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机通上电,齿轮们便开始打架了,就像一百五十只发疯的公鸭子在叫。朱拉链把右手塞进机口。好久我才明白,那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故意,他不想要自己的右手了。
1
在关中东府地面,我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朱拉链。朱拉链和我同村,是拐八道弯的亲戚,我们都是穷根扎到东海里的寒门小户。朱拉链更命苦,上小学一年级那年,父母和村霸干架,一时想不开,竟双双跳了蛤蟆河。黎明时分,朱拉链睁开眼,发现一夜之间,成了这美丽世界的孤儿。他打开竹笼旁边的一个花布包袱,是两双新布鞋,还有一张二寸宽的纸条,上面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娃,好好活着。窗外,乌云翻滚,压得树梢乱颤,一点也不像清新明亮的早晨。随后一声炸雷,粗大的雨点就噼噼啪啪砸到了地面。到了下午,雨停了,北面的滚山水咆哮而下,瞬间肥大的蛤蟆河一改往日的温情,轰鸣嘶叫,一泻千里。朱拉链在厨房找了一圈,剥一根生葱,就着半个苞谷面窝头吃了,拿上纸条去找我父亲,他还不十分明白纸条上那句话的意思。人命关天,全村人都出动了,沿河找了三天,没有结果,朱拉链的父母就这样没了。
朱拉链从此成了无人管束的野孩子。他四海为家,果园、井房、柴火垛等,哪里方便睡哪里,哪里天黑睡哪里。我父亲悄悄叫他来家里吃饭,朱拉链不受我的白眼,进了院子转身又跑了。去村里别人家里也一样,实在想吃人家的饭了,就给先割一大竹笼猪草。暑假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朱拉链竟然睡在我们村小学的教室里。我的天,他不仅敢一个人独睡,还哪里都敢睡。我和几个小伙伴想看个究竟,去找他。朱拉链感受到了我们眼神里的友好和善意,他很热情,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领着我们翻过学校的后墙,进了教室。他把两张课桌拼了一张床,放在北面临窗的地方,凉风习习,就像天然的风扇。另一个墙角,放着简单的几个瓶瓶罐罐,四五个大土砖,相对垒起,上面放了一把烧水的二号铝壶。烟熏火燎,铝壶像一只怀孕的花猫。我给你们弄好吃的!朱拉链兴奋地说。就你?我们几个脸上露出统一的意外和讥讽。朱拉链不在意,他熟练地拿起几个还没完全长成的红薯,两个嫩苞谷棒子,塞进铝壶里,取柴生火。火苗生机勃勃,腰身灵活,铝壶很快有了动静,先是吱吱的小叫,不久便嗓门变粗变大。你偷的?我用手一指他的鼻尖。朱拉链忙说,不是咱村的!然后他把两个茄子埋进柴灰里。这一顿吃得美,我怀念了一辈子,任何时候想起,那香味都会冒上来,酸了我的牙床、口腔。我们吃煮红薯,吃苞谷棒,吃烧茄子,最后,把铝壶里的红薯苞谷汤都喝了。
不过,朱拉链再也没有去上学。他像野猫一样,围着村子,围着蛤蟆河眨眼就晃荡了几年。十五岁那年,朱拉链被一个转乡做家具的河南客收留了。河南师傅好像姓麻,脸上正好也有几颗麻子,村里人都叫他麻师傅。朱拉链没事就围在旁边看师傅干活,时间长了,就不知不觉当起了助手,他帮忙熬胶,拉墨斗,拿工具,扫锯末,见啥干啥。特别是最后的油漆工序,朱拉链看两遍就会了!麻师傅惊奇,让他独立操作,这一弄紧要得很,从此就担起了油漆的整个工序。师傅放心,朱拉链放胆,根据不同的家具,他竟然还画些花花草草、游鱼飞鸟以作点缀。比如,人家结婚的大红箱子,他就画棵梧桐树,两只登上高枝的喜鹊,生动活泼,甚是可爱。麻师傅得意地对人说,这碎怂灵得很,一笔就能勾出一只鸟鸟!
三年过去,朱拉链就基本掌握了打造各式家具的要领,那时他才十七八岁。一天给外村一家做家具。那家是个一头沉的干部家庭,男的好像是公社农械厂厂长。到了油漆工艺的环节,男主人请假回来,要亲眼看朱拉链画鸟雀。朱拉链受宠若惊,笔下便更用心。厂长姓田,人称田万亩。田万亩看着,连连点头,当即表态要把朱拉链招到农械厂当工人,朱拉链也不多想,千恩万谢,扑通跪倒。田万亩吓一跳,末了才知道朱拉链父母双亡,是一个孤儿。麻师傅很惋惜,背过厂长,问朱拉链,你眼看出师了,将来一定是个大匠人,真的改行吗?朱拉链说,我还小,我不想当地主,我想当工人。麻师傅明白了,觉得朱拉链的前途要紧,木匠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个文明要饭的,于是掏出二十块钱,塞到朱拉链裤兜里。
朱拉链说,师傅,我再和你住一晚,明天走,对不?麻师傅摸摸他的头。朱拉链一夜不眠,用师傅的工具和木工的下脚料,做了两个书本大的牌位,凭记忆,刻上父母的肖像,然后用黑漆刷了三遍。
师傅,不管到哪里,你要给我说。
娃儿,公家的事干不成你就回来。
朱拉链离开师傅,去公社农械厂上班的头一天晚上,来到蛤蟆河边站了很久。河水撞击着堤岸,沉着厚重的声波从脚底传上来,直抵心田。他把一瓶杜康酒倒进河里,父母的牌位端端地放在河堤的土地上,慢慢跪下来。凉风入怀,涛声阵阵。隐约之间,他看见父母从蛤蟆河里走了上来,父亲喝了一大口白酒,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母亲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着。一瞬间,他脸上充满了活下去的把握。他暗暗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他一定要生下根,长得牢牢的。
朱拉链比我迟进农械厂半个月。我就是相信乌鸦是白的,也不相信他能进公社农械厂。他没有关系,没有经济后盾,连家也没有!而且还是地主分子!真不知道田厂长哪根线搭错了,竟被朱拉链鬼迷心窍了!可我呢,公社张主任吃我家的天鹅蛋(一种白糖猪油面粉等做成的糕点,那年代,可是高级货)一大竹笼都不止!况且,张主任还是我的姨父呢!
