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与娑罗子
一场冬日之约,倒让我与两棵古树迎面而遇。有人或许要说,古树何其多?遇见当属平常,无需惊异。古树是多,但娑罗与银杏却不寻常,何况,我遇到的这两棵,出生清幽之地,沐浴禅寺之光,皆有灵性。近日重读《浮生六记》与《秋灯琐忆》,为的就是将蒋坦与秋芙,芸娘和沈复的诗意生活重新解读。可如今看我们这一场周末之行,与曾经,杭州西湖畔的蒋坦夫妇并无差别。可见,自古文人间的雅聚,大抵如此。蒋坦与秋芙,曾于夏日炎热之时,往山中寺庙避暑游玩,与月楂大师喝茶聊天、品书论画。我们这一行,亦不乏画家、篆刻家、作家与尺八行者,不过是在冬日严寒之时,于寺庙师父禅房,炉火与热茶中,觅得温暖,其余心境大抵相似。
正是在弥陀寺和百塔寺遇到这两棵树的,这便要分开来说了。不过也是奇妙,两座古刹,饮茶畅聊,抑或抚琴赏画之后,留在心中久久无法忘怀的,却是那两棵树的果实,娑罗子与白果。
是在走的时候碰到那一棵娑罗树的。在此之前,已见到了那两株上千年的玉兰,并在师父的禅房内饮用了玉兰花所泡的茶水。师父的禅房,炉火正温,书与经卷摆放在茶海之侧的小桌子上,几只禅修的猫在屋内一角蜷缩着,时而变换身姿,时而起来活动一番,后又懒懒地趴下来,盯着我们这些外来之人。在玉兰花茶的香气中,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翻看起来,伴随着炉火、猫、茶,瞬间就沉迷了进去。半晌之后,才被友人的一曲古琴吸引,从书中抽离,继而在琴音淡去之时,走出了禅房。
后来,便遇到了那株娑罗。它以上千岁的身姿,站立在冬日的弥陀寺中。干枯的树枝直指蓝天,树的一角,生出来的枝丫与一佛塔交相辉映,这交融是惯常的,蓝天却是冬日少有的。起先是一位先生在阳光照耀下的树身周围捡拾到了一颗风干了的娑罗子,众人围绕在他周围,观察着这颗他手心中放置的果实,似瞻仰什么神圣的宝物般。而后纷纷蹲下来,拨开树底下的枯草,找寻起来,继而每人捡拾到了一两颗。
这娑罗子,通体呈棕褐色,表面褶皱不平,状如不规则的球形,种脐色稍浅,拿在手里,俨然一颗风干了的板栗。捡拾了一颗,放置在手掌上,在冬日少有的阳光中,拍下它安静的身影,而后装在包里珍藏起来。毕竟,娑罗珍贵,入药有理气宽中、和胃止痛之效,况这树长在清幽之地,这果,沐浴经书禅音,总是有灵性的。
随后便道了再见,与这棵娑罗树,与冬日的弥陀寺。心中却念叨着这树夏日繁珊的样貌,这果秋日饱满的状态。似乎是不巧,在最寒冷的时节而来,尽管有难得的蓝天与骄阳,见到的,却是它们休憩与暗淡时刻的姿态,只是,心中倒多了几分再见的期许,想来或也是幸事。
原本捡拾到娑罗子已然开心不已,不想到了百塔寺后,收获更佳。
只见院内瓶中一风信子开得正艳,未料竟在这冬日引来几只蜜蜂,环绕其嗡嗡吟唱,忽地就给人一种春已来临的错觉。随后又在这百塔寺的大殿后,与那一棵一千七百年树龄的银杏相遇。这几年四处采风,古树倒是常见,黄陵的古柏林、王宿里的千年枣树林、荐福寺和周公庙门前的古槐,或多或少也都在瞻仰过它们古老厚重的身姿后用文字描述过一二。但要说如此古老的银杏,却真是第一次见。时常听人说古观音禅寺的银杏如何之历史悠久,如何之尊贵又如何之美,但也一直未见其真容。如今这一棵,倒比那棵网红树还要老上那么三百岁,它身高超30 米,树围约18 米,又总是最沉得住气的,往往要等别的地方的银杏都已凋零落下时,才微微一笑,捋一捋胡须,抖一抖身姿,准备慢慢地变黄。也是因此,它才有了“中国第一银杏树”之称。我们几个来访者,围绕着这棵古树,仰起头,举着手机,就这么边观察边拍着照转了一圈。而后,其中两位会演奏尺八的先生,便将那随身带着的乐器拿出,在这棵古树下,在这始建于西晋太康二年的古刹演奏了一曲悠远、空灵的《虚铎》。因我之前写过《尺八》,对这曲子和尺八本身,尚且熟悉,却也依然是一音起,万念空,整个人似陷入一种超然的状态。观他二人,则似乎正在与这棵古树对话,将万千语言汇聚成气息,通过那竹管传出来,响彻在空中,响彻在树身周围。仿佛与这树,是多年的老朋友,如今不过是寻到了,用这曲子叙旧罢了。如若他们前世,也曾在这树下吹响尺八,恐怕也在这曲子中,都忆起来了。
