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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关系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7309
周加军

  我们知道,门响起来的时候,他的神经被激活了,赶紧趴在猫眼上向对面看去。女人的腰身和小女孩的蝴蝶框在一个圆圈里,塞满了猫眼。电梯响了一声,把女人和小女孩一起吞噬。这是他第三次在猫眼里看到这对母女。

  他追到后窗,眼界开阔了,小女孩跨坐在电瓶车后座上,双手围在妈妈的腰上,喊一声“走喽了”。电瓶车开出小区大门,蝴蝶尾随出去,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坐在后窗边上闭目养神,听到“嘭”的一声,迅速睁开眼睛。小区门口,两辆车团在飞尘里,他脑子也涉在里面,提醒他,这是车祸现场。闭着眼又坐了一会儿,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家里没吃的了,赶紧上街去吧。

  这是幸福里八栋二单元904 室,对面是903 室。他从里面出来后,就租住在这里,远离市中心的地方,房子较新,房租却普遍低。

  车子开走了,油污里躺着一块带血的塑料壳,非常扎眼,瞅见没人,他迅速折个树枝,把它挑出来,扔进路对面的垃圾桶里。

  他把身子安在最里面靠玻璃窗的桌子上。窗外,小院里杂草丛生,锈掉手把的雕塑自行车高高架在一堆破烂上面。以“艺术”之名博人眼球的营销方式早不新鲜了。他还知道兼卖猪爪的馄饨店已经是第七代传人了。他只要一碗馄饨。服务员把围着汤汤水水的一个大海碗端上来,他擎起勺子插进去,挑起一只馄饨丢进嘴里,两片嘴唇好一阵哆嗦,喉咙一紧,翻了一个白眼,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以前他也有一个店面,生意虽不说日进斗金,但还过得去。他从来不打广告,过硬的手艺加上合理的收费等于最好的广告。怨不得别人,谁让自己染上了赌瘾?每天昏头昏脑的。“苍蝇不叮无缝蛋”,那天,那人找上门来,说有一份材料落在车子里,需要立即取出来,但是没有钥匙,许诺高额报酬。他非常生气,不给报酬就不提供帮助了?后来那份材料要了一个人的命。那人被判了无期徒刑。作为同案犯,他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他在里面拼命立功,获得减刑,提前出狱。

  “啪嗒”,一颗泪珠掉进碗里,隔断了他的回忆。馄饨吃光了,抱起海碗转着圈吸溜,把汤汁全部收进肚子里。

  从馄饨店出来沿街溜达,他的目光被橱窗里的模特牵了过去。这模特好像在哪里见过真身,金发碧眼,身上一袭薄纱,欲遮还羞。脚步移进去,发现卖的不是内衣,而是儿童玩具。一个会转眼珠的北极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看了一会儿,正要离开,一个穿着娃娃装的女售货员走了过来。

  “那个多少钱?”他说。

  “2800。”售货员扇动右眼皮说。

  “那个北极熊?”他仍旧不死心。

  “我以为你问这个三件套。”售货员有点泄气地说,“那个380。”

  他拿起北极熊,熊在他手里抖动一下,说了一句“你好”。他的心瞬间被温暖占据,用手轻轻地捋熊毛,拨熊的眼珠子,上足发条放在地上,它又跳又唱起来。

  “它会唱365 首歌,每天一首保证让你的孩子成为下一个多明戈。”

  “能便宜点不?”他手在口袋里探了探,小声地说。

  “你爱自己孩子吗?”售货员说。

  “当然爱。”他说。

  “爱孩子就不要讲价钱。”售货员说。

  他给前妻打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他以为她手里一直抓着手机在等他的电话。服刑期间,前妻曾去探望他,带给他一套运动服和一双运动鞋,嘱咐他加强身体锻炼。他瞬间崩溃了,决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

