巧被左团长从里面推开了,被推开的门差点撞在昌武的脑门上。
得到左团长的允许,昌武这才一脚踏进门槛,看见半个月未见面的金姬姑娘站在房子的中央,他很想主动打声招呼,可一看两眼瞪得比牛眼还大的左团长,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没敢出声。
左团长十三岁参加红军,十四岁随中央红军长征,在第101 团是地地道道的老资格,昌武根本无法与左团长相提并论。到了抗战晩期的一九四四年春他才参军当兵,他当的兵,还不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而是国民党兵。面对左团长怒目圆睁的面容,金姬并没有理会,看见昌武后便不管不顾地迎了上来。昌武一边往后退,一边摇着手比画,让她站住。金姬见昌武都快退到了门口,才停下脚步,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我要跟着你到中国。”左团长是江西瑞金人,性格却火爆得不行,三句话不对付,就会吹胡子瞪眼。现在眼看一个朝鲜姑娘竟然不管不顾地找上门来,心中的火苗“噗”的一下就燃了起来,愤愤地骂道:“狗改不了吃屎。”
坐在里屋的郝光政委见团长生了气,便起身来到外屋。左团长一脸怒气地对郝政委说:“你也看到了,这小子胆大包天,竟敢违反禁令,必须关他禁闭,让他把问题交代清楚,不老老实实说个明白,我绝饶不了他!”
左团长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继续对郝政委说:“时间快到了,我要到师里开会,这事你来处理。”当他怒气冲冲地从一米八五的昌武面前走过时,忍无可忍地踮起脚朝昌武的胸脯打了一拳。这一拳就像是跳起来打的一样,十分有力,打得壮实如牛的昌武也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到了门框上。
郝光政委倒是平静如水,并没有像左团长那样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又打又骂,而是温和地让一名干事将昌武叫到了另外一个房间,要求昌武如实写出书面交代。然后对金姬姑娘进行了询问。
昌武小腿肚负伤是在第五次战役的尾声。他所在的101 团担负所在部队的前锋,在泅水过江上了汉江北岸后,他们作为整个部队的开路先锋,于天亮前抵达上乃里峪口。不想上乃里峪口的山头被美军一个伞兵连快速占领,他就是在那场争夺上乃里山头的战斗中小腿肚受伤,在攻下山头后,因流血过多,昏倒在阵地上,后被医疗队转运至三八线以东的一个野战医疗救护所。后来又因第五次战役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为保证伤员安全,野战医疗救护所奉命向后转移,当时因运送伤员的车辆被敌机炸毁了三辆,造成运送伤员的车辆紧张,只能保证重伤员车送,轻伤员靠步行后撤。昌武的伤虽然不重,可他伤的是小腿肚,一个弹头在接近他的骨头时停了下来,救护所的医生为他取出了弹头,虽然没有伤及骨头,但他却无法步行。这样他与几名不能走路的伤员分别被临时就地安置在了朝鲜老乡家里,待伤情好转后再自行归队。昌武被送到了离救护所不远的一个金姓老乡家,金家一共五口人,金姬的父亲和哥哥都参加了朝鲜人民军,家里只剩下金姬、母亲和爷爷。金家的房子是石头房,房顶也用石板铺成。村子里的草房瓦房都被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联军投下的燃烧弹烧得一干二净。因为金家父子是人民军,金姬的母亲又是镇上的妇女干部,所以救护所听取了当地政府的意见,将昌武暂时留在了金家养伤。
金姬的母亲因为要忙支援前线的工作,就将日常照顾昌武的事交给了金姬。那时金姬芳龄十六,在她的成长历程中,很少见到像昌武这样高大威武的男人。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让金姬情窦初开,爱上了这个高大威武的男孩,每日甘当拐杖陪昌武到院子里晒太阳散步,还想方设法给昌武弄来好吃的改善生活。有一天,她竟然拿起刀,将家里唯一一只大母鸡给宰了,为昌武熬了一罐土鸡汤。昌武只是把金姬的热情理解为一个朝鲜姑娘对志愿军的热爱,压根没有想到金姬会如此热烈地爱上他。当金姬一次次表示要跟他到中国时,他还以为金姬只是想借此机会离开自己战乱的家园,并没有想到姑娘跟他到中国就是为了嫁给他。
昌武的伤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当他发现金姬喜欢上自己之后,他开始逃避。一个天未亮的清晨,他悄悄地离开了金家,离开了金姬。回到部队后,他为自己的绝情寡义而内疚了很长的时间。
他没有想到金姬会找到部队,还准确地找到了团部。他和金姬的事在左团长的眼里就成了板上钉钉的真事、破坏军纪的大事、抹黑部队声誉的丑事;在左团长的眼里,在生与死的朝鲜战场,与朝鲜姑娘拉拉扯扯,不仅是道德品质的问题,而且是对抗美援朝官兵浴血奋战英勇献身的亵渎,其恶劣的程度,不亚于叛逃投敌当俘虏。
依据昌武的交代,综合与金姬的谈话了解,郝政委做出了昌武没有违反纪律的判断,所以他没有等左团长开会回来,而是依照事实让昌武回到了连队。对于金姬,因为语言不通,他让懂朝鲜语的通信参谋给金姬讲了志愿军的政策规定,让金姬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然后通信参谋将金姬送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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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日出。道路两旁还没有融化的雪花像害羞的姑娘朝着草丛树根躲了起来。青石板路像一条黑色的缎带朝着村外延伸。昌武被这一突发事件弄得晕头转向。好在郝政委开明,不像左团长刻板严苛,才免于禁闭处分。关禁闭事小,丢人事大。被团长吼骂事小,影响声誉和前途事大。他自起义参加人民解放军后,一直在扭转左团长对国民党军作风稀拉、纪律松弛、贪生怕死的不良印象,用解放军的纪律严格要求自己,不打人骂人,不调戏妇女,不占群众的便宜,吃苦受累在前,勇挑重担在前,冲锋陷阵在前。即便如此,也没有彻底改变左团长对起义国军的固有偏见。
他翻上一座山梁,登高四望,东边的天际霞光万丈,连绵无际的雪山金光闪烁。蓝天下,五颜六色的彩云在缓慢地飘荡。一行云雀越过他的头顶,向着彩云深处飞去。
七月底的半岛,进入了一年的盛夏,战争的热度正在慢慢冷却。金城战役的胜利像一道催化剂,加速推进了朝鲜停战协定的签订,官兵们盼望已久的朝鲜停战军事协定于7月27日在朝鲜板门店签字。同日,金日成元帅、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向朝中部队发布停战命令:“自1953年7月27日二十二时起即停战协定签字后的十二小时起,全线完全停火。”当战争的狼烟基本熄灭后,按照中央军委的命令,入朝作战的百万大军开始分批有序撤回国内。
九月的半岛,天高云淡。天气不再炎热,从海边吹过来的晨风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一大早,鸡还在打鸣,刚刚醒来的鸟儿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欢叫。各部队都早早起床,收拾行李,打扫卫生,天一亮便提前往火车站开拔。
昌武带着队伍进入站台的大门时,他无意中看到站台上的一根半截柱子旁,藏着一个姑娘。今天,金姬并没有穿她那件粉红的裙装,而是穿了一身志愿军女战士的服装。昌武又惊又喜,自从在团部与金姬一别后,他们没有再见。临别前,他是既想见到金姬,说一声感谢,可又怕被金姬缠上,在见与不见的矛盾中,最终理智占了上风,他没有去找金姬,金姬也没有到连队来找他。他以为金姬经过郝政委的劝说和开导,已经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可今天她突然出现在站台上,是因一段未了情而来相送,还是有其他什么打算?昌武一时拿不准。金姬显然也看到了他,当他带着连队赶到指定的闷罐车前集合时,金姬大胆地朝着他的队伍走了过来,并站到了队尾。他让各排再一次清点人数,然后重申了回国途中的纪律要求。借着全连对携带的装备进行清点的时机,他绕了一圈来到了队尾,站到了金姬的身后。金姬正专心观看面前一个小战士清点随身携带的子弹,小战士认真地一连数了三遍,才把数字报告给班长。昌武用手掌拍了一下金姬的肩膀,问:“你是谁?报上名来。”金姬惊喜得像小喜鹊一样惊叫,然后猛地一转身不管不顾地扑进昌武的怀里。这一切让昌武猝不及防,他没想到金姬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他。他一时蒙了,脸上火辣辣的,费了很大的劲才将金姬推开。金姬的惊叫,仿佛一个“向后看”的口令,全连有近一半的人看到了那一幕,其中包括左团长。
显然,昌武也看到了团长,他只好板着脸说:“金姬,我感谢你,可你的想法是不现实的。”
金姬却不管不顾地说:“我就是喜欢你,我要跟你到中国去。”
随着列车呜呜呜的几声刺耳的尖叫,列车缓缓启动了。金姬如梦方醒,她开始沿着站台追赶不断加速的列车。金姬的长发被风吹得向后飘了起来,她的身体一直与昌武向外瞭望的窗口平行。她一边奔跑,一边呼唤。昌武的眼里不知何时涌出了泪水,一直流到他的嘴里,他哽咽得差点哭出声来。
专列走走停停,一个星期后在锦州站停了下来。
回国第二个星期,部队由休整转入正规训练,各级机关按照上级要求开始酝酿配备干部。最初,政治部拿出的方案是拟提拔昌武为一营副营长,可在上会前,却被左团长坚决地否决了。左团长的理由是,张昌武打仗是英雄,在男女问题上是狗熊,在朝鲜那么残酷紧张的战斗中,还与人家姑娘谈情说爱。郝政委虽然比团长年轻、资历浅,可他是一个注重事实、敢于讲话的人。对于昌武在朝鲜发生的男女问题,他有自己的认识。从朝鲜回撤前,左团长几次提议对昌武的问题进行处理,要杀鸡给猴看,最终被郝政委坚决阻止了。离开朝鲜回国时,左团长在站台上又见到了金姬与昌武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在左团长看来,只有结了婚的夫妻才可以有如此亲昵的举动,他们一没有举行订婚仪式,二没有正儿八经地拜堂,怎么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呢?郝政委说:“我们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要实事求是,金姬姑娘到团部找昌武同志不假,在登车回国那天,金姬姑娘在站台上拥抱昌武也不假,可昌武都是被动的,是金姬姑娘单方面爱上了昌武同志,她拥抱昌武那是人家的民族习俗,就像中国人与人相见或者告别时握手一样,如果以此断定昌武生活作风有问题,那是对一个为保家卫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同志政治生命的极端不负责任。”左团长一听,一拍桌子,愤然离桌,出门后又退回办公室,对郝政委说:“提拔任何人都行,唯独提拔他张昌武我表示坚决反对。”
本来,昌武也打算回国后像大多数人一样,请假回老家探亲,顺便也把终身大事给解决了,可他没有想到,在锦州驻扎下来后,因为提职的事一直定不下来,休假的事也就一拖再拖。因为那一年,他虚岁都快二十七了,入朝作战前就是连长,浴血奋战几年,不提一职觉得有点对不住自己吃的苦、流的血。本来,他们是1953年9月中旬抵达锦州,部队整编、提职弄完就到了年底,功自己没要,副营长也没提成。转年,进入夏季,锦州临海多雨,身上的老伤新伤一齐叫疼,每次看到腿上的伤,他就会联想到上乃里峪口争夺战,就为那次战役死了那么多人而难受。一想到左团长对自己的成见,他就心乱如麻,甚至是懊恼,对左团长的怨气也就增加了几分。
从101 团到104 团当了营长的常小虎常在电话里宽慰他说:“当官就像发竹笋,春天到了,石头都压不住,一长就是半人高。”昌武说:“你比我小好几岁,参军晚好几年,现在都当副营长了,我二十七八了还是个连长,怎么不晚?”常小虎劝他再耐心等等,说翻过年部队还要调整一批。第二年三月份,部队又开始调整基层干部,在众多的新老连长当中,他是唯一一个率先入朝作战没有得到提拔的连长,唯一一个从头至尾参加了五次战役而没有得到提拔的连长,在郝政委反复劝说下,左团长实在提不出明确的反对理由,昌武才得以从一连连长提拔为一营副营长。下命令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1954年的6月份。昌武本打算命令宣布了就回家探亲,不巧营长外出学习,他以副顶正,一晃又到了年底,新年一过,部队展开了我军首次军衔评定工作,政策宣传、动员教育、评定摸底、开会研究,一整套程序走下来,几个月过去了。常小虎劝他等换上了新式军装再回家探亲,这样一拖又到了年中。营长学习集训回来,被提拔当了副团长,当时在副营长里面,就数昌武资格最老,战功最多,郝政委有意提拔他当营长,左团长又是一百个不乐意,说怎么能让一个解放过来的而且又有男女关系问题的人当一营之长呢?左团长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观点,以示对昌武提拔使用的不满。
时隔不久,左团长到基层检查工作。那时,昌武代理营长,汇报完工作后,左团长毫不客气地对昌武的工作汇报提出了批评,说他汇报政治工作过多,讲军事训练太少,是典型的重政治轻军事,很要不得。昌武将汇报稿递给左团长说,政治只讲了三页纸,军事训练讲了五页纸,肯定军事训练讲得多。左团长也不看,当场将他递过去的汇报稿用手推到了地上,并让其他人退出,说有要事与昌武同志谈一谈。会议室里只剩下了左团长和昌武,左团长不仅对昌武在朝鲜与金姬姑娘拉拉扯扯的事耿耿于怀,而且对昌武搞投机钻营有意巴结郝政委进行了严肃批评。一开始,昌武还是耐着性子给左团长做解释,他说:“我并没有刻意讨好郝政委,只是在朝鲜战场上两次救了郝政委的命。第一次是在第三次战役中,那时,郝政委还是副政委,在战役撤退时,郝副政委随一连行动。在一个山谷里躲避飞机轰炸时,郝副政委身边落下敌人扔的一颗炸弹,那颗炸弹威力巨大,当场炸死了好几个人,郝副政委被气浪抛到了十米以外的山坡下。人们都以为郝副政委牺牲了,我却没有这样想,便找到山坡下,当时郝副政委并没有死,只是昏迷不醒,我叫来卫生员给郝副政委受伤的膀子进行了包扎,然后背着郝副政委走了十多公里。”昌武说他与郝政委并没有特殊感情,自己并没有刻意去讨好巴结。左团长说,他最反对搞个人小圈子,最反对结党营私,最反对投机钻营,最反感作风不端。他要求昌武必须加强思想改造,必须抛弃在旧军队里养成的旧思想、旧作风、旧习气,只有思想合格了、品德合格了、政治合格了,在部队才有发展的前途。为“旧军队”这句话,性子直率火爆的昌武终于没能压住火气,与左团长吵了架、拍了桌子。昌武与左团长也因此在明面上结下了梁子。
到了1955年9月,在干部提拔使用时,一个比昌武年轻一岁、比他晚参军两年的副营长从三营提拔到一营当了营长。昌武为此很是郁闷,只觉得前途渺茫。常小虎担心他沉不住气,打电话开导他,劝他端正态度,不要为个人提拔找领导发泄不满情绪。昌武哪里受得了如此委屈,在一个周末的晚上,独自一人喝了半斤酒后,走进了左团长的办公室。这一次不是左团长教育他,而是他一五一十地诉说自己的不满,而且一次次用他那硕大有力的拳头捶打左团长的办公桌。左团长眉宇之间的那道疤痕像一条扭动的蛇时刻伺机攻击,待昌武说完,他就开始了反攻。这个老红军,与昌武一样性格火暴,他先是摔了茶杯,瞪圆了两只豹眼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跟老子发火叫板,老子1931年参加红军时你才多大?老子一路跟随毛主席上井冈山、跨湘江、爬雪山、过草地,参加了平型关战役,抗日战争老子是从头打到尾,解放战争老子是从南打到北,入朝作战时老子就是副团长,第二次战役老子就被提拔为团长,现在老子还是团长,组织没有提拔我,领导说我文化水平低,没有上过一天学,老子从来没有为此闹过情绪、找过领导。你他妈的一九四四年春天才入伍,而且还是国军起义入伍,你有什么资格跟老子叫板讲狠。”昌武一听说“国军”两个字,顿时火冒三丈,不管不顾地说:“国军怎么了,我也打过日本鬼子,你要是老拿国军这顶帽子来压我,老子就不干了,年底转业复员。”左团长一拍桌子,说:“你有种,你回去写了转业复员申请,老子马上就批准,让你这样不纯洁的人给老子滚出部队。”
昌武是那种宁折不弯的刚烈性格,回去便写了转业复员申请报告,第二天交给了左团长,左团长一句话没说,毫不犹豫地在昌武不到一页纸的转业申请上批了八个字:坚决同意,不可更改。
昌武年底转业复员已是板上钉钉,在宣布转业复员命令那天晚上,常小虎在营门外大门一侧的军嫂海味餐馆请他吃了一顿饭。那晚常小虎很破费,点的都是海味,说是回金县老家就吃不上海鲜了。酒是锦州的“大凌河”,从头至尾,昌武很少说话。常小虎越是暖心地安慰,越是热情地敬酒,昌武心里越是难受、失落,悔恨和不甘在他心中交织,昌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在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为即将离开部队而感伤,可无论是后悔还是感伤,他只能把打掉的大牙往肚子里吞。两个酒瓶喝得快见底了,昌武拿起自己面前快喝完的酒瓶,一口倒进了嘴里,算是对自己鲁莽的惩罚。
3
昌武高大魁梧,着一身新式军装走在金县的大街上,绝对的鹤立鸡群,即使在金县称得上大个子的县武装部张部长,与昌武并肩而行时也比昌武矮了半截。张部长仰起头对昌武说:“我看了你的档案,天生当兵的料,立了那么多功,了不得,非常了不得。”昌武谦虚地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张部长说:“你那些功都是战功,都是用命换来的。”昌武说:“当兵的人打仗卖命是本分也是天职。”张部长疑惑地问:“你年龄也不大,到副营长也不慢,组织上怎么会安排你转业复员呢?”昌武听了没有接话,那是他的伤痛,他不想往自己流血的伤口上撒盐。
吃午饭的时候,雪花零零星星地开始飘飞。车出城,走到城北的子陵,雪陡然下得大了,毛茸茸一片片地从空中落了下来。不到一个小时,整个田园山川变成了银白色的世界。他清楚地记得,当兵那一年是春节过后,正赶上倒春寒,突然下了一场大雪。他没有想到十年后回家,又赶上了大雪天。那时到金县靠步行,现在是坐车回家;过去是一身布衣,现在是一身戎装,只是没了帽徽领章;过去是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现在却离而立之年的门槛没有几步了;过去身上光洁无瑕没有豆大的疤痕,现在却是伤痕遍身。一想到伤痕,他下意识地抬手看了一眼右手背上铜钱大的疤痕,受伤时的情景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他脑海里闪现。
石马河从白龙洞一泻而出,绕着泉口村转了两圈在弘善庵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朝着禾垸子直冲而来,最终又在禾垸子田畈前右转九十度,满怀深情地朝东而去。石马河两岸的河床边落满了雪花,可落在水面上的雪花很快被融化了,河水泛着波光,溅着浪花,唱着欢快的歌谣向着远方的汉江奔去。在回水湾那片清澈透明的河面上,有几只野鸭在戏水觅食,在水中钻进钻出。昌武在靠近河岸时,将两个提包放下,踩着河滩上的鹅卵石来到河边。河水虽瘦,却清澈透亮。他将双手合拢伸进水里,一下一下掬着喝,也许是中午喝了酒,也许是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他一连喝了几大口才停下来。只觉得河水清甜爽口,嗓子不再焦渴,一种由衷的畅快感顿时传遍全身。
昌武见天色暗了下来,便踩着河面上落满了雪粒的石礅朝河的南岸走去。过了河,沿着石条铺成的石阶上到河堤上,十米开外,只见一个人从幕帘一般的雪丛中快步朝他走来。
迎面朝他走来的人个子不高,也就一米六左右,半截腿埋在雪里,像个水獭,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扭一歪。在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时,朝他高声地叫开了:“你是昌武大哥吗?我来接你来了。”
来人叫钟守刚,矮胖的身材,尖尖的额头戴一顶瓜皮帽,一对鼠眼闪亮有光,一对卧蚕眉恰到好处地卧在窄小的额头上,宽厚的鼻梁下,是一张可以塞进一个拳头的阔嘴。他虽然出身苦寒,从小到大缺吃少穿,可他却长得敦实,力气大得惊人,在禾垸子掰手腕,没有人能掰过他。他的腿虽然有点瘸,摔跤却不受影响,而且十分厉害,全村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说起来他那瘸了的腿,还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那是1950年的初春,城北地区匪患不断,参加剿匪时,一个响屁惊动了一只白兔,一个执哨的土匪提铳就打,不知是打兔子,还是打人,反正几颗霰弹打在了钟守刚的屁股上,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出院后右腿就瘸了。鉴于他剿匪有功,后来石马河村委会遵照县区两级要求,将他由民兵小队长提升为村民兵连长,以示奖励。
守刚自我介绍说:“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禾垸子的,钟立宪家的老大守刚,你外祖父是我爷爷的堂兄祖强,你堂姐昌美男人死后改嫁就嫁给了我叔伯大哥守培,我们是几代人的亲戚哩!”