三个月后,我信了。朱拉链虽是小学一年级文化,比我这个初中生要低好几个档次,但这家伙心灵手巧,各种技术活上手很快,看三遍,试三遍,就敢单独操作了,要是我,门儿都没有!幸好我在销售部。现在我才慢慢相信田厂长脑子很正常,眼光很长远。
2
朱拉链掌握技术很快,一年半左右,就成了厂里的骨干,打铁、电氧焊、车床、钳工无所不能。这年秋天我也干了一件硬事。一次在县城大街上公共厕所,拉屎的空儿结识了望牛山马家沟煤矿的一位领导,那人名叫哈辽西,哈辽西是矿上掘进队队长,自己承包了一条巷道,现要急需维修改造一批运煤的翻斗车。他说,好多机械厂的电氧焊技术不行,给他们维修的翻斗车一个班用不出去就脱帮了!我心一横,大胆地接了,说,领导你算是问对人了,我们农械厂的技术在关中东府没有第二家!我们的技术员和阎良飞机厂的技师比试过,撂他们几条街,冠军!哈辽西动了心,随即跑到厂里看究竟。一见朱拉链,大失所望,头摇得像拨浪鼓,田厂长微微一笑,说,英雄出少年,要是焊不好,我们不收一分钱!我忙说,就是,不行了再给你们赔一笔钱!
哈队长走了,田厂长和我几个人忙问朱拉链有没有把握,叮嘱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要是豁皮了,就全完了!我说,到了那一步,这农械厂恐怕你也待不下去了!朱拉链摸摸鼻子,说,我还没见过煤矿上的翻斗车呢!
睡了一晚上,天不亮,朱拉链叫开我的宿舍门,硬是拉着我去了望牛山马家沟煤矿,他要亲眼见见运煤的翻斗车长啥样,是如何工作的,如何操作的。他下到井下,还亲手干了一个多小时。
这一批矿斗总共六十一台。朱拉链蹲在矿斗旁,琢磨了三天,第四天,他领着乔师傅几个技术骨干开始干活。乔师傅四十岁左右,朱拉链进厂之前,他是技术权威,台柱子,田厂长很器重他,安排啥活路都会征求老乔意见,后来变了,第一个找的总是朱拉链,老乔心里很窝火,说话干活不免刀枪剑影,钩脚挂刺。田厂长在大会上含蓄地批评了两次,老乔才收敛了一些。不过,这回是个大活,相信老乔还是顾场子的。朱拉链也特别识趣,把想好的技改方案总是再次和乔师傅商量一下,最后才付诸实施。
三班二十四小时,不到一个月,活就干完了,经过使用,完全赢得了哈辽西的信任。特别是我本人,哈辽西相当赞赏,认为我在小农械厂屈才了,可惜了,经过几次深谈,我终于被说动了心,来到马家沟煤矿,做了哈辽西的副手。
朱拉链好像没有这么幸运。其中一件事情与我有关,但我真不知道这是乔师傅整个计划的一部分。
十个月之后的一天,正上班的朱拉链被强行叫到了厂长办公室。老田一脸严峻表情说,给马家沟煤矿干的那批货出事故了!矿上来人了,现在在销售部,你看咋办?朱拉链摸摸鼻子,满脸狐疑,转身就去销售部。老田一把拉住朱拉链,问,说实话,到底咋回事?一旁的乔师傅忙说,这技术质量关都是朱拉链把的,小朱仔细认真,不会吧?朱拉链意外地看一眼乔师傅。到了销售部,矿上的人说,昨天一个矿斗安全扣脱了钢绳,直接翻到了山下,把山民的房子砸了个大窟窿,山民到矿上闹事,你们看咋办?来人愤怒地质问道,末了,补充一句,还好没伤到人!不然你们有人非坐牢不可!朱拉链静静地听完,两条眉毛使劲下压,眉宇间的沟壑更深了,看向来人的目光更有力量。他问:“你确定是我们维修的矿斗?”
“你咋?还想胡说?”来人的口气像火上浇了一勺油。
“我们维修的矿斗我都打了特殊记号,我一看就知道。”
“啊?”来人的喉结向上提了提,再没说话。
田厂长眼里闪出一丝亮光,忙说:“好了好了,余领导你也不要生气,明天让我们小朱带人上去看看现场再说,好不好?乔师傅,让灶上准备一桌饭,先吃饭,先吃饭。”
晚上,我接到老乔打来的秘密电话,连忙派人详细检查,发现每台矿车侧面左下角都有一个暗文的农字,这个字是凹下去的,特别难抹去,我动用了两个班,上了好几种工具,才将农字抹掉。为了做得严谨一点,还将那台本没有字的事故矿斗也磨了磨,但这个细节令我很生气,老乔不知道是真不知情还是故意瞒着我,陷害我,按理,他和朱拉链一块干活是应该知道的。我有点后悔,觉得真不该干这种生下孩子没屁股眼的缺德事。我和朱拉链无冤无仇真不该这样,可谁让自己不争气拿老乔的好处呢?尽管如此,我还是有点心虚,万一事情弄得太大,让哈辽西知道了收不了场,让朱拉链看出破绽,做恶人的是我,老乔没多大事啊!而且,我家还真和朱拉链家沾亲带故呢!有了这等想法,我手下就留情了,毕竟,这件事的大小都由我说了算,矿斗翻下山伤了农户的财物也不是头一次,与人家农械厂关系不大,就是不出事故,这些矿斗六个月就要检修一次,何况朱拉链修的那批矿斗早超过六个月了!