  他没有想到前妻会答应跟他见面。从玩具店里出来,他直奔茶馆,拣了一个靠窗的卡座,背光的阴影处,混浊、暧昧,但便于交谈。前妻的脸上蒙着一层忧郁,单下巴变成了多层皱褶。他想问她过得好不好,但话到嘴边滑了出去,变成了一个苦笑。他只想单独跟她坐一会儿,哪怕一句话不说都感到自足。但她一见面就把气氛搞砸了,不停地看时间,端出想吵架的架势,申明她所拥有的主权:抚养权是她的,房子和儿子也归她所有。

  “那是协议书上的内容,我不会跟你争。”他小声说。

  “既然这样干吗还要见面?”她责问他。

  “我想看看儿子不行吗?我总归是他的老子。”他举起手里的玩具熊。

  “他跟我过得很好,不用你操心,再说他已经不记得你这个爸爸了。”

  “这是误会。”他想缓和气氛。

  1.2.3 统计学方法 应用SPSS 24.0统计软件分析,计量资料用±s)表示,两两比较采用两独立样本t检验,线性相关分析应用Pearson相关分析法,检验水准以P<0.05表示差异具有统计学意义。

  “当初家暴的时候怎么不说是误会?”

  “对不起!”他说。

  “已经很迟了。”她说着,挪了挪身子。看她想要走,他立即错身向前,做出一个大胆的搂抱动作。前妻尖叫起来:“大白天,你想干什么?”他一愣怔,意识到眼前的人不再是他的妻子了。他弯腰捡起熊,发现一只眼珠子不见了。玩具熊成了独眼龙,他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

  天很晚了他才回到幸福里。在电梯口,碰见母女俩从外面回来。他偷看她一眼,发现她的乳房绷紧在衬衫里,就想假如乳房再小一点,就可能引不起他的注意。他不禁想入非非起来,想象她是高中时候自己暗恋的女生,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做功课,做完功课一起在林荫道上散步。这么多年,他一直不知道当初她是否对他有意,每次想起那段青涩的时光他都有些欲罢不能。他忍不住再看她一眼,以确证她是否就是她,发现她也在看他,就迅速地撤回视线,撤到半路又被拽回去,就如强大的异质电流,有一种裹挟的力量。在那一刹那,他捉住了她眼里释放出来的某种不安定的成分。进了电梯,他抢着按按钮,她丢给他一个僵硬的笑脸。女孩被他手里的玩具熊吸引,他把开关打开,熊问了一声好,就在他手里唱起来跳起来。女孩发出“咯咯”的笑声,他问女孩是否喜欢。女孩扭过头仰望妈妈,眼里流出的期待让他心生怜悯,禁不住把玩具熊往她手里塞,妈妈及时用目光制止住她。

  “别人的东西再好也不能要。”她说。

  “小孩子嘛!”他说。

  “这样会把小孩教坏的!”她的语气十分坚定。

  他有点泄气了,尴尬地看着她,好在电梯很快就到达,把他们分开了。

  无聊时,他待在窗口,回想起往事,觉得还是待在里面好,不愁吃,不愁穿,更不会生出事端。刚进去的时候,朋友们信誓旦旦,在里面好生待着,出来去找他们。出来好多天了,也没见一个朋友来看望他,就想他们是不是把他忘了。想主动去联系他们,但又拉不下自己的老脸,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忍不住给他们打电话。电话打过去,他们的手机不是关机,就是空号。他终于想明白了,过去的朋友早跟他划清了界线,那边是好人,这边是坏人,他们已经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了。

  他仍想跟前妻复婚,就央求过去的媒人说合。前妻托媒人捎给他一句话“这辈子你就死了这心”。他不死心,给前妻打电话,电话打通了,前妻说了一句“请不要再骚扰我们”,就把电话挂了。再打过去,前妻已经把他拉黑了。看得出来,前妻对他彻底死心了。他后悔不迭起来。千不该万不该,在生意风生水起的时候交了一帮狐朋狗友,他们让他喝酒,教他赌博,带他出入歌舞厅,他是一个经不住诱惑的人,不久就沉湎其中。前妻拿孩子央求他远离他们,他反而骂她,打她。他们的婚姻终于走到头了。