昌武恍然大悟地笑着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屁股上挨铳子的守刚吧,在信上听我父亲讲过。”
守刚引以为豪地说:“那一铳打得我没能当成兵,要不然我现在也不会在村里当个民兵连长。”
昌武亲切地用手拍了一把守刚的肩膀,说:“民兵连长不小了,我当了十年兵,打了那么多仗,也只是一个副营长。”
守刚倒是谦虚地说:“我是土八路,大哥是正规军,你当营长管几百人,我这民兵连长就是几条枪。再说了,大哥当营长是拿命换来的,你寄回家的功勋章,我们都看到了,大哥才是大英雄。”
昌武听了心里很是舒坦,高兴地对守刚说:“我当兵前,你长得像豆芽,哪想十年不见,如今长得像一头小牯牛。你要是在我手下当兵,我一定把你调教成一个不怕死的勇敢战士。”
两人并排迎着风雪一问一答地朝着张家祠堂走去。
走过堰塘,攀上一个土台,就到了张家高大的祠堂门前,那棵又粗又高的皂角树下,几个大人和一群小孩子正翘首以盼。一个用竹竿举着鞭炮的小伙子,在得到村支书昌兴的指令后,用烟头点燃了挂在竹竿上的鞭炮。
县武装部热情接待用车相送,守刚顶风冒雪到河边迎接,孩子们的热烈欢呼,鞭炮噼噼啪啪的炸响,令昌武万分感动。他没有想到一个失意之人回到故乡,会受到如此重视。为欢迎他,村支书张昌兴专门做了安排,在张家祠堂摆了宴席,长板坡几个饭菜做得好的嫂子被请到了祠堂,择菜的择菜,洗菜的洗菜,做饭的做饭。昌武的母亲立英提前杀了年猪,让人砍了一大块拿到祠堂;长板坡的小队长张昌发从家里拿来了两条猪后腿。村委会在祠堂的正厅里摆了三个大方桌,昌兴带着村委会几个人在祠堂门前站成一排恭候欢迎。昌武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用手擦了擦眼睛,踩着鞭炮炸过后的一地红碎纸走向欢迎他的父老乡亲。他与他们热情地握手,亲切地打着招呼。
当昌武在众人簇拥下走进祠堂正厅时,他才发现一群人正围着奶奶,奶奶手里捧着一个红木做的盒子,木盒子是奶奶出嫁时的首饰盒,过去奶奶用它装值钱的金银首饰,现在用它装比首饰更贵重的功勋章。十多枚功勋章是他分三次托人捎回老家的,奶奶用她的首饰盒存放着,当宝贝一样收藏,从不示人,今天是自己的孙子荣归故里,她要让乡亲们见识一下孙子当兵十年立下的战功。
昌武的奶奶被昌兴和九斤大爷推到了正席的太师椅上。坐在昌武奶奶左边的是秀才汪老先生。汪老先生在石马河算得上是最有学问的人,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口才极好,加上满肚子学问,很受村里人的敬重,再加上年龄和辈分,他被安排到了上席座位上。
昌兴等村里领导一一坐下,一个个尽情举杯。守刚不知是见了酒而兴奋,还是与英雄同桌而激动,几杯酒下肚就像打机关枪一样说开了。他说:“要是当年我也像昌武大哥一样去当兵,现在也许能混个连长干干。”
昌兴挖苦守刚说:“你就别痴人说梦了,打个土匪还把自己弄成了瘸子,要是上了战场,真刀真枪的,只怕你的小命早被阎王收走了,别说当解放军的连长,民兵连长也是黄粱美梦。”
守刚不服气,犟嘴说:“是我那媳妇拖了我的后腿。她说我要是去当了兵,她在家就是守活寡。那时刚结婚,刚尝到甜头,真是舍不下呀,不然我就像昌武大哥一样去当兵。”
守刚说完,满桌的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钟守仁与守刚是同族兄弟,见守刚说狂话,便挖苦守刚说:“你还当兵呢,一个屁都憋不住,让土匪一枪打成了个跛子。”
守刚是一个想到哪说到哪的人,他很不服气地说:“跛子怎么了,在石马河要论摔跤哪一个能摔过我?再说了,昌武大哥一开始也不是英雄,他当过国军,国军就是反动派。他是在抗战结束后才归顺了共产党,参加了解放军。”
昌武最听不得有人在众人面前说他当过国军,更不愿意听人说“反动派”这个词,守刚竟然毫不避讳地在众人的面前揭他的老底,他想如果不把这个说话没有大牙把门的守刚制住,接下来还不知道他会吐出什么来,于是他端起倒满酒的小麻碗,伸出长长的膀子,将酒水泼向了守刚。守刚正得意,哪想酒水劈头从脑门像瀑布一样淌了个满脸,酒精不仅刺激得让他睁不开双眼,还流进他嘴里呛了他一把,当他睁开眼后,环视一圈,发现大多数人都在笑话他,只有昌武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他心里不免有点发毛。可他自从参加剿匪受伤当了民兵连长后,在石马河除了昌兴,他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看谁不顺眼他都敢训斥几句,在婚庆、生日的宴席上,他从来都要坐上席,而且都是吆五喝六的,没有一个人敢冒犯他。可眼前的昌武就不一样了,他不仅高大威武,而且刚从朝鲜战场归来,身上还带着杀气,让他从内心里畏惧三分。他那一张正要发怒的脸,马上由阴转晴,赶忙笑脸相迎,端起酒就要敬昌武。昌武依然虎着脸,让他把碗放下,等书记把话说完了再喝不迟。守刚唯唯诺诺地说,那就听昌武大哥的,昌武大哥在部队上干懂规矩。昌武的狠劲不仅镇住了守刚,也让满桌的人钦佩有加,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而是一个久经沙场打过无数硬仗的英雄。一向狂妄自大的守刚今天算是碰到了狠人,被昌武一招点穴将他制服,也正是应了一句俗语: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一物降一物。
昌兴嘴皮子功夫过硬,在历数昌武的战功后,他说:“我们要为石马河出了一个旷世英雄而自豪,为长板坡上百年来出一个英雄而自豪,为金县出一个战功卓著的英雄而自豪。讲到最后,他话锋一转说,英雄自有不寻常之处,不躺在功劳簿上享受,不在城里当官享清福,而是甘愿转业复员回归故里,为家乡的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是何等的境界啊!县领导说了,昌武的举动,不仅值得退伍军人学习,也值得全县人民学习,他是全县十多万人民学习的榜样。”
满桌的人一下子被昌兴的讲话激励得热血沸腾,他们都不敢相信,眼前的昌武真的会放着官不当回到农村种地,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这是真的吗?昌武没有半点犹豫,坚定地对着满桌的人点了点头。汪老先生满肚子学问,当他看着满桌人一脸的不解,于是习惯性地摸了一把白胡须,开始旁征博引地讲述自己的观点。“项羽当年攻下咸阳不在关中当皇帝,而是带兵回江东当霸主,你们知道是为什么?”讲到这里他有意停下,见满桌人无语,他没有急着自答,而是用左手从上至下捋了捋山羊胡子才接着说,“项王见秦宫室皆已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用现在的话说,富贵不回故乡,就像穿了锦绣衣裳而在黑夜中行走,别人谁知道呢?这就是衣锦还乡的典故。昌武当了英雄,像项羽一样衣锦还乡,这是人之常情。”
坐在昌武一旁的钟守仁读过私塾念过高小,在那个年代,在村里也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了。汪老先生引用的项羽衣锦还乡的典故,他在闲书中读过,但他认为昌武与项羽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有话就说是石马河村人的共同性格,不藏话的心理驱使他马上提出了自己的反对观点:“项羽是王,功成名就后掠夺了大量财富,衣锦还乡有足够的资本,而昌武老弟只是个营长,无论是抗日抗美,还是打老蒋,都是许身报国没有报酬,一身戎装回到家乡,谈不上衣锦还乡;再者,项羽回江东老家是为了张扬、炫耀和享受,昌武老弟回家乡则是为了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两者区别甚大。”汪老先生自恃才高,哪容守仁反驳,守仁话音未落,汪老先生就开始了反击,他说:“英雄不问出处,英雄不讲大小。伟大的领袖有一句至理名言说‘人民才是真正的英雄’。项羽是历朝历代公认的大英雄,可他毕竟离我们太过遥远,可昌武就不同了,他就是从我们石马河走出去的英雄,是人民的英雄。昌武虽不能与项王相提并论,但也是战功赫赫,在异乡也许没谁会以他为骄傲,只有在我们长板坡,在石马河村,在金县,才把他当作心中的英雄。”汪老先生说得嗓子冒了烟,喝水的间隙,守仁开始了反驳,他说:“昌武老弟只是一个受人爱戴的战斗英雄而已,应叫戴功还乡。”
昌武见汪老先生为他说得唾沫横飞,大有不辩论清楚、不说得守仁心服口服就不会收嘴的架势,于是站起来咳了两声,说:“承蒙汪老先生和守仁老哥抬举高看,我这人吧,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高大,我只是一个对打仗有瘾、一上战场就拼命的人,在部队打了那么多的仗,受了十多次伤,流了那么多血,得了十几个功勋章,如今回到家乡,父老乡亲把我当英雄,那是父老乡亲高看我,我自己倒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我这次转业复员回家乡,并不是部队不需要我了,是我自己主动提出转业复员的。如今,我回来了,既不像汪老先生所说的衣锦还乡,也不是守仁大哥所说的,脱下戎装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我的想法很简单,出生入死征战十年,见过了太多的流血与死亡,回到老家只求过一个安稳太平的小日子。”
话音刚落,刚刚喝完一大口酒的守刚一抺嘴,惋惜万分地说:“昌武大哥啊!你可是犯傻了啊!你放着官不当福不享,不在城里娶媳妇住楼房,跑回农村种地,太亏了!”
守刚看似同情,于昌武来说,反倒像一勺子盐撒在了他流血的伤口上,刺激得他隐隐作痛,加上守刚拖着长调的夸张样子,又像一粒火星,点燃了昌武心中的怒气,他压着火恨恨地说道:“我看你是吃咸饭操淡心。”
守刚虽然再一次被昌武戗得脸红脖子粗,可他并没有闭嘴,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二杆子性起,干脆恶语相加、以牙还牙,不断刺激昌武的神经。他阴阳怪气、自作聪明地对众人说:“我在想啊!一个大英雄,部队怎么会轻易让英雄转业复员,让我看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不然怎么会这样?”
满桌子的人面面相觑。昌武怒目圆睁地问:“那你给老子说,有什么蹊跷?”
守刚眨着他那双闪亮的鼠眼,结结巴巴地说:“反正,我觉得,一个营长,立了那么多战功的营长,组织上不会轻易让他转业复员,这,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在酒桌上,守刚如此放言,再一次出乎昌武的意料。究竟是酒喝多了口无遮拦?还是别有用心、有意当众揭短打脸,以此报复刚才酒水泼脸的耻辱?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戳到了昌武的痛处。他之所以转业复员,就是因为与左团长赌气,覆水难收的结局让昌武时常为自己一时冲动毁了前程而懊悔。他常常为此感到万分压抑,把对左团长的怨恨一直憋在心里。守刚抽筋剥皮地追问,让他深陷尴尬的旋涡。看守刚一脸洋洋得意的样子,憋在心里的愤怒顿时爆发。他“哧”的一下从板凳上站起来,这一次他没有往守刚脸上泼酒,而是伸出长长的胳膊,隔空给了守刚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太突然,像一道闪电,让守刚猝不及防,当即人仰马翻倒在了地上。守刚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冒着血泡,大喊:“我和你拼了!”
昌武正欲打出第二拳,却被守仁给死死抱住了,守刚则被人拉下了桌子。
昌武没了吃饭的兴趣,脸黑得像包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昌兴、汪老先生等人一再劝解,说守刚是一个有口无心的人,一个口无遮拦的人,一个心比针眼还小的人,一个稀泥巴扶不上墙的人,你昌武是见过大世面、经历过生死的人,就不要与他计较。昌武也不好驳众人的面子,虽然强作欢颜地继续喝酒,但早没了当初的欢愉,一场热闹的接风洗尘宴因守刚的搅局而草草收场了。
4
这一年冬天,盐池区为响应县基层干部民兵大比武的号召,决定举行射击、投弹和三公里越野比武竞赛。因为守刚缺乏应有的军事技能和素养,再加上腿瘸无法参加三公里越野,昌兴书记就此提议石马河民兵小队集训和比武由昌武负责。一开始昌武并不想干,他自复员回家后,还处于心灰意冷的状态中,干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就连亲戚朋友给他介绍对象他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有几次,媒人余嫂登门提亲,在见过姑娘后,他要么嫌人家姑娘矮,要么嫌人家姑娘土,要么嫌人家姑娘长得不够水灵,反正没看中一个。每日要么临河钓鱼,要么进山打猎,要么走亲访友,过起了闲云野鹤般的散漫生活。为民兵集训的事,昌兴找他谈了几次,三顾茅庐,费尽了口舌,他才应承下来。
昌武在石马河河湾的河滩上选了一块平地,依滩就势做训练场,在河对面的十棵枫叶柳粗壮的树身上用白石灰画了人形的靶子练习射击。投弹也是如此,先是教基本要领,等大家掌握基本要领后,他才让练习投弹。三公里越野他更是动真格的,要求每个民兵腿上绑沙袋练跑步,说只有负重前行,到了比武现场才能身轻如燕健步如飞。他的较真与狠劲,不仅让爱占便宜又怕吃苦的赵鸡眼欲打退堂鼓,就连当过兵的守培也吃不消。一个月下来,石马河民兵小分队不再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个个具备了军人的基本素质,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腊月十五,他们参加了盐池区三项军事技能比武,他们进场的标准军姿赢得了在场观众的喝彩,以单项第一、总分第一获得了三项军事技能比武冠军。除了获得锦旗之外,每人还得到了一双解放鞋、一支钢笔的奖励,同时获得了代表盐池区参加金县军事比武的资格。
石马河民兵小分队的出色表现,激发起了区武装部部长游三醒率领盐池民兵小分队拿奖牌的欲望。在一个大雾弥漫的上午,游三醒骑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来到了石马河村。当时正逢农村杀猪准备过年的腊月尾上,当游三醒推着自行车赶到昌兴家时,昌兴的年猪刚刚被分解完毕,厨房的两口大锅,一口熬着骨头汤,一口架着蒸笼蒸着粉蒸肉、粉蒸排骨。
在烤火房里,昌兴正与请来喝汤的几个村干部围着炭盆烤火聊天,门外突然传来当当的铃声,他起身来到大门外,一看是游三醒,赶忙跑下台阶,拉着游三醒的手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我家杀年猪,一会儿就上桌。”游三醒也没推辞,把车锁好,就跟着昌兴进了屋。游三醒年龄不大,二十五六岁,身材短粗,估摸着有一米六;因正值盛年,黝黑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一双金鱼眼睛闪着炯炯有神的光芒,凸显着精明,暗藏着狡诈;酒糟鼻子又肥又大,与他那小巧的嘴唇嵌在一起,完全不成比例。他当过三年兵,又是人武专干,几乎常年穿着绿军装,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他虽是一个人武专干,可在基层农村,人们往往把一个人的职务往大里喊,譬如说副书记都会把副字省掉,称之张书记、李书记。游三醒也一样,他自然不乐意人们叫他游专干,乐意人们称他游部长。游部长脸上因痤疮过多,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坑包,当他开心笑的时候,那密密麻麻的坑点,挤成拇指大的斑痕。他自我调侃地对昌兴书记说:“都说我鼻子大,大自然有大的好处,我的鼻子嗅觉灵敏,十里以外,也能闻着你昌兴书记在家杀年猪,所以我特地赶来喝汤来了。”一听游部长的声音,村长兼副书记守仁、副村长守义、民兵连长守刚、会计张世平一干人就迎了出来。
昌兴说:“游部长今天顶着大雾来,一定不单单是为喝骨头汤而来,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游三醒看了一眼众人,说:“我有个事先跟你讲。”于是两人出了屋,来到另外一间房子里。昌兴弯下身对着椅子吹了几口,待落灰飞走,才请游三醒落座。游三醒看了看椅子,说:“坐就不坐了,一件事儿,几句话,你们石马河民兵小队这次比武在区上拿了第一,你们能夺得冠军,关键因素在于你们有个懂行的军事行家张昌武,按照比武要求,你们将代表盐池区参加县上军事大比武,孙光年书记和马前进区长抱着拿第一的希望和决心,让我来与你们商量,提议昌武同志担任民兵连长,守刚任副连长兼村治保主任。”
昌武转业复员回到村里后,昌兴就有让昌武当民兵连长的想法,只是考虑到昌武与自己是房族兄弟,在石马河村张姓与钟姓是两大姓,弄不好会有意见,所以一直没有提出来,年底区上举行民兵军事比武,他以守刚腿瘸不能参加三公里越野为由,让昌武暂时替代了守刚,守刚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区领导有这个提议,正好顺水推舟,让昌武代替了守刚。于是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村支委一班人都在,现在我们就开会,你在会上把区领导的意思给讲一讲。”游三醒说:“那就饭前临时开个会。”两人重新回到烤火房,昌兴待游部长落座后,说:“游部长今天可不单单为了喝杀猪汤而来,而是因为民兵比武的事而来,下面就请游部长传达区领导的意见。”游三醒清了清嗓门,说:“你们石马河民兵小队这一次可是出尽了风头,在区上拿了军事比武的冠军,锦旗你们都看到了,最重要的是石马河民兵小队还将代表区上到县上去比武,为了赢得荣誉,争取更大的光荣,区领导让我专门跑一趟,对你们民兵连长进行调整。刚才,我与昌兴同志做了沟通,我提出来大家讨论,石马河村的民兵连长由张昌武同志来担任,钟守刚同志担任副连长兼治保主任。这对于昌武同志来说,可能是大材小用,他在部队历任排长、副连长、连长、副营长,你们看看有什么意见。”默不作声的守刚,见大家基本同意了游部长的提议,只好自找台阶说:“那我就身兼两职勇挑重担吧!”昌兴马上表态说:“只要你游部长看得上我们石马河村,我们全力支持。”
事说完了,大伙走出烤火房来到堂屋,六道菜摆了满满一桌子。游三醒说:“太不好意思了,我们这一顿只怕干掉了你小半头猪。”昌兴说:“哪有那么严重,我今年杀的年猪净重一百五十斤,今天这一桌子也就是九牛一毛。”满桌的人酒兴大发,每个人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口喝汤。守刚因游三醒的提议,由正变副,心里多有怨气,于是仗着酒量大,与游三醒较上了劲。开始他们是用小杯子喝,最后是用麻碗喝。游三醒心知肚明守刚是借酒赌气泄私愤,也就装糊涂在明面上表示亲热,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干了起来。他们一开始是一麻碗酒分三次喝完,喝到劲头上,一碗两次喝尽,喝红眼了是一口干完。麻碗虽小,一次也能装一二两,无论是一次喝完还是两次喝完,几个回合斗下来,守刚渐渐处于弱势,说话开始语无伦次,酒后吐怨言,在喝下最后一小麻碗酒后,瞪着一双冒火的鼠眼说:“你游部长不公平,他张昌武是功臣,军事技能好,可我的腿也是在剿匪战斗中受的伤,我当连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我在土改时就参加了革命工作,满桌的人没有一个有我资格老,可想不到你们如此不讲情面,让我由正转副,你们是在打我的脸啊!”
昌兴知道守刚借酒劲发泄心中的不满,于是端起酒,说:“谁说你守刚不是功臣了,谁要是敢说,我立马罚他喝酒,来,我敬功臣一碗酒。”守刚倒没糊涂,知道在明面上与昌兴撕破脸皮也不好,毕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于是端起剩下的半碗酒一饮而尽,随后一屁股坐到板凳上,说:“喝多了,不喝了,感谢书记让我身兼两职。走了,回家抱老婆睡觉去。”
守刚一摇三晃地走出了大门,一摇三晃地下到了禾场,一摇三晃地走上了田埂,走向了那片杂树丛生的山冈。
5
守刚对昌兴一肚子抱怨与愤恨,他认为昌武明火执仗地抢了他的座椅,让他在石马河丢尽了脸面。交枪的时候他就有意拖延,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
有一天,昌武上后山打完猎回家路过守刚家,见守刚正坐在门槛上擦枪,本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想法,便从大路绕路到了守刚的大门前,对坐在门槛上擦枪的守刚说:“擦枪哩,一杆破枪有什么好擦的?”
守刚抬眼一看是昌武,赶忙把枪往怀里搂了搂,说:“我这支枪可不破,是三八大盖,打开枪刺比我人还高。”昌武笑着说:“你个子矮,三八大盖算上枪刺约一米六六,高过你也不稀奇。”
守刚立马站起身自信地说:“我头能到你的肩膀,你一米八五,我只比你矮一个头,在石马河我算高个子了。”
昌武大笑一声,说:“我在朝鲜打仗时,佩着两支枪,一支长的卡宾枪,一支短的是左轮手枪。卡宾枪威力可不一般,一个弹匣可装三十发子弹,扳机轻轻一扣,突突突一匣子子弹眨眼的工夫就打了出去,杀伤力大得很。左轮手枪也就巴掌大,带着方便,用起来灵巧,世界上顶尖级的好枪我都用过了,谁稀罕你这支老掉牙的三八大盖,要是说出去都能让人笑掉大牙。”
守刚好奇地问:“你把那什么左轮手枪带回来了没有?让我饱个眼福。”
昌武开心地笑着说:“你以为部队是民兵组织呀!像你一样抱着三八大盖说不交就不交吗?”
守刚厚着脸皮说:“我现在还是石马河村民兵连的副连长、村治保主任,持枪怎么了?再说了,当个副连长,拿一根打狗棒在手上,狗屁不是。”
昌武伸出手拍拍守刚的肩头,说:“你以后啊就别跟我叽里吧歪,少跟我赌气拧劲,我压根就不稀罕当个什么民兵连长,待县上比武结束了,我把连长的位置还给你。”
守刚满脸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人心眼小,又没当过什么官,哪能与大哥比?大哥见过大世面,当过营长。”
昌武哈哈一笑,说:“你他妈的真会夸人,我可是直脾气,眼里进不得沙子,心里藏不住事情,要不然一见面也不会往你脸上泼酒扇耳光。”
守刚站起来,把枪靠在门框上,上前一步拉住昌武的手,说:“我们俩是不打不相交,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你弟妹烧野鸡可是一绝。”
在守刚的盛情挽留下,昌武迈进了大门。守刚住的这套房子过去是赖大地主家的,新中国成立后,读了几年私塾的守刚看清了形势,跟随土改队队长孙光年搞土改,因表现积极,分得了赖地主在禾垸子的收租房。
守刚站在天井里高声吆喝他的老婆银花,银花听到喊声,披头散发从厨房里跑出来。她正张嘴埋怨,发现天井里站着一个飒爽英姿的男人,以为是县上来的干部,马上转怨为笑地说:“一会儿就烧好,快请客人到堂屋里坐。”守刚见老婆并不认识昌武,便给她做了介绍。银花反应倒是快,满脸灿烂地笑着说:“是英雄啊!听说过,只是不敢相认。”说完欲转身进厨房烧开水。守刚毫不客气地从昌武的手中接过耷拉着脑袋的野鸡,随手抛给了站在厨房门口的银花,让银花给炖了,再弄上几个小菜,请昌武大哥吃午饭。两人来到堂屋坐下,昌武夸赞守刚娶了个漂亮贤惠的好媳妇。守刚开心地笑着说:“好啥呀,在赖地主家捡的便宜货。”银花正好出厨房到堂屋取茶壶,守刚的话,她听了个正着,不高兴地反驳说:“便宜货便宜了你,你要看不上你有本事把我给休了。”
守刚笑着骂道:“你他妈的还想给赖地主当小老婆吗?看我怎么收拾你。”
昌武将大手往守刚肩膀上一拍,说:“你一个大男人,与女人计较啥。”
守刚笑着说:“这婆娘,自恃长得好看,是三天不骂翘尾巴,十天不打偷懒耍脾气。”
昌武挖苦守刚说:“你一个穷鬼,娶了地主漂亮的小老婆,还分了人家的房产,你他妈的便宜占大了,别不知足。”
银花扭着细腰肥臀出了门。守刚盯着老婆的背影说:“有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竟然嘲笑我,说我喝赖地主剩下的汤,狗日的他们哪里知道,赖地主那家伙就不行,银花跟我讲,结婚一年多,一共在一起睡觉不超过十次,其实她跟黄花大闺女差不了多少。再说了,银花不仅人长得好看,也懂男人的心思。我是过来人,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抓住眼下的好时机,娶个既漂亮皮实还能干活的好媳妇。”昌武说:“我都二十八了,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守刚说:“你可别小瞧了自己,据我所知,不少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你做媳妇,只是怕高攀不起你这个大英雄。”昌武说:“找个中意的也不容易,相了几次亲,没有一个满意的。”守刚眉头一挤,眼珠子一转,讨好地说:“你们长板坡的汪老先生家的汪百合长得就漂亮得很,在盐池中学读书,听说还是什么校花,你要是能把她弄到手,睡一个晚上,那是做鬼也风流。”
三伏天烈日炎炎,军事比武如火如荼。“八一”建军节前夕,金县军事比武分两个赛场展开,班队列、擒拿格斗、三公里武装越野在城区的金县中学操场举行,射击和投弹在东山一个射击场举行。参加比武的十七个乡区民兵小队,其中有六个都是由退伍兵担任民兵连长,军事技能相对比较过硬,沙港区是一个大区,十一个人组成的民兵分队个个都是退伍兵,一时成为石马河民兵小队的最强竞争对手。棋逢对手的沙港区民兵分队没有把石马河民兵小队放在眼里,他们哪里想到,石马河的民兵连长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军事技能和素养无人可望其项背。仅擒拿格斗一项,所有选手都与昌武打了一遍,最后昌武是技压群雄、毫发未损、独占鳌头。石马河民兵小队不仅在射击、投弹和三公里越野比赛中夺得第一,在班队列上也以无可挑剔,毫无悬念地战胜了沙港队。
昌武在颁奖大会上出尽了风头,指挥全班现场做了示范表演,在大会上做了交流发言,被县武装部聘为军事教官。昌武带着民兵小队回到盐池区时,区上组织群众夹道欢迎,久违了的威风与自豪让他仿佛回到了从朝鲜战场踏进丹东国门受到热烈欢迎的隆重场面。
昌武带着比武小分队走在最前头,就在队伍快要走进区委区政府大门前二百米一个拐弯处时,一个姑娘挤在欢呼的人群中将一束鲜花抛到了他的胸前,他快速地伸手接住了抛在胸前的鲜花,再看那抛花姑娘时,人已经转身隐没在了人群中。不过他还是看到了那快速消失的倩影,一件花格衣服和一条甩动的长辫。握在他手里的鲜花,散发着醉人的馨香。花不是在花店里买的玫瑰,也不是随意采摘的路边野花,而是山上的野百合花。昌武知道野百合都长在山冈上,长在荆棘丛中,稀少而珍贵。因而长在山中的野百合,也就格外芬芳,直入心脾。
走进会议室坐下后,他利用孙光年与其他人说话的间隙,又仔细看了看抱在胸前的百合花。百合花不多不少一共十朵,微淡黄、微粉红、微淡青的百合花瓣还闭着,只有中间一朵开了一半,在那盛开的花瓣中,藏着一张纸条,他快速地将纸条取出,一指宽的纸条上用钢笔清秀地写着一行字:献给最可爱的人。落款:百合。他激动地将纸条快速装进自己的上衣口袋,脑子里瞬间想起了守刚讲过的一个人,也叫百合!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溢满了蜜汁,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百合花,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6
那是一个空气中弥漫着浓浓桂花香的夏末秋初日,一个太阳刚刚升起满天彩霞的清晨。昌武提着折叠椅,背着渔具,扛着钓鱼竿从清水堰的东北角绕到了西北角,踩着青石板上了跳台,跳台四周是芦苇,三米开外不见水草,明显经人打理过,昌武心想,好一个闹中有静的幽静之地。
不一会儿,鱼儿上钩了,举竿、起线,一条比手掌还大的鲫鱼被他提出水面,他取下鱼随手扔向系在堰边跳台下的鱼篓里。随着“啪啪”几声水响,传来一声甜蜜的赞美:“哇,好大的一条鱼。”
昌武迎着霞光转身向身后一看,只见一个妙龄少女站在田埂上,上身穿着蓝底白色花格的上衣,下身穿着蓝布裤子,乌黑的辫子用一根红绳扎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朝霞的映衬下闪着明亮的光芒。
昌武只觉得似曾相识,可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想了想,问:“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汪老先生家的百合吧!”
姑娘点了一下头,说:“我小名叫幺妹,大名叫百合。”
昌武站起来,说:“你大哥叫百新,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读书,我参军当兵时,你还穿开裆裤呢,过去的小丫头,如今已经亭亭玉立,难怪我认不出。”
百合也许是听说穿开裆裤,也许是受到了夸赞,脸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红云。提着竹篓的百合甜甜地微笑着说:“大哥真会夸人,我就是丑小鸭一个。”
昌武一脸严肃地说:“我从来不说假话,丑就是丑,美就是美。”
百合转移话题夸赞昌武说:“大哥你真会钓鱼,人们都说清水堰的鱼最不好钓,都被吓得钻进芦苇丛里去了。”
昌武摸了一下脑门,说:“百合,多好听的名字。我想起来了,从县上比武回到镇里,有一个姑娘给我送了一束百合花,里面夹着一张纸条,落款写的是百合,那个百合是你吧。”
朝霞映红了堰塘,映红了百合那妩媚漂亮的瓜子脸。她一时羞涩把头埋在胸前,两只手绞着垂在胸前的辫子,那微微耸立的乳房显露出鲜明的轮廓。
昌武开心地笑着说:“百合小妹你今年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这么害羞,还爱红脸。”
百合抬起头,闪着她那晶亮的大眼说:“一个多月了,都没见你提起,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呢!你真的没有看清那天是谁送你的百合花吗?”
昌武一脸抱歉地说:“很惭愧,那天人太多,你送花又突然,转眼就看不到你的人影了,只看到了一个穿花格衣服留着长辫子的背影,那张纸条我至今还留着。”
一阵风从山谷里吹过来,高高的芦苇一齐倒向了水面,就像舞台的大幕被拉开,好在风骤停,吹弯了腰的芦苇又立直了身子。百合一边用水清洗石板一边说:“给你献花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因为人太多,紧张极了,你接过鲜花后,我哪敢停留,转身便钻进了人群。”
昌武一语双关地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百合突然惊喜地叫喊说:“快快快,鱼咬钩了,在拖你的渔竿。”
昌武快速地用脚尖将渔竿挑起,把鱼扯出水面,又是一条足有半斤的鲫鱼。昌武一语双关地说:“此鱼上钩正当时。”
百合羞涩地笑了笑没应声,昌武盯着百合说:“百合,你大哥回来了吗?”