第二天,朱拉链等人来到矿上,老余撤了,我亲自出了二帘子。我说,看不看现场无所谓了,事情已经压下去了,说到底矿上也有一定的责任,哈老板表态了,事情商量着办,不能伤了和气,再说我刘伟平也是从农械厂出来的,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嘛!说话间,我瞟了一眼乔师傅,他一脸茫然,眼睛瞪得像牛蛋。背过朱拉链,他问我咋这样?我说,都是乡里乡党,弄事要留后路!他看了看我的脸,彻底无语了。
最终,这件事在我的斡旋下,朱拉链拿出在农械厂的全部积蓄一千六百元,私了。朱拉链给钱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弄得我像做贼似的,眼神虚飘,不敢直视他。我没亏乔师傅,老乔暗地里得了四百,老余二百,我落了一千。
这件事虽说朱拉链涉险过关,但毕竟给他个人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田厂长把他训诫了一顿,重新让老乔主要负责技术,朱拉链协助工作。
进入冬季,各地掀起了深入开展阶级斗争的新高潮。阳沟公社革委会接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随即派干部来到农械厂了解情况。举报第一条就是朱拉链是地主娃,是混进农械厂这个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第二条就是他趁给马家沟煤矿做维修改造矿斗的机会搞破坏。这个帽子很大,用心险恶,我也为此接受了工作组的问询。我暗想,这件事一定与乔师傅有关系,老乔一副憨厚善良本分的外表下,藏了一条可怕的毒蛇。
到后来,老田动用一切人脉关系,舍车保帅,总算没丢公职;朱拉链被扒了个精光,仅带着自己的一床被褥和父母的牌位,回到了佛家庄。
3
农历十月的天气,下了一场薄雪,天寒地冻,北风带哨。朱拉链回到老屋前,门房歪扭,荒草在裂缝中抖动,依然保持着夏季蜂拥的派头,锁子吊在门扇上,一身灰尘,锈迹斑斑,像一个饱经风霜的故事。朱拉链不敢近前,绕道后院,跳墙而入。满院荒草足有一米多高,巴掌大的桐树叶片薄薄厚厚地盖在荒草上,残雪成冰,草木僵硬。三间瓦房,只有他当年住的那间不露天,朱拉链拔掉门口和窗台的枯草,扫去土炕上的尘土和老鼠屎,摊开被褥,头枕双手,跷着二郎腿,半眯起来。几乎一天没吃东西了,朱拉链下了土炕,在门口蹲下身,摸着鼻子,抬头望了一会天,起身翻过后院墙,出了村子。临近黄昏,天气灰暗,风声鹤唳,各家都烧起了土炕,柴草的烟雾像灰云,从村子里溢出来,飘向天空。田野光秃秃的,朱拉链在收获过的白菜和萝卜地里捡拾了一些老白菜帮子和小拇指粗的萝卜,用一件破衣服包裹起来回了家。他用破烂的半个铁锅斜着支棱起来,煮了些白菜帮子和萝卜,胡乱塞饱肚子,用苞谷秆挡住门,睡了。
就这样混了一个多月,朱拉链终于联系上了麻师傅。师傅在外县一个乡下做木工活,朱拉链从师傅那里借了五百块钱,利用冬闲时间,将整个屋子翻修了一遍,置了一套锅碗瓢盆,生活就算彻底纳入了正轨。我父亲是生产队长,有意无意地给了朱拉链不少关照,来年开春,朱拉链背上队里的土枪,腰间别着药葫芦,担任专职的庄稼看护工作。苜蓿小的时候,防人偷吃,苜蓿大了防社员们偷回去喂猪羊,它可是队里几十头牛马驴骡的口粮。麦子扬花后,要防田鼠各种鸟雀的糟蹋,进入夏天,朱拉链在地头栽了几根高椽,半空里搭了一个阁楼,专心看管谷子和苞谷,麻雀们成群结伙,像一团团小乌云,不用响亮的枪声根本吓不跑。土枪是新中国成立初收缴地主家的,年代久远,用起来极不安全,每放一枪,后蹬的余火都会将朱拉链的右肩膀熏一道子灰,不是衣服隔着肯定会灼伤了皮肤。朱拉链就根据土枪的原理,利用队里废旧的打药筒子的喷雾管当枪管,做了一把单手操作的手提式盒子枪,人称土盒子。这枪结构简单,操作灵便,准头也好,朱拉链居然用它打下来不少鸽子和斑鸠,做工也精细,用汽油化解的沥青水刷了几遍,乌黑发亮,枪管头套了一个黄铜梭子,枪把吊了一缕红绸子,挥手一举,威风凛凛,颜值爆棚,村里不少年轻人都眼红耳热,佩服不已。到了腊月,放了寒假的娃娃们就找到朱拉链,求他做一把,甚至有人提出用钱买,大家都想在春节期间放放枪,显摆一下。总之,这种手捏式土盒子在我们那一带影响很大,延续了多年。
这样过了两年,朱拉链终于成家了,媳妇就是师傅的女儿,名叫麻二兰。麻二兰皮肤黝黑,却耐看,身材玲珑却多病,婚后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后,就彻底成了药罐子。开销大了,日子立马变得紧张起来,而且一年比一年紧张。老大朱安三岁那年发高烧抢救不及时,成了傻子;老三朱好生下来寡言少语,老实木讷;唯独老二朱全,有点像他,只是脾气暴躁,三句话出去就要和人干架。为了养活一家人,朱拉链白天参加劳动,晚上加班干木匠活,他三天就打造一辆架子车,五天就能打出一副棺材,他打的架子车轻便利活,很受欢迎。秋收冬藏,稍有空闲,朱拉链就加工一袋子苞谷糁连夜晚拉到城里去卖。总之,他一刻也不闲着,有空就去刨生活。因为有我父亲罩着,好多社员有看法却没办法。朱拉链也自觉,尽量避免和任何人发生矛盾,谁让帮忙都尽力满足。有一年粮食大丰收,风稠雨多,为了加快麦子碾打速度,朱拉链接受了我父亲的命令,两天就研究出来了电带碾场机。他把电机和碌碡有机地结合起来,以某一点为圆心,系住碌碡,通电以后,碌碡就围绕圆心飞转,人只要不断地将麦草扔到碌碡的轨道上就可以了,这样比牛拉碌碡碾场快了很多,也在方圆产生了极大影响,有好几个生产队队长带人过来参观取经。
这年忙罢,朱拉链一家终于吃上了有麦面的苞谷窝窝头,春节还给每个家人添置了一件新衣服,朱全领着哥哥弟弟以及村里一大帮娃娃,用父亲做的土盒子打下来了好几只麻雀。
娃们大了,有劳动力了,朱拉链的日子渐渐有了一点好转。三年之后的一个雨天,二十一岁的老大朱安去了一趟阳沟镇就再也没有回来。全家人整整找了一年都没有消息,朱拉链不死心,一闲下来,就四处打听,他一直有愧于这个儿子,要是那晚不去城里卖苞谷糁,朱安的病就不会耽搁,朱安就不会成了傻子!