  所有的雄心壮志被眼前的现实击得粉碎。他开始失望了。每天傻傻地坐在后窗那里往外看,大门、行人、进出的车辆,感觉都是他生活里不真实的存在。肚子饿,就泡方便面,潦草地吃了,上床睡觉,睡觉是忘记的最好方式。睡不着,就眼睁着,数鸭子,千千万万只鸭子从脑子里游出去,才勉强睡着,然而一有响动就惊醒,比如风声,再比如开关门声。醒来时天已经放亮,一骨碌从床上蹿下来,跑到猫眼那里偷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开门。开门的动作他再熟悉不过,就想这个男人到底是谁?是小偷?他也太大胆了,光天化日之下,到处是摄像头,他也敢偷东西。是她的男人吗?他从来没有见过,再说她有男人吗?这么多天来,他见到的都是形影不离的母女俩。我要不要报警?他想,但自己报警算什么?况且自己是在里面待过的人。

  他左右为难,索性把眼睛留在猫眼上,至少满足了好奇心。不到一根烟工夫,男人垂头丧气地出来,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就想他肯定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下午在楼梯口碰到母女俩。他仍旧偷看她。她发现了,依然僵硬地笑了笑。他冲动地想跟她说男人,话到嘴边,却没勇气说出来。

  他摆弄那些工具。师父留给他的遗产是一个盛满工具的铁盒子。铁盒子锈迹斑斑,但看起来依然庄重、严肃。最基本的工具是老虎钳、改锥、锉刀,老祖宗用它们打开各种门锁。特别是能从锁眼里伸进去的弹簧钩子,是应对现代门锁的杰作。看似简单的组合,实质是一个独行天下的开锁神器。师父去世前特地把他找去,从床底下拉出一个铁盒子,让他发誓,才郑重地交到他手里。“有吃饭的家伙在,就不愁没吃饭的地方。”师父的遗言成了他的座右铭。他进去后,营业执照就被没收了。现在吃饭的家伙仍在,但吃饭的地方没了,这多少有点造化弄人。

  忽然风雨大作起来。这是开春的第一场雨,来势凶猛,要把天地万物打倒摧毁的模样。他安静地坐在后窗那里,观云听雨。楼下花园里的垂柳被风吹弯,再吹弯;芭蕉被雨砸扁,再砸扁。他的心情突然不友好起来,耳朵捕捉到了隐约的杂音。这声音不同于开关门声,而是隐秘、压抑、气息不畅的腔调,也有别于日常生活,那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流光溢彩的烟火味。这栋楼里还有另外一种声响,原始的、勃发着生命活力的、莫名其妙的声响。侧耳听了一会儿,他判断声音来自对门。

  猫眼里的对门被一种蓝色的眩晕包围,上升,旋转,扭曲成一个不能再虚假的世界。他完全听清楚了,是对门小女孩的奶声奶气的哭声。那个跟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哭?她妈妈呢?或者她们一起遇到了什么麻烦?他想不通,也没有时间去想通。

  他开门出去,第一次走到对面,有点惶恐,有点不安。“你越界了。”一个声音提醒他说。他提出反驳,但那个声音不接受反驳。“越界算什么?”他自言自语,“想要做英雄,就不能有任何顾虑。”

  以手推门,门从里面反锁上了。眼睛套在猫眼上往里看,什么都看不到。

  “小姑娘,是你吗?”他说。

  哭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尖锐,他心如刀绞,坐立不安。

  “是我,对门的叔叔。”他趴在门上喊,“会跳舞唱歌的小熊,你叫什么名字,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听到就不要哭,把门打开让叔叔进去。”

  “我叫欣欣,但我开不了门。”

  他查看门锁,是一种先进的电子锁,有两套系统,一套手动,一套自动。但不管哪套系统,一旦从里面锁上,必须按照程序才能打开。他猜想一定是欣欣自己搞错了程序,才打不开门。

  “欣欣听着,把上面按钮往右旋,把中央按钮往左旋,每个按钮旋十下,最下面那个按钮弹开来,重复上面的动作,再次十下。按钮你能找到吗,上下三个一排,圆溜溜的像猫眼,不要按旁边的数字。欣欣聪明,一定能找到。”他给她鼓劲打气。

  “我找到了,但我旋不开。”欣欣又哭起来。

  “使劲旋。”

  “我手早没劲了。”

  “那就等一等,等手劲回来再旋。”他安慰说,“你休息一会,叔叔给你讲故事,等手劲回来再旋,好不好?”