百合看着不断摇着尾巴抗争的鱼说:“星期天学校放假,昨天晚上就回来了。”
昌武高兴地说:“我再钓上两条,中午到你家炖鲫鱼汤喝好不好?”百合点了点头,蹲在跳台上一边清洗衣服一边与昌武热情地交谈着,四周的芦苇成了他们与外界隔绝的天然屏障。几只觅食的水鸟时不时划过堰塘的上空,朝霞渐渐褪去,阳光正一点点灼热起来。在堰旁竹林绿树遮掩的禾场边,突然传来几声“幺妹幺妹”的叫声。正在水里摆动衣服的百合赶忙应声答道:“妈妈,有啥子事?我还在洗衣服哩。”
百合的母亲赵世玉便提高嗓门问:“干啥哩?几件衣服洗了大半天。”
赵世玉一边往堰塘走,一边自言自语唠叨着家里干不完的琐碎事。赵世玉就是本村长板坡人,与昌武的父亲是出了五服的同辈兄妹,按辈分,昌武应该叫她小姑。赵世玉老远见了坐在跳台上的昌武就说:“大侄子,是你呀,回来都大半年了,也没请你到我家吃顿饭。”
昌武站起来说:“小姑看您说的,侄儿应该上门看望您才是。”
赵世玉欢欣地说:“侄儿是大英雄,回家乡了四处做报告,搞比武,哪里有时间,今儿个到我家吃午饭,你百新哥和你嫂子正好都回来了。”
昌武爽快地应道:“刚才我还与百合小妹说,把钓的鱼拿您家炖汤喝呢。”
赵世玉埋怨百合说:“死丫头,真不懂事,请你大表哥吃饭,还能要你大表哥钓的鱼吗?”
百合将拧干的衣服扔进篓子里,说:“大表哥就是这样说的。”赵世玉半是埋怨半是欢喜地说:“你看你这个幺妹,书读得越多越爱犟嘴,再读一个学期,把初中念完就回家,也该找婆家了。”
百合撒娇地说:“妈,都新社会了,还满脑子封建思想。”
百新听到母亲、昌武和百合的说话声,便从大门里迎了出来。昌武与百新同龄,一起放过牛、砍过柴,一起上学读书,后来他当兵了,百新当了老师。自从去年回到家乡,他与百新只是在镇上匆匆见过一面。当时,百新快步上前热情地拉住昌武的手,说:“一晃十年了,你比过去更魁梧了,如今可是闻名全县的大英雄。”
昌武用左手拍了一把百新的左肩,说:“你一点也没变,不像我老气横秋。”
百新笑着说:“百无一用的书生,哪像你当了军官,还是闻名全县的大英雄。”
昌武哈哈一笑,说:“浪得虚名,你看你多好,立了业成了家,我如今还光棍一条。”
百新恭维地说:“你现在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像百合一般大的女孩子,都把你当作心中的偶像,百合你说是不是?”
百合爽快大方地说:“我大哥说得对,我们班上的同学,自从在大街上见了昌武大哥,有好几个都要给他写信,可又不知道地址怎么写,问我,我就没说。”
百新开心地说:“百合长大了,有了私心。”
百合那粉嫩的脸颊顿时升起两片红云。
汪老先生家清一色的青砖黑瓦,大门修有门楼,门楼高大,雕梁画栋,极其讲究。进了大门,两边是厢房,天井为正方形,有羽毛球场大,正中间长着一棵紫薇树,有一人多高,粗壮的树身在约一米高处分出了五六枝,可谓枝繁叶茂。紫薇花正一簇簇鲜艳地绽放,小小庭院平添了些许生机和雅致。昌武与百新顺着走廊进了堂屋。堂屋正中挂着古人的画像,既像汪家的先人,又像孔子,因为年久褪色,现已无法辨认。画像的两边挂着条幅。左边为:掷地旧传孙子赋。右边为:印泥争羡褚君书。横批:耕读传家。字画下摆着长长的一个条案,条案前摆着一个老式的大方桌,靠墙两边各摆着四把太师椅,材质为红木,纹路清晰,光洁发亮。昌武小时候多次到过汪家,那时年幼不懂事,只图好玩好吃,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今天进屋后蓦然发现汪家不愧为书香世家。昌武刚刚走进堂屋,汪老先生便从厢房里走了出来,这个清朝末年的秀才,虽然年近古稀、银发如雪,却精神矍铄、思维敏捷。他双手作揖表示欢迎,与昌武一番谦让后才各自落座。昌武一边夸汪老先生身体好,一边夸汪老先生屋相好,房屋修得讲究。汪老先生先是捋了捋胡须,然后才满脸笑容地说道:“这屋场,是我太爷经手买下的,那时还是土墙草舍,有一年一个风水先生路过此地,看了我家宅地后预言说,这屋场是上等的宅地,后有龟山所靠,前有堰塘藏风,枫柳松竹环抱,是书香门第之宅。说来也巧,那一年我爷爷就中了举,我太爷便将土墙草舍扒了,花几百大洋,建了今天的砖墙瓦房,果不其然,几代人受益。那风水先生还说,在长板坡有两个大门朝向最好,一个是你们家,屋后靠龟山,前面见河流,是出武将的门相,果不其然,你昌武战功显赫,威震荆楚。我汪家从太爷辈开始教书,传到百新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代。”
汪老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前一直在弘善庵办私塾,新中国成立后,私塾停办改为公办学堂,那时汪老先生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不便留校任教,就回家安享晚年。他的儿子汪文明留在学校当了校长,他的孙子汪百新被新政府当作人才招进了中学当老师。汪老先生一生博览群书,像《红楼梦》《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杨家将》等名著他是张口即来。汪老先生爱讲古说书,可他今天却一反常态,要昌武给他讲打仗的故事,这对于昌武来说并不难,因为都是他亲身经历,每一个故事对他来说都是刻骨铭心。
百合的母亲让百合到厨房帮忙烧火打下手,可百合拿着水壶说要倒茶水听昌武哥讲故事。百合母亲说她是着了迷。百新也跟着说:“幺妹你这样迷恋昌武,我看你干脆嫁给昌武好了。”百合倒是顺着说:“你们可是同意了,只要昌武哥愿意娶我,我书都不念了。”正在讲故事的昌武一时语塞。汪老先生赶忙说:“让昌武往下讲,男娶女嫁之事稍后再说。”昌武望着拿着水壶的百合问:“我刚才讲到哪儿了?”百合也摇头,还是汪老先生记得清楚,说:“你讲到了第一次反偷袭打败了日本人。”昌武说:“那我就接着往下讲,一九四四年的秋天,日本鬼子妄想进犯谷城,我当时已经担任班长,所在部队担负第五战区司令部外围的警卫任务,我们班驻守在进入谷城的一个小山包上。那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让全班战士和衣抱枪而睡,以防敌人偷袭。因为心里有事睡不着,我一连查了三次岗哨,鸡鸣三更的时候,日本特战分队潜入我们的警戒阵地,在敌人从小路穿越时,被我们的暗哨发现,并及时鸣枪。黑夜中,一场偷袭与反偷袭的战斗随之打响。前来偷袭的不愧为特战兵,一看我们早有防备,立即有序撤退。按常理,我们应该是尾随追击,可我没有这样做,而是带领全班战士抄近道赶到垭子口。那是进出山的必经之地,果不其然,当我们刚刚摆开阵势,敌人三人一组来到了垭子口,我们朝着模糊的人影一阵猛打,敌人也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不敢恋战,几番有效反击后,得以逃脱。待敌人跑光了,我们下到垭子口,一共搜到了三具日军尸体,而且都身穿特战服。那天夜里的反偷袭战,我们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绩,不仅成功阻止了日军特战分队对司令部的偷袭,而且让日军留下了三具尸体,而我所在的班只有一人阵亡、一人受重伤、一人受轻伤,阵亡的是个哨兵,受重伤的是一个下士。哨兵之所以阵亡,是他在鸣枪之后,目标暴露,被敌特战兵一枪击中心窝。上面领导为表彰我们的功绩,我被记大功一次。”
百合虔诚而认真地拿着本子记录着昌武讲述的故事,神情专注的样子比上课听老师讲课还用心百倍。百合的嫂子高丽拿她打趣说:“百合你就别记了,嫁给你昌武哥,日日夜夜让他给你讲故事。”在众人的笑声中,百合那粉嫩的脸颊顿时嫣红一片。
昌武顺势接过话说:“只要百合小妹喜欢听,愿意听,随时找我,我随时讲,我虽然不能像汪老那样会讲古谈今吸引人,但让我讲自己打仗的故事,那可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百合激动地说:“我从小就爱听爷爷讲岳家军、杨家将,可那些故事毕竟演义成分太多,而昌武大哥讲的是自己打敌人的亲身经历,听起来真切感人。”
鱼汤的香味伴随着桂花香味溢满了整个屋子,百合母亲在厨房里高声喊着百合,百合将笔记本往椅子上一放,回了一声“哎”,人就像风一样跑了出去。
汪老生先夸赞地说:“你别看百合是个女孩子,可她天资敏慧,心地善良,要是个男娃,一定要送她上大学,可惜了是个女孩子。她妈说了,中学毕业了,就让她回家,给找个婆家,要是谁家的儿郎娶了百合,那一定会过上夫唱妇随的好日子。”
昌武也跟着夸赞说:“从部队回来到今天,我是第一次见到百合,百合确实是个好姑娘,人不仅长得漂亮,而且知书达理。”
汪老先生单刀直入地说:“俗话说,好马配好鞍,让我看,你与百合就很般配,你要是愿意,这个家我就当了。”
昌武自从在镇上收到百合献的百合花后,就一直渴望见到送花的百合,前些日子在守刚家吃饭,听守刚讲百合是如何的漂亮,昌武在心底里就记下了百合这个好听的名字。尤其是百合送花后,他就开始想如何能见到百合,如何向百合表达自己的心意。今天到清水堰西北角的汪老先生家门前钓鱼,就是借钓鱼之名候百合,天合人意,百合真的就提了一竹篓子衣服来洗。百合的漂亮与清秀、优雅与率真,无不令他赏心悦目春心萌动,百合似乎对他也是情根深种,最重要的是,这个五代书香之家掌门人汪老先生也有意撮合。昌武满脸喜悦地说:“我一介武夫,现在又自愿回乡当了农民,怕委屈了百合。”
汪老先生捋了一把胡须,说:“自古就是美女配英雄,这事我就做主了,你回去给你父母讲一声,如果他们愿意,就请余红娘正式来提亲。”
百合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鱼走进来,放到桌上,问:“爷爷,你让谁给谁提亲?”汪老先生笑呵呵地说:“给你呗,至于嫁给谁,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百合将辫子往后一甩,说:“我心里早有了人,不是心上人,爷爷定亲也不行。”
汪老先生拿起酒壶,说:“我说的人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来,喝酒。”
百合给他斟酒时手抖得厉害,把酒洒到了桌面上。百新笑话妹妹说:“你给爷爷斟酒也没见手抖,给昌武斟酒手却抖得像筛糠。”这一说不要紧,百合反而更紧张了,壶嘴根本就对不准酒杯,桌子被弄湿了一大片。
7
百合在家人的鼓励下,将昌武送到房前竹林的拐弯处,一个深情目送,一个一步三回头,直到幽深的竹林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昌武心里愉悦得不行,他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志愿军战歌》。母亲立英正在大门外的石条铺的台阶上择菜,见昌武提着渔具从竹林小道走了过来,就连声吆喝老四昌强去接昌武的鱼篓子。昌强听了母亲的吩咐,把书往门墩上一放,就去迎大哥。昌武说:“空的,不重。”立英一听竹篓是空的,就问他:“钓了一上午的鱼,怎么一条也没钓着?”昌武说:“哪里会钓不着,钓的鱼都提到汪老先生家炖了汤。”这时立英才看清昌武的脸色发红,明显是喝了酒,于是说:“几条鱼换一顿酒也值。”
昌武借着酒劲说:“何止换顿酒喝,还给你换了个儿媳呢!”
钟立英一听昌武说换了个儿媳就喜不自胜地站了起来。自从昌武从部队回到家乡,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都上门给昌武提亲,可昌武并不上心。钟立英多次唠叨,让他别挑了,找一个能干中看的姑娘就行了,别等光鲜过了劲,再找媳妇,成本就大了。可昌武说找媳妇的事急不得,缘分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立英一边择菜一边问昌武:“谁家的姑娘看中了你?”昌武得意地笑着说:“汪百合。”
钟立英一听,眼睛瞪得老大,惊讶地问:“那百合能同意?人家家境好,家里几代人教书,百合长得像朵花,还有文化。”
“百合可崇拜我了,今天中午就是她请我到她家吃的中午饭。”
“那百合对你有意了?”
“我看不仅百合有意,她的爷爷、母亲,还有她哥百新都同意。”
“他们一家人肚子里都有墨水,你看我们一家祖辈都是种田的,只怕门不当户不对。”
“妈,您老啊太不自信了,我也是初中毕业,如今我们家也是受人尊重的人家。”
“余嫂昨天在河边放牛时碰到我,说泉口村有个姑娘,姓张,叫梅青,人长得好看不说,还当妇女队长,人家有意,余嫂让我问问你的想法。”
“就百合了,您下午去跟余嫂讲,请她到汪家去提亲。”
“那百合还在读书,能成吗?”
“汪老先生说,一过十二月,百合就满十六进十七,翻过年,待她十八了,我们就结婚。”
昌武与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后只觉眼皮沉重,便走进屋,准备睡上一觉。昌武家是二进二出的院落,分大门、二门和正屋,如今老二、老三都分家单过了,二门以下的左边的厢房分给了老二昌繁,二门的右边以下的厢房分给了老三昌荣,还没有成家的昌武和老四昌强分的是正屋左右两边的厢房。昌武住左边朝南的厢房,厢房一共三间,他与老四昌强住。昌武东西多,他一人占了两间,那两间就像一个套间,由内门相连。因为中午喝了酒,再加上有午睡的习惯,他倒床便睡,大约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昌武听到母亲与媒婆余嫂的说话声。
自昌武转业复员后,今天是余嫂第三次到昌武家提亲。对于前两次昌武的无动于衷,她非但没有灰心,反而愈挫愈勇。她说她一定要把十里八村中最美的姑娘介绍给昌武兄弟做媳妇。她还说昌武兄弟是一个经历了生死、为国家为人民做出了贡献的大英雄,娶一个像花一样好看的好媳妇才是众望所归。今天,余嫂第三次登门,要给昌武介绍的对象是泉口村妇女队长张梅青。梅青不仅人长得好看,而且泼辣干练,年龄也正好,小昌武整整八岁,现在订婚,春节前就可以娶进家门。另外,梅青父亲在县里工作,她自己条件又好,迟早会成为公家的人。昌武的母亲说:“那姑娘我见过,人长得没得挑,家里条件又那么好,人家姑娘愿意吗?”余嫂说:“那梅青姑娘在盐池开会见过昌武后,就喜欢上了昌武兄弟,她把心事给母亲讲了,梅青的母亲才托我上门来提亲。”这样一说,昌武的母亲立英便动了心,让余嫂在房里喝茶,自己到厢房里找昌武先说说。立英把余嫂的话给昌武讲了一遍,说梅青姑娘人长得好看,又有前途,家里条件也好,年龄相差不太大,不用等,秋上相亲,春节前便可结婚,让昌武好好考虑。没想到昌武半分钟也没考虑,断然拒绝了余嫂的提亲。立英知道,昌武性格刚毅果断,只要他想好了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何况百合长得确实好看,又知书达理,立英也觉得昌武的选择有道理,于是没有再劝昌武。
立英回到堂屋,对余嫂先是表示了谢意,然后讲了昌武的心愿。余嫂瞪圆了眼睛,说:“我怎么没有想到,汪家的百合确实长得标致,只是年龄太小了,还不到十八岁呢!”立英满脸喜悦地说:“昌武说了,百合今年满十六、虚十七岁,处一年,一到十八岁就可以结婚办喜事。”
余嫂感慨地说:“百合这个小丫头真有主见,小小年纪真有眼光。可梅青姑娘也喜欢昌武兄弟,我不知道怎样给张家人去回话。”
立英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想了想,说:“你就给张家说,昌武与百合刚刚定了亲,时间上晚了一小步。”
余嫂望了一眼天色,说:“只可惜那梅青姑娘了,梅青对昌武兄弟可是一往情深啊!”
昌武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这叫缘分不到,什么事儿都有个先来后到,现在就麻烦你到汪家,把礼仪走到、话说到,那样昌武与百合的婚事就成了。”
老天突然起风了,风把挂在屋檐上的风铃吹得当当乱响。太阳落山前,风刮得更起劲了,汇集在空中的乌云却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在狂风中,大门“吱呜”一声被人推开,正在山墙下避风晒太阳的昌武还以为大门被风吹开了,赶忙起身,只见从大门缝里钻进一个人来,来人正是头上围着头巾的余嫂。她推开门便说:“这鬼天气,说起风就起风。”
昌武把余嫂迎进门,让余嫂到避风的山墙下晒太阳说话。余嫂坐下来一边解围巾一边喜气洋洋地说:“大兄弟好福气,汪家人都同意,百合乐意得很,汪家答应下星期天就定亲。”
8
深秋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昌武家像迎接新年一样一天比一天忙了起来。昌武更是上心,他拿出自己多年攒下的薪金津贴,到镇上的食品公司,将五毛钱一斤的猪肉割了三斤,四毛钱一斤的排骨砍了三斤,还买了两斤猪肝,到百货公司买了茶叶、糖块和副食,到盐池酒厂打了十斤散酒,共计开支十元一角五分。
汪老先生一大早在堰埂上散步,碰到了来张家走亲戚的钟立文,汪老先生是钟立文的私塾先生,师生关系一直很好,立文硬是把汪老先生提前请进了张家。汪老先生因为心情好,一边吸着旱烟一边开始讲古传经。立文不仅读过汪老先生的私塾,还在城里上过公立中学,读书人坐在一起就有了话头。就在汪老先生与立文为朝鲜半岛特殊地理位置侃侃而谈的时候,汪百合的父亲汪文明率领汪家人来到了张家的大门口。昌武着一身军服候在大门外,听见竹林的小道上传来脚步声他便迎到了路口。汪文明走在最前面,百合的母亲赵世玉紧跟其后,然后是百合的大哥百新,最后才是百合,算上提前到来的汪老先生,汪家一共来了五个人。百合今天上身穿的是红色灯芯绒罩衣,下穿蓝布裤子,脚穿一双白色卷边的新布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根长辫子用红毛线系着垂在胸前。白皙的脸庞透着粉红,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可以说从上至下、从里到外,无不洋溢着少女的青春光芒。
昌武的卧室分里外两间,里间是睡觉的地方,一进门的外间,靠墙放着一张方桌,靠窗放了一张桌子、一把有些年代的太师椅,桌面上一个茶杯、一个笔筒,笔筒里放着一支铅笔、一支钢笔、一支小号的毛笔,左上角放一盏煤油灯,灯罩经过了仔细擦洗,透明光亮,不见一丝黑烟熏过的痕迹,右上角摆了四本书,《三国演义》《水浒传》《三言二拍》《论持久战》。靠墙根摆着两个立柜,因为年代久,分不清是黑色的还是红色的。里间是卧室,一进门靠窗下摆着一个小茶桌,茶桌边摆了三把椅子;在离茶桌不远的地方摆了一张老式雕花床,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床单上放着叠得像豆腐块一样的军被。百合很好奇,走到床边用手摸了摸,满脸敬佩地问昌莲:“你大哥是怎样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一样的?”昌莲只小百合两岁,她笑着说:“要是想知道,我现在把大哥叫过来,让他教你叠被子。”你百合笑着说:“你这个坏妹妹,我是问你,又没有让你去叫他。”昌莲只读了小学五年级就辍学在家,人情世故比百合懂得多,她拉着百合的手说:“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见我大哥吗,教你叠被子是迟早的事情。”昌莲说完就跑出了屋,刚跑到天井,就一头撞上了昌武。昌武随口说道:“都快长成大姑娘了,还疯疯癫癫的,把我罩衣拿进去,挂起来。”
昌莲红着脸说:“大哥,我正准备去叫你,百合姐让你教她叠被子。”
昌武看了一眼昌莲,说:“说谎吧!脸都红了。”昌莲看了一眼四周,说:“我哪敢说谎,是真的,百合姐问我,你是怎么把被子叠成豆腐块的。”
昌武没再接话,径直往卧室里走。只见百合正坐在床沿上用手摸被子的棱角。昌武开心地笑着说:“看来昌莲没说谎,你真的是想让我教你叠被子。”
百合站起来,说:“你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的,放在床上就是好看,我也要向你学习,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到学校也教同学们叠被子。”
昌武高兴地说:“待会儿就开饭了,吃完饭,我来教你,像你这样心灵手巧的姑娘,叠上两次就会了。”
昌武拉着百合坐到茶桌一旁的椅子上,百合的手抖得厉害,昌武以为百合穿少了凉着了,就要把衣服给百合披上。百合说:“不冷,我就是有点激动。”
“这个星期我到你门前转了好几次,转过后才发现你去上学了。”
“这几天夜里常做梦,老是梦见你。”
“今天婚一订,按过去的老风俗,你就是我的媳妇了。”昌武说到这儿一把将百合的手抓到他宽厚的手心里。百合就势倒在了昌武的怀里。昌武腾出另一只手,抚着百合的头发说:“还要等一年,这一年多难熬啊!”
百合转过脸,闪着她那长长的睫毛说:“定了亲,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常到我家去,我有时间也会来看你,一年一晃就过去了。”
昌武看着百合那清泉一般闪亮的眼睛,红粉粉的脸庞,一时情不自禁地吟诵起了白居易的《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百合坐直了身子夸赞说:“我没有想到你也会吟诵诗词,能再来一首吗?”
昌武点了一下百合高翘的鼻子,说:“白居易还有一句类似的词,我朗诵给你听,‘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
百合仰着脸万般感慨地看着昌武说:“都说当兵的目不识丁是粗人,可我的昌武哥能武能文,腹有诗书气自华。”
“我和你大哥一样,读过中学的,读书也不比百新差多少,只不过他走了教书的路,我却投笔从戎。”
“人生的精彩就在这里,你不参军怎么能够成为英雄,就如梅花不经苦寒就不会有天然的芳香。”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如果不转业复员回家乡,可能就不会与你走到一起,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我敬佩你,喜欢你,热烈地爱着你,不仅仅因为你现在是英雄,而是在于你骨子里是真男人,有着报效国家的凌云之志,还有男人的血性和担当。”
“凌云之志不敢讲,作为一个男人是称职的。”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选择参加国军。”
“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吧!1944年,抗日进入了局部反攻阶段,国民政府鼓动知识青年参军抗日,新四军也暗地里到我家做工作,你知道禾垸子的钟立骏是我母亲的叔伯兄弟,他就几次派人找到我,并给我母亲做工作,让我参加新四军,我刚开始也想着参加新四军,可阴差阳错,最终选择加入了国军队伍。”
“怎么会阴差阳错呢?”
“说来话长,我简单地告诉你吧,就在我准备就地参加新四军队伍时,我外祖父因为门前的一块菜地与他的兄弟起了争执,我母亲的大伯,也就是我的叔伯外祖父,他大儿子钟立骏在新四军的部队里,他的三个兄弟个个长得武大三粗,而且老二参加了地方游击队,因为一块菜地两家起了争执,老三老四动手打伤了我二舅。我母亲见我立志要参军,说立骏在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队伍里虽说只是个中队长,可大小也是个官儿,你参军进了新四军队伍,人家不给你穿小鞋啊?我说,立骏我也叫舅舅,他的心眼能那么小吗?我母亲说,亲舅舅与叔伯舅舅能一样吗?第三天我回到学校,正好赶上国军在学校动员青年学生参军抗日,看国军一身美式军服,而新四军却是一身灰布衣,两相比较,觉得参军都是为了抗日,去哪都一样,就这样我就报名参加了国军。”
“还真是一念之差,不管怎么说,好在你后来起义参加了解放军。”
不一会儿,小妹昌莲端着茶水、花生和副食走了进来。昌莲与百合平常都是直呼其名,今天昌莲正儿八经地叫起了百合姐。百合让昌莲像过去一样叫她的名字,昌莲说:“那哪行,我妈说,今天你和我大哥定了亲,就算半个张家人,我得叫你嫂子才对哩。”银秀提着热水瓶走了进来,有心逗他们,说:“昌莲妹妹,你现在就得喊百合嫂子。”昌莲掰着手指说:“这有点太突然了。”但还是小声地喊了一声嫂子。百合用手遮住脸,说:“昌莲妹妹,你可不能听银秀嫂子的,还是叫百合姐姐吧!”昌武看着百合粉嫩的脸庞升起羞涩的红云,一时开怀大笑起来。
两只喜鹊站在屋前银杏树上争先恐后地鸣叫着,跳跃着,翻飞着。定亲宴按照长板坡的风俗在中午十二点准时开席。开席前,昌强在大门外放了一挂一万响的鞭炮。宴席一共摆了两桌,一桌摆在正屋的堂屋里,一桌摆在昌武卧室外间的厢房里。堂屋里坐男宾,厢房里坐女宾。两桌的菜都是一样的,两个火锅并排摆在中间,一个是土鸡炖萝卜,一个是炖鱼头,八荤八素一共十六道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堂屋里一桌子男人都主动端了杯,因为今天喝的是昌武的喜酒,没有一个人客套,他们打心眼里开心。酒是盐池十年老窖,酒罐的盖子一打开,顿时满屋飘香。他们喝得尽兴,喝得真切,相互之间一杯接一杯,不停地敬酒。
9
阳光西斜,照亮了堂屋小半面墙壁。昌兴酒醉趴下后,酒桌上一下子安静了,一个个酒足饭饱地下了桌。昌武有点微醺,他本想回自己的房间里,与百合多说一会儿话,可是立文舅舅酒喝多了,拉着他的手,非要他讲打仗的故事。昌武不好驳立文舅舅面子,他从小到大走得最多的亲戚就是立文舅舅家。立文舅舅心善,当他带着弟弟妹妹到了立文舅舅家,舅舅总是让舅妈给他们兄妹弄最好的吃。他问立文舅舅是听打日本鬼子,还是听攻打锦州?是想听跨海收复海南岛,还是听入朝作战打美国鬼子?