应该说,朱安的失踪之谜是我最先觉察到的。
自从来到马家沟煤矿,哈辽西很器重我,虽是副手,但大多事务都交给我,让我放手去干。渐渐地,我们掘进队的管理效益、生产安全、工作产量都成了全矿第一。趁矿上信任我们,我建议哈辽西再组建一队人马,扩大自己的实力,哈辽西完全赞同,就是这个机会,我认识了黑根,见面一聊,才知道他竟和我是乡党,是我们那儿疙瘩村的人。黑根比我大几岁,出了校门就寻关系进了北边的某个煤矿,后来犯了什么错误,被矿上开除了。开除了也没回农村,就在社会上瞎混,他围绕煤矿,啥事都干,一会倒贩煤炭,一会倒贩矿柱,一会又给一些村办社办的小煤窑招人送人,听说近几年招人的买卖做得很不错,我们组建新的掘进队,需要人手,就找到了他。黑根人长得粗大,爱喝酒,嗓门高,毛发旺盛,特别是胸毛澎湃,像小旋风。初次接触,总以为他是一个说话粗鲁、办事果断、不拘小节的人,其实正好相反,他心细如丝,极有城府,甚至手段了得。当然,他还真有些能力,半个月,就领着二十几个人来到矿上找我。这些人是湖北籍,外省的,年龄参差不齐,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甚至还有两个五十多岁的,不过这些人身体健康,干活不会成问题,最关键的是大多有从业史,这就能直接上岗,省去很多麻烦。
第二掘进队顺利组建起来,运转也进入了常态,黑根隔三岔五就来矿上。只是让我心里不舒服的是,他来了端直就去找哈辽西,把我打了弹弓,但我又说不出,只好生闷气。再一想,也无须生气,他这种人对我的位子并没有什么威胁,他独来独去惯了,不会屈尊哈辽西之下,再是哈辽西也不会用他,担心这种人不好驾驭。
不过最近好几个月再没见黑根,哈辽西有一天还在我跟前念叨,说这坏家伙的老黑又干啥去了,这么长时间了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一点音讯。接下来矿务局进行生产安全大检查,村级换届,煤矿领导到期更替,我们迅速进入了迎来送往、对接关系、权衡各种厉害的疏通与斗争之中,就把黑根撂到了脑后。
由于村上各派势力斗争异常激烈,作为村办企业的马家沟煤矿只好对外承包,对我们来说,这绝对是一个重大机遇,我和哈辽西都非常清楚,也高度重视,按照我们的人脉关系、业务能力、管理水平,这个矿包给我们是最好的选择和归宿。要命的是,哈辽西手里并没有那么多资金!筹集了半个月,哈辽西才凑了三分之二的承包费,下剩的缺口依然比较大,形势严峻的是,距离最后的期限也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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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专心地管理着两个掘进队的运转,哈辽西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外边到处找人凑钱。有一天,哈辽西刚走,黑根竟来了。黑根气宇轩昂神采飞扬,说话的嗓门比原来更大了。我心思在承包费上,暗想这家伙能耐大,也许真有办法,就问他筹钱的事。说明用意,黑根哈哈大笑,说,你算找对人了,毛毛雨,小事一桩。几十万,不是小数目,他一点也不吃惊,看样子,老黑可能在哪里发了一笔横财,怪不得几个月没有消息。你真的有?我看了一眼黑根。黑根拍拍像黑色旋涡一样的胸脯,这算几个钱,我在江湖混了二十年难道是白给的?吃了定心丸,我立即派人四处去找哈辽西,黑根把我拉到煤矿旁边的小饭馆,要了两荤两素四个菜,开了一瓶六十三度的店头大曲,神聊起来。原来,这家伙已经有了主意,他不借钱给我们,多大的利息也不,他要入股!他要当股东!他想通过我在中间牵线搭桥,玉成此事。他直接和哈辽西说,怕哈辽西一口回绝,那样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开始怀疑黑根应该早就知道我们承包煤矿的事,他今天一定是有备而来。吃饱喝足,黑根给我手里塞了二百元,说,乡党,你一手托两家,但愿咱合作共赢!然后结了账,迈着十分自信的步伐,摇头晃脑地走了。
哈辽西表示了谨慎的乐观,经过三天的深思熟虑,哈辽西答应了黑根的要求,决定给他三分之一的股份。
一切事情谈妥,马家沟煤矿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庆典活动。黑根显得特别兴奋,他居然抢在哈辽西之前,主动找煤炭局的谭局长,乡政府领导、村支书敬酒自我介绍,索要联系方式,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表现得却十分的低头哈腰,让人恶心。好像他是马家沟煤矿的承包者、大股东,丝毫不把哈辽西放在眼里。这些,哈辽西和我都忍了,最严重的却在后边。按照约定,黑根只是股东,不参与煤矿的经营和管理,但他却相反,三天两头来矿上让我陪着他视察工作,私自到财务科支取费用,说是和上层领导对接需要经费,也的确如此,有事无事他就提上东西去见谭局长和乡政府以及村上干部,上边有啥安排他总是第一时间跑到矿上给我布置迎接招待工作。他当我面向哈辽西建议放心放权,尽可以去游山玩水,打牌喝酒耍小姐,睡大觉,有他协调对接,有我经营管理,一切水行磨转,蒸蒸日上。哈辽西哈哈一笑,没有表态。背过他,却对我说出了内心的顾虑,再过了一段时间,黑根向哈辽西推荐了一个财务管理人员,他说,现在的会计水平低,泥腿子出身,没有受过专业培训,应该换掉,哈辽西不接他的话。我也连忙岔开话题。又过了几天,他说,鉴于煤炭滞销,市场疲软,他找了一名推销员,这个人名叫韩永胜,公关能力强,社会活动量大,人脉广,绝对的销售能手,哈辽西默默抽烟,黑根不耐烦地说,我已经通知他下午上班,你两个要是不愿意,那就给他不发工资,只拿提成!已经生米做成熟饭,哈辽西点点头,送了个顺水人情。接下来,黑根更硬了,他对我和哈辽西说,那个会计必须换,咱这是企业,不是生产队,账务必须规范,而且,他是股东,为了保证他的利益,他有权提出来!
黑根的这一系列操作,让哈辽西很郁闷,渐渐逼近的威胁让他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他喝一口酒,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引狼入室啊!我捏一颗花生米放到嘴里,低声说,哈哥,趁早不趁晚!哈辽西瞟我一眼,说,我知道,问题是有啥办法?我盯着窗外高大的井架子,陷入沉思。哈辽西突然拍拍我的肩膀,低沉有力地说,把老黑撵走,办法你想,我配合,他那三分之一的股份给你!
韩永胜到销售科后,接连做成了几单生意,回款也很及时,走到人前有点飘了。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我觉得这个人还有几把刷子,只是虚荣心强,爱浮夸吹牛说大话,特别是酒后,舌根下的秘密就全抖出来了。我知道他是黑根的人,并不知道他是黑根的姑表弟,我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有空闲就约他聊天喝酒,去夜店洗头洗脚做按摩,不知不觉他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一次酒后,他突然问我,你知道黑哥咋发家的吗?我心里一阵兴奋,摇摇头,说,你知道?韩永胜四下看看,起身闭上包间门,凑到我耳根嘀咕了起来。我越听越吃惊,最后心里一阵狂喜。这种无根无据的话千万不敢胡说,我故意白他一眼。他哈哈一笑,说,虽然没啥证据,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以他这个人的做派,我估计这八成是真的!