一曲了,两人意味深长地收起尺八,再看一眼这树,它仿佛也是热泪盈眶,冬日干枯的树枝努力地摇摆。随后便来到了师父的禅房,继而尝到了这棵古银杏的果实。
师父的禅房诗意盎然,所挂书画与所饮之茶皆是上品,我们只觉清雅舒心,仿佛暂时抛却了那凡尘之扰。茶桌上放着精美的果盘,其中一盘,据师父说,即那一千七百年银杏树上结的果子。我只觉惊异,一下子欣喜起来,拿起一颗白果欲品尝,心中却想的是不知与多少古人吃的同一棵树上的果子。假使李白也来过这百塔寺,假使白居易也赏过这银杏树,鱼玄机、温庭筠、薛涛……一颗白果尚未剥好,脑海中一个个古代文人雅士的名字即已冒了出来。不禁想,他们或许也曾尝过这树上的白果,莫名地激动万分,拿着白果的手,便更加笨拙了。剥开那白色的外壳,轻轻撕下果仁外裹着的一层褐色薄膜,便露出黄色的果肉。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一种甘绵软糯的味道遂从舌尖传来。众人只道这白果珍贵,不敢多品,也感叹何其幸运,能在这冬日,这难得的暖阳天,这古老清幽的寺庙,相遇一棵古树,并尝到它的果子。
白果或许不是稀缺之物,但我们品尝到的,却是一千七百年树龄的银杏所结,自然有其珍贵之处。这树生长在这里,历经朝代更替,见证了多少王朝的兴衰荣辱,见证了多少人出生和老去,又见证了多少文人的风光与落魄。如今的它,慈祥、厚重,似呵护幼童般,亲切地望着我们这些后来者,当然,它也将见证我们的衰老和逝去。多少年后,或许还会有人拿着尺八在它周围吹响这么一曲《虚铎》,那时,它或许会想起今日这几个俗人。
我将一颗白果握在手中带走,与那娑罗子放置在一起,它们看着是那般不相称,但它们又是那般相称。如今,这两颗果子依旧放在我书桌上一盒子内,它们朝夕相伴,许会在无人之时,交流一二。想到这里,不禁打开盒子观察起来,倒似想要偷听它们谈话一般……窗外突然响起一首曲子,仔细听来,仿佛是小凑昭尚的《晚霞》,不觉将窗户开大了些,好让这曲子能更好地飘进来……
街巷里的旧书摊
想来自有书籍起,往后便陆陆续续有了书肆、书林、书铺、书屋,乃至书摊。如此,这卖书的行当,倒是传承千年的古老职业。自古诸城,凡街巷内,必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起初是小商贩,在庙会,或者去佛寺卖香时,顺便携几本书卖,后来便有了专门卖书的店铺。宋人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卷三《相国寺内万姓交易》载:“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散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清人沈复的《浮生六记》就是教书先生杨引传在苏州的书摊上发现的残稿,而后交由当时主持申报的王韬刊印,才有了晚清小红楼之称的《浮生六记》的问世,芸娘这个被林语堂先生称之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和她的夫君沈复才被人们所熟识。如此看来,书摊这一自古就活跃在人们生活中的一道风景,委实重要。