酒喝多了的昌兴半醉半醒地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从心底里佩服昌武老弟吗?因为昌武老弟是百炼成钢,他不仅经历了抗日战争,还全程参加了解放战争,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最后出国作战,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联军打,这是多么了不得的壮举啊!他经历了那么多的战斗,经历了那么多的枪林弹雨,受了那么多的伤,且不说他立了那么多的战功,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仅此一点,充分表明昌武老弟是一个福大命大的人。”
昌武两手靠着椅背,稍作思考后,开始讲述他第一次与日军作战的往事:
“怎么说呢?战况是这样的。那是1945年的3月21日前后。我之所以清楚地记得这次战役的时间,原因在于那是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我们驻守的离老河口机场二十多公里的百花山开出了一片花海。”
昌兴突然插嘴问:“什么山?百花山?有这样的山吗?你该不是讲故事吧?”昌武说:“我就是在讲打仗的故事!要不你找张地图一查就知道有没有一个百花山。”立文说:“昌兴你不要插话,喝多了净瞎抬杠,昌武你继续往下讲。”昌武摸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接着说:“在百花山连绵起伏的群山中,有一个叫马头山的山冈。当地人之所以叫它‘冈’,是因为它只是群山中的小山包。我们团的防御阵地就设在马头山,马头山背后的马头村是我们临时驻扎的地方。马头山风景美得像一幅画,在这么一个百花盛开的春天,谁也没有想到与日军处于相持阶段的日子马上就会结束,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昌兴忍不住插话说:“让你给我们讲你打日本鬼子的故事,你怎么净讲与打仗不相干的事儿?”昌武说:“这叫战前态势,不讲你就搞不清我们为什么要打。”立文说:“酒喝得半生不熟,乱讲话,昌强你去端碗酒来,让昌兴再喝一碗,他就不会再插话了。”昌武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后继续往下讲:“老河口在汉水的东南边,是我们第五战区与日军对峙的一线,我们经过短暂的新训后就被分到了老河口机场警备团,主要担负机场保卫任务。我所在的部队为第45 军,我所在的师驻扎在离汉江东岸不远的百花山一带,而我们团就驻扎在马头山下的马头村。马头山是保卫老河口机场的第二道防线,汉江为第一道防线,那儿一马平川,只能依靠汉江天堑御敌。百花山连绵的山冈成为我们保卫老河口机场免遭日军西犯的天然屏障。第三道防线是机场的外围,凭借的是铁丝网和碉堡,如果说日军攻到了机场的外围,铁丝网和碉堡根本无法挡住装备精良的日军,因而最重要的防线还是我们团坚守的百花山山冈一线。3月27日那天早晨,我们刚刚进入阵地,日军的机就黑压压地由南向西朝我们前沿阵地一线飞了过来,一时警报声响彻整个老河口机场,设在山冈上的防空高射机枪吐着火焰朝天齐射……战斗从上午打到天黑,敌人没能越过汉江。”
“第二天日军又率先发起了攻击,战斗打得异常激烈,担架队抬着伤员不断从我们守卫的马头山沟口通过。到了下午,顶在一线的201 团和202 团开始向后撤退,我们203 团坚守的百花山防线成为保护老河口机场的重要防线。炮声一停,敌人开始了以班排为单位的进攻,我们居高临下实施阻击,一时步枪的叭叭声、机枪的嗒嗒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当天从上午一直激战到晚上,日军使出了所有的招数,都没能越过我们坚守的马头山。”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当我们还在做美梦的时候,日军又开始炮击,这一次要比昨天打得准,不少炮弹落在了战壕和掩体前,好在我们的掩体牢固,日军的炮击对我们没有造成危害。将近半个小时的轰炸结束后,日军又开始了攻击。炮火一停,我们就迅速钻出掩体,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向日军射击。这时的日军离我们已经不到百米了,他们啊呀啊呀地叫唤着。我们趴在战壕里,居高临下地朝他们射击,刚开始因为慌张,是胡乱地打,打着打着心就平静下来,不再求速度,而是力求一枪打一个敌人。”
“就在我们欢欣鼓舞的时候,敌人将小钢炮架在了山脚,对我们的火力点进行了准确炮击。这一招真是厉害,一下子炸毁了三挺机枪,死伤了十多人。没有机枪是很难阻击敌人攻击的。日本鬼子一见我们正面阵地火力锐减,于是开始冲锋。眼看敌人冲到面前,我不顾一切地捡起一挺机关枪向敌人扫射。在此之前,别说打机枪,我连机枪枪身也没有摸过,只是班里的机枪手刘胖子让我为他上过几次弹匣。经过几天的实战,刚才血淋淋的现实,让我深深感到,机枪形成的火力点极容易被敌人盯上,为了防止被敌人的小钢炮干掉,我是打一会儿换个地方,有几次都是我刚换了地方,炮弹便落在我刚才射击的位置上。我是在一个点位上打完一梭子子弹,就转移到下一个点上继续打。一个上午,敌人几次冲锋,都被我们打退。到了午后,日军的重炮又开始对我们进行持续一个小时的轰炸,挖在山冈里的掩体被炸塌、震塌、压塌,就像被盗过后的坟墓,我军死伤惨重。”
“我冲出战壕,弯着腰一边跑一边寻找我们架在战壕平台上的机枪,机枪早被炸得没了踪影,我们只好从战壕的土堆里扒出步枪进行反击,没了机枪的强大火力,日军乘势叫嚣着冲到了我们的面前。一个矮个子日本兵,端着枪就朝我冲来,在他离我只有三米远的时候,我扣动了扳机,没想到枪响了,矮个子日本兵晃了几下身子便从战壕边滚了下去,而另一个人嘴上留着一撮黑胡子的日本兵端着刺刀呀呀地朝我刺了过来,我一闪身躲过那明晃晃的刺刀,黑胡子日本兵也许是用力过猛,人一下就栽进了战壕,像狗吃屎一样趴在了地上,我迅速地踏上一脚,用枪刺直直地朝胡子兵后背插了下去,也许是用力过猛,刺刀不仅扎了个透,而且刀尖扎进了土里。拔出刺刀时,血喷了我一脸。在我用手擦脸的时候,又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号叫着刺了过来,我情急之下,用枪托一挡,刺过来的枪刺被我挑开,这时我才看清,我的枪刺已经弯曲,弯腰去捡地上的枪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我使出全身力气用枪托砸向那个像瘦猴一样的日本兵,日本兵戴着钢盔,当我的枪托狠狠地砸到瘦猴日本兵钢盔上时,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因为用力太猛了,我的虎口被震麻,再看那瘦猴日本兵背靠土坎坐在了战壕里,他那像鹤一样的长脖子有半截竟然缩了进去。我随手夺过那瘦猴日本兵手中的三八大盖,朝他胸口补了一枪。”
昌武讲得兴奋,讲得畅快,他利用昌兴和立文斗嘴的机会,一口气喝完了一杯水,坐在他身旁的百合拿起水壶又给他添了一杯,他端起水杯又是一饮而尽,用手抹了抹打湿的嘴唇,继续往下讲:“就在我夺过那个瘦猴日本兵手中的三八大盖的时候,抬头一看我们坚守的阵地已经冲上来了十多个日本兵。离我不远的掩体前,我看到两个日本兵正在合围连长。危急时刻,我几大步跨了过去,端着三八大盖从后面刺杀。围攻连长的两个日本兵,其中一个还是个少佐。他敏捷地回转身,朝我看了一眼,并及时采取了应急防护动作。他反应及时,但赶不上我动作迅速,我一刺一挑,日本少佐就没了命。危急关头,我解了连长的围,救了连长的命。连长事后给我讲,当时那少佐的刀尖离他的心窝只有一掌之远,而且已经将他逼到了战壕的内沿上,再无路可退。少佐被我杀死后,那白眼珠晶亮晶亮的,好长的时间里我都会回想起那个场景。那个与少佐一同围攻我们连长的日本兵,当他看到少佐被我用枪刺刺死,显然受到了惊吓,在他犹豫发呆的一瞬间,被连长用大刀劈死。连长感激地对我伸出大拇指,说‘小子,你勇猛得很,我要重赏提拔你’。连长的激励,让我杀敌的劲头更足了。就在我又一连杀死两个日本兵的时候,我负了伤,一个日本鬼子从后面朝我捅了一刀。”百合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立文揪心地问:“刺到了哪儿?”昌武淡然一笑,说:“刺到了我的屁股上。我脚下一滑,人就滚下了山坡。”百合紧张万分地一把抓住昌武的手,问:“太危险了,没事吧!”
昌武笑笑,说:“大难不死。”
百合关心地问:“那山坡陡不陡?是石头山还是土坡?”
昌武利用大家交流的空隙,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立文让大家别争了,让昌武继续往下讲。昌武解开衬衣靠近脖子的两颗扣子,用手比画着说:“那土坡有五十多度的样子,我就像滚南瓜一样滚到了沟底。好在因日军连续两天对山坡的炮击,沟底积了一层厚厚的浮土,人滚到沟底时,就像落到了棉絮上,身子骨倒没事,头被滚晕了撞晕了。在干枯的沟底,好一会儿我才清醒过来。两眼睁开一看,好家伙,沟底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尸体,有小日本鬼子的,也有我们自己人。马头山一带的地形我是熟悉的,我不顾伤痛,利用敌我双方还在肉搏的时机,赶紧沿着沟心向上游匍匐爬行了将近三百多米,才进入了茂密的树林中,感到安全了,才一瘸一拐钻进了一个山洞,脱下裤子一看,还好刀口不是太深,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我从小包里抽出止血带,简单地进行了包扎。因为失血过多,再加上连续几天的杀敌,耗费的体力过大,刚才又从山冈上滚到沟底,我的心跳加快,双手抖个不停。我心里清楚,必须趁体力还没耗尽,头脑还清醒,尽快离开这儿,日军一旦开始打扫战场,我就有可能成为日军的俘虏,那样便没有活的希望了。我爬出洞外,找到了一条通向马头山村的山间小道,当我爬上山冈时,发现我们的军旗还在山冈上飘扬,我决定回到阵地上。在我艰难向阵地攀爬时,最终因失血过多,再一次晕倒在了路上。”
百合心疼地说:“我的妈呀,也太惊险了,不会遇上日本鬼子吧?”
昌武说:“幸运的是我被及时发现,由救护队用担架抬下了山,先是送到机场,然后连夜转送到了第五战区设在房县的后方医院。”
昌武讲完,立文担心节外生枝,马上转移话题说:“刚才昌武给我们讲了打日本鬼子,下面我来讲薛仁贵与武则天的野史,百合你不适合听,昌武酒也喝得不少,你们两个换个地方去说说话。”
收割后的田畈光秃秃的,了无生机,让人看了不免惆怅。树叶一片金黄,随着秋风的起舞,碧蓝的天空下,时常有一两片树叶随风飘落。深秋的天空云淡风轻,阳光温柔地照在大地上,给人带来丝丝的暖意。到了下午,秋风更疾,湿气中夹带着寒意。昌武看了一眼天色,从卧室里取出军呢大衣搭在手臂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迈出了二门,走出了大门,向右一拐,沿着幽静的竹林小道朝后山走去。道路两旁的竹子因为长得太高,头部紧紧地搭在了一起,人走在小道上,就像步入了竹林隧道,给人如梦如幻的感觉。幽静的小道上,落满了厚厚一层竹叶,脚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有音乐在伴奏。他们穿过竹海,来到一块较为空旷的地方。这块地方之所以空旷,原因在于地上的土层不足半指厚,只长草不长竹子。可让人奇怪的是,就在这么一块不长竹子只长茅草的地方,竟然长着一棵又高又粗的拐枣树。最终,他们在拐枣树下停了下来。昌武望了一眼四周密不透风的竹林,说:“这儿真安静,又没风,还不长竹子,真是个聊天的好地方。”
百合开心地说:“这儿就像一个惬意的伊甸园。”
昌武兴奋地说:“这块被竹林环抱的空地,我看就像你说的伊甸园,在空地的中间竟然出奇地长着一棵拐枣树。记得小时候打拐枣吃,拐枣树长得太高,爬上去了却下不来,急得坐在树丫上流眼泪。那时根本想不到,长大后会站在树下谈恋爱。”
百合爽心地笑着说:“那个时候你要是能想到现在的事,你就是神童了。”
此时,一阵风慢悠悠地吹了过来,吹得竹林哗哗作响,吹得空地上的茅草都笑弯了腰,吹得拐枣树摇晃着即将掉光树叶的身姿,吹得百合额头的刘海飘了起来,接着一连打了几个冷战。昌武拉过百合的手,问:“冷了吧,别凉着。”昌武说完把军呢大衣披在了百合的身上,然后松开双手,说:“你穿上还真合适,只是稍稍长了点,这件大衣就送给你了。”
百合也没有推让,她麻利地将军呢大衣穿在了身上。她虽然比昌武矮了不少,可也有着一米六三的身高,而且身材苗条,天生是个衣服架子。黄色的军大衣穿在身上,一点也看不出肥大,只是袖子稍显长了一点,大衣的底边也刚到她的小腿肚子,穿着军呢大衣的百合更有了一种别样的风采。
昌武由衷地夸赞说:“真不错,入冬后,你就穿它去上学,再围上一条围巾。”
百合原地转了半圈,停下来问:“真的好看吗?”
昌武坚定地说:“好看,绝对好看。”百合抬起手腕,看了看袖子,说:“这也不像棉的,这是什么布料呢?”昌武自豪地说:“这是混纺毛呢大衣,苏联人的装备,入朝作战时,只发到团一级干部,连以下都是国内生产的棉大衣。这件军呢大衣是我离开部队时,郝光政委送我的,我穿稍小,你穿正好。你看还有佩带,既是装饰,冷的时候系上还可防寒。”昌武说完就将挽在后面的腰带扯出,绕到前面,往别扣里一扯,百合的纤纤细腰就显现了出来。
昌武幸福地笑着说:“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你猜猜是什么?”
百合想了想,说:“钢笔。”
昌武刮了一下百合那粉红的脸颊,说:“再猜。”
百合又想了想,说:“笔记本。”
昌能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一边说:“我才不送你什么钢笔和本子,你要是学好了,远走高飞了我怎么办?”
百合灿烂地笑着说:“从爱上你那一刻,我就下定了决心跟你一辈子,哪儿也不飞,就飞到你们张家来,飞到你的身边陪着你。”
昌武掏出一条四方形的围巾,抖开,粉红色的绒面上绣着一只白鹭。
昌武问:“好看吗?你过来,我给你围上。”
百合站到昌武的面前,昌武将围巾围在了百合的脖子上。此时,他们不再说话,可他们都听到了对方怦怦的心跳,感受到了对方的急促呼吸。百合不知是穿了大衣身上发热,还是被眼前男人的气味所熏染,两腿发软,人一下子就倒在了昌武的怀中。昌武一把搂住百合,急切地吻了那滚烫的嘴唇。
光秃秃的拐枣树上有几只喜鹊在上蹿下跳地追逐鸣叫。竹林在风的鼓动下发出“哗哗哗”的水声。
10
秋天的尾巴很快滑了过去,初冬的严寒开始慢慢地席卷大地。一场早雪薄薄地铺在大地上,就像下了一层厚厚的霜。石马河水开始由湍湍的激流变得潺潺如溪水平缓,河水下落得厉害,两岸的河滩有一半裸露在了外面。南方的冬天是寒冷的,是那种浸入骨子里的寒冷。在这个冬天里,百合不再感到寒冷。她穿着军呢大衣,脖子上围着粉红色的围巾,爱的暖流像春潮一般在她血管里奔腾涌动。百合迎着冬天的寒风,款款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
刚开始好多同学都没有认出穿着军呢大衣、围着粉红围巾的百合,还以为是从大城市里刚分来的女老师,在走进教室时,被一个眼尖的同学给认了出来,班里的女同学一齐将她围住,有的拉起她的军呢大衣看面料、看腰带,有的扯起围巾看颜色,都说百合漂亮得像公主。当娟子有意把百合与昌武订婚的消息扩散出去后,那些有着非分之想的男同学无不偃旗息鼓。女生们最佩服百合的胆量和勇气,也羡慕百合红颜好命,与自己爱着的英雄走到了一起。
但也有自命不凡的,县供销社副主任的儿子蒋小毛就是百合的坚定追求者。他写给百合的信虽然一次次石沉大海,但他从不气馁,坚持给百合写纸条。老师找他谈了几次话,他追求百合的决心不但没有改变,反而更执着更痴情。当他得知百合与昌武订婚后,依然痴心不改。当他看到百合穿上昌武送的军呢大衣后,他偷偷往百合书包里塞了一张条子,说一件军呢大衣算不了什么,待放了寒假,我带你进省城,为你买一件崭新的花呢子大衣,买最时尚的围巾。这一次,百合没有将那用作业本写的纸条交给老师,而是扔进了石马河里。
蒋小毛愣患上了单相思,为百合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个月下来,人瘦得皮包骨,大脑也好像坏了,神经兮兮的,说话颠三倒四。他在县供销社当副主任的父亲,无奈之下只好将他转到县一中上学,但他还是隔三岔五往盐池中学跑,为的是看一眼百合。人们称蒋小毛是贾宝玉一样的情种、呆子。百合有时怜悯他,给他一个微笑,蒋小毛就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开心好几天。隔上几天见不到百合,人就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提不起精神。他便坐长途汽车从城里来到盐池街上,守在学校大门外面的石桥上,只为看一眼百合。蒋家人都认为儿子着了魔,可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百合将要嫁的人又不是一般人,而是一位历经战火锤炼的英雄,两人又是真心相爱,他们也就没有一点办法。因为蒋小毛的痴呆,人们给他取了个“蒋呆子”的绰号。蒋呆子从城里坐班车到镇上,然后坐在学校大门外的石桥上,等候百合的出现。
冬去春来,随着毕业的临近,百合因为爱情的滋润,人就像含苞待放的玫瑰花娇羞妩媚漂亮迷人。而蒋小毛的痴呆症越发严重了,有时因为错过了时间,看不到百合,他会在校门外的桥头一等就是一天。蒋小毛对百合的痴迷,百合心里是清楚的,她知道蒋小毛是因为她而得病,对于他的现状,她是既憎恨又同情,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为了所谓的爱而把自己折磨成如此惨不忍睹的样子。同时,她从内心里会生出一丝丝的恐惧,她不知道一个患单相思的痴呆者,会不会在哪一天因为情绪的爆发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出于担心,百合在经过一番左思右想之后,还是把蒋小毛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昌武。昌武虽然没有这样的经历,但他在朝鲜战场还是领教了金姬姑娘爱他的痴情与执着。为了百合的安全,昌武十分乐意每个星期一早晨送百合到学校上学,星期六下午再到学校接百合回长板坡,那样一周就能与百合多见几次,两人便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
昌武第一次到学校接百合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那天昌武为了接百合,他提前一个小时上路了,因为时间宽裕,他走得不慌不忙,一边欣赏路边盛开的山花,一边哼着歌曲。时不时停下来,一会儿采几朵月季,一会儿采几枝鲜艳的桃花和杏花,在路过一条小溪的水草边,他采下了几株红得耀眼的野草莓,他将野草莓插在五颜六色的花丛中,再用金银花的藤蔓捆扎,一束鲜花便握在了他的手里。他漫步到石马河桥头时,太阳离山头的距离还有一丈多高,橘红色的夕阳照在碧波荡漾的河面上。河心的沙滩上,一群孩子正在玩游戏,两三只风筝在宽阔的河面上空飞翔着。昌武从桥西走到桥东时,只见眼神痴呆的蒋小毛坐在桥头的石礅上,因为睡眠不足的原因,蒋小毛的眼皮始终是耷拉着的,像缺觉没有睡醒一样。脸上的肉就像一层纸贴在骨架上,与骷髅没有太大的差别。昌武到得早,百合还没有放学,他就站在桥头与坐在石礅上的蒋小毛攀谈起来。两人渐渐熟了之后,昌武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桥头上,是等人,还是晒太阳?”
蒋小毛的眼皮翻了翻,说:“晒什么太阳,只为看一眼梦中的仙女。”
昌武好奇地问:“这河里也有仙女吗?”
蒋小毛干脆闭着眼睛说:“你比我还傻吗?河里能有什么仙女。”
昌武故意不好意思地问:“那仙女在何处呢?”
蒋小毛睁开半只眼睛,说:“我不能告诉你,我谁都不说,那是我梦中的仙女。”
昌武好奇地问:“那仙女知道吗?那仙女喜欢你吗?”
蒋小毛又把眼睛闭上,说:“她是仙女,我凡人一个,我怎么知道仙女的想法。”
昌武继续问:“那仙女何时会出现呢?”
蒋小毛动了动肩,说:“太阳落山的时候。”
昌武开心地说:“我倒要跟你一起看看,你梦中的仙女长得什么模样。”
此时,蒋小毛眯着的眼睁开了,眼前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他一边收缩着身子一边哀求说:“你可别把我扔进河里去喂鱼,我只是看一眼梦中的仙女。”
昌武拿着鲜花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满脸喜悦地朝学校那简陋的铁大门走去。蒋小毛两眼死死地盯着渐走渐远的高大背影,他从内心里恨死了这个抢走了他心中仙女的男人,可他又没有任何的力量和胆量与眼前高大威武的英雄较量。他只能一次一次的默默地看着百合有说有笑地与那个高大男人从他眼前走过。
夕阳西下的傍晚,少有人行走的乡村路上,昌武为百合背着书包,像大哥哥一样呵护着百合,他们亲密无间地牵着手走在开满鲜花的小道上。一路上,都是百合在讲学校里发生的奇闻逸事。昌武倒是心甘情愿地当一名听众,只是偶尔应一声、插一两句话。
春天,石马河的水肥了,水涨到了河堤的岸边,淹没了过河的石礅。昌武二话不说脱了鞋,挽起裤腿,将百合背起,百合幸福得像孩子一样趴在昌武宽厚的背上,两手温柔地搂住昌武的脖子。过到河的南岸,昌武坐在石头铺成的台阶上,洗了脚,穿上袜子和鞋,上到河堤上。
此时,天已经微黑了。月亮刚刚露出半个脸来。石马河两岸清风徐徐。春潮泛滥的河水与绿草青青的河床热烈地亲吻着,发出哗哗的响声;河湾里的水面更宽阔了,黑色的水面映出明亮的星光;微波轻轻荡漾,躲在树丛里的野鸭与栖息在树梢上的白鹭发出睡前低沉的呱呱叫声;在平静的湖面上,觅食的鱼儿时而腾起,亮出闪亮的脊背,时不时溅出响亮的水声;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银光闪烁,像绸缎一样柔软地伸向远方;猫头鹰发情的尖叫声,惊醒了熟睡的水鸟,它们扑扑地扇动着翅膀;蛙鸣声和青苗嗞嗞的拔节声持久不息,像一首小夜曲时高时低地演奏着。昌武和百合上到河堤上,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在一棵几人合抱的枫柳树隆起于地面的粗大树根上坐下,他们面朝宽阔的河面,看倒映在河里缓缓移动的月亮,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昌武用枫柳树叶给百合吹了一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在静悄悄的夜晚,在万家灯火的乡村,美妙的歌声在石马河上空飘荡。百合与昌武并排坐在隆出地面的树根上。百合右手肘抵在大腿上,手心托着自己的下巴,仰望着昌武轮廓分明的脸庞,专心致志地听昌武讲述征战往事。
“在百花山战斗中,当时因流血过多一时昏迷,我被送到后方医院后,非常巧合地与连长住到了一个病房里。我们两人受的伤,一个是屁股,一个是大腿,住院一个月后出了院。回到连队才知道,在百花山的阵地坚守战中,全团以牺牲大半的代价,为机场设备、物资后撤及炸毁无法移动的设施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我和连长归队时,一个连一百一十多人,只剩下了二十一人,其余人员都在那场战斗中壮烈牺牲了。”
百合说:“战争太可怕了,让那么多的人丢掉了性命,让那么多的人失去儿子,失去了丈夫。”昌武说:“经历了生死的人,更加知道和平安宁的日子是多么得来之不易。”昌武望着月光下如绸缎一般的河面,很是感激地说:“我们连长是湖南人,非常信守诺言,当连队补充新兵后,他就找团长举荐我担任了新兵排长。”
百合佩服地说:“你真了不起,十九岁就当了排长。”
昌武自我肯定地说:“当官倒是很早,可后来进步却一般,当兵十年整,打了八年的仗,也只是一个副营长。”
百合安慰他说:“副营长不小了,在我们石马河还没有谁当过副营长哩。听人讲钟立骏在新四军里也只是一个中队长,新中国成立后才被提拔为副团长。再说革命又不是比做官,而是比贡献,要是论贡献,别说在石马河,就是在整个盐池区,也没有人能够与你相比。”
昌武捡起一粒石子,随手一扔,说:“历经数百场战斗而不死,还能当一个副营长,我也就知足了。现在虽说官不当了,解甲归田,可我却有了你,我又成了最幸运的人,谁又能与我相比呢?”