这个消息太重大了!要真是那样,黑根就死定了。根本不需要我再费周折,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黑根踢出马家沟煤矿,顺利地得到那三分之一的股份。我沉思了一下,找到哈辽西,答应了帮他将黑根别走的事,再让哈辽西签了一份黑根出局后,他那三分之一股份归我的书面协议,双方都按上手印,签上大名。随后,我将黑根可能做的事对哈辽西说了。
据韩永胜说,黑根去年可能做了一笔黑买卖。他带着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小伙到四川小煤矿下井,上班第三天,在井下将那小伙塌死了,之后以小伙亲属之名讹了煤矿四十多万元,蹿了。哈辽西听了,吃惊地睁大眼睛,半天不语。
问题是,有证据吗?哈辽西盯着我的眼,说。如果有证据,他早进四堵城了,到不了今天,我接过话。随后,我开始暗地里寻找黑根的线索和证据,韩永胜那里只得到黑根是在四川哪个小煤矿,我查了查,四川大小上百煤矿,而且矿难这种事怎能家丑外扬,使劲捂住还来不及呢!私下去调查,好比登天,根本不可能。事情陷入了僵局,一时找不到破解的办法。曾经一度我都想中途放弃,哈辽西就安慰我,不着急,慢慢来,事情总会有办法。再加上黑根整天趾高气扬、指手画脚的做派反倒激发了我的斗志。有天半夜撒尿,我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很激动,觉得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睡意顿消。我找到笔和纸,一口气写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第二天一早,用挂号的形式寄给了公安机关。过了大概十多天,两辆警车来到我们煤矿,将黑根带走了,看着远去的警车,我心里既紧张又兴奋,看来,我那封匿名举报信起作用了!
黑根进了公安局,被询问调查了三个月,这家伙铁嘴钢牙,居然只字不招,最后,花了一大笔钱,带着满身的皮肉之伤回来了。我和哈辽西买了东西,专程上门看望了一次,回来的路上,我们都很沮丧和失望。四目相对,互相问,真的再没有办法了?
也许火候还不到,等等再看。哈辽西站住,用手指捻着一支烟的腰身,缓缓地说。我觉得也是,最近身心疲惫,向老哈提出回老家转一圈,放松放松。黑根卧床休息,矿上无人瞎指挥,哈辽西欣然同意了。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坐第二天早上的第一趟班车回了佛家庄。
清明过后,麦苗黑绿油亮,菜籽开花了,一片片金黄招蜂引蝶,香气四溢,走在蛤蟆河畔的小路上,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矿上那些勾心斗角的破事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快到村子的时候,碰见了在路边地里干活的朱拉链。好久不见,我们都很高兴,我推开朱拉链的烟,赶忙掏出自己的好烟递过去。朱拉链热汗淋淋,光着膀子,只穿了一件背心。那两个是你儿子?我指指地里干活的两个小伙子。朱拉链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我睁大眼睛,有些意外。朱拉链笑道,是啊,咱都四十多了!我吸一口烟,感慨地说,哎呀,时间过得就是快!这才几天,哈哈,咱就人到中年了!哎,对了,我记得你三个儿子嘛,这是老二老三,老大哩?
听了这话,朱拉链的脸色立马变得严肃了,他轻轻叹口气,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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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朱拉链的异常神态让我心生狐疑,回到家里一问老父亲,才知道朱拉链的大儿子朱安失踪将近两年了!最重要的是朱安还是一个傻子!失踪那年刚刚二十一岁!我立即联想到了黑根。过了几天,我终于想了一个妥善的方法,将这个消息委婉地传递给了朱拉链。朱拉链听了,将正抽的半截烟掐灭,起身欲走,我进一步说,公安机关审讯了他三个月,前几天才放回来,也不排除人家是欲擒故纵。朱拉链没有说话,回头看看我,摸摸鼻子,走了。
朱拉链从我家出来之后,并没有回去,一个人来到蛤蟆河边,坐了一下午。他到县里的书店买了一张四川省地图,晚上等家人都睡了,就坐在灯下,盯着地图仔细地看,旁边放一支笔,一会在地图上标个符号,一会在本子上写下几个字。到第三天晚上,朱拉链正看着,二儿子朱全推门进来了。在朱全的再三追问下,朱拉链才对儿子说了那个只是猜测的消息,并严厉叮嘱儿子,不许胡来,一切听他安排。这样,朱拉链说,从明天起,你出去悄悄打听收集有关黑根的一切消息,记下来,回来告诉我。朱全紧咬嘴唇,使劲点点头。
到底是咋了,儿子的事不能不明不白,就像父母一样没有了,朱拉链心头一阵绞疼。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这两年,为了种好秋苞谷,农民们普遍采用麦楼点播的形式,在麦子即将成熟收获的前几天将苞谷种进地里,等苞谷苗露头了,麦子就收割了。去年,朱拉链用两根两米长的木棍,钉成一个飞机样的工具插进麦行子里,点播苞谷,拿到阳沟镇一展示,三块半一个,一哄而抢,他给这玩意起了一个形象的名字,叫土飞机。今年,朱拉链琢磨了两天,又发明了另一种种苞谷的神器——铁猴。用一根二三厘米粗、七八十公分长的铁管,下端打造成马蹄形,旁边焊一个脚踏板,插到麦行子里,脚一踩,扎进地里,将苞谷种子从上边的铁管口子里溜进去,拔取铁管,顺便用脚一踩,一窝苞谷就种成了。拿到集会上,六块半一个,供不应求。
卖完铁猴,仔细一算,竟比去年的利润多了三倍!朱拉链很兴奋,割了五斤大肉,亲自下厨,包了一顿纯肉馅的饺子。晚上,背过家里人,朱全问,大,你是不是把我哥的事忘了?朱拉链摸摸鼻子,说,做你的活,我知道咋弄。朱全使劲捏拳头,脚步重重地出去了。
时间过去大概半个多月,三夏大忙结束了,疙瘩村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光天化日之下,朱全竟在黑市上弄了一包黑火药和黄炸药,找出父亲当年做的枪,灌满药,装上铁砂,揣在怀里,跑到疙瘩村黑根家里,照黑根的面门轰了一枪,然后去了派出所。好在抢救及时,黑根总算保住了性命,但脸全毁了,仅铁砂等物就从脸皮上抠出来半茶杯,双目彻底失明了。朱拉链一句也没有责怪儿子,只是郑重地说,进去好好改造,只要不枪毙,总有出来的一天,大给你挣钱!朱全龇牙笑了笑。
这个消息令我和哈辽西狠狠地庆祝了一番,受了重伤,成了盲人,黑根现在就是一只折了翅膀的老鹰、秋风秋雨中的蚂蚱。
但随后过了一段时间,事情出现了一些异常。和我关系很铁的韩永胜连续几天没有到我办公室来闲聊,在院子里碰见也脸一扭掉头走了,有时候,还狠狠瞪我一眼。有天晚上,有事回去晚了,韩永胜竟在我宿舍门口蹲了一个多小时,刚到门跟前,他忽地站了起来,吓了我一跳。还没等我说话,他一把采住我的领口,顺势拉进屋里,后脚一勾,关住房门,恶狠狠地问我,说,是不是你?我忙问啥事,装出一脸的茫然,心里马上就想到了黑根。啥事你清楚!我哥说如果他查出来是我,就要我一条腿!如果我查出来是你,我就要你两条腿!让你一辈子坐轮椅!说着,韩永胜松开手,嘴唇哆嗦着狠吸一口烟,愤怒地去了,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这算是警告吗?我坐在床边,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深秋的大山,露重风寒,一片黑黑的寂静。井口那边,罐笼上上下下的轰鸣越发响亮。我睡了一会儿,起身去找哈辽西。毫无疑问,黑根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他开始反击了,虽说他人成了那样,但他跟前也有一帮兄弟朋友,不可低估。哈辽西听了,十分紧张,他穿着睡衣,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烟一支接一支地吸。
我们必须有所防备了!我说。
咋防备?哈辽西停住步子,回头问。
咱毕竟比他势力大,害怕他?我双手搓搓脸,随口说。
问题是就怕打冷枪!哈辽西不无担忧地说。
这坏家伙都成那样了还张嘴咬人呢!我气愤地说。
过了几天我陪马家沟村支书吃饭,天黑才回去,眼看到了矿上,突然从路边的树林子里扑出来几个人,拳打脚踢,完了捆住我的双手,将一泡脏东西冲到我的嘴旁,塞进麻袋,扔到路边的阳沟里。我迷迷瞪瞪,还没清醒过来,战斗就结束了。哈辽西先走一步,见我迟迟没有回去,就连忙带人寻找,这才救回了我,要不,一个晚上,冻不死我也够呛。
不仅如此,我在病床上还没起来,哈辽西就慌慌张张跑过来说,他在床头发现了一颗猪头,半个猪嘴被砍得只连了一张皮!