  得到欣欣的同意,他开始讲故事,讲了一个,又讲一个。小时候夏天的夜晚,他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听她讲故事。奶奶不识字,但她会讲许多故事:牛郎织女、哪吒闹海,还有许多民间传说。奶奶讲得有声有色,他听得入迷了。等轮到自己,他发现自己根本不会讲故事,语言干涩,情节简单,一点没有故事的味道。他怕欣欣不喜欢,每讲一会,就问欣欣喜欢不喜欢听。欣欣都说喜欢听,他就想欣欣太单纯了。讲着讲着,欣欣睡着了。

  欣欣的鼾声从猫眼里透出来,他心里获得了些许安慰,心想一觉醒来,欣欣肯定有力气把门旋开。

  突然响起了炸雷声,伴随一道闪电,像一把巨大的刀,欲把天地劈成两半。欣欣惊醒了,撕开喉咙哭喊起来:“叔叔,快开门,我怕!我怕啊!”

  等不及了,他退回屋子,从床底下拉出铁皮盒子,这是他唯一的宝贝。他把工具拿出来,摆在地板上,一件件拿起来摩挲,小声跟它们说话,好似老朋友促膝谈心。过了一会儿,他拎着盒子站起来,顿了顿,仿佛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让他不能做出决定。欣欣的哭声隐约传来,他的心颤了一下,下定决心似的拎起盒子,径直走了出去。

  “你现在回到房间,”他说,“叔叔喊你回来,你再来开门,叔叔朝锁孔里吹一口气,你就能把门打开,你愿意试一试吗?”

  “我愿意!”

  “你回到房间了吗?”听到脚步声走远,他对着门喊了一声,迅速拿起老虎钳旋开猫眼,把弹簧钩子伸进去。这是一个特殊的技术活,手法精道,力度准确,只几下门就开了。他又迅速把猫眼旋上,轻轻把门带上,拿着工具回到自己屋子里。

  再次回来,他喊了一声,欣欣立即跑回来。

  “你准备好了吗?欣欣。”他说,“叔叔开始朝锁孔里吹气了。”

  “我准备好了。”欣欣说。

  他鼓起嘴巴,装模作样地朝锁孔里猛吹了一口气,然后喊,欣欣开门。

  欣欣打开门,一头冲进他的怀抱里,说:“叔叔,我很饿。”

  他把欣欣接到自己家里,拿出饼干和玩具熊。欣欣吃着饼干玩着玩具熊,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欣欣,告诉叔叔,妈妈叫什么名字?”

  “徐晓璐。”

  “她去哪儿了?”

  “我睡着了,她去上班了。”

  他突然想起今天是周末,难怪欣欣一个人在家。

  “爸爸去哪儿了?”

  “妈妈说他死了。”

  “死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说,“欣欣,你还记得爸爸长什么样子?”

  “记不得了。”欣欣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陪着欣欣玩了一上午,徐晓璐回来之前,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欣欣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说,“但你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嗯!”徐晓璐赞同似的点一下头。

  “她太小了,一个人在家里,太危险了。”他补充说,“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再上班就把欣欣放在我这里,反正我不用出门。”

  徐晓璐说了一声谢谢,赶忙把欣欣拉回去。

  回到原来的家,他不敢敲门,在门外徘徊,地面被他的橡胶底鞋踩出许多不规则的图案,才鼓起勇气扒着窗沿朝里面瞧。屋里沐浴着暖融融的电灯光,儿子趴在桌子上,皱起眉头,噘着小嘴,摁着铅笔在纸上画着什么。看到儿子认真的样子,他的眼眶湿了。时光如奔驰的马。他进去的时候,儿子在摇篮里,一转眼他已经会画画了。一会儿,儿子画好画,兴奋地拿给妈妈看。妈妈问画的是什么。儿子涨红着小脸,攥紧小拳头,奶声奶气地说,是妈妈爸爸和他自己。他鼻子一酸,忍着没有哭出来。前妻拿出一个巧克力棒说:“记住,你爸爸早死了。”儿子一把抢过巧克力棒,塞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样子就好像从来没吃过巧克力棒。他再也控制不住了,扒住窗沿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前妻,喝问是谁。他慌忙跳下窗沿,逃走之前,把玩具熊夹在钢窗里。