犹记幼年时的第一本作文书便是八九岁时,于校门口一书摊前花五块钱购得的,第二本则是父母周日从集市而归时带回的。打那以后便没了记忆,似乎再买书都是从书店或网上而购。直到这两年回到西安,书摊又时不时地出现在了视野中。起先是在北大街、体育场、龙首北路等地经过时,遇到年轻男子卖未拆封的各种新书。那些书整齐地排列在架子或者木板上,供经过的路人挑选,而我也陆陆续续,从那些书摊购买过《中国通史》《山海经》《菜根谭》等书。但对于那样的书摊,总没有太多的感觉。那些书卖得便宜,翻开后总有些盗版的感觉,读起来便觉不美气。此后,如若买书,便还是去正规的书店,或者网上商城,价钱虽贵,书却读得舒心,倒也愉悦。
直至去年一日下午,闲逛至小寨附近,于兴善寺西街口遇许多旧书摊,一下子被吸引了目光。遂流连许久,淘到《鲁迅书信集》《傅雷家书》《鲁迅杂文选》,旧版的《废都》等。并顺手拍了一段小视频发于朋友,又惹得他相约,说改日一起再来,他需淘一些书法古籍。
这旧书摊一个连着一个,摊位后面站着它们的主人,我倒是从未想去探寻他们的故事,只一味被这些琳琅满目的书籍吸引。尤其是那些连环画,成堆地放置在书摊旁的箱子内,令人想起幼年初学字时,没有闲书,只能翻阅父亲积攒的连环画。这么一算,我最初的文学启蒙,倒都是那些连环画给的。《程咬金》《聂小倩》,以及巴金先生的《家》等故事,最初都是从那些连环画中读来的。如今再看到那小人书堆积一处,不免回忆起幼年时的生活。
这旧书摊,第一次是偶然发现,多少带着些新奇,随后,知晓它们在那儿,便成了一个极富吸引力的固定去处。时不时经过,都要上前探上一番。前些日子与几位友人相约在小寨用餐,结束后来了兴致,又一起去了兴善寺。兴善寺内樱花正盛,春意盎然,在寺内友人的带领下,观赏了平日看不到的诸多宝物,而后在一番惊叹与沉醉中走出寺庙。尚未抽离思想,便又与那些旧书摊迎面遇着了。
朋友们走得急,我在后面磨磨蹭蹭,站在书摊前不舍离去,眼看着他们要消失在视野中了,只得扔下手中的书,快步追赶,心中却依然放不下那旧书。
旧书有味道。许是历经过岁月的洗礼,这些泛黄的旧书,总能让人暂时地抛却这繁华都市,仿佛回到旧时,没有都市霓虹,没有高楼大厦、电子电器,一切都还很慢,慢到你可以在清幽的小巷,静静翻完一本书。这些书,翻开来,有的在扉页写着××图书馆藏,有的则写着××人于×年×月×地购得。我不知道它们曾辗转在谁人手中,又为什么会到了旧书摊,但正因此,总觉它们多了些故事,多了些记忆,多了些味道。这味道,是拥有过它的人的味道,是岁月沉淀的味道,是卖书人的汗水味道。所以翻开这旧书,便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与曾经阅读它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有了联系。试想一下,我们曾翻阅过同一本书,在同一本书上留下自己的味道,留下自己的感触,甚至于留下自己的泪水。这种感觉,于新书,是没有的。新书只有纸张和油墨的香味,没有时光和他人的气息,所以读新书时,不会有异样的感觉,不会觉得曾有一双别的手翻阅过它。
这也许就是旧书摊存在的意义。当然,许多人会说,这里的书比新书便宜很多,又有一些书店买不到的绝版书,它们摆放在路边,不用你专门去跑一趟,你只需在经过时,稍稍一探头,一扫视,或者短短驻足,就能淘到心爱的书。在各种商品和食物聚集的小寨,如此繁华的地段,有这么一条街,却能在人们满足物质需求的同时,觅得精神上的享受,实在是充满魅力。
要说我平日里所待之地,距离兴善寺西街,不过隔了一座高架桥。但我平素总不爱出门,所以每每到了体育场,便待在小书房内,鲜少穿越南边的二环,去往小寨。所以离那些小吃、那些商场和旧书摊,总还有些距离。今日,忽地想起,趁着天色未晚,便专门寻着去了一趟。