春风是醉人的,春风里有鲜花的香味,有麦苗的香味,有豌豆花的香味,有炊烟散发的柴火香味。昌武对百合说:“你身上有金银花的香味。”月光下的百合真的就像下凡的仙女,昌武激情之下,将百合揽入怀中,两个年轻人的心像浪花拍岸一样缠绵。月亮升得老高,月色像泼洒在大地上的银粉,将沙滩映衬得更加明亮,将河堤两岸的一片片麦田照耀得如同银光闪闪的海面。
11
盛夏的七月,百合中学毕业了。已经十七岁的百合没有选择进城里读高中,而是选择了回乡,坚定不移地选择了与昌武的朝夕相守。这一年,正好石马河村成立初级小学。石马河村满打满算也找不出几个中学毕业的学生,百合与娟子被挑进了小学当了数学老师。
这年秋天,稻子收割入仓后,昌武家就把瓦匠和木匠师傅请到了家里,整修房屋,打制家具。汪家也把村里最好的木匠守华请到了家里,为百合打制各式各样的嫁妆。
转年进入阳历年,百合的虚岁已到了十八岁,两家人商定在春节前腊月二十八日为昌武和百合举办婚礼。
进入腊月,阳光像新过门的媳妇总是羞答答的,时而被散淡的云彩所遮盖,时而被灰蒙蒙的天空笼罩。昌武一早起了床,洗漱完,背上挎包出了门。大步流星地来到百合家后,百合正在为穿大红的上衣,还是穿蓝色的外罩而犹豫。
最终,百合听从了昌武的意见,穿上了大红的上衣,深蓝色的灯芯绒裤子,黑色带白布卷边的棉布鞋。昌武还是一身黄布军装,脚上穿的却是他第一次领受军衔时部队发的军用皮鞋。在他们出门前,百合母亲让他们吃了饭再走,昌武说到镇上请百合吃馃子(油条)。两人牵着手像小鸟一般飞出了门,一路上两人没有像过去放学上学那样不慌不忙地边说边走,而是一路大步流星地往镇上赶,他们要赶在八点前把早饭吃了,赶在民政工作人员上班后第一个进屋、第一个领证。八点钟上班时间一到,门刚打开,昌武就牵着百合的手走了进去。
五十年代的金县县城很小,总共三条街。在百货商店的布匹柜台,昌武让百合挑选了春冬二季的布料;在成衣店,昌武为百合挑了两套内衣,其中还看中了一件暗红的旗袍。他说,部队南下广州时,就看到很多的女人冬天都穿着各式各样的旗袍。百合嫌旗袍太贵,一件可以买几件衣服的布料。在昌武的一再坚持下,百合才答应试一试。百合走进了试衣间,当她穿上了旗袍走出来时,就连昌武都不敢相认了。穿着旗袍的百合是那样地亭亭玉立、凹凸有致,明亮的大眼,安静温婉的举止,更显超凡脱俗。昌武一拍木板柜台,说,就是它了。百合说,太贵了,当老师一年挣的补贴也买不了一件旗袍。昌武毫不犹豫地付了款,又到鞋柜给百合挑了一双上海牌皮鞋。转到钟表店时,他又给百合买了一块上海牌女式手表,并当场让百合将手表戴在了手腕上。而后他们又转到副食柜台,买了三条大公鸡牌香烟,称了五斤大白兔牌的糖块和其他副食,一个大帆布包就像吃饱了草的牲口,被撑得鼓鼓囊囊。出了商店的门,穿着有跟皮鞋的百合身体前倾,人不仅站立不直,还左右摇晃,脚也不知如何走路。昌武左手提包,右手扶着百合,可百合还是怕摔跤,顾不得害羞,主动并紧紧地挽住昌武的手臂。
在石板街上,穿着五四式军服、尽显威武的昌武与仙女一般漂亮的百合走在大街上,顿时吸引了满街人的目光。昌武左手提着黄色的帆布包,右臂挽着百合,抬头挺胸目不斜视、面带微笑地向前走着。百合也学着他的样子,挺胸抬头,专心向前走自己的路。慢慢地,两人的脚步就踩到了一个点上,两双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像敲着的鼓点,不少人驻足站立一旁,主动给他们让出路来。他们一直走到了民生照相馆前才停下脚步,站在大门旁的玻璃框前,看了一会儿贴在橱柜里的照片,心中便有了主意。照相的师傅见了昌武和百合,当即表示免费照相,免费冲洗扩印,他们只需付材料费,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照片照好后,允许将他们的合影照装进大门一旁的橱柜里。昌武在广州、武汉、沈阳,都进照相馆照过相,知道放进橱柜里的照片是照相馆用来宣传自己照相水平、吸引顾客的手段。对于照相师傅的要求,昌武没有感觉到自己吃了亏,或者有什么不妥。百合却不太乐意地说:“把两个人的合影放在橱柜里谁都看上一眼,也太难为情了。”
最终在昌武的劝说下,百合含情脉脉地与他一同走到镜头前。摄影师让两人坐在一张条凳上,昌武挺胸微抬头并稍稍倾向百合。百合心领神会,身子紧挨着昌武,脸离昌武的脸也就两指的距离,表现出一副小鸟依人的甜蜜样子。整个照相过程一气呵成。照相师傅得知他们明天就要回到乡下,答应连夜加班冲洗,让他们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到照相馆取照片。照完相就到了中午,出了门不远往东一拐,就是老来子酒店。酒店不大,一进门一个大厅,大厅的右侧靠墙,摆着酒柜,酒柜一旁的墙边摆着几个酒缸,酒缸上都用红布盖着。昌武让百合点自己最想吃的菜,百合想了半天,才点了一个排骨炖莲藕。昌武让她再点一个菜,她坚决不再点了。昌武说:“你不点了,我点两个下酒菜。”红脸掌柜满意地对着里屋,响亮地叫菜:一罐排骨炖莲藕,一盘凉拌麂子肉,一盘花生米,一吊盐池老窖。昌武待红脸掌柜离开后对百合说:“让你点菜,就怎么只点一个排骨炖莲藕?”
“你一上午给我买了那么多东西,花了那么多钱,我现在都还心疼哩。”
“我们又不是天天上馆子,偶尔吃一顿也吃不穷的,有句话说得好‘天天请客不穷,夜夜做贼不富’。”
昌武拿起汤勺给百合碗里舀了排骨炖莲藕汤,让百合趁热喝,暖和暖和身子。百合用勺子喝着汤,昌武喝着酒,每喝完一杯,百合就给满上。昌武幸福无比地说:“红袖添酒,意味深长。”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到东北后,那里天寒地冻的,不喝酒人就扛不住。”
“朝鲜是不是比东北更冷?”
“擤个鼻涕,如果手慢一点,鼻涕都能冻着。”
“那你第一次喝酒是因为什么呢?”
昌武喝下一杯酒后,缓缓地回忆说:“我们进驻吉林白城,那是一个军事要冲之地。那时正值寒冬,北风呼啸,大雪下个不停。解放军利用天寒地冻的恶劣条件,对白城采取了围而不攻的战术,半个月下来,我们断了煤和柴火。在东北的冬天里,没有煤和柴比断粮还厉害。没有煤和柴火,饭烧不熟,吃干粮勉强度日;没有煤和柴火取暖,那才叫冻死个人。”百合问:“粮也缺,柴也缺,你们到哪儿弄酒喝?”昌武说:“世间的事就是无巧不成书,我们驻扎在一个马车店。有一天夜晚,三班长满脸神秘地说在马棚下面发现了一个地窖。我一听地窖两个字,以为藏的是什么宝贝,于是赶紧问有宝藏吗?三班长说,比金元宝还值钱。我急切地问,那是什么东西?三班长说地窖里藏的是酒。我一听说是酒,便没了兴趣,泄气地说,我还以为是金条什么的,酒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三班长是东北人,他将头上的皮帽子正了正,说,在俺们东北,酒才是好东西,酒可御寒。那时我还不会喝酒,对酒的作用也没什么认识。我讥笑三班长说,酒还能当饭吃,你以后就每天喝酒度日吧。三班长从大衣的口袋里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一瓶酒,用嘴咬开盖子,说,你喝一口试试,身体里马上就像着了火。当时因为天冷,也因为好奇,我接过酒瓶就将酒往嘴里灌,一大口渴下去,又辣又呛,等我不咳了,一抺额头,我的妈呀,竟然出了汗。我心想,好家伙,太神奇了。于是我对三班长说,走,我们去看看。三班长说,连长,你要是不想把腿废了,你现在就可以随我出门去。我穿好棉衣棉裤,再穿上皮大衣,戴上皮帽,才与三班长一同往马厩走。”
百合又问:“你当兵没几年,就当连长了。”昌武说:“从关内开到关外,赶上部队扩编,就由副连长升了连长。”“东北的冬天究竟有多冷?”昌武说:“到了后半夜,一般都在零下二三十度,那才是滴水成冰。”百合说:“那也太冷了。”昌武说:“我要是光腿子出去,在外面走一趟回来,轻则冻掉一层皮,重则丢掉一双腿。”百合说:“那么冷的天,太可怕了。”昌武说:“推开门,走到外面,人就像掉进了冰窖里。三班长在前面带路一路碎步快走,我也弯着腰紧紧地跟着。到了马厩,在最靠里面墙角的地上,果然有一个洞口,上面的木板已经被掀开。三班长先下,我后下,踩着木梯下到地窖里。三班长用马灯一照,好家伙,酒瓶码了一面墙,足足有几百瓶。我和三班长各往大衣口袋里装了几瓶酒,然后爬出地窖。三班长很老练地先是把地窖的板子盖上,再掩上一层粪,然后在上面跺了几脚,我们才放心地离开。”
“第二天,我揣着酒,带上三班长到了团部,找到了军需官。军需官一见我就说,张连长,你满嘴的酒味,在哪儿搞的酒?我说,打财主的劫。军需官说正经点儿,有事就说。我问军需官想不想喝酒。军需官说,这么冷的天,有酒谁不想喝?于是我把酒瓶从口袋里掏出来,在军需官眼前晃了晃,谈了交换的条件。军需官爽快地同意用三瓶酒换六听猪肉罐头。”百合佩服地说:“你真行,三瓶酒就换六听肉罐头。”昌武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在军需官那儿,是罐头多,没有酒,吃肉喝酒饭才香。”百合问:“那你们之后天天喝酒吃肉了?”昌武喝下一口酒神气地说:“那是的,不光我吃肉,全连兄弟都喝酒吃肉。可这样的好日子没有过两天,我们喝酒吃肉的事很快被团长知道了,团长黑着脸硬是要去了我半窖子酒。我在心里想,要是师长知道了,还不把酒都要去?我思来想去,还不如把剩余的酒拿出一半找军需官换肉吃。我把剩下的二百多瓶酒拿出一半装在放肉罐头的木箱里,换回了三十多箱肉罐头。晚上,我们全连就着罐头大喝了一场,这一场酒可是喝大了。因为兄弟们都不知道活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再加上天冷,每一个人都是铆足了劲喝。如此一来,十有八九都喝得烂醉如泥。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半个月不见动静的围城,就在我们酒醉的第二天凌晨发起了总攻。当时,担任东线攻击先锋的正是我后来所在的101 团一营,营长是个老红军,叫左进步,是一个打仗经验丰富、作风凶狠的家伙。面对无人坚守的碉堡群,左营长担心有诈,在发现碉堡后面的马车店后,他远远地对我们实施了包围,派了作战勇敢、机智善战的郝光连长带着十多名战士摸进了我们住的马车店。郝光连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几十号人齐刷刷地躺在一个大通铺上,一齐打着响亮的呼噜,满屋子酒气熏天。郝连长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放开胆子,端着冲锋枪朝着我们高喊,都不许动,你们被俘虏了。郝连长的吼叫,一下子把我惊醒了,可是因为夜里酒喝得太多,眼皮沉得像扇门,想睁却睁不开,脑子里像一团糨糊,根本没法清醒。那会儿,我压根没想到解放军会冲进来,还以为是自己的人搞恶作剧。郝连长的吼声,像晴天中的一声炸雷,惊醒了几个当天晚上喝酒较少的士兵。他们睁眼一看,只见解放军战士端着枪,其中一个大个子端着一挺机枪站在中间,左右两边各站一个端着冲锋枪的战士。他们高声地吼叫,命令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在一阵骚动之后,房子里变得鸦雀无声。我本能地坐了起来,睁开眼睛往窗外一看,只见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们。郝连长让两名战士走到炕前,对立在墙根的长枪短枪进行了收缴。随后郝连长大声喝问,谁是当官的。待我应答后,他先是命令我穿上衣服,然后又命令我从炕上下来。郝连长虽然也是一个大个子,但他站到我的跟前,比我矮了不少。他见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国军连长,就对我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听从我的命令,不然就没有你好果子吃。我连连点头答应。郝连长问,打仗了你们为什么还睡在屋子里?我说我们不想打仗,天太冷了,就是想待在屋子里。郝连长又问,你们是不是喝酒了?我说是的,喝了不少。此时屋外的炮声隆隆,震得房顶直掉泥土,震得窗子瑟瑟直响。郝连长拍了拍落在肩头上的灰尘,说,现在战斗正在进行,摆在你们面前的道路就是两条,一条是投降,一条是起义。我想起义要比投降光荣,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们愿意起义。郝连长点了头,当我下达命令后,只有一大半的人穿衣起了床。”
“就这样,睡在一个屋子里的两个排、五十多号人都跟着我参加了解放军。加入解放军后,经上级批准,我们起义过来的五十多人,有一大半补充到了郝连长所在的一连,同时我被任命为副连长。”
百合笑着说:“这才是塞翁失马,因酒得福呢!”
12
正午的太阳从玻璃窗照进来,一轮金色的光环像聚光灯一样照在他们的身上。昌武满面红光,百合粉嫩的脸上升起了两片好看的红晕。两人吃饭时商量好了,下午在金城四处逛逛,看看县城的景致。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们逛到了县委县政府的大门前,就在他们准备继续往南门逛的时候,一辆自行车横在了他们的面前。昌武抬头一看,原来是县武装部的张部长,于是赶忙说:“只顾走路,没有想到能碰上您,失礼了。”
张部长笑呵呵地说:“有漂亮的媳妇陪着,眼睛哪里还能看得见其他人。”
昌武高兴地说:“今儿个有幸遇上您,也算有缘。”
张部长说:“上午,我媳妇给我打电话,说你找了个漂亮的媳妇,现在见了人,果真如此。”
昌武从口袋里掏出大公鸡香烟,递给张部长一根,说:“先抽根喜烟,喜糖放在包里,忘了带上。”
张部长说:“喜烟我接上,你们举行婚礼的那天,我一定到场恭喜。”
张部长与昌武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后,然后推着车一边往前走一边与昌武交谈。当他们快到县委大院时,张部长在一棵樟树前停下,说有个事想问问。昌武心领神会,让百合在樟树下等着,自己跟张部长说说话。百合心知张部长一定有很重要的话对昌武讲,也就懂事地点了点头。昌武随张部长走到一个茶楼前的枫柳树下,找了一条板凳背靠枫柳树面朝县委大门坐了下来。张部长小声对昌武开门见山地说:“县里缺干部,这次准备起用你,可审查你档案时,发现你参加过国军,还是国军的连长。”
昌武心里顿时当当两下,他如实地回答说:“是啊,我是在吉林白城战役中起义参加解放军的,档案里自然有记载。”
张部长见昌武如此实诚,于是继续问道:“这事就不说了。你在朝鲜战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没有给组织讲清楚?”
昌武一听,心里就涌出一股无名之火。但他还是很有耐心地给张部长一五一十讲在第五次战役撤退受伤,安排在一户姓金的老乡家里养伤,金姬姑娘心生情愫被左团长纠辫子的前后经过。张部长一见昌武动了肝火,马上相劝说:“兄弟,你息息怒,本来人事上的事,我是不便讲的,档案里的事,我更是不应该向你本人透露。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出于爱才之心。今天讲了、说了,是我违犯了组织原则,你千万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情来。”
昌武心想张部长也是一番好意,于是说:“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副营职干部,转业复员虽然我本人写了申请,那是因为与左团长闹了意见,可他假戏真做、顺水推舟,批准我转业复员,现在细细思量,他左团长下手也太狠了,我一定要找他,让他给个说法。”
张部长关心地问:“你们左团长与你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昌武望着粗壮的枫柳上皱褶横生的树皮,想了想,回忆说:“怎么说呢,情况是这样的。其实,我和左团长并没有直接冲突,他之所以对我耿耿于怀,我后来细想,主要原因有以下三点:第一是解放长沙后,部队在一个村庄里休整,团部设在一个地主家,地主家有一个姑娘,人不仅长得好看,而且有文化,我们左团长看上了,可那姑娘并没有因为他是副团长,就乐意做他的媳妇。左团长打仗是一把好手,可人长得却一般,一米五八的身高,额头中间还有一道疤,你想他十四岁就参加红军,本来是想解决饿肚子的问题,可他命苦,参加红军当年便跟着部队长征,那是饱一顿饥一顿,长征走下来,命是保住了,身高却停止了。他额上的疤痕,是与敌人肉搏刀砍后留下的。据左团长说,是在过腊子口时,被敌人用刀砍的,好在他躲闪及时,才没把脑袋砍掉。他人矮不说,脸上又破了相,又没读一天的书,那地主家的姑娘哪里会爱上他,所以两个人进展得不顺利。”
“有一天中午,因为有急事需要向他报告,军情紧急,我也就没有敲门,直接冲了进去,没想到左团长正在屋里与那地主姑娘调情。我推开门时,左团长很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姑娘趁机跑了出去。当时,左团长很生气,额上的疤痕拧得像一条蚯蚓,急赤白脸地问,有什么事这么急,门都不知道敲了。”
张部长好奇地问:“左团长真的没弄成?”
昌武吐了一口痰,说:“有些事情就是巧合,当晚,部队就接到紧急命令,连夜开拔了。”
张部长笑着说:“你去的真不是时候。”
昌武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接下来又打了几个大仗,本想解放海南岛过太平的日子,可朝鲜战争爆发了,我们团整建制开到了朝鲜战场,左团长也就一直没有时间娶媳妇成家,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
张部长说:“可能就是因为这事所以他心里对你一直有点介怀。”
昌武叹了一口气,说:“也是,要不是我,他和那姑娘也许就成了,因为这事,他从心里记恨我,认为我是他的灾门星。”
张部长接着问:“在情理之中,那第二件事呢?”昌武对着枫柳树重重击了一掌,腐朽的树皮哗啦啦地掉了一地。昌武用脚踢飞一块树皮,悻悻地说道:“我们郝光政委既懂军事,还是个文化人,他对我带兵打仗和个人能力是打心眼里欣赏。参加解放军后,我就给他当副连长。因为他有文化,又会打仗,我跟着他提升得很快。因为他了解我,每次战斗总结时,他都会表扬我,表扬多了,团长就认为我和政委搞小团体,觉得我在搞官场攀附,每到我提拔的关键时刻,团长都会找出种种理由否决。”
张部长问:“你们郝政委如此欣赏你关心你,不仅仅是你做过他的副连长,会打仗、有能力吧!一定还有其他的因素。”
昌武赞许地说:“您说得对,我们是一起上过战场并肩作战的战友,最重要的是我救过他两次。”
张部长说:“听你这么一讲,我也就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验证这句话,从你们左团长和郝政委对你的态度上就一清二楚了。从这事上也能看出,你们左团长的心胸不够宽广。”
昌武叹了一口气,说:“他十四岁参军,根正苗红,要是有胸怀,何止当个团长,起码也是个师长。”
张部长开导说:“我们革命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你想宽些就是,与那些死去的战友相比,你又是幸运的,回到家乡后人民群众是那样地爱戴你,个人的婚姻问题也顺利解决了,以后就踏实过日子。”
昌武一脸正气地说:“我不是满脑子想着升官的人,当年我毅然决然地转业复员,有一段时间也失落、苦闷、彷徨过,如今我非常知足,能娶上百合我更知足,只是蒙受不白之冤总让人觉得憋屈。”
张部长继续劝道:“大丈夫要能伸能屈,韩信当年如果受不住胯下之辱,就没有他后来的盖世之功。”
昌武叹了一口气,说:“算我倒霉。刚才听您说,我档案里有不清白的东西,那么我一定要找左团长把事说清楚,我得清清白白做人,不能把那莫须有的污点背一辈子。”
张部长说:“你这性格太刚烈了,我可是一番好心。”
昌武哈哈一笑,说:“您尽管放一百个心。今天下午我们两人说的话,我对谁也不会讲。”
“那样最好。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做主。”
张部长说完,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不再说话。昌武心领神会地与张部长握了手,两人便告了别。
百合是第一次与心爱的人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她幸福地将头靠在昌武那宽阔的肩膀上,手握着手,看着银幕上的《铁道游击队》,昌武一边看一边小声地给百合讲解,百合激动得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她只觉得自己处于梦幻之中。
夜里起风了,湿冷的寒风直浸人的肌肤和骨头。位于江汉平原北面的金城,就是一个典型的“风城”。昌武担心百合感冒,便脱掉了穿在身上的棉衣让百合穿上。百合也担心他感冒,说什么也不穿,他笑着对百合说:“我命令你穿上。”说完将棉袄披在百合身上,重新握起百合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
13
进入腊月,乡村的年味一天比一天浓烈。整个长板坡就数昌武家最为繁忙。按照昌武列出的计划表,每天一家人围绕着筹办婚礼而有序推进。祭灶神的前一天,请杀猪匠杀了两头年猪,祭灶神的当天,全家人一齐动手,将二进二出大大小小包括分给昌繁、昌荣兄弟俩的几间屋子进行了卫生大扫除,腊月二十四,借齐九张饭桌和板凳,腊月二十五,筹齐了碟子碗筷,腊月二十六日,昌武的奶奶、父亲母亲等直系亲属陆续提前赶到张家喝喜酒。
在唢呐声中,新娘百合坐着轿子,被新郎昌武迎娶到了张家。百合在伴娘的簇拥下,从东厢房来到了堂屋里。一时,堂屋里被挤得水泄不通。守刚站在左边第一排,正与一位嫂子打情骂俏,昌兴说了他几次,他才停下嘴。婚礼现场安静下来后,站在墙边的响器班吹奏起了欢快的曲子。昌兴拖着长调喊道:“婚礼正式开始。”婚礼的一切程序按照农村的风俗进行,简单又不失庄重。
新郎新娘在长号的一声声长鸣中进入婚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时——闹洞房。守刚从沉睡中醒了过来,他摇摇晃晃地来到新房外面,里面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几个年纪较小的童男子在大人的安排下,早早躺在了新郎新娘的床上,意味着早生贵子,多子多福。新娘不仅要开红包,还要将他们一个个抱下床。守刚听到里屋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一时热血沸腾,用尽力气挤了进去。按风俗,闹洞房,只能是比昌武年小的没有结婚的青少年。守刚已经结婚,按说不合适,可他借着酒劲,趁人不备,干脆钻进了婚床的床空里,新娘为了让他出来,给了他一元的红包。在那个年代,一元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给装一元的红包,就是最大的赏脸。得了红包的守刚,并没有马上从床空里钻出来,而是继续赖在里头。按照钻床空的风俗,他要等待新娘趴到床边,伸出手将他拉出来。百合虽然对陈旧的闹洞房习俗有些反感,可为了圆满完成婚礼,只好弯下身子,一手抓着床板,一只手伸进床空去拉守刚。守刚见了百合的手,趁机一把握住。在百合俯身弯腰的时候,他试图将右手伸进百合的领口里。百合本能地一声惊叫,赶忙起身向后退缩,可左手却被守刚的右手牢牢抓着。昌武一看守刚用心险恶,一时急了眼,转身从一小伙子的嘴里拔掉刚刚抽了一半的香烟,将烟头触在了守刚的手背上。
守刚发出杀猪一般的尖叫,随后破口大骂,哪个狗日的用烟头烫我,狗日的也太狠了。守刚刚伸出半个脸,又被昌武啪啪打了两耳光。此时,守刚才彻底清醒,赶忙从床空里爬了出来。守刚看着自己被烫红了的手背,摸着被打疼了的脸,还想与昌武斗狠,冲冲昌武与百合的喜气,可却被几个闹洞房的青年人连扯带拉给推到了门外。
婚礼进入尾声,昌强和昌莲分别给他们的大哥大嫂端来了盆底写着“囍”字的两盆热水,这是整个婚礼的最后一环,也是整个婚礼最后给出的两个红包。昌强和昌莲各得一个红包,齐声祝福大哥大嫂新婚之夜幸福,然后转身快步走出屋,随手将门带上,并在外头的门环上挂上了同心铜锁。
两盏贴着大红“囍”字的煤油灯照亮了整个婚房。一番洗漱后,昌武一把将百合揽在怀中,随后轻轻将百合抱起放到了贴着大红“囍”字的婚床上。两盏贴着“囍”字的煤油灯深情地对视着,发出温暖人心的光芒;年前打制的新木床,时不时发出吱吱吱的欢叫,幸福快乐的呻吟声,像一首情歌唱响;夜已深了,纸糊的窗户外,还有轻如猫行的脚步声,屋外人的窃喜与夜莺的歌唱让这个甜蜜幸福的夜晚多了一些让人难忘的回忆。
春风送暖,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形沿着石马河由西向东飞翔。它们忽高忽低,时而引吭高歌,时而低声细语。河岸两边的杨柳被春风裁出了嫩绿的新叶,枯黄的草滩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出了蓬松的新茎,清亮潺潺的河水在几场春雨之后猛涨到了河岸的腰际。
春节过完,尚处于新婚蜜月的昌武打点好行装,决定北上到锦州,找自己的老领导讨要一个说法。本来昌武打算与百合一同出行,到北京中转时顺便看一看天安门,到老部队让老战友们见见自己的新婚媳妇。可不巧的是,学校开学后,一位老师调到了镇上的中学,另一位老师突然生了病。本来学校老师就没有富余,所以百合一时脱不开身,再加上有消息传出,县教育局将对民办老师进行考核,考核优秀的予以转正,最后两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以前途事业为重,百合放弃了与昌武一同到东北的打算。
昌武走下火车只觉得寒气逼人,刺骨的寒风像锥子一样扎在脸上让人生疼。好在他在北京上火车前给常小虎发了电报,告诉了自己乘坐的车次,以及到达锦州的时间。已是副团长的常小虎不仅派了车,而且还亲到锦州车站迎接,并给他备了大衣。
当晚,车到站时已经过了八点,但常小虎早已提前对住宿就餐做好了安排。接上昌武,出火车站坐上吉普车,先是向南,再向东一拐便到了顺兴酒店的门口。进入大厅,有好几个战友在那儿候着,昌武与他们一一握手后走进餐厅,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老政委郝光和团政委王琦也在包间里,昌武像久别亲人的孩子,与郝光政委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昌武从部队转业复员不久,郝光便由团政委升任为师政治部主任,一年之后,又由师政治部主任升任为师政委。
酒过三巡后,郝光政委率先端起酒杯,要敬昌武三杯酒。三杯酒喝毕,郝光政委拉着昌武的手关心地问:“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大老远地从湖北跑到东北,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老首长的关心让昌武一时惶恐,欲言又止,他不知道是现在就说,还是待酒后专门找郝光政委讲清来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刻,常小虎鼓励他说:“这一桌子都是老连队的人,你有什么事不妨讲出来,说不定首长可以现场拍板给你解决了。”常小虎的激励,使得昌武横下心来,于是毫不避讳地说:“还是政委识人心解人意,我这次来有三个原因,第一呢,我确确实实想老首长和兄弟们了;第二呢,有件事还得请组织给我证清白,我不能背着作风败坏的名声活一辈子:第三呢,我……”
郝政委鼓励昌武说:“我们是生死战友,有话就大胆讲出来。”
昌武喝了一口水,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绪,捋了捋要说的话,然后简明扼要地把自己在家乡当民兵连长比武夺冠、县上准备起用他当干部,但因为档案里记有在朝鲜战场时的污点而让县领导左右为难的经过讲了一遍。
郝政委听后非常生气,拍着桌子说:“这个老左啊,我多次劝他不要捕风捉影,不要揪小辫子,可他就是听不进去。人家朝鲜姑娘喜欢我们的同志是一回事,我们的同志又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怎么就揪着不放,不同意提拔使用也就算了,你处理人家转业也就不提了,你怎么能往人家档案里装一个没有经组织定性的东西呢?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组织就得管管了。”
昌武万分感激地说:“郝政委,有您这句话,我谁也不找了,来的路上,我都想好了,他老左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跟他鱼死网破,不然这一辈子没法做人。”
郝政委安慰昌武说:“你要相信组织,千万别干傻事。”
常小虎直言劝道:“其实左团长这人也挺好的,就是心眼小了点。都快奔四了才结婚,幸福的日子刚开始,却得了脑梗住医院了,现在人事不省。我上午还去看望了他,你来了,我劝你也去看看,毕竟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战友。”
昌武满肚子怨气地说:“他老左是看不惯我,我去看他,那是给他添堵,万一他脾气上来了,一生气,一蹬腿,我就成了罪人一个。”
郝光见两人痛痛快快干了三杯酒后问昌武:“你刚才一共说了三件事,那第三件事是什么?”