  今天徐晓璐的发梢上系了一根黄丝带,显得轻盈而俏皮。欣欣的发夹上仍旧是那只蝴蝶结。关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已经候在猫眼那里。电梯到达的时候,徐晓璐往这边瞧了一眼,他以为被发现了,赶紧朝旁边一闪。电梯开了,徐晓璐拉着欣欣走了进去,他觉得徐晓璐今天有点反常。

  徐晓璐消失在电梯里,他开始后悔起来,为什么不让她发现自己。迅速跑到后窗那里,徐晓璐的电瓶车已经出了大门。他决定出去找工作。

  推开门正要走出去,突然看到之前见过的男人从楼梯里上来,脑门上没有一根头发,右臂上盘着一条青龙,他想到了社会人。不过,臃肿的身体拖延他的速度,使他看起来更像一头北极熊。好奇他为什么不乘电梯,他赶忙退回去,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猫眼里,男人掏出钥匙,熟练地打开了门。他屏住气,两只拳头紧握,差一点跑出去跟他拼命。

  这次男人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他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了什么,但看到他捂着胸口大摇大摆地出来,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就想他一定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忽然嫉妒起来,他凭什么可以自由出入她的家。

  男人走到楼底的时候,他刚好从电梯里出来。两人擦肩而过,他闻到了男人身上的酒臭味。“酒鬼!”他厌恶地暗骂一声,不由得加快脚步,在超过男人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男人的胸口里掉出一个包裹,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见那条青龙缓慢地伸出来捞起包裹,塞在摩托车的坐凳下面,他想一定是贵重的东西。

  傍晚时分,天降大雪,坚硬的雪片飞蛾扑火似的撞在玻璃上,撞得粉身碎骨。也许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真想打开窗户抓住一片,留作纪念。屋里很冷,他关掉空调,决定与西伯利亚的最后寒流对抗到底。坐在后窗那里,恍惚间,看到师父衣衫褴褛地坐在路边向行人乞讨。面前的托盘里散落着几个硬币和几张块票,就知道没有多少人向他施舍。他走上前去,跟师父打招呼,却被师父一把抱着腿不放。他大叫起来,说自己是他的徒弟。师父把他推开,看了看他,站起来拍着手唱:“修锁匠,穷光蛋;穷光蛋,修锁匠”。唱完,师父奔跑起来,像一个跛脚道人,他在后面追赶。眼看就要追上,突然前面裂开一道鸿沟,他往前一纵,就醒来了。原来是一个白日梦。

  “只有一包方便面了,明天必须出去找工作。”他向自己下达命令。

  她们身上落满了雪。徐晓璐把电瓶车支起来,弯着腰拍打欣欣身上的雪。雪弹跳起来,欣欣也弹跳起来,发出“咯咯”的笑声。徐晓璐拍掉身上的雪,从脚踏板上拎起一个盒子。欣欣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一起往楼道口走。多么温馨的画面,他的眼眶热起来了。

  有人敲门,他光着脚,跑去开门。

  “是你?”他惊讶道。

  徐晓璐微笑着站在门外,脸上笼着一层炫目的自信。

  “谢谢你照看欣欣。”他说。

  “小事一桩,再说我们是邻居,应该的。”他挥了一下手说。

  “今天是欣欣的生日,你能跟我们一起过这个生日吗?”