每日行色匆匆,实在是不怎么顾及春日的美景,如今专门寻旧书摊而去,路上倒有了心境。一路注视那发了新芽的树,那头顶上盘旋着飞过的鸟,擦肩而过的人,慢慢悠悠就到了兴善寺西街。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加之不是周末,往日里喧哗的街道竟显得清净了许多。以往那些门前聚集一大波人的美食店面门口,也难得的门可罗雀。往里走了走,渐渐看到了兴善寺朱红的围墙。只是墙外的书摊,却都罩着一张酒红色的布,一排排望过去,唯有一张酒红色的布悬在空中,未见卖书人。我正要失望,却见远处来了二人,揭开那红布,露出各自的摊位。那些书,就摆放在摊位上,似平日一般。看来其他摊主皆因这雨没有出摊,只有这二位天稍一控住,就跑了出来,想来许是家离得近。
我在一位个子小巧的妇人摊位前停下了脚步。寻寻觅觅,挑选了一本沈从文的散文集。倒不是为了买书,只是来了,不挑些东西,总怕摊主失望。在翻看的过程中,发现有贾平凹先生赠予别人的一本旧作,扉页有那人的名字,不过或许也是他买了去请先生签名的也说不准。但我不知,为何这书,竟会出现在旧书摊,总觉得签了名的书,再卖便不好,即使要卖,也须将有名字的那一页撕下来方好。许是我这样的思想狭隘了吧。不一会儿,又在摊位上发现了一本陕西的老作家写的书,亦是赠予他人的,如今,辗转一圈,躺在了旧书摊上。我和那妇人聊了几句,她只说她们也不容易,至于怎么个不容易,却不愿说。
后来我才知,这些卖书人,以前徘徊在城市各个角落,天桥、城门洞、街巷……都曾有过他们的身影。只是那时的他们卖书,总不能安下心来,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时观察周围的动静,稍不注意就会被城管追赶。就这样东一天西一天地漂泊着。后来有一摊主,自己租赁了地方,将他们聚集在慈恩西路,它们才有了短暂的容身之处。只是后来那地方被收回,这些以卖旧书为生的人,便又过起了四下漂泊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雁塔区联系到了那个将众多摊主聚集到一起的人,希望他能带动以前那些人,到兴善寺街来摆摊。原是雁塔准备在兴善寺西街打造一个“西街雅集”,本就是文化底蕴深厚的城市,这又是一条文化氛围浓厚的街,能够让人们停下脚步,在市井小巷,随手翻一翻旧书,是一个城市文化的根源,也是城市管理者的心愿。如此,统一的摊位,统一的遮阳伞,不收取一分一毫费用,他们的旧书摊活跃在了兴善寺西街上,成了这个街道最吸引人心的风景。这些摊主,安顿了下来,再也不用骑着车、拉着书到处奔走,再也不用躲避城管,他们与他们的旧书,都有了容身之处。我们这些读书之人,也在这繁华都市,寻觅到了一方清幽之地,一方洗涤心灵之地。
如今,这些旧书摊固定在兴善寺的围墙之外。墙内是千年古刹和阵阵梵音,墙外是让人恍惚间回到过去的泛黄书籍,一切都是那么静谧,那么相得益彰。那些没有太多的闲暇去逛书店的人,那些没有太多的欲望去专门买书的人,如今,在买菜亦或是吃饭的路上,偶然间驻足,带走了一本书,获得了片刻的精神享受。而那些喜爱读书之人,便有了寻求精神满足之地。走在这条街巷,徘徊在这砖墙外的书摊前,不觉以为回到了旧时,又仿佛进入了一副惬意的画卷中。这是这个城市,最美的画面之一。
彼岸花开在兴善寺