昌武满脸喜悦地说:“我这次到部队来,是要请老首长老战友喝喜酒。”
郝光政委问:“是订婚了?还是结婚了?”
昌武端起杯子说:“年前举办的婚礼,本打算一起来看首长的,可她突然有事走不开。”
郝政委高兴地说:“好事好事,来我们一起祝贺昌武同志。”
昌武一抖酒杯喝得一干二净后说:“谢谢首长和战友们,我打算后天中午,请老政委和战友们喝喜酒。”
常小虎高兴地问:“嫂子长得啥样子?有照片吗?拿出来给大伙瞧瞧。”
昌武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在金县照相馆与百合照的合影照。
郝政委接过照片看后说:“照得好,美人配英雄。”
常小虎急切地从郝政委手中接过照片,仔细看后说:“太漂亮了,这活脱脱一个天上的仙女啊!”
边教导员看了照片说:“嫂子比那个来我们团慰问演出的演员还要好看。”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昌武是东家请了西家请,一个星期吃下来,体重增长不少,在玩得差不多后,他去见了郝政委。郝政委叫来政治部主任,让师里的干部科马科长带组织科胡干事专程与昌武一道回金县,对他的档案进行检查,抽出不应该装在档案里的材料,同时以师党委的名义发函证明昌武的战功和男女问题的清白,并协调地方党委按照相应职务安排工作。
那时的地方政府领导对部队派来公干的人员十分重视,不仅热情接待,而且对部队提出的要求都会认真对待。金县领导不仅对部队提出的要求给予了积极回应,还同意马科长和胡干事对昌武的档案进行检查。他们在查阅昌武的档案时,果然发现转业报告表中在转业申报理由一栏醒目地写着:“该同志为国民党军起义军官,在援朝作战养伤期间存有男女关系不清的问题。鉴于该同志的复杂身份和不良表现,以及部队的特殊要求,该同志不适宜在部队继续工作,经个人申请,组织研究决定,同意该同志转业复员。”马科长按照郝政委的指示,经地方组织部门同意,抽出了那张不实的转业报告表,换上了重新准备好的转业报告表,转业审批一栏中更正为:“该同志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作战勇敢,功勋显著,鉴于该同志身体多处负伤不适宜部队工作的实际,经本人申请,组织批准,同意转业回地方工作。”对于部队提出为昌武安排工作一事,县委县政府领导高度重视,鉴于转业报告审批表中已经实事求是地删除“男女关系不清”和“复员”等关键词,根据部队党委来函请求,再加上金县干部短缺,县委研究决定任命昌武同志为新成立的县工业局副局长。
一夜之间,昌武的命运来了个大转变,他再一次走出农村,不再是石马河村的一个民兵连长,而是实打实的县工业局副局长。这一年的春天,对于昌武来说是双喜临门,百合也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还被调到了县中心小学。
石马河河水明显涨了,涨到了离桥墩只有两个拳头的地方。昌武与百合再一次与亲人和邻里乡亲挥手告别后,下到河里,踏上桥墩,随张部长、马科长坐进了宽敞的吉普车,开始了他们新的人生征程。
送行的人们望着余晖下沿着河堤渐行渐远的汽车没有马上散去,他们的谈兴没有因为消失在视野中的昌武而衰减,反而因为昌武和百合惊人的起伏变化而激增。有人认为昌武和百合同时跳出农门是因为命好,有人认为昌武做官、百合教书是张家和汪家的风水好,有人认为昌武现在所得到的原本就是国家应该给予的。就在人们闲聊的时候,从河的北岸走过来一个人,他迈着大步,只是他的左腿有点瘸,无形中影响了他走路的速度,但他还是怀着急迫的心情,甩着腿,一歪一扭地跳着走过石礅,攀上石阶,见昌兴与守义和汪老先生有说有笑地站在那棵又粗又壮的枫柳树下,便兴趣盎然地走了过去。
面对昌兴他们对昌武美好前程的憧憬与展望,好胜心极强的守刚心里的嫉妒之火好像是被人点燃了,尤其是当汪老先生说什么昌武能文能武前途无量时,犹如在熊熊燃烧的嫉妒烈火上又添了一桶油。自从昌武从部队回到家乡,只要有昌武在,他就仿佛变成了多余的人,无人看重,更无人赞美。昌武简直成了他命中的克星,第一次见面,就被昌武毫不留情地用酒水泼了脸,让他尽失脸面;接下来,昌武又抢了他的民兵连长的位置,在比武中大出风头,新仇旧恨,使他从骨子里对昌武产生了怨恨。于是,他阴阳怪气地对着众人说:“你们都认为昌武命好,认为昌武当官前途无量,百合当老师是理所应当,那是你们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
汪老先生眯着眼问:“何出此言,理由何在?”
守刚得意地说:“从表面上看,昌武性格直爽,其实他弯弯肠子多着呢!他要是不出去活动不找关系,他一辈子也休想跳出农门。”
昌兴不满意地说:“可不要瞎讲。”
守刚看了一眼众人,说:“你们也不想一想,昌武结完婚,蜜月还没过完,为什么急吼吼往部队跑?那是在跑路子,凭老首长的关系,动用组织的力量,谋得一官半职,连媳妇也跟着转了正、进了城。”
昌兴瞪着眼说:“你讲这话,有什么根据?”守刚很是神气地说:“我过河前碰到了游三醒部长,游部长给我讲了昌武这次咸鱼翻身的经过,昌武这个人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昌兴严肃地说:“如果是这样,一定事出有因。组织之所以做出改正决定,一定是有根有据,副营职干部转业安排一个副局长没什么不合适,百合转正的事我最清楚,那是赶上了好机会,她书读得好、考得好,可不像你所说,凭昌武的什么关系。”
守刚脖子向前一挺,说:“得了吧,不信走着瞧,昌武这个既吃国民党的粮又喝共产党的汤的奸猾之人,有朝一日,必遭惩罚。”
昌兴毫不客气地批评说:“昌武性情如钢,眼里揉不得沙子,在有些事情上得罪了你,可你也犯不上诅咒他,你这叫居心不良。”
守刚狡辩说:“我是小心眼的人吗?我只是把他看透了,提前预言罢了,不信你们走着瞧。”
14
金县中心小学在象山脚下的龙泉寺旁的龙泉书院里。象山、龙泉寺和龙泉书院,既是金县的风水宝地,又是金县的文化圣地。
龙泉书院与龙泉寺仅一墙之隔,背靠象山,坐西向东,在古时均为教化之地。在过去,龙泉书院为私塾学堂,新中国成立后,书院改成了小学。百合调到中心小学后,根据她本人的意愿改教小学五年级语文。昌武所在的工业局为新成立单位,因为县政府办公用房紧张,办公地点几经搬迁,最后临时设在龙泉寺北侧的后院里。在此之前,后院为龙泉寺僧人堆放杂物的仓储之地。工业局临时租借后,经过简单地整修,改成了办公场所。
工业局除了正副局长,再加上六个科员,人数不超过十人。因为工作人员少,办公用房也就比较宽裕。工业局姚局长比昌武还年轻两岁,对昌武一向比较尊重,鉴于昌武刚结婚,就给昌武分了两间大房子。昌武在住进去之前,稍加改造,用木板和家具将两间房子隔成了四间房子,这样一来,卧室、书房、厨房和就餐会客的房间一应俱全。
昌武与百合进县城工作时正值繁花盛开的四月天,象山野生的李树、梨树开出洁白如雪的花朵,一眼看过去就像下了一场大雪。象山脚下的龙泉书院里的桃花与杏花竞相绽放,粉红绚丽得像火烧云在燃烧。晨曦初露,布谷鸟开始歌唱的时候,昌武与百合就起了床,开始他们每日的晨练跑步。枫柳树下,石条铺就的文明湖边,高大健壮的昌武跑在前面,苗条婀娜的百合紧跟在后,平静的湖面像镜头一样摄下了他们的身影。半个小时晨练结束时,时间刚过六点半。百合直接回到龙泉寺后院的家里,煮上稀饭后,开始写教案,洗漱换装,做上班前的准备。昌武晨练结束,会直接走出龙泉寺,过竹皮河上的拱形石桥,到虾米巷买豆皮、油饼或者油条之类的早点。当昌武拎着早点回到宿舍时,百合已经把稀饭煮好,把一两碟咸菜摆到了餐桌上。他们早餐的主食要么是豆皮要么是油条之类,百合饭量小,只吃了一块豆皮,昌武吃了三块。豆皮是昌武与百合共同喜欢的早点之一,百合说豆皮吃起来有味道,昌武说豆皮里的糯米有嚼头,吃了扛饿。两个人简简单单吃完早饭,百合稍做收拾,提着包出了门,到一墙之隔的中心小学去上班。昌武上班不用出院子,出了家门,从连廊穿过天井,就到了办公室,所以他上班就十分从容。昌武走马上任县工业局副局长没几天,便承担了水泥厂、磷肥厂的筹建选址工作。
当时,水泥厂和磷肥厂是金县的头号工程,县上的领导高度重视,要求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出选址方案。昌武每天除了坐在办公室里搞规划,更多的时间则是带领办公室几名年轻人到城郊进行选址考察。在此之前,金县只有清一色的手工作坊,没有一家像样的工厂。因而,金县县委和县政府领导对水泥厂和磷肥厂建设非常重视,先后召开不下五次会议,专题研究水泥厂、磷肥厂选址、建设、设备采购等问题。要求县工业局在一个月内拿出两套选址方案,供县领导和专家小组评估参考定址。按照工作分工,昌武主要负责工厂前期厂址论证工作。昌武带领办公室工作人员小毕等人,对两个工厂的厂址进行了一个多星期的野外考察,依据李为民书记的相关指示,他们拿出了两套建厂方案。第一套方案是,将两个工厂分别建在穿城而过的省道边上,也就是说,水泥厂建在离金县城区不到两公里的南边,虎牙关口的青石山下。磷肥厂比水泥厂污染严重,建在出城的北边,竹皮河出城口。两座工厂一南一北,紧临城区,紧临省道,紧临河边,取材、用水和运输都十分便利。第二套方案是,把两个工厂建在远离城区十五公里以外的城北,在花子山下那片相对平整的丘陵地带建设一个工业区,确保城区居民免受工厂污染之害,建厂成本也相对偏低,不足之处就是离城区较远,工人进城、领导进厂检查工作都不太方便。李为民书记一锤定音,第一方案被确定下来。
接下来,昌武又参加了水泥厂、磷肥厂的基础建设、设备选购和安装,直到调试生产,第一包水泥出炉,第一袋磷肥装包。
昌武与百合虽然工作都很忙,可他们忙中有序,两人的生活也就富有节奏,再加上结婚时间不长,没有小孩,有着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享受闲情逸致的生活。每天吃过晚饭后,只要昌武不加班不开会,他们就会顺着龙泉寺里的文明湖边散步边聊天。在波澜不惊的生活中,他们除了像那些平凡的夫妻那样谈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外,更多的是交流各自工作中的新鲜事儿。百合工作相对单调,不像昌武接触广泛,见得多,知道的事情多,因而大多时候都是昌武在讲,百合倒也乐意当一名忠实的听众。偌大的文明湖,到了晚上,少有行人,昌武与百合游走其中更是惬意,每每昌武讲到妙趣横生之处,百合都会捧腹大笑;昌武讲到艰难困苦之时,百合会为之忧愁感叹;昌武讲到悲愤之时,百合会为此义愤填膺。
上弦月高高地悬在中天,繁星皓月之下的象山一片空寂,山川、树木、小溪、湖畔、楼阁都披上了一层温柔的光辉。在水流潺潺的小溪旁,在曲径通幽的回廊里,在光洁如镜的石板路上,他们牵着手款步而行,有时他们会兴趣盎然地坐在湖边那棵古老的枫柳树下的木椅上,一个绘声绘色地讲述,一个深情地倾听;有时他们会坐在蜡梅丛中的亭子里相互依偎,喃喃细语地展望他们美好的未来。
昌武情不自禁地感叹说:“有情如你,惜彼如己。夫复何求,此生足矣。”百合听了只觉一股幸福的热流直涌心房,她情不自禁地紧紧靠在昌武宽阔壮实的胸怀里。他们的生活就像春天枫柳枝上的芽苞,今天还卷曲在一起,一经春风春雨的滋润,没过几天,就长成婴儿手掌一般的叶片。他们爱情的种子,在这个如蜜一般的春天里不知不觉地孕育。
守刚在昌武进城后又重新恢复了民兵连长的职务,同时还兼着治保主任。失而复得的连长一职,让他只要一想起昌武就既羡慕又嫉妒。因而他时常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昌武那样成为一名国家干部。
人生只要有梦想,机会总会垂青你。1958年的盛夏,守刚的机会来了。1957年底,金县县委书记升任地区组织部部长,而地区办公室的李为民副主任升任金县县委书记。李为民是山东鲁南地区过来的南下干部,新中国成立后留了下来,当年团堡寨子剿匪时担任剿匪队长,几年后从地区重返金县任县委书记。他走马上任后,在快速完成金县水泥厂、磷肥厂厂址选定和建设开工后,把第一次深入农村走访调研的地点安排在城北老区,有心到他剿匪的团堡寨子重温战斗历程。
那时正是七月盛夏,上午十点不到,天气炎热得如同火炉。大家用草帽当扇子扇风,正围绕抗旱的事你一句我一句地热烈讨论着,一辆吉普车从石马河下游的河堤上开了过来。
车停稳,一股热浪伴着灰尘迎面扑来,几个人从车里钻了出来。昌兴上前迎了一步,李为民书记从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脸笑容地走了出来,他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头戴一顶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崭新草帽,国字形的脸上,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端正的五官显示出自信的气度。他上穿白色短袖衬衣,下穿一条灰色的裤子,脚穿一双凉鞋,既不土气也不洋气的着装,恰到好处地显示出县委书记的领导风范。跟在他身后的是盐池区委孙光年书记和县委办公室的陈大志秘书,以及县工业局的张昌武副局长和水利局陈副局长。李为民一边与昌兴等人握手,一边听孙光年介绍,当李为民握到守刚面前时,像久别重逢的老相识,欢喜地说:“你是不是那个挨了土匪铳子的钟守刚?”
守刚向前半步,弯着腰说:“正是,正是。”
李为民用手亲切地拍了守刚左肩一下,说:“我记得,当时就是你一个响屁惊动了执哨的土匪。”
守刚也不害羞,实话实说道:“那天夜里因为要进山剿土匪,担心力气不够,出发前多吃了几个红苕。”
李书记笑着说:“你那个响屁放得是时候,站哨的土匪打了一铳,还以为打中了兔子,打开寨门出来捡,我们乘虚而入,进了寨子,哈哈哈!”
守刚借机苦着脸说:“土匪倒是消灭了,可那一铳却把我打惨了,腿打瘸了不说,参军部队不要,参加革命工作,县上也不要,这不现在只能在村里当个民兵连长。”
李书记关心地说:“当民兵连长也很好嘛,我们的干部就是要从基层一步一步干起。这样吧,你走两步我看看。”守刚迈开腿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四五步,又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守刚张开一张大嘴,露出两个大门牙傻笑着对李书记说:“走路没问题,就是不能一步连着一步快走,也不能一步紧跟一步地快跑。”
李书记又用手拍了一下守刚的左肩,说:“能走路就行,又不碍事。瘸是有一点,可并不影响干工作。我军就有独腿将军,还有独臂将军,你们知道最著名的独臂将军是谁吗?”李书记问得唐突,大家面面相觑一时答不上来。
李书记笑呵呵地说:“在我们共和国将军中有好几个,比较有名的是贺炳炎、彭绍辉、余秋里。”
守刚进一步叫苦说:“走不快、跑不快让人笑话也就罢了,只是一到阴雨天,腿就疼,下到水田里劳动更是受不住。”
李书记对众人说:“守刚同志也算战伤,你们区委和石马河村应该给予一定的照顾。”昌兴马上回答说:“我们石马河村对守刚同志还是蛮照顾的,他既担任民兵连长,还兼治保主任,就是想让他多一些事做,免了下地干活,还记壮劳力的工分。”
李书记望着眼前湍湍奔流的石马河水说:“这就好,守刚同志是在剿匪战斗中负的伤,是有功之臣,一个人只要有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机会总是会有的。”
昌兴顺水推舟地说:“像守刚这样的,书记能给安排一份工作,那不仅是对有功人员的鼓励,也解决了守刚同志的实际生活困难。”
李书记站在大枫柳树下用草帽扇着凉风说:“你们这地方不错,四面环山,中间一马平川,一条河像玉带从田野中穿越而过,确实是个美丽富饶的好地方。”
区委书记孙光年接过话说:“早年,这儿是新四军鄂西支队城北分队的根据地,地区军分区的政治部主任钟立骏,就是这儿的人,当年就在城北一带打游击,我们的大英雄张昌武就是从石马河走出去当的兵。这地方背靠连绵群山,前有良田万亩,石马河一年四季奔腾不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李书记感慨地说:“从地区到金县工作时,军分区政治部钟立骏主任在送行的宴席上,还让我多关心他老家石马河村的建设。所以啊,我上任后的第一站就来到了你们盐池的石马河,特地让昌武同志陪同。新中国成立后,我除了带着队伍到这儿剿匪,还在永墭指导土改工作,算是有缘。”
李书记用草帽加速扇了几下凉风,说:“今年秋收了将会有更大的一场生产运动,那就是全民动员大炼钢,所以啊!你们要有思想准备,秋收一完,准备炼钢。怎么炼?昌武同志正带领人员拿方案,你们盐池区和石马河村两级干部要尽早考虑。”
到了正午,太阳升到了头顶,树荫正一点一点变小,当河堤上没有一点阴凉时,已经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村里本来做了吃饭的准备,可是李书记坚持回到区政府吃食堂。他的观念是,在村里吃饭,看似是密切联系群众,其实是增加了村一级的集体负担。
随着吉普车在山林中消失,昌兴和守义戴上草帽准备各回各家,可守刚却依然处在兴奋之中。自从被李书记夸赞,还让孙光年考虑如何使用他,他激动得不能自制,高声吼起了最喜爱的《将进酒》。
15
水泥厂、磷肥厂正式投产后,按照县委县政府的要求,县工业局将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建设炼钢厂厂址论证调研中。昌武又被委以重任,全权负责炼钢厂的选址和建设。在一个时期内,昌武带着工作人员深入金县城北仙雎山区,一面寻找矿石,一面进行厂址论证。
守刚穿上压箱底的衣服走马上任了。上任不久,盐池区改为盐池人民公社,守刚由副区长改为副主任(公社设书记、社长,也称主任)。
仙雎在盐池公社的西北角,与南漳接壤,虽说地处偏僻,却风景秀丽,传说是天宫仙女下凡之地。因为炼钢运动的蓬勃兴起,地质队又在那起伏的群山里发现了可以用来炼钢的乌黑矿石,所以盐池公社党委在听取了县工业局的论证意见后,决定报请县委县政府将炼钢炉址设在仙雎。
作为炼钢先遣工作队,守刚带着两名工作人员背着铺盖来到了仙雎一个叫麻雀窝的山脚下。在那形似麻雀窝的山村里,十多户农舍零零散散地建在一条叫黑石溪的小河两旁。守刚住进了青砖黑瓦、条件尚好的方队长家。炼钢厂指挥部设在仙人寺,仙人寺建在一个“人”字形的山嘴上,处在麻雀窝最显眼的位置。过黑石溪,沿一条石板铺的竹林小道蜿蜒而上,就到了寺庙的大门口。寺庙虽然不大,建得却十分精致。仙人寺虽然是个小庙,可它在方圆几十里却很有名气,原因在于观音菩萨被当地百姓称喻为送子观音。因为灵验,所以香火很旺。黑石溪从仙人寺山脚下像龙一样盘绕而过,为仙人寺增添了诗意与灵动。
炼钢厂一经县委县政府研究批准,县工业局副局长张昌武就来到了麻雀窝,盐池人民公社的孙光年书记、马前进主任也来了,会木工、懂建筑、会打铁的手艺人也都聚集到了麻雀窝,全镇的壮年男人全部抽调到麻雀窝参加人民公社“大炼钢铁”的运动之中。麻雀窝一时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麻雀窝一共有十五六户人家,所有闲置的房屋都住满了会战的民工,即使这样,采矿队还有一半无法入户。不得已,守刚只得组织木匠在仙人寺山脚下的一块平地上用木头和芦席搭建起了三栋简易的工棚。
在炼钢炉选址一事上,守刚与昌武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守刚主张直接把炼钢炉建在黑石溪一旁的稻田里,说那里取水便利、地势平坦。昌武却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把炼钢炉建在黑石溪河畔,虽说取水方便,却存在严重弊端,一是占了农田,影响了农业这个根本;二是容易遭受洪水的冲击,主张建在离黑石溪还有一段距离的旱地里。昌武还说,选厂址就如屯兵,把厂址选在河边,是兵家之大忌。守刚并不听劝,而且极力反对,他认为炼钢需要大量用水,离河太远,炼钢用水需求量大,仅担水一项就得投入大量劳力,即使修建引水渠,也会增加成本。昌武的意见代表县上,守刚代表公社具体实施方,究竟谁的主张正确,最后孙光年搞了一个折中,将炼钢厂址选在了离黑石溪约三百米的半坡地里,为了用水方便,在黑石溪上游筑了一个小水坝,修了一条引水渠,以保证建钢炉和炼钢用水所需。
第一个回合昌武获胜,守刚心里很不舒服,心想何时扳回一局。接下来在建炼钢炉的问题上两个人又产生了严重分歧。守刚主张建几个日产一吨钢的大炉子,他说那样不仅气势大,而且以绝对的产钢量确保名列前茅。昌武的意见正好相反,他认为受条件限制,建高炉成本太大,也无法把控,主张建中型炉子,便于煤和矿石及时填充。究竟是建高建大了好,还是多建一些便于操作的中型炉子,两个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孙光年也拿不准,于是他又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建一个日产一吨的炼钢炉,同时建设五个中型的炼钢炉子。
确定了炉址,炼钢用的耐火砖等原材料在县工业局统一调配下很快运到了工地。前期,昌武带队到邻县进行了参观,留下的印象是炼钢炉就像一个水缸,只不过在水缸的缸口安装了一个烟筒,在底部修建一个出钢的漏斗。为建日产一吨的炼钢炉,守刚也带队到兄弟县实地做了考察,回到麻雀窝,他对建设高大炉子的信心更足了。最后指挥部开会研究,分别组成两个施工队,一个施工队由守刚率领,负责日产一吨的高炉建设;一个施工队由昌武主抓,负责中型炉子的建设。一个月后,当守刚将炉子建到五米多高时,昌武的五个炉子已经装填完矿石和煤炭开始点火炼钢。守刚的炉子建得像一个炮楼,高耸于蓝天之下,那烟筒几乎与仙人寺并齐。炉子倒是雄伟气派,可装填矿石和煤炭却成了难题。因为他们炼钢还处于原始的状态,没有装载机,没有传输带,铁矿石和煤炭全靠人工搬运,如此一来,充填一次得花费很长的时间,而且因为炉子太大,火力也不好掌握,点火之后几次出现险情。原因在于,因温度过高,炉子出现裂缝,现场总指挥孙光年只得让民工们远离炼钢炉,最后炉子是出了钢水,可是没有达到日产一吨的目标。别说一吨,一半的产量也没有达到。孙光年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产钢数量,只得采取昌武的办法,在那片旱地的空地上,又一连建了十座中型炼钢炉。
时隔不久,那座又高又大的炼钢炉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以奇特的方式完成了它的戏剧表演。先是炉子外围的铁箍被高温熔化,炉身中间开裂,露出了一个大豁口,钢水像一个口吐火焰的人,一条火红的长龙最终喷到了黑石溪边,高温与凉水形成了巨大的雾柱,白色的雾气笼罩了整个麻雀窝的天空。三十分钟后,豁口不再喷吐火龙。夕阳下,那火红的豁口如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般,让看到的人无不感到恐惧。炼钢炉的豁口向外喷出的钢水直接泻进了黑石溪,让所有参加大会战的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所幸当天晚上炼钢指挥部组织集会学习,避免了人员受伤,所幸炼钢炉裂开的豁口面向黑石溪,所幸钢水喷到了黑石溪而没有喷向仙人寺前的广场上,否则上千人都将被钢水熔化。万幸之中也有不幸,在第二天钢水冷却后,人们找到了失踪了一个晚上的瓦工朱四,在冷却的钢坯旁发现了朱四高高向上伸举的手掌,之所以一眼认出是朱四,是因为只有朱四的右手是六个指头。
守刚引以为豪的炼钢炉因豁口而成了废物。守刚哪能让它闲着,他废物利用,把炼钢的红旗插在了烟筒的顶端,把彩旗插在了豁口的四周,把口号标语挂在了炼钢炉上。只要一进入麻雀窝的垭口,就能看到红旗招展的盐池公社炼钢厂。
守刚好胜心极强,一时的失利,并没有让他矫正自己的工作动机,他一直在等待时机,以彻底扭转自己的负面形象。炼钢炉建了近二十座,可因炉子小,矿石含铁量低,再加上用煤成本大,一时无法完成县上下达的炼钢任务。炼钢建设指挥部几次召开生产任务分析会,可都没有找到提高产量的有效办法。最后,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守刚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动员各家各户为炼钢做贡献,拿出自家的废犁、废镰刀、废斧头等一切可以炼钢的废铁。孙光年采纳了他的这一想法,并让他全权负责。守刚在每一个生产大队设立了收购点,每天由收购点将收上来的废铁送到公社废品收购站,再由收购站用汽车、板车拖到麻雀窝冶炼。刚开始成效是明显的,一周之后,废铁资源逐渐枯竭,钢的产量又一下子掉了下来。守刚为此专门成立了收铁队,深入乡村走村串户,只要是他们看上的,都以支援炼钢运动为名堂而皇之地取走。无论是门上的铁环,还是夹柴火的钳子;无论是炒菜的锅铲,还是烤火用的火炉,凡是能为炼钢所用的铁,守刚的收铁队都会毫不留情地收走。对于守刚近乎疯狂的举动,昌武率先对他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说他是砸锅卖铁的败家子,是打着炼钢的旗号,破坏人民生活的异类。守刚并不以为然,他毕其功于一役的极端举动,被一家报社的记者当作先进典型大为宣传。如此一来,守刚更加地狂热和肆无忌惮,在民间实在无铁可收的情况下,他将目光瞄准了寺庙。他命令收铁队,要挖地三尺,不放过一切可以用来炼铁的物件。
在一个月色明亮的晚上,昌武把守刚从方队长家里叫了出来,他们一路沉默着走到了黑石溪,在一块比方桌还要大的石头上停了下来。昌武压住火对守刚说:“你知道,石马河人几乎家家都得到过和尚的救济,听说方住持还救过你的命,你咋那么狠心,把庙里的大门门搭都给撬了,就连方住持的尿壶也给收走。”
守刚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是共产党员?革命和私情要不要分开?炼钢是政治任务,为了多炼钢,个人做出一点牺牲有什么不行?”