  “怎么不能!”他受宠若惊,赶紧说,生怕下一秒她把话收回去。

  方桌上摆着一个心形的蛋糕,蛋糕上插了六根蜡烛。欣欣扮成了小仙女,鼓起小嘴一口气吹灭蜡烛,他和徐晓璐拍着手唱起了生日歌。欣欣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谢谢叔叔。”他想自己要是有这样一个闺女多好。

  “妈妈跟你一起谢谢叔叔,假如没有叔叔,你就没有今天这个生日。”徐晓璐用刀切开蛋糕,挑起一块放在他的盘子里。

  “你言重了。”

  “你不知道她胆子有多小。要不是你出手相助,我真不敢想象后果。”

  “真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蛋糕。”他吞下一小块蛋糕,夸张地说。

  她破涕而笑,说:“嫂子呢?”

  “离了!”他说,“你呢?”

  “正准备离。”

  “难怪。”他说。

  她很感兴趣地问了他一些其他情况。他隐瞒了坐牢的事实,说自己休养了一段时间,正在找一个更适合的工作。

  “什么是更适合自己的工作?”她问。

  “更适合自己的工作?”他想了想说,“只要不累,钱挣多少无所谓。”

  徐晓璐说她在电子厂上班,活不是太重,只是工作时间太长,有时候还要加班。

  “你加班就把欣欣送到这里,目前我反正不要上班。”

  徐晓璐再次说了一声谢谢。然后他们谈起了其他一些事情,家庭的,工作的,社会的。直到分别他感觉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她跟他说再见,他愣在那里不知要到哪里去。她再次说声再见,提醒他确实是分别的时候了,他突然说:“那个男人?”

  她怔了一下,好像没反应过来。

  “那个膀子上有青龙的男人,他来过两次。”

  “互道晚安吧。”她下了逐客令。

  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他犹豫一下,走了进去。手里盘着串珠的男人从躺椅上坐起来,鹰隼似的眼睛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让他有一种被待价而沽的感觉。他走得更近,小声地说应聘。男人再次用眼睛扫视他,傲慢地问他有什么特长。他说会开锁。男人破口大骂起来,就差拳打脚踢。他的自尊心严重受到伤害,发疯似地逃离,一直跑到街上,在无人的地方,他大哭了一场。哭完,他仍然跑到街上找工作,但凡门上贴小广告的店铺他一定跑进去咨询。一天下来,半点收获没有,白眼却挨了不少。

  天色将晚,他走进了馄饨店。这家店的特色是红烧猪爪,来这里吃馄饨的顾客,大多数冲着猪爪的名声,一只猪爪三十元。一大碗馄饨三元,几十年没涨价,表明它是一个有良心的百年老店。跟他同桌是一对年轻的母女,母亲坐在东面,女儿坐在南面。他坐在母亲对面。她们要了两碗馄饨、一只猪爪。母亲用手撕着猪爪给女儿吃,女儿吃得满嘴流油。他偷看她们,想象跟她们共同吃了那只猪爪。

  往回走的路上,他看到电线杆上贴着一张修锁的小广告,身子一激灵,赶快跑向下一根电线杆,又看到一个修锁小广告。他读了上面内容,脸上展露出欣喜的笑。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一开始,师父不肯收他为徒,他跪求师父,请他赏口饭吃。师父说,你性格浮躁,不适合学这门手艺。他向师父保证,一定沉下心来学,但师父仍旧不收他。夜里,他跑到师父门口跪在那里。早上,师父开门,他像一个草垛子倒了下去,夜里的寒冷把他冻僵了。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师父决定收他为徒,把手艺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他头脑灵活,学得很快,不久就能独掌门面了。过了几年,他也收了一个徒弟。服刑期间,徒弟去看他,对天发誓,师父安心在里面,等出来我像儿子一样供养你,他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心想没白收这个徒弟。他从里面一出来,就去找徒弟。徒弟生意做大了,开了三十二家分店。徒弟不在,他白跑了一趟。第二次再去,徒弟去其他连锁店巡视去了,问什么时候回来,没人告诉他,他留下话,叫徒弟一回来就给他电话。等了一星期,徒弟没有回话,忍不住又去了一次,徒弟仍旧不在,问一个女接待员,说不知道。他只好给徒弟打电话,电话接通了,徒弟问他是谁,他霎时怔住了。徒弟说在浴城,让他去找他。他立即挂了电话,像一根木桩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初听到哭声以为是楼上一对小夫妻在摇床,他们赶着时间点制造出惊世骇俗的声响,以此证明他们是勤奋的耕耘者。他再也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恨不得找到一根棍子把天花板捅一个洞,警告他们扰民要付出代价的。声音持续了好久,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把耳朵伸出去,破碎声、倒塌声、撕咬声混合着一起跌进来,就想年轻人的身体真好。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感觉不对头,赶紧下床,打开门,声音从对门扑过来,声嘶力竭地。他预感发生了什么事,跑进厨房,抓起炒菜用黄酒,“咕噜咕噜”地喝掉大半瓶。