雨是在夏秋之交时悄然而至的,像是一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且久久不愿离去。时间长了,人们起初的那种舒爽与浪漫之情开始变淡,慢慢的竟烦躁起来了。一见面,话题总离不开天气,问候语变成了“这雨啥时候能停呀”,有时候是发自内心的感慨,有时候只是为了避免冷场的尴尬,而只能将话题转到天气上,这雨又偏下个没完,用它当话题,足以引起共鸣。所以,当阳光重新洒满这个城市的时候,人们的心情也豁然开朗,一下子来了精神,来了热情。恰好,在抖音里看到兴善寺的彼岸花开了,便又纷纷换上轻便的夏装,往兴善寺而去。
我也穿行在这去看彼岸花的人群中,其实只一眼,便被短视频里那几个字和鲜艳欲滴的花吸引,眼前一亮。惊的是,兴善寺内竟有曼珠沙华;喜的是,我还从未见过它。小时候喜欢写作,也似乎总那么忧郁,于是研究了许多花语,而后被曼珠沙华吸引。有些花与人一般,天生透着些许灵气,不庸常,不粗鄙,不俗。如莲,如兰,如昙花,如杜若,单是名字,就有诱人之力,稍稍研究一下性子,即刻就被吸引了。也知晓它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花与叶,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又因传言它生长在黄泉之路,是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花香能够唤起生前的记忆,而多了些神秘的色彩。原本我对艳丽之物是没有眼缘的,曼珠沙华却不同,虽是红如血色,却充满魅惑,如若她是女子,便是那浓妆、红衣、高跟鞋装扮的冷艳特工模样,有勾人心魂的本领,却因同具内涵而并不俗气。或许,如同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般,却比红玫瑰风雅了些,高贵了些。红玫瑰总归太过于常见,模样长得也并无特色,相比曼珠沙华,便黯然失色了。
我先是独自一人,从兴善寺西街那些旧书摊前走过,扫了码,来到寺内。继而被那些香客吸引,原以为,来寺庙敬香的,多是老人。眼前却出现许多俊男靓女,手持香烛,在各个殿前祈愿的身影。遂想起上一次在附近与友人小聚,结束后途径于此,便被友人带着来观看寺内平常见不到的宝物。那时似是初春,油菜花刚刚盛开,黄灿灿一片,蹲下来拍照时,天空、庙宇、小鸟与油菜花交融成一幅美妙的画,令人陶醉。不想半年过后,竟专门为了赏花而来,寺内已贴心地为游人制作好了赏彼岸花的路标,循着这标志,一路前行,就能到达花之所在。
信息时代,消息果然传播得快,这彼岸花跟前,已聚集了许多赏花的游人。其中不乏摄影爱好者,我当然是一眼就被它的芳容吸引了,笔直的杆上见不到一枚叶子,只端端的在尖部似被美丽的少女用双手挽了一个红色的小绣球,绣球外还有许多向外四散的絮子,又像是小巧的红灯笼,或是红色的线挽成的什么结,总之是中国的吉祥物。中国人似乎对红色总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亲切之感,似对龙凤一般,总能激起一颗火热之心。但这彼岸花红如血,花瓣细长妖娆,又向外伸出许多更加纤细的花蕊,看起来便似腰缠红丝带的艳丽舞娘,在风中,在人们的注视中,骄傲、魅惑地舞动。游人们或站或蹲,或猫腰或席地,不断变换身姿和角度想要将它们的倩影留在手机之中。抖音中甚至有人出了拍摄兴善寺彼岸花的教程,惹得更多的游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虽不喜热闹,从小不爱往人潮中去,如今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沉浸在对这美的惊叹之中,这其中,当然还有别的情感。