我看这样,我说,咱立即组建一支保安队,矿门口放两个,二十四小时值班,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随便出入,尤其是生面孔,坚决不让进,在矿的四角每晚各两个人站岗值守,同时,将黑根安插进来的所有人全部监视起来,一有动静立即控制。
哈辽西站在我的床头,完了说,再组建一支四个人的巡逻队,夜间不间断地在矿区巡逻!
形势不等人,我只好下了病床,和哈辽西一起,三天时间,就快速组建了一支保安队,并且立即投入了运转,有时候,我亲自带队,哈辽西亲自查岗,只有这样,我们才稍稍有点心安。
也许是心理阴影,也许是真的,好几天过去了,我一吃东西一说话一呼吸似乎还能闻到那股子脏东西味。我下意识地擦擦嘴唇,端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我让茶水在我的口腔里尽量缩短流过的时间,以免被脏东西味熏得再吐,再吐,我的五脏六腑就全吐出来了!
过了半个月的平稳日子,有一晚上做了一个噩梦,迷迷糊糊听见窗外有重重的脚步声,哈辽西睡不着了,他详细检查了一遍门窗,天不明就把我叫了过去。其实我也有同感,这几天常做稀奇古怪的梦,梦后醒来就再也睡不着,弄得我头昏脑胀,工作没有精神,这应该与那次被人黑打有关。
思来想去,哈辽西决定在黑市上弄一把土盒子,以作防身。问题是咱不通那一路,找谁去买呀?哈辽西用征询的眼神看着我,说。
我摇摇头。
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了朱拉链,我说,是这,咱要不找我村上的朱拉链做一个!
哈辽西眼睛一亮,是啊,这是个办法!哈辽西非常清楚朱拉链的实力。
事情说完,哈辽西立即就催我快去找朱拉链商谈。
为了打动朱拉链,我决定将那件皮大氅送给他,去年我们托人从银川给我和哈辽西一人弄了一件,正宗的羊皮大氅,波浪形的二道毛洁白如雪,绝对是极品。另外,我们趁给阳沟镇燃料公司送煤,顺道也给朱拉链卸了两吨。朱拉链先是受宠若惊,随即推辞死活不收。
你不说啥事,我坚决不要。朱拉链语气肯定地说。
我说让他做两把土盒子,主要是防身用,不干坏事。
朱拉链低下头,眼睛瞅着脚下,用手不停地摸鼻子。
过了一会,他问我,你们矿上有没有退下来不用的机动矿车,就是那种柴油机带的。多烂都没事!
费了一大晌口舌,朱拉链终于答应只做一把土盒子,而且必须高度保密。交换条件是给他一台报废的矿车以及配件。随后,按照朱拉链的要求,我在矿上找齐了做土盒子的钢管弹簧各种型号的螺丝一并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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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废的矿车放在院子当间,朱拉链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一看就是半天。他摸摸这里,戳戳那里。麻二兰叫了几次吃饭,朱拉链都没动,没办法把饭碗递到他手里。
一个月后,我悄悄从朱拉链那里取回了土盒子。这把土盒子,是朱拉链纯手工打造的,没用一件现代化工具,仅用一些普通家用的钳子、扳手、螺丝刀以及木工工具。需要煅烧的部件,朱拉链就放在锅灶下边火烧,放在青石板上打造。需要打磨的,就塞进沙堆里打磨。土盒子做工精美,手感舒服,二斤左右,轻重合适,枪管是无缝钢管,锰钢材质,枪托是洋槐木的,木材经过水火特殊处理。总之,整支枪结构线条流畅,结实灵巧,完全是一件艺术品。哈辽西爱不释手,找了一整块熟牛皮,亲自跑到朱拉链家里,让再缝制了一把枪套,做了一个皮质的弹药葫芦,在百货楼扯了二尺红绸子吊在枪把上。他一有空闲就拿出来比画,到矿区转几圈,在存煤的辽阔厂子里放几枪。哈辽西不怕人们看见,甚至有意让人看见,他认为这是一种警告,也一种肌肉秀。
土盒子像一颗定心丸,像一剂尚好的安神药,更像一件镇矿之宝。从此后,哈辽西睡眠好了,心里踏实了,身体也明显有了精神。
朱拉链终于把柴油机的工作原理吃透了,矿车的结构以及传动摸清了,这才开始动手维修。他把后院的几棵桐树砍了,就地搭建了一个三间房大的工作棚,到蛤蟆村砖厂捡了几车报废的砖块,铺到地上,扫净地面,再铺一张彩条布,开工了。首先,他让老婆麻二兰找来洗衣、洗脸、喂猪、喂羊的大小几个盆子,刷洗净,放到手边,几个人合力将柴油机抬到棚里,让儿子朱好提上两个塑料壶到镇子去灌汽油和柴油,让老婆提上竹笼去村头的垃圾场里捡拾喝过饮料的易拉罐瓶子,自己则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卸柴油机。
朱拉链用了整整一大晌的时间才将柴油机拆卸完。拆解的过程中,他时不时拿起一旁的书本看看,用笔做出标记。随后,他将大大小小几百个零部件分别放在盆子里,倒入汽油,仔细地清洗油垢,检查磨损程度,完整程度,各部件之间衔接的密封性非常重要,没有密封圈、垫圈,朱拉链就用易拉罐做材料,剪刀做工具自己加工。
一天一夜时间,朱拉链就把柴油机修好了。加入柴油,准备启动的一刻,朱拉链布满血丝的眼睛圆得像鸡蛋,他轻轻拍拍油箱,拿起摇把,俯下身开始摇起来。随着他肩膀头的画圆式抖动,柴油机突突叫着,一股黑烟冲了出来,将工作棚顶的塑料布打出一个颤抖的旋涡。