昌武见守刚给他讲大道理,于是开导他说:“我们共产党人浴血奋战为了什么?你回答我。”
守刚脱口而出:“那还不简单,为了推翻三座大山,建设新中国。”
昌武知道守刚上了套,于是继续问:“建设新中国干什么?”
守刚很不情愿地回答说:“你在考我吗?建设新中国,是为了让人民过上幸福的好生活。”
昌武哈哈大笑着说:“你的收铁队是为了让人民过上幸福的好生活吗?你把人家大门上的铁环撬走,你把人家的锅铲和勺子拿走,连人家的夜壶也不放过,你这是让人民过上苦难的坏生活。都说国民党坏,我看你比国民党还要坏。”
守刚被昌武一阵连珠炮般的怒骂骂蒙了头,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反击说:“没了铁铲,难道就不能用木铲竹铲?没了铜夜壶,难道就不能用瓷夜壶?为了国家,个人作出一点牺牲,有什么不行呢?”
昌武见守刚反过来教育他,很是气愤地骂道:“你真他妈的一根筋、猪脑子,祸害人的种,今天我不想与你多说,从今往后,你爱咋整就咋整,但有一条,石马河那块土地不许你伸手去祸害,要是在战场上,你这样的害人精,我肯定会一枪崩了你。”
守刚也不示弱地说:“你个国民党军阀,你还骂人,老子现在是盐池‘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不再是石马河的民兵小连长,你管不着我。”
昌武看着守刚趾高气扬的神气劲儿,肺都快气炸了,他实在无法忍受地一拳打向了站在河边的守刚。随着扑通一声,守刚飞进了河水里,昌武看也没看一眼就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
16
冬去春来夏又至。麻雀窝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那场暴雨下得异常猛烈,雨点如豆,从清晨下到晚上不见半刻停歇。紧靠西山边上的几座炼钢炉,禁不住暴雨的倾注而倒塌。到了后半夜,因西山的树木被砍光,裸露在表面的泥石,禁受不住一连几天的暴雨浸泡,在后半夜形成泥石流将西山坡上的炼钢炉全部掩埋。
在泥石流掩埋炼钢炉的那天早晨,孙光年因为下大雨而赖在被窝里睡懒觉,直到被方队长刺耳的尖叫声惊醒。方队长将脑袋从门缝里伸进一半惊恐万分地叫道:“孙书记快起床,山垮了,把炼钢炉埋了!”
惨不忍睹的景象使孙光年一下子瘫倒在了泥地里。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问站在身旁的昌武:“死了多少人?”
昌武回答说:“一个,守门的赖秃子。”
此时,他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吃饭前,雨下得如瓢泼一般,屋檐上的雨水像挂了一道帘子,面对如此少见的大雨,昌武预感情况不妙,于是对站在大门口看雨的孙光年说:“这雨下得邪性,人在工地也干不了活,不如都撤回来,以防不测。”
孙光年最终采纳了昌武的意见,将民工全部从炼钢厂撤了回来,只留下了一个看门的赖秃子。
罕见的大雨和泥石流,让盐池公社“大炼钢铁”半途而废。盐池公社火热的炼钢场面被一场暴雨、一场意想不到的泥石流冲毁。他们战天斗地的革命斗志也随之偃旗息鼓,曾经的豪言壮语也随之灰飞烟灭。
时间不到一年,错落有致的炼钢炉没有了,红红火火的生产场面消失了,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化为了乌有,不大的麻雀窝如今是一副破败的景象。李书记痛心疾首地说:“人算不如天算,这是老天不帮你们啊!”
昌武直来直去地说道:“这既是天灾也是人祸,我们对麻雀窝的破坏太大了,山体滑坡,就是因为我们把西山上的树砍得一棵不剩,森林变成了荒山,滑坡也就在情理之中。再说了,炼钢是需要技术的,我们都不是炼钢工人,哪里炼得了钢,用土炉子炼钢,是投入比产出大,根本不合算。”
李为民听了昌武的话,两眼直勾勾盯着昌武看了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昌武还想解释什么,李为民大手一挥,说:“我的同志哥哟!你的思想有问题,我们不能因为在炼钢生产中遭受一点挫折,就对群众性的炼钢运动产生怀疑。”
孙光年一见李书记上纲上线,马上打圆场说:“昌武同志行伍出身,说话心直口快,他是在检讨自己不会炼钢,没有取得好的成效。”
李书记对昌武的情况略知一二,也知道昌武性格耿直,于是说:“不会炼钢没有什么,但我们要树立信心,要在干中学、学中干,以坚定的意志、冲天的干劲、人定胜天的勇气,把炼钢生产推向高潮,以优异的成绩完成我们的炼钢任务。守刚同志做得就很好,带着收铁队走乡串户收废铁,我听说昌武同志不但不支持,还表示坚决反对。”
昌武一并双脚对李书记说:“是的,他那个收铁队,被老百姓骂为扫荡队,他不是收废铁,而是搜刮老百姓家大门上的铁环、炒菜的铁铲,甚至连夜壶他都不放过,做得太过火了。”
李书记提高嗓门说:“我看一点也不过,大门上要铁环干什么,里面有门栓能插上大门就行,一个和尚没了铁尿壶就不会拉尿了?我看你就是太死板,主观能动性不够,对县上的炼钢生产认识还不高,你要好好向守刚同志学习,才能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
李书记在看完麻雀窝废墟之后,饭也没吃,直接坐进了吉普车。又高又壮的昌武、又矮又胖的孙光年和守刚齐刷刷地站在路边。李为民伸出手挥了挥,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你们都撤吧!”
李书记最后一句话成了他们撤离麻雀窝的命令,随着撤出号令的下达,一时之间,一千多民工浩浩荡荡地沿着环山公路撤出了麻雀窝,撤出了他们孕育梦想的天堂。
17
就在孙光年为炼钢运动而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场自上而下批判金县“军事小集团”的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了。
一天上午,李为民正伏案批阅文件,守刚突然敲门走了进来。守刚自被提拔为盐池公社党委副主任后,就视李为民为生命中的贵人,所以每次见了李为民也不生分,一口一个老领导,喊得李为民心里极为舒坦。李为民亲热地为守刚倒上一杯白开水后才问他到县里做什么。守刚说:“除了看望老领导,还有一个建议。”李为民说:“那何必费时跑一趟,在电话里把事就讲了。”守刚神秘地看了看关着的门才放心地说:“我说的可是大事,天机不可外泄。”李为民见守刚神秘兮兮的,很是不屑地说:“你能有什么大事,讲吧,我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呢!”守刚这才讲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在我们基层搞运动最忌空对空,要有具体对象,要找到活的靶子。”
“‘军事小集团’的四号人物陈非道曾经是张昌武的首长,他兼任过省上的领导,是个实权派人物,这次之所以被列入“军事小集团”批判名单,就是因为他在批判“军事小集团”运动中,没有站好队,放了歪炮。”李书记想了想,说:“你这个建议提得好,昌武在你们公社搞工业建设蹲点,批斗昌武的事就由你们盐池先发起,运动搞得差不多了我再来参加,这样既抓了反面典型,又控制了范围。”守刚面露难色地说:“我既不是公社的一把手,也不是公社的二把手,只是一个副主任,我提出来了没人理我怎么办?”李书记说:“这个好办,你们马主任在地区党校学习,我给孙光年讲,让你临时代理主任的工作。”
下午,守刚随李为民书记坐着吉普车回到了盐池,车到书院的大门后,守刚跟着李为民书记直接走进了孙光年的办公室。孙光年一见李书记,万分歉意地说:“院子太深,没听到书记座驾的响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孙光年一边道歉一边请李书记坐到临窗的太师椅上,递上烟点上火,才发现守刚也跟在后头。于是说:“快帮忙泡茶,书记来了也不叫一声,我们好到大门外迎候。”李书记又问了孙光年一些情况,然后切入正题说:“当前最首要的工作就是要抓好批判‘军事小集团’的运动,马主任参加地区党校学习班,你一个人负责公社的全面工作一定会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提议守刚同志临时代理主任的工作,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孙光年先是愣了一下,一看李书记两眼直视着自己,便赶忙说:“守刚同志工作热情高,工作干劲大,有他配合抓工作,那就太好不过了。”李书记说:“你既然点了头,那就这样办。你把委员们都叫到会议室,我们临时开个短会,主要是研究批判‘军事小集团’这个重要工作。”
不一会儿,副书记康仁、副主任守刚、党办主任李富贵、妇联主任张梅青、武装部长游三醒、财政所长张财富拿着笔记本走进了公社党委会议室。按照李为民的要求,孙光年重点介绍了批判“军事小集团”的开展情况,其实也就是学学文件、读读报纸上的社论文章。孙光年要求大家联系思想实际,有针对性地就如何深入有效开展批判运动提出自己的建议。游三醒见有李书记在场,为了表现自己,他率先发言。张梅青是一九五八年七月才从泉口大队选拔到公社担任妇联主任的,她发完言后,接着是康仁,然后是李富贵,最后是守刚发言,他一脸严肃地说:“我们批判陈非道要从思想灵魂上批,要联系实际批,有人说我们离陈非道很远,这一点确实不假,他在上面,我们在基层,可他的流毒却影响着一些人的思想和行为,他反对全民炼钢,说炼钢是劳民伤财,我们这里也有人持相同的观点。我们组织人力收破铜废铁,有人说我们是日本鬼子的扫荡队,炼钢厂遭受了山体滑坡,有人说是天灾更是人祸。这个人没事的时候就爱吹嘘他在朝鲜作战的英雄历史,吹嘘他作战是多么的勇敢,吹嘘陈非道打仗多么凶狠,在朝鲜战场打败了美国什么王牌师长。这个人我一讲你们都知道他是谁,他就是陈非道的崇拜者、跟随者张昌武。”在场的人无不愕然,无不目瞪口呆。守刚停顿一会儿后继续说:“他张昌武不仅思想上有问题,而且道德上也有问题。”此话一出,会议室里一片哗然。守刚有意干咳了两声,继续说:“张昌武在朝鲜战场负伤后,住在老乡家里养伤,他腿受了伤,可心里头却不老实,与人家姑娘拉拉扯扯,产生了说不清的关系,回国后被组织作转业复员处理。回到石马河后,他自恃是英雄,有战功,那么多的贫下中农的女儿他不喜欢,一个村的妇联主任他也看不上,偏偏喜欢富农家的女儿汪百合,你们知道汪百合当时年龄才多大?读中学,刚满十六岁,虚十七。”妇联主任张梅青脸上顿时像火烤了一样火辣辣的,好在她正低着头记笔记,人们看不清她那突然赤红的脸颊。
昌武究竟是不是陈非道“军事小集团”的爪牙,大家都心知肚明。正因为大家比较了解昌武,在守刚发完言后,没有一个人接话,他们都知道守刚与昌武有过节,尤其是在炼钢厂建设过程中的孰是孰非,他们心里都有一本账,在是与非的问题上,都自觉地站在了昌武一边。可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守刚如此心狠手辣,如此不讲情面,为整一个人,竟然把昌武与“军事小集团”硬生生地扯在了一起,作为反面典型进行批判,实在过于狠毒。孙光年见大家沉默不语,搞得他自己都不知道怎样表态,因为这个事情太重大了,弄不好会将一个英雄一棒子打进十八层地狱。刚才守刚讲的一些事情,他非常清楚昌武说话的本意和初衷,也知道昌武绝不可能是陈非道的什么爪牙,内心里对昌武这个英雄心怀敬佩。面对不说不行的现实,孙光年经过一番思考斟酌后说:“实事求是是我党的三大法宝之一,刚才守刚同志的发言事关问题的定性,需要做进一步的调查核实。再说了,昌武同志是一个立过很多战功的人,为我们的民族解放和保家卫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再加上他的身份是县工业局副局长,能不能批他,怎样批他,最后请李书记给我们做指示。”
李为民用眼睛扫了众人一圈,慢条斯理地说:“我也是一名军转干部,只是我的军龄没有昌武同志时间长,也没有他经历复杂,他立了很多的战功,是人民的功臣,这一点不可否认。但是,昌武同志当过国民党军官,起义后加入到了解放军的行列,这一点毋庸置疑。刚才,孙书记讲实事求是是我们党的三大法宝之一,那么有错必究也是我们党的一个基本原则,无论这个人过去为祖国为人民立了多少功,那只能证明他的过去,当他有了错误,我们还是要该批评的批评、该批判的批判,这一点不容含糊。昌武同志是县工业局副局长,可他目前受组织委派,在你们盐池公社指导企业发展建设,需要过双重的组织生活,在批判‘军事小集团’运动的过程中,守刚同志提出见人见事的想法我是赞同的,守刚同志所讲的一些关于昌武的事情,有些需要调查核实,有些是可以定论的,譬如说你们盐池公社的炼钢炉在遭受山体滑坡后,明眼人都知道是天灾,可他竟然当着我的面说是天灾人祸,难道是我们开展炼钢生产错了吗?再譬如,守刚同志成立的收铁队,被昌武同志骂为鬼子的扫荡队,难道守刚同志想方设法多炼钢错了吗?很显然,他非但没有错,而且这种一心多炼钢的精神非常值得我们在座的每一位同志学习。昌武的攻击和谩骂,显然是别有用心,他一方面是在污蔑我们炼钢生产,一方面是挑拨我们党和人民群众的血肉关系。就凭这两点,他昌武同志都要好好地做思想检查,你们都要严肃认真地开展批判。至于昌武同志在朝鲜战场养伤期间是不是有作风问题,需要组织做进一步调查。还有关于他昌武同志不爱贫下中农的女儿爱富农的女儿,与十六岁女孩子谈恋爱的事情,属于个人生活,只要不犯重婚罪,只要不乱搞男女关系,就不要揪人家生活的小辫子。”
李为民书记的讲话算是最后拍板和基本定性。孙光年代表公社党委做了表态,说一定落实好李书记的讲话要求,把批判“军事小集团”的运动扎扎实实推向高潮。
18
李为民书记鉴于昌武在运动中,不老实、顽固不化、耍军阀作风,对昌武作出了停职反省的决定。随着批判“军事小集团”斗争的结束,参照对“军事小集团”相关人员的处理,金县党委免去了张昌武工业局副局长的职务。
昌武被免了职,守刚在这一年的春天高升了,由副主任升任为盐池公社党委副书记、主任。
1960年的春季,一场席卷金县的春荒到来了。
金县春季征粮动员会后第的二天,县党委召开会议,对执行上级号召响应不力的两个公社的书记与主任的位置进行了调换。县委县政府和各局的工作人员,都被分配到公社和生产大队驻队蹲点。昌武所在的工业局被分到了盐池公社,而昌武则被直接分到了他老家石马河大队包干驻村。
三天后的3月1日,守刚顶替了孙光年的书记位置,孙光年改任副书记、主任。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刚刚度过粮荒的金县,为压减行政经费开支,减少城市粮食供应负担,对机关人员进行了精简压缩。昌武因为指导钢厂建设、春季征粮工作中出了问题,县工业局新任局长借机把他作为精简对象,下放到了盐池公社。守刚与孙光年一合计,任命昌武担任了铁器厂厂长。好日子对有些人来说总是短暂的,而好日子于昌武来说更是如此。粮荒结束没几年,人们刚刚过上不饿肚子的好日子,一场更大的运动很快又席卷金县。
“斗争就是革命”,就是要揪出一切的“牛鬼蛇神”,昌武这个国民党军起义的中尉连长自然无法幸免。盐池革委会把昌武列入反动派上报县革委会后,很快得到明确答复:功绩不是一个人的免罪金牌,我们所要批判的是他反动的历史。盐池公社革委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先后召开了三场批判大会。第一场是发动揭批大会,“地富反坏右”代表作为压轴戏一一登台亮相,昌武作为“反革命分子”代表被带到台上。第二场是游街进厂批斗会,第三场是下乡进村批斗会。
按照守刚的授意,游三醒在石马河滩的柳树林里搞了一个“坐飞机”表演现场批斗会。所谓坐飞机,无非是将人吊起来,在高空像荡秋千一样,把人晃来晃去。当游三醒得知昌武的老婆百合从城里回到娘家躲避风头的消息后,立即派人到长板坡将百合从汪老先生家抓到了永墭陪同昌武批斗。
那天的批斗会设在石马河滩柳树林里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斗争的方式是“坐飞机”,方法是用一根绳子将批斗的人吊在树杈上。当天组织批斗会的是守刚,具体实施人是游三醒。游三醒常年一成不变地穿着那套失去了本来颜色的绿军装,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每每有重大批斗活动,他常常是全副武装,腰扎武装带,别一把五四式手枪。他那张横肉脸,常常因紧张或者兴奋而上下抖动,金鱼眼怒目圆睁时让人不免胆寒。
那天,他突发奇想,觉得让昌武独自一人“坐飞机”不够精彩、不够刺激,在捆绑昌武的时候,他示意手下的一个民兵,将刚刚参加完陪斗的百合从人群中找了出来。此时的百合虽然身怀六甲,但除了身形稍有变化,依然是那样清纯动人。两个民兵不忍心对一个孕妇下手,并没有马上去捆百合与昌武。游三醒脸上的横肉一挤,鼻子一抖,吼着说:“你们还觉得他是英雄吗?今天的他就是狗熊。”
守刚冷酷地看着过去高傲无比的昌武一言不发。游三醒满脸横肉地笑着说:“老子想看你的功勋章,你给老子日白撒谎,说让儿子玩丢了;老子想看一眼你的望远镜,你说老子玩不好,今天就算你跪下来求我,老子告诉你,晚了。”
游三醒骂过后,守刚忍不住地怒斥昌武说:“你不是英雄吗?你不是很张狂吗?今天我要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情急之下的昌武,扇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响亮的耳光,但都无法打动守刚铁石一般的心肠。游三醒担心自己动恻隐之心,干脆将脸拧向一边。守刚不点头,游三醒不再心软,满脸横肉再次一挤,金鱼眼一瞪,两个民兵抖着手将昌武与百合背靠背绑在了一起。此时,汪老先生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对着一脸得意的守刚说:“钟书记大人,就算你与昌武有千仇万恨,可我汪家并没有得罪过你钟书记,你上私塾没钱交学费,我可是给你全免了,还管吃饭,你肚子里的那点墨水有我汪家的功德。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在我汪老夫子的薄面上,饶了已有身孕的百合吧!”
守刚笑着说:“百合是您汪老先生的孙女儿不假,可百合现在是昌武的老婆。按说我应该给您汪老先生面子,毕竟我也算是您的学生,可现在他们都被绑到一块儿了,只要百合表个态,愿意同昌武划清界限,我就放了她。”
百合倒是出奇地镇静,平静如水地说:“爷爷,别求这样一个比蛇蝎还毒的人。”
守刚哈哈大笑着说:“百合妹妹,你太幼稚了,他在朝鲜跟人家朝鲜姑娘拉拉扯扯的事你不知道吧!他是夹着尾巴的狐狸,狡猾着哩。”
汪老先生见守刚心怀不轨,怒骂说:“守刚,你看着办吧,你这样忘恩负义会招天下人不齿的。”
守刚哈哈一笑,说:“当初我家道破落时,早就领受了白眼的滋味。不过今天还是看在你汪老先生的面子上,就吊她百合一次,如果她还嘴硬,我可就管不了了。”
守刚说完朝游三醒使了一个眼色,游三醒心领神会地一声令下,拉着麻绳另一头的三个人一齐用劲,昌武与百合就被拉到了离地三米多高的半空中,随后又快速放下,如此反复,弯脖子柳树在微微地颤抖,昌武和百合随着绳子在空中转动。也许是麻绳上上下下摩擦得太久,最终没能承受住沉重的负荷,极限之中发出一声脆响,昌武和百合应声掉到了地上。
忽见沙地上洇开的鲜血,听见百合痛苦的呻吟,昌武像一只发怒的狮子跪在地上号叫,捆着他双手的绳子被他挣开,他急切地一声声呼唤着百合。
胆大妄为的守刚害怕了,他担心昌武与他拼命,趁现场混乱的时候,偷偷溜下木板搭的简易主席台,溜出了骂声不绝于耳的会场。游三醒在绳断的时候,人便傻了眼,当张氏兄弟昌繁、昌荣和昌强像老虎一样冲进现场时,他才发现大事不好,转身一看不见守刚的人影,正欲开溜,却被最先冲进现场的昌强一拳打倒在地上,昌荣则扑上去骑在游三醒的身上挥动拳头暴打。
最终还是昌武从极度的崩溃中冷静过来,他指挥二弟昌荣从主席台上卸下一块门板,将百合抬到门板上,并脱下衣服盖在百合的身上。昌繁与昌荣一前一后抬着门板,昌武和昌莲护在两边,母亲立英和汪老先生一家人跟在后面,他们一路小跑将百合送往公社卫生院。百合的下身一刻不停地在流血,昌武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见过了那么多血流成河的场面,但他从没有过心慌和恐惧,但面对眼前的百合,他的心脏开始抽搐,接下来是恐惧和害怕。他一手扶着门板,一手握着百合的手。刚开始百合还能说话,让昌武不要急。随着大量失血,她的脸色开始发白,因剧烈的疼痛,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昌武几乎是弯着腰在走路,担心百合疼痛翻滚掉在地上。在快要到卫生院大门时,百合的脸开始由苍白变得蜡黄,嘴里不停地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昌武急得额头上的汗水像下雨一样直往下滴,他安慰百合说:“马上就到医院了,你再坚持一会儿,坚持一会儿……”
“疼死我了,我不想死,我不想离开你,还有石头和燕子。”
“你不会死的,有我在呢,再坚持一会儿,百合,百合……”
卫生院到了,昌武失去理智地高喊:“医生医生,快救救我家百合……”
卫生院只有两个人看妇科,一个是因为作风问题从县医院下放到卫生院的林护士,一个是赤脚医生因擅长接生而调到卫生院的陈医生。当时两个人都在,听到昌武的喊叫后,她们就从诊室里跑了出来。一见躺在门板上的百合还在流血,让赶紧往手术室里抬。手术室很简陋,三十平方米的房间,中间摆了一个平台,靠墙立着一个铁柜。因为门板比手术室门宽,又没有手术推车,昌武情急之下,只好将百合抱到了手术台上。百合因失血过多而虚脱变得软弱无力。她似乎听到了医生说的话,清亮的大眼睛里生出希望的光芒。在昌武弯腰抱她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母亲世玉、婆婆立英和妹妹昌莲。当昌武抱起她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满是幸福和温暖。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小燕子今年该上小学了……功勋章跟谁也不要讲……”
昌武把百合抱到手术台上后,林护士和陈医生让他快点出去。他本想用手捋捋百合额头上凌乱的头发,当他抬起手时,发现手上都是血,于是他赶紧弯下腰,用脸贴了贴百合的脸,轻声对百合说:“会好起来的,我就在门外头。”当他直起腰的时候,只觉得腰间咔嚓响了一声。因为太紧张了,也没有顾得上疼痛。走出手术室时,他深深地向两位正在忙碌的护士医生鞠了一躬。
半个小时后,林护士打开门,对站在门口的昌武说:“胎儿已经流产了,是个女儿。大人只怕也保不住,我们输不了血,也没有血输,血流得太多了。你进去,和你爱人说两句话吧!”