就像幼时看《海豚湾恋人》时爱上了紫贝壳,总想要拥有一颗,后来有朋友从海边寄过来时的心情,像以前喜欢庆山的《七月与安生》,后来知晓它被拍成了电影而去电影院观看时的心情,愉悦中夹杂着满足和兴奋,终于得偿所愿的感觉。所以我也是同样拿着手机,拍下了它们火红艳丽的身影,而后悄然离去。旁边树上的音响里正播放着不知哪位师父讲的佛经,我顺着一条小道往里走去。心里想着上次来这时许的愿,如今愿望达成,该是还愿的时候了。正想着,被一群落在地上与游人嬉戏的鸽子吸引了目光,鸽群中间一只浅灰色上点缀着咖色斑点的芦花鸡悠闲地转悠着,似乎为自己鸡立鸽群而骄傲,走起路来一副雄赳赳、气昂昂之势。在寺庙中鲜少见到如此气定神闲的鸟类,时而飞,时而散步,发出咕咕的叫声,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些游客,也等待着他们投食,等待着与他们互动。
或许是自幼就见外公养鸽子的原因,我对鸽子倒也有些特殊的情感,见宫殿上几只,骄傲地落在房檐上,不为一斗米而折腰的派头,便觉有趣。鸽群旁边的大殿外,有一些被游人拨动的转经筒,和人们点的许愿灯。一侧的墙壁和柱子上也挂满了人们祈福的心愿纸。我从一个小院落进去,在观赏池边看了会儿池内悠哉悠哉晒着太阳的鱼儿和乌龟,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有幸上到楼上禅修的教室,悄悄地观看过那些修行之人静坐禅修的身影,如今为了彼岸花而来,便抱着游玩的心态,只是看寺内的景与物,这才发现,兴善寺有如此多值得驻足之处。恍惚间又闻到一阵桂花的芳香,原是大雄宝殿周围种植了一些桂树,正是丹桂飘香的季节,隔着口罩,也被那清香之气所陶醉。本来在这寺内,只觉清幽古朴,虔诚心静,如今倒是醉了。又在这醉意朦胧之中于净手池洗了手,坐下来,欣赏了会儿手机内拍摄的彼岸花照片,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如今,这些妖娆艳丽的花依旧静静的存在我的手机相册之中,时隔半月,加上连日来多雨,我也不知兴善寺的彼岸花是否依旧盛开。但它们,是永远盛开在我的手机里,盛开在我的心里了。小时候只听说它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如同无法见面的恋人一般,永远思念和相盼着,却注定要错过彼此,那般凄美,那般令人心疼。却不知它根茎中提取的“加兰他敏”可用以治疗小儿麻痹症,球根含有生物碱利克林毒,对中枢神经系统有明显影响,可用于镇静、抑制药物代谢及抗癌作用。所以说它其实是“救命之花”,而非人们认为的“死亡之花”。许是怕人们对彼岸花的误会太深,兴善寺的师父们竟在花海旁的空地处,竖起一块牌子,专门来为其正名。并告知人们,它的花语其实是“优雅纯洁”。
如此脱俗之花,在这有着一千七百余年历史的隋唐皇家寺院,帝都长安三大译经场之一的大兴善寺见到,却也觉得安慰。似乎,它便应该生长在这里,伴着寺内的木鱼钟罄之声,诵经念佛之音,一起,为那些亡人超度。并永远,不被世俗所扰。
傍晚的城墙根
这座城市的厚重,藏在那厚厚的城墙之中,穿过它时,也在穿过历史。我总喜欢在城墙周边游荡,一是应着它的静,二是应着那倏忽涌起的心潮澎湃之感。按理说,在一个城市住上三年以上,应该会对那些必经之地司空见惯从而淡然对待,但我,每每到城墙边,却都无法控制地涌起一股难言之感。所以我总劝说自己,从那城门洞里经过时,抛掉周边喧闹的一切,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静下来,再静下来,去感应、去幻想,那些久远年代的一切。城墙在我的心中,是比一些古老的景点更厚重的存在。