成功了!朱拉链满是黑油泥的脸上绽出了开心的笑容,一旁的老婆和儿子也哈哈笑了起来。
一头大牛几千块,和这铁家伙根本就没法比!以后,咱就用它种庄稼!朱拉链点上一支烟,自豪地说。
大,你赶紧把脸洗洗,难看得很!朱好忍住笑,说。
接下来,朱拉链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一早就开始维修矿斗和柴油机之间的衔接与传动部分。他因地制宜,拆除报废的齿轮,将四挡变速箱改成了高低两个挡位,找不下专门的拨档杆,朱拉链就将一把大号的活动扳手拆开,别在两套齿轮的衔接处,当柴油机启动后,用力一推扳手的手柄,就成了低档,整个车子立即动了起来,然后加大油门,等车子跑起来了,将扳手的手柄使劲往怀里一拉,车子就进入了高档运行模式,遗憾的是,这台车没有倒挡,但能弄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随后,朱拉链再去了一趟马家沟煤矿,找了一些旧配件,再花了两天时间,就将矿斗车完全修好了。同时,他对矿斗进行了加宽加长,缩小了矿斗的倾斜度,让它更像一个拉货的车厢。
下午,朱拉链将车开出来,装了一车粪,拉到了北川自家的承包地里。没想到,这家伙的力量比两头牛合起来还要大,一大车粪突突叫着在松软的黄豆地里飞跑。惹得很多村民都停住手里的活计,驻足观看,回到村里,朱拉链家门口早拥满了看稀奇的村民。这台铁牛的维修改装成功,像一剂药性猛烈的兴奋剂,更加激发起了朱拉链过日子的热情。接着,朱拉链在路试了几天,做了一些小调整,到阳沟镇买了几桶防锈漆,调和好,连续喷了三遍,开到门口的太阳下,算是彻底完工。
半月之后,蛤蟆河一带全面进入了秋收秋播季节。关中东府的秋田主要以苞谷为主,其次是棉花、黄豆、芝麻。朱拉链的小铁牛完全打败了村里那些肉牛,以及驴、马和骡子。收秋是霸王活,劳动量特别大,尤其是苞谷。这种高秆作物稠密棒子大,出入极为不便,大多数农户都是人先钻进苞谷地里,将苞谷棒子采下来堆成堆,然后砍掉苞谷杆,辟出一条路来,装满一架子车,两个人一人拉,一人推,使尽全力拉出地,沿村路拉回去。条件好的农户套上自家的大牛,代替人力拉运。朱拉链的效率高多了,只要采摘完苞谷,辟出一条路,他的小铁牛就突突叫着进了地,比人跑还要快,而且车厢也大几倍,两个人一天轻轻松松收获三四亩。至于黄豆、棉花、芝麻也一样,甚至更快。自然,朱拉链是村子里秋收结束最早的。可以说,一些行动迟缓的农户往往才开始收秋,他就已经收完了。
就是这效率,给朱拉链带来了商机。有钱的农户上门找朱拉链帮忙收秋。一人一车,朱拉链核算了一下,提出收一亩十三块,不搞价,来人也不还价,连忙答应,生怕后边的人截和。有的主动给朱拉链买包好烟,有的到了饭时,跑到小卖部提一扎啤酒、几斤麻花塞到朱拉链手里。一个秋忙下来,朱拉链不算干了自家的活,光小铁牛就给他挣回来七八百!
秋收秋播忙完,村上根据上级的安排搞乡村道路硬化美化。一些主要路段必须做好路基,铺上米石。朱拉链父子承包了拉运米石的活计。石头不比粪土粮食,重多了,朱拉链忽视了这一点,装了一车,一挂挡,车就熄火了,再退档,发着火,再挂挡,车又熄火了。无奈,朱拉链只好打开车厢,卸下一部分米石,再启动,小铁牛这才嗷嗷叫着跑了起来。拉得少,自然效率就低了,如果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不能如期完工,而且还影响整个工程进度,到时,挣得少不说,关键是违约了,无法向政府交代。收工后,朱拉链找出上次从马家沟煤矿拿回来的一套齿轮,连夜晚加工调试,将原来变速箱的低速齿轮拆下来,装上这套速度更低的齿轮。这样一来,起步有力量了,但高低速落差加大了,从低挡到高挡的转换就成了问题,很可能会出现一挂高挡,小铁牛立马熄火!幸好在拉运米石的路上有一段是下坡路,小铁牛只有低速到了下坡路的一半时才可以趁机变换到高档。现在看来,这个问题也只有这样解决了。
7
几个月来,矿上风平浪静,黑根也没有任何消息,几乎跟不存在一样。只是煤炭滞销,一直卖不出去,加上韩永胜突然辞职,销售科更是雪上加霜。为了节约成本,压缩费用,我和哈辽西商量了一下,撤去了夜间的巡逻队,以及煤矿四角的值守,只留下了大门口的保安。除过正常出煤以外,全矿把主要精力全部倾斜到了销售上。哈辽西和我轮换坐矿,腾出一个人亲自带领销售科南下北上跑销售,哪怕有1%的希望都要付出全部的努力。这天,我在南下的火车上刚刚睡着,腰间的BB机突然响了起来。内容只有两句话:十万火急,速回矿上。我的心像被锐器狠狠刺了一下,睾丸猛地一收缩,我给随行的两个销售交代了事宜,在最近的车站下了车,当即雇了一辆出租,火速返回。一路上,我都在想,一定是出了大事,但猜测不到出了什么大事。
哈辽西昨夜遇袭了!万幸,我恰好是昨天下午六点五十的火车南下的,躲过去了,但也许这次不是针对我,而是哈辽西。