  酒壮怂人胆。他跑到了对门,里面响起了女人的咆哮声。他用身体撞门,门没有锁,他把自己扔在地上。

  高大魁梧对抗娇小玲珑,胜负早已定数。

  “不准打女人!”借着酒劲,他高叫起来。

  “你是谁?也来管老子的闲事!”男人不甘示弱。

  “我是这里的治安员!”

  男人停止了手脚上的动作,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事后,他都被自己的急中生智折服了。

  徐晓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欣欣蜷缩在床角。他把欣欣抱起来,放在她的身边。徐晓璐伸手过来捞欣欣,用力过猛了,欣欣被甩在一旁,自己却迎了上来。一种久违的感受瞬间击中了他。腰部以上,尾椎间以下,瞬间僵硬,让他再次铤而走险。他大胆地用手指划过她的发梢,露出一张熟苹果的脸。她好像获得了某种启发,迎合着他,倾倒在他的身上,委屈地大哭起来。

  “别哭了,会把孩子吓坏的。”

  他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安慰她。然而,他越安慰,她哭得越厉害,好像找到了倾诉对象,必须把所有委屈倾泻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他拿走了十万元……”她不停地哆嗦着肩膀,说,“我要卖掉房子,离开这里。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我有权处理。订金十万……”

  他似乎听明白了,文身男是她的丈夫,他们正在闹离婚。他两次来这里都是为了钱。

  “你能帮我想一个办法吗?求求你了。”她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

  “是现金,还是银行卡?”他脑子比较清醒。

  “现金。”倒吸了一口气,心想谁会把这么多现金放在家里。

  “我又看中了一套房子,准备跟人家签合同。钱就放在柜子里,没想到被他拿走了。”

  “他会把钱放在哪里?”他说。

  “肯定放在家里。”她说,“他要挟我,只要不跟他离婚,他立马把钱还给我。”

  “这么说短期内他不会把钱花出去,当务之急得赶快把钱拿回来。”

  “是这样。这个恶棍!我拿他真没办法。”她又哭起来。

  “告诉我他住在哪里。”他赶紧问。

  “你有办法?”

  “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有一个神通广大的朋友,相信他一定有办法。”

  她转悲为喜,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冷不防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他顿时获得了无限力量。

  这是一个独家独院,他瞅准他出门,毫不费劲地开门进去,把鞋子搁在玄关上,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他无视屋子里值钱的东西,径直走进卧室,找到保险柜。他用工具打开保险柜,钱果然放在里面。

  把钱给她的时候,她泰然处之,而他下定决心一定找到一份工作。

  文身男发现钱不见了,立即报了警。我们勘察了现场,询问他是否有人知道这笔钱,他不假思索地说除了他的妻子徐晓璐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笔钱。我们传讯了徐晓璐。徐晓璐供出了他。我们在幸福里八栋二单元904 室找到了他。他正准备外出找工作。我们审问了他,他供认不讳。我们问他作案动机,他说没有。我们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说,做出这种事一点不后悔。我说,真是法盲一个。但我的同事认为,一定是某种力量让他再次违法。

  至于徐晓璐的丈夫,因为他们还没有离婚,他做出的事情,只能定性为家庭纠纷,不构成犯罪。我们教育了他一番,就把他放了。

  徐晓璐问我们,他怎么办。我们说,这个不能告诉你,他的性质比较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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