我不知道傍晚时分,在这里散步、转悠的男女老幼,只是为了散步、转悠,还是,也会如我般,也想感受些它厚重的气息。也会去寻觅、去幻想、去感应……
傍晚的城墙根,有微风习习,有鸟雀欢鸣,有树木林立,有河水潺潺,有散步的男女老幼,也有我孤独寻觅的身影。
几乎每一次到城墙边都要用手轻轻触摸下那砖石,仿佛是告诉它一声“我来了”,也告诉那些守城的将士们,他们虽已消逝在了历史长河之中,但这里留存着他们的气息。我这轻轻的触摸,其实,也在这城墙上留下了我的一丝气息。百年之后,城墙还在,我也已消逝,总有人再经过这里,再轻轻触摸这城墙,再想起那些古人,便也想起了我。如此看,倒像是我存着些私心了。无论如何,那轻轻一触,我总好似能和古人产生某些感应。心里便想着那些明朝时站在城墙上驻守的士兵,那些清朝时从这里经过的百姓,那些民国时与我一般触摸城墙的女学生……你看,我总是在城墙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当然,我也有过在傍晚时分,专门想要去看看那些散心之人的时候。于是那漫无目的的走变成了有目的的看。在那环城公园,看围成一堆唱戏或是打牌、下棋的老人,看陪着孙女打羽毛球的老奶奶,看坐在那里安静读书的老先生。城墙外一些枇杷树上结的果子,那果子颜色虽已泛黄,看着像熟透了的样子,却是极小的个儿,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样的例子来。这枇杷,或许,也不适合生长在这儿吧,但即便它身形小得可怜,也依然挡不住人们的喜爱,还是有三三两两的人,提着袋子,伸手去摘那小果子,装进袋子里。旁边的石榴树正开了花,槐树和松树则枝叶繁珊,正好遮挡了初夏的阳光,令人从心里不仅静,也凉了下来。
环城公园内有雕塑,雕的是秦腔表演,前面二人妆扮了在唱,后面几人则拉胡伴奏。这时,一位长相尚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攀着雕塑,作各种姿态自拍,眉眼间遂透出些俗气,我便不愿再看,转身离去了。随之看到几个蹲在地上吃饭的少年,许是刚在附近干完什么临时的工作,发了饭,便蹲在这城墙根,大口咀嚼,虽是年轻帅气的少年,没有憨厚壮实之相,看了,倒总有些老陕的味道。城门洞里行人匆匆,车来车往,穿过时,那些古代将士们的身影现出眼前,未料抬头却果真看到一些将军。他们正穿了铠甲,在这城墙外帮忙指挥着交通。据说也会在城墙上阻止一些不文明的行为,城市的规划者如此别出心裁,这些古代将军装扮的形象,不仅给城市增添了色彩,成为这个城市有标识的代表之一,又能恰到好处地去做一些有利于城市保护的事,也算是城市之福了。
随着他们的脚步到了城墙外的护城河边,被那一汪河水吸引,随之静静地观察起来。河内水流清澈,在蓝天白云之下泛出隐隐的绿色,透过这绿色,能看到鱼儿摆尾闲游的姿态。河边停着一些船只供游人乘坐游玩,又有几只白鹅和几只鸭子气定神闲享受这古老城池的惬意。正看着,天空有几只飞鸟鸣叫,这天原是多云,云层很厚,白帐一般挂在天上,只在云层相接处透出一些蓝色的底色。许多穿汉服的女子,倚在护城河边的栏杆上拍照,轻轻笑着,现出窈窕淑女的姿态。
买了票登上城墙,那与古人交流之感便更甚了。这城墙,原是明太祖在隋唐皇城的基础上建造而成的,古代武器落后,城门又是唯一的出入通道,因而这里是封建统治者苦心经营的防御重点。而那护城河,便是城墙防御的第一道防线。据说河上曾设有吊桥,是进出城的唯一通道。吊桥白天降落在护城河两岸,供人出入。晚上升在空中,就断绝了进城的道路。如今,在这和平盛世,它便充当了游玩之用。城墙初修时,曾设长乐门、安定门、永宁门、安远门四座门,为军事防御,此四门都是单门洞,且都修建了三道城墙,两道城墙之间又形成了瓮城。如今,除永宁门外,其余三门都只剩下两道城墙。