隆冬的下午,刚过五点天就黑下来了。北风瑟瑟,阴云翻滚。不一会,大片雪花就跌跌撞撞地飘了下来。下午,哈辽西陪客户喝了一场酒,有些小醉,鼾声如雷,一直睡到晚上十点半才醒来,他肚子有点饿,在办公室里没有找到可以吃的,抬头看看灶房,漆黑一片。哈辽西拉上窗帘,披上大衣,出了办公室。厨师下了一碗酸汤面,烤了一个馍。哈辽西泡了一壶茶,看了一会电视。夜里十一点多,哈辽西穿好大衣,提起矿灯,决定出去转一圈。寒风呼啸,下巴、鼻尖、脸颊冻得发疼,雪花撞上去,灼热刺骨。哈辽西来到巨大的储煤场,小山包似的煤堆白乎乎的,臃肿冷漠,哈辽西伸手擦了擦停留在胡须和眉毛上的雪花,掉头向出煤的井口走去。高大的井架子上,黑色的罐笼沉重地向上蠕动着,钢绳摩擦着滑轮,吱吱扭扭的尖叫像剧烈痉挛的闪电。雪花急速的身影在黄亮的灯光里划出无数道交叉重叠的弧线。一切正常,哈辽西点上一支烟,离开井口,向选煤场走去。选煤厂是长白班,到了晚上,特别是风雪之夜,选煤厂静得像坟场。哈辽西用矿灯四下照照,转身离去。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腾腾的脚步声,哈辽西的身体刚向后转了一半,随即传来一声沙哑的爆响,一片足球大的火光,哈辽西浑身一震,摔倒的瞬间,他看见一个人影弯腰拾起什么东西,拔腿飞快地跑掉了。
等我赶到矿医院的时候,哈辽西已经顺利地做完手术,麻醉的药劲还没有彻底退去,仍在睡梦里。他生命体征平稳,只是右臂膀、右胯骨,右腿外侧有些皮外伤,里边的砂砾钢珠已被全部取出。遗憾的是,出事的现场已被大雪掩埋,很难辨析。事后,根据哈辽西的回忆和我们的共同分析以及现场的残留物,我们推测袭击他的应该是一把土盒子,而且,很可能土盒子使用不当,在击发的那一刻,弹药在枪管出口端发生了爆炸,否则,两三米的距离,哈辽西的伤不会那么轻。
接下来发现,哈辽西那把土盒子和弹药葫芦都不见了,只有枪套静静地躺在床头柜里。他仔细回忆了半天,还是不能确认土盒子是啥时候丢失的,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摸土盒子了!
近几年,朱拉链的日子可谓春和景明,风调雨顺。不光庄稼年年好收成,这台小铁牛让他更是长脸又增收。老婆麻二兰身体也好多了,看上去精神抖擞,神采奕奕。赶在大地彻底上冻之前,修路工程顺利结束了。朱拉链将小铁牛开进工作棚,仔细保养了一番,拿出一张旧床单,将小铁牛盖住,摸着下巴,深情地看了一会,这才起身去了前院。
修路整整忙了两个半月,朱拉链的小铁牛挣回来了两千八百块!但想起儿子,朱拉链还是高兴不起来。朱好到了问媳妇的年龄,过完这个年就二十四岁了。朱好老实木讷寡言,长得三扁四不圆,腰长腿短,要想娶上老婆,无疑要比别的小伙子多掏几倍的彩礼才行,这一点,朱拉链比谁都清楚。看来,今年春节期间,无论如何得央媒托人为朱好说媳妇了!
进了腊月门,日子就像插上了翅膀。腊月十八,是犯人家属接见日。朱拉链买了许多泡面香肠,麻二兰特意带上给朱全织的毛衣毛裤,一大早就坐上班车去监狱看儿子。看见朱全,朱拉链一脸的兴奋,急忙去抓儿子的手腕,却被面前厚厚的钢化玻璃无情地挡住了,他迟疑了一下,慢慢缩回手。他说这几年家里好多了,庄稼也好,还弄了一台小铁牛,这家伙是挣钱神器,说到这里,他看见朱全忧伤的眼神里瞬间划过两道亮光,然后又暗下去了。朱全有些不耐烦,一个劲要求给他弄几条烟,几百块钱生活费。朱拉链愣了一下,再也没有说下去。朱全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热切和期待,他一脸的麻木,好像对外面的一切丝毫不感兴趣。朱拉链把一肚子的话都压了下去,只是轻轻地说,好,好,我买烟去,我拿钱去。
回到家里后,朱拉链整整一天不说话,嘴里叼支烟,也不吸,只是不住地摸鼻尖。
过了一天,朱拉链脸上又阴转晴了。他连续赶了几个乡镇集会,不仅割了大肉,还买了二斤酱牛肉,几种反季节蔬菜,几瓶时下很火的太白酒,他要利用这个春节,给儿子朱好说媳妇。
哈辽西到了年跟前才出院,矿上的一切事务全交给我去做。打点完上上下下各种关系,处理了千头万绪的杂事,这腊月就完了。按照计划,过了正月初五,哈辽西来到佛家庄,带着大包小包许多东西和我一道去见朱拉链,求他再为我们做一把土盒子。朱拉链断然拒绝,那语气和坚定的眼神一点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僵持了半分钟,哈辽西和蔼地一笑,说,不做那就算了,咱们都是朋友,大年上的,我们带来的礼物总该留下吧?
朱拉链不好推辞,就留下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他兴致颇高,还开了一瓶太白人家酒。席间闲聊,我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感觉瞬间找到了拿下朱拉链的办法。
回去的路上,哈辽西有点闷闷不乐,他问我朱拉链不愿意做,咋办?我微微一笑,说,朱拉链现在到处求人给他娃说媳妇,咱就从这里下手,咱要是帮忙把媳妇说成了,不信他朱拉链不做!
这话确实有道理,也可行。哈辽西微笑着点点头。
给说一房媳妇,并不是多难的事情,毕竟我们见多识广,手下线索也多。于是,我和哈辽西的眼睛开始在所有认识的朋友亲戚同事以及他们身后的家庭子女里四处踅摸打探。初步筛选出三四个,深入了解后,最终都否决了。不过我们并没有着急,这种事毕竟也要讲缘分,急不得。
8
时隔两个月左右,我忽然得到一个消息,当年和我在乡农械厂的乔师傅还有个小女儿,今年刚好二十二岁,最近正在给积极找婆家。老乔这两年诸事不顺,先是老婆得了白血病,在省城几个大医院来回辗转,住了八个月,血液透析,骨髓移植,等等,方子用遍了,资金花了一河滩,最终人财两空。接下来轮到了老乔,多年的老胃病,有一夜,疼痛难忍