昌武一把拉住林护士的手,说:“医生,你是观音再世,请一定把她救过来。没血,我可以献血,我是O型血,我爱人也是O型血,她生小石头时验过的。”
林护士满脸温和地说:“你快进去吧,她的时间不多了。我们给她打了镇静剂,现在还清醒。快进去吧,什么也别再说了。”
昌武几乎是跑着进去的,百合见他进来,早早就把手扬了起来。他一把抓着她的手,她的手不再像来医院的路上时那样冰凉。她的脸颊有了一丝淡淡的红色,额头上汗湿的刘海已经干了,自然地分向了两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不仅映着灯光,还映着昌武的脸。昌武内疚地说:“那一年,我真该带你到天安门,带你到东北,见见我那些热情好客的战友。”
“只要有你,我就有了一切。”
“是我害了你,我是什么狗屁男人,连自己的媳妇都保护不了。”
“我爱你,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只怕不行了,我走了,你一定要活下去,把小石头和燕子带大,让他们成为有出息的人。”
百合渐渐没了力气,手也慢慢冰凉,最后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昌武从百合眼角的纹路中看到了她痛苦中饱含爱的微笑。昌武把嘴唇贴向她的眼角,深情地叫道:“百合,你可不能一个人走了,百合……”
白色的床单慢慢遮了上来,昌武僵直着身子,僵直着双腿,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间简陋的手术室,他感觉心都碎了,身体的一部分随着百合去了。拉开门,晚霞像血一样泼在白色的墙壁上。百合就这样走了,离开了她深爱的世界、深爱的丈夫、深爱的儿女和深爱的教师岗位。
游三醒能下床走路后,他一次次找守刚叫嚷,要把张氏兄弟抓到公社游街,可他的想法却被守刚劝住了。守刚说,张家死了人,正在火头上,你现在去抓人,张氏兄弟可不是软柿子,个个如狼似虎,弄不好会出大事情。待他们把丧事办了,我们再找他们算账也不迟。
19
安葬百合那天细雨纷飞,地上虽不泥泞,但却黏脚。送葬的人都说,人若没泪,天亦流泪。墓坑挖好,棺材入土,昌武弯下腰用手捧着土撒向棺材,土堆在一点点变高,正当他准备站起身时,他突然发现弯着的腰伸不直了,他几次想用力伸直,可都因为钻心的剧痛而无法直起腰来,最终瘫倒在了地上。
参与送葬的人们都一一离去,坟堆前只剩下了昌武和他的兄弟。天黑前,昌荣、昌强兄弟用木板将昌武抬回了家。
百合入了土,昌武却瘫在了床上。
他常常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找守刚和游三醒复仇,想的是与百合丝丝缕缕的过去。床边百合用过的枕头还在,那对鸳鸯枕巾,是百合陪嫁过来的,鸳鸯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一前一后地游着。如今戏水的鸳鸯还在,可百合却不在了。
睹物思人,无数次梦中,他真真切切地看着百合睡在自己的身边,看到的是她那乌黑发亮的眼睛、弯月一样的眉毛,还有额角上只有笑到极点或生气到了极点才有的细微的皱纹……他会梦见百合面对批斗宠辱不惊的淡定,让他不要为她担心的劝慰;他会常常梦见百合因失血过多脸上发白的痛苦样子,还有那疼痛难以忍受的呼叫声;当然他还时常梦见百合的脸由惨白变成蜡黄时的细微呻吟;最后是百合临终前与他的告别。那是爱的叮咛,也是爱的希望……每当梦到这里,他会不由自主地失声痛哭。有时因痛苦与愤怒的相互交织,让他从哭泣中窒息而醒。立英知道儿子是因为思念百合而悲伤,知道儿子是因为自己的悲惨命运而绝望。只要听到儿子的哭泣,她都会因心疼儿子与儿子一道流泪,会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安慰他,说他还能站起来,说艰难的日子总会过去的,说小石头、小燕子已经没了妈妈不能再没有爸爸。可他却无法走出因失去百合而陷入的悲伤旋涡。百合本来可以住在城里的,可百合一分钟也不愿意离开他,她愿意跟他一起受批挨斗,她说只要他能坚强地活下去,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罪,都愿意陪着他。他不止一次地对百合说,别人嫁老公是花前月下甜甜蜜蜜恩恩爱爱,你嫁给我却是在众人面前受批挨斗丢人出丑。百合说花前月下是幸福的风景,而我们一同在台上受批挨斗是历经风雨的情感见证。生活中的百合是浪漫的也是现实的,是理性的更是温馨的,想起和她一起度过的十年美好时光,那些经历是那么美好而生动,所有的甜蜜往事让他在痛苦的深渊中越陷越深。
昌强按照母亲的意愿给昌武请来了公社卫生院治疗跌打损伤的罗医生。罗医生绰号“罗神手”,他一听说昌武病了,就满口答应着为昌武治病。他用他那双神奇的手,给昌武的腰椎正位按摩,可每按一次,昌武都被按得大汗淋漓、生不如死。除了复位按摩,罗神手还给他拔过两次火罐,每次拔过之后,罗神手都要把罐子拿给他看,说都是瘀血,还说再按几次,再拔两次,腰椎就会正过来,瘀血也会被拔得干干净净,到那时,就能够站起来了。可是,罗神手按过之后,腰痛并没有一丝好转,相反,疼痛的肿胀感比过去更加强烈。考虑再三后,昌武拒绝了罗神手再行复位按摩和拔火罐的治疗主张。他让昌强把门板卸下来放到床上,木板上只铺一床棉絮,他要靠自己调理来养好自己的腰椎。
很快,生产队传来昌武瘫在床上的消息。为了验证这一消息的真假,守刚让游三醒到卫生院把罗神手叫到了办公室。几句闲聊后,进入正题。守刚问:“昌武是不是真的病了?”
罗神手说:“昌武不是真的病了,而是真的瘫在了床上。”
守刚面带喜悦地问:“有那么严重吗?还瘫在了床上?”
罗神手刻意吹嘘地说:“凭我罗某多年行医的经验,昌武弄不好会瘫在床上一辈子。”
守刚听后皱了一下眉头,故作可惜状说:“何以如此严重?”
罗神手故作玄虚地说:“他那腰啊,可不是扭伤,而是高空坠地摔伤,瘀血都拔了几罐子。”
罗神手离开后,游三醒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守刚的办公室。守刚用手指头敲着桌子说:“昌武不用我们再斗了。”
“怎么,他服气了?”
“他不服不行啊!他现在是身不由己了。”
“只要他老实了就好。”
“他是身子老实了,瘫在床上了。”
“看来,那个‘飞机’坐到了最佳效果。百合的死,从精神上摧垮了他;将他从空中摔在地上,从肉体上打垮了他。”
“就此打住吧!他瘫在床上,与你我都没有关系。”
“那是的,还是书记高明。这下昌武就不用我们再斗了,让他自己躺在床上和他自己斗吧!”
守刚扔掉烟头,说:“昌武这个废人,如今连批斗的价值都没有了,留他也没用,下放到石马河村由生产队监管,我们也省却了一桩心事。”
昌武成了废人一个,整日瘫在床上。面对人生绝境,他悲观到了极点,自杀的念头无数次在心头萌生,又无数次在心头泯灭,就像地里的韭菜今天割了要不了几天又长了起来。每一次下定决心,准备做最后了断的时候,百合临死前的叮嘱,就会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你要好好地活着,你要把我们的小石头、小燕子抚养成人……在他为百合办完丧事的第三天晚上,沉痛的汪老先生上门来看望他,见他瘫在床上,劝他说:“在激烈的战场上,你浴血奋战,没有被拿枪的敌人打死,成就了英雄好汉的美誉。如今处在这么一个年代,唯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才能在没有刀枪的战场上不被软刀子杀死,活下来,你才称得上九死一生的真英雄,才能走到最后,亲眼看到整你的人的悲惨下场。他守刚作恶多端,总有背运的时候,往往权贵因权力而毁灭,富贵因金钱而毁灭,这是一种自然的规律,到那时他守刚会跌得比谁都惨,你现在虽然是落难之人,只要熬过椎心泣血的苦难日子,你就能看到柳暗花明的一天。挺住吧!为了小石头和小燕子,为了美好的那一天。”
瘫在床上的昌武,报仇雪恨的念头就像耗干了的油灯渐渐熄灭的同时,自杀的念头又一天天强烈起来。他觉得自己一个铁骨铮铮的大男人,每天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做人的体面,如果一直不见好转,一辈子这样下去,现在有母亲在,还有母亲管一日三餐,母亲去世了怎么办?每当想到这里,自杀的念头就会像雨后春笋一样拔节生长。昌武下定决心,给自己设了最后的期限,再躺一个月,如果依然如故,便毫不犹豫地了断自己。就在他躺在床上还有一天就满三个月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让奇迹发生了。
那天,天气渐热。他躺在床上正昏昏欲睡,突然听到母亲在大门口高声叫喊张主任,满心欢喜地问张主任怎么有空来看昌武。昌武听了心里一震,心想哪个张主任?只听一个女声热情地回答说:“大姨您可别叫我张主任,您就喊我梅青,或者小青都行。”一听是梅青说话,昌武竟然一下子坐了起来,还翻身下了床,拿出了衣服穿上,随即便走出了三个月没有迈出一步的门槛。当他扶着门框站在走廊上时,走进二门的母亲一下子呆住了,接着是“哇”的一声大哭。自从昌武瘫在了床上,立英最害怕的是昌武想不开寻短见,最担心的是昌武后半辈子从此下不了床。如今,见昌武站在厢门外,她欣喜万分。梅青见到站立的昌武,先是愣了片刻,手里提着的副食和水果竟然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她是既诧异又惊喜,激动得几个碎步奔到了昌武跟前,一把拉着昌武的手摇着说:“老天爷呀!你可算是站起来了。”当昌武被梅青握着的那一刻,就像在阴雨天里待久了,突然见到了明媚的阳光,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满是温暖和感动。
昌武不会种田,在他重新站起来后,队里给他安排了放牛的差事,这也正合了昌武的心意。昌武并不是一个人放牛,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守培,一个是年龄只有十岁不爱读书爱放牛的贤心。因为守培也有当国民党兵的经历,也有被批斗的耻辱,两个人又同为牛倌,因而也就惺惺相惜,有了语言交流的基础。过去昌武喜好打猎,腰椎出了毛病后不再打猎,改为养蜜蜂。他养蜜蜂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给儿子小石头和女儿小燕子增加营养。他也不是天生会养蜜蜂,而是因为他父亲张世杰在公社养蜂场工作,在自家也养了几箱,图的是自家人用得方便。也许是耳濡目染吧,昌武养蜜蜂是无师自通。父亲张世杰不在家时,就由他来照看,两年下来,他养的蜂群数得到了大幅增长。在他家靠南面的走廊的墙根下一溜摆开了七个蜜蜂箱,有半个网球场大的天井,几乎被蜜蜂们占领,无数只蜜蜂从早到晚在天井的上空往返盘旋出入自己的巢穴。昌武的蜂箱有大有小,小的也就六十厘米左右,大的有八十厘米右右,最大的由两层蜂箱合套而成,蜂箱由小到大排列,最大的蜂箱摆在最后,就在他住的厢房门口。要说最大的蜜蜂箱可不是纯粹用来养蜜蜂,它还承担了另外一种使命,他在蜂箱的底部做了一个夹层,他将奶奶给他装功勋章的首饰盒放进了密封的夹层里,蜜蜂成了他功勋章的守卫者。最重要的是,没有人能想到他会把功勋章藏到蜜蜂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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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就是一场群众斗群众、群众斗领导,相互不讲情面、不讲原则、不讲法律的斗争。为确保自己不被批斗,不被他人拉下马来,守刚在公社民兵连的基础上,组建成立了“民兵突击队”。
有一天,李为民突遇不测,被“工友纠察队”揪斗关押。守刚在得到李为民书记遭难的消息后,高度的政治敏锐性让他嗅到了升官的机会。于是,他马上命令游三醒连夜集合民兵队伍,从枪库里取出枪弹,在天明前赶到县城的磷肥厂,救出了李为民。
劫后重生的李为民在地区相关领导的支持下重新坐稳了交椅。在形势稍趋稳定后,他采取温和的办法推荐高县长到了一个偏远山区县当了书记;经李为民提议,守刚被上级任命为县长,并担任县革委会第一副书记。在守刚的提议下,游三醒升任盐池公社革委会副书记,通信员小吴接替游三醒武装部长的职位。
守刚这个长着一双鼠眼的矮胖男人,趁浑水摸大鱼,不惜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坐上了金县第二把交椅,坐上了向往已久的北京吉普。
每高升一级,守刚都要摆一次宴席。这一次他没有在金县设宴,而是回到了石马河老家。他之所以回石马河请客,主要出于三点考虑:一是在县城摆酒席,场面容易搞大,容易给反对自己的人留下口实;二是在老家设宴,地理位置偏,可以做到花小钱办大事;三是光宗耀祖,让石马河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昌武也被邀请了,请昌武参加守刚的升官宴,不是守刚的善良觉醒,而是军分区政委钟立骏的提议,守义专程登门相请。昌武本不愿意参加,可他最后还是听了汪老先生的劝。
升官宴无非是请客者的春风得意,无非是官场的相互吹捧,无非是以酒为媒加深感情。酒足饭饱,油灯也点上了,客人们一一离席。钟立骏和守刚都有专车,他们带着自己的人当晚直接回到了县城。孙光年与游三醒都喝多了,就地住在了守义家。昌武和张梅青的家都离禾垸子不远,他们踏着一地的月光上了路。过门前小溪石板桥时,昌武有点晃,梅青上前搀扶昌武,昌武也没躲闪,过了小溪梅青也没松手。他们回家的路由一条条田埂相连,田埂有宽有窄,宽的路段可两人并肩,窄的路段仅容一人行走。
一钩弯月在云朵中时隐时现,大地变得忽明忽暗。夜色如水,月光下的麦田,像一片风平浪静的大海。春夜之中,清风徐徐,鲜花、青草、果树和麦苗发出的香味溢满了整个田野。他们手拉着手走在一起,心胸里荡漾着幸福和甜蜜。当他们走上另一条田埂,正说着话的梅青,突然吓得一身尖叫,先是人跳了起来,紧接着就往昌武怀里钻。昌武也看到了田埂上像蛇一样的东西,他在一把搂起梅青的同时,快速伸出脚朝那蛇踢去,蛇被他的脚尖挑了起来,竟然灵敏地缠在了他的脚尖上,昌武又猛抖了几下脚,那蛇便掉在了地上。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因为抱着梅青重心不稳,身子一歪,人便倒在了麦地里。小麦长得有一尺多高了,人躺在上面,像海绵一样软绵绵的。麦苗正在拔节生长,发出浓浓的清香味,浓烈醉人。倒在麦苗上的昌武与梅青自然而然地贴在了一起。
麦苗随风荡漾,虫鸣与麦苗拔节的声音,像欢快的迎春曲在他们耳畔深情地歌唱。梅青温柔地对昌武说:“我可是等了你整整十五年,从一个小姑娘,等成了老姑娘。”
昌武搂了搂梅青的肩膀,说:“你的决心,让人感动。”
梅青望着天上的星星说:“过去,你爱着百合妹妹,我理解,可百合妹妹离世几年了,你还是没个态度。”
昌武的另一只手用力握了握梅青柔软的手,说:“你看我这个样子,隔三岔五地被批斗,我怎么表态,让你也像百合一样陪着挨斗吗?”
梅青的眼泪潸然而下,哽咽着说:“岁月不饶人,何时是个头啊!”
昌武心疼地说:“所以啊,你就别等了,早点找个如意的人嫁了。”
梅青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睛,说:“你看我都快奔四十了,嫁给谁?我这一辈子谁也不嫁,我就等着你。”
昌武一把将梅青搂在怀里。
月光下的田野上,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水塘里的青蛙在呱呱地欢叫,夜莺在空中一边唱着歌,一边自由地飞翔。月色渐淡,温柔静穆的夜色笼罩着田野的上空。路旁的草尖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湿漉漉的夜风,将麦地里的青涩味、豌豆花的香味、水沟旁生长的野草莓味混合而成天然的香气,不停地灌进他们的鼻子里。石马河的流水声比白天更清脆、更悦耳,像一首动人心弦的小夜曲。
月亮西坠,大地寂静,月色朦胧。石马河两岸的潮气不断向田野弥漫。东边的天际上,升起了一条暗紫色的彩带。临河居住的农家院里的公鸡已开始为沉沉的夜色呼叫黎明。走完田畈中的路,过了石马河,就到了张家湾。
21
升任县委副书记的陈大志,在接下来的新的运动中,不仅对昌武生了怜悯之心,而且随着不断了解对昌武产生了崇敬之情。他利用与李为民下象棋的机会,不失时机地向李为民谈到了自己对昌武的认识。他说,通过查阅个人档案,与昌武面对面地交谈,他发现昌武是一个真正的平民英雄,一个有气节有骨气有血性有情怀的英雄。李为民对昌武也没有过多的不良印象,守刚每次批斗昌武的时候,他虽然同意了,但他也多次叮嘱守刚适可而止。今天听了陈大志的汇报,他有心纠偏,觉得自己不能背负一个不尊重英雄的黑锅,于是问陈大志有什么好的建议。陈大志说:“在眼下不能恢复昌武工作和职位的情况下,一是先恢复工资待遇以改善昌武同志窘迫的生活;二是解除对昌武的劳动监管,还昌武同志应有的自由;三是是否调回城里、恢复职务,待形势明朗后再做决定。”李为民往前推了一步中心卒后说:“你说昌武是英雄,我也认可他是英雄,可你要知道,一个敢于扳倒英雄的人,这个人也是英雄。在这一点上你可别小瞧了守刚同志。”
看着时局的变化,敏锐的李为民当即采纳了陈大志的建议,他让陈大志以他的名义找财政局局长,先落实昌武同志的工资待遇,从今年年初补发,并解除对他的监管,不再参加生产队劳动,他本人愿意住在县城还是住在乡下由他自己决定。至于恢复工作,要根据政治时局的变化,再作下一步决定。
因为天冷,昌武过完春节后,就一直猫在老家。有一天夜很深了,火炉的火都快燃完的时候,梅青从县城赶了回来。梅青这么晚赶回来不为别的,只为告诉昌武一个石破天惊的好消息:钟守刚、游三醒被抓了起来。昌武听说后,先是将梅青一把抱起,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直到梅青指着自己的肚子,昌武才把她放下,因为他太高兴了,忘记了梅青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他无法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在屋子来回转着圈。最终,他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盐池老窖,他要酣畅淋漓地大喝一场,以庆祝守刚、三醒作恶多端的谢幕,以庆祝一段悲惨岁月的结束,以庆祝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本来已经睡下了的立英被昌武的欢呼声吵醒,她还以为儿子神经出了问题,起床后听梅青一说,也高兴得直流眼泪。她知道,唯有运动结束,唯有守刚倒台,张家才有出头之日。昌武正要举杯干喝,却被梅青夺下了酒杯,让他稍等,转身陪母亲进了厨房。为昌武炒了一盘鸡蛋、一盘腊肉炒干萝卜丝,端到火炉一旁的凳子上。昌武叫醒了昌强,说独自一人喜庆不够,要与兄弟同乐。昌武喝酒时,梅青不停地在传达一件件喜讯:“陈大志被任命为县委书记,县委班子基本上是大换血。”昌武喝下一大口酒,说:“我明天就与你一道进城,我要找陈书记,我要控诉钟守刚和游三醒,仅仅免他们的官不行,仅仅给他们抓起来也不行,他们欠下了人命,仅我们一家就是两条人命。”
微弱的煤油灯下,梅青的脸像春天的桃花泛着红晕,长长的睫毛闪了几下,说:“陈大志书记在全县科以上干部大会上宣布,运动彻底结束了,但在运动中犯下罪行的人,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那些在运动中被打倒的老红军、老八路、老解放、老专家都要恢复原职,恢复他们的名誉,恢复他们的待遇,过去当县长的回到县长岗位上,当局长的回到局长的岗位上。如果说有两个县长、两个局长,那就老县长、老局长排第一,为第一县长、第一局长。”
立英听到这里,一边往火盆里加柴一边说:“这世道说变就变了。”昌强喝下一口酒,说:“你没听广播里说,靠边站的一个大人物又出来了,我们家大哥总算有了出头之日。”梅青满脸喜悦地说:“何止是出头之日,陈书记在大会上讲到了你大哥。陈书记说,我们县有一个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战斗英雄叫张昌武,在历次运动中,他却被守刚一次次拉出来批斗,他是挨批最多、受苦最多的苦难英雄,一家人因为他受牵连死了两个人,同志们啊!我们扪心自问,这样的同志不恢复职务待遇能行吗?我们的公正在哪里?我们共产党人的良心又在哪里?我在县委会上提议,让昌武同志出任副县长兼公安局局长,请示已经报了上去。说来这事也巧,省委领导和一个大军区领导前天都打来电话,问昌武还在不在?昭雪了没有?官复原职了没有?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县委的决定与省上领导的考虑是在一个频道上,明天由组织部派人到石马河把昌武同志接回来上任。昭雪的事我们要大刀阔斧地干,一定要让党满意,让人民满意,让受冤的同志满意。”
昌武一连干了两杯酒,说:“媳妇啊!还有什么好政策、好消息,你能不能一次给我们讲完呢?”
梅青夹了一筷子萝卜丝放到嘴里,吃下后才说:“喜事太多了,我怕一次讲完你吃不消呢!”
昌武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婆娘,也给我讲起策略来了。”
梅青满脸幸福地笑着说:“本来我是打算明天与县上派的车一同回来的。可是,为了让你早一点知道好消息,大会一结束,我就坐盐池领导开会的车一同赶回来,又从盐池走回石马河。”
昌武兴奋地拉着梅青的手,心疼地说:“真是我的好媳妇啊!”
夜深了,石马河春潮涌动的拍岸声,呱嗒呱嗒地响了一夜。这个春夜啊!昌武兴奋得没有一点瞌睡,他一会儿给梅青讲,自己这些年没有尊严的日子,就好比一头牲畜任人鞭打;一会儿给梅青讲,这些年吃下的苦,说自己就好比泡在苦海里,他还把梅青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上,他说他心里的苦就像结了一层老茧一般厚;一会儿给梅青讲,多少次他都快撑不下去了,都想一下子了结自己,到另一个世界里过逍遥自在的日子,最后之所以没有选择轻生,是因为百合的嘱托,要把小石头和小燕子抚育成人,是因为有了梅青的不离不弃,是因为想看到世道转换、恶人遭到报应;一会儿他给梅青讲,要好好地工作,好好地生活,把失去的追回来。
一连几天的暴雨终于停了。天晴后的第三天,公审钟守刚、游三醒犯罪大会在龙泉书院操场举行。昌武被正义的浓厚气氛感染,当他准备离开座位时,被陈大志书记按住了肩膀。陈大志说:“我给你安排了监斩的工作,审判结束后,钟守刚和游三醒的死刑执行任务就由你这个副县长兼公安局局长负责。”
为避免意外和风波,金县领导决定将钟守刚、游三醒执行死刑的地方由军马场改在了永墭街头的石马河边。非常巧合的是,那片柳树林,那片亮晶晶的河滩,是守刚、三醒曾经批斗昌武的地方,是他们让昌武和百合“坐飞机”的地方,也是百合为之丧命的地方。
吉普车在河边停稳后,高大威武的昌武从副驾驶的位置走下来,他努力地挺直腰板,一边与乡亲们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与几名身穿制服的法警交流。紧跟在吉普车后面的是押送守刚的嘎斯汽车,车一停稳,鼻子上缠着纱布、五花大绑的守刚被两个公安民警直接从车上拎了下来。第三辆车押着的是游三醒,他也被五花大绑地捆着,同样被两个民警拎下了汽车。他们两人一下车,便遭到了钟立法一家人的带头围攻,好在有民警押着,才不至于被当场打死。
柳树林中,那棵弯脖子柳树还在。好几年过去了,它一点也不见苍老,依然长得那样旺盛。守刚和游三醒被押到了弯脖子柳树下,押到了昌武的跟前。
昌武两眼盯着守刚和三醒轻声问:“你们造下了那么多的孽,想过今天没有?”
守刚全身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他抬起头,两眼无光地看着面前的昌武,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昌武粗厚的眉毛抖动着,厚厚的嘴唇微微张了一下又合上了。他快速瞥了守刚和三醒一眼,然后抬起手轻轻一挥,示意民警行刑。
伴随着“砰砰”两声枪响,两名罪犯栽倒在地上。
行刑法警立即从地上捡起弹壳,迈开大步,离开行刑现场,走向停在路边的吉普车。昌武接过金黄的弹壳,凝视了几秒,谢过法警,关上车门,让司机开车朝南山百合的墓地驶去。
他要把刚才结果守刚和三醒的两枚弹壳献给百合。他要用弹壳给百合献上一首她最爱听的《我的祖国》……
面对一座孤坟,他吹得肝肠寸断,吹得低沉哀婉,吹得树上的乌鸦都停止了聒噪。一曲吹完,他早已泪流满面。抬起手腕,用袖口擦去眼泪,将两枚弹壳插进了墓石的缝隙里,那是他献给百合永远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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