至民国时,城门逐渐失去原有的军事防御需求,为了方便出入主城区,人们在原有的四座城门两边新凿了门洞。其余十四座后来新开的城门,有的是在被战火打开的城墙豁口上重建的,有的是在唐皇城城门遗址旁新设的,有的是为了纪念伟大人物新增的。明代尤其注重修筑城墙,据说太祖朱元璋曾亲临石门向儒士朱升请教治国之策,朱升回“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太祖采纳了他的建议,于是命令各府县普遍筑城。西安明城墙即在这个热潮中,由都督濮英主持,在唐皇城旧城的基础上扩建起来。
明太祖朱元璋以为“天下山川,唯秦中号为险固”,因而非常重视西安,后封其次子朱樉为秦王,就藩西安。当时,明朝筑城风气盛行,关中甚至有“汉冢唐塔猪(朱)打圈”的俗语。虽是戏谑,但这修筑城墙的影响却是久远的。我不知道那秦王府,曾经设在哪个位置,只是这个城市,历经周秦汉唐等十三朝,城内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着沧桑厚重的历史。曾经矗立的,不是皇宫行宫,便是什么王爷、公主、将军的府邸,什么著名寺庙道观的前身,什么皇亲贵戚的坟冢,无一处平凡之地。
城墙上游人很多,有骑着自行车环行的,有拍照的,有直播的,也有些姑娘光鲜亮丽,却坐在内墙上,让人很不舒服。城墙的外侧设有垛墙,共5984 个,上有垛口,可射箭和瞭望。内侧矮墙称为女墙,无垛口,据说是防止兵士往来行走时跌下。内墙一侧与城内书院门的一排屋子房顶平齐,甚至还高出一些,这城墙为了稳固,厚度是大于高度的。往下探头望去,城墙里一如既往般安静,一些小酒馆、卖字画古董的店铺,但都在那树下隐蔽起来,静起来。城内的安静,这时,却与城墙上的热闹形成了对比。突然想起抖音上很火的那句“总要去趟西安吧,吹吹明城墙上的风,走一走不夜城……”于是,这些游人从四面八方而来,汇聚在明城墙上,使得这里热闹了起来。身边的孩童第一次登上城墙,他不知这里的厚重与历史,买了一把剑,在这城墙上舞了起来。我站在外墙的瞭望口,想象着那些将士们驻守在这里时的样子,他们日复一日,看护着这座城,保卫着城内的皇族官员和百姓,那般神圣而伟大。
只是我偶尔也会后悔,出来时,没能穿上汉服。西安这座城市,但凡用心地出来转悠一次,总会产生这样的悔意,因为所到之处,似乎都适合穿上那样的衣服,也似乎只有穿上汉服,才能与之相融。就这么走走停停,看看城内外的风景,直待天色暗了下来城墙上亮起了灯,城墙外的演出也拉开了帷幕,身边的孩童也逐渐体力不支,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去。
再一次走过那城门洞的时候,我不禁想起前年夏日,与友人在文昌门的城门洞里吹埙的场景来。那日我们为一个听来的故事,骑着摩的,去了城墙内名为“那是丽江”的小酒馆,喝了几杯梅子酒,又在城墙根转悠良久,而后,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埙,在城墙脚下,演奏了一曲沁人心脾的“汉城谣”。而我,一边静静聆听,一边盯着那城墙,盯着那古树,思绪飘荡到了久远的年代。如今,这城墙洞内有流浪歌手席地而坐,唱起动人的歌谣,那场景便又浮现在眼前。只是记忆还在,我与那友人却渐行渐远,许久不问彼此的消息,或许,这便是人生吧。
傍晚的城墙根,静谧清雅,惬意悠然,有温情,有浪漫,有歌谣,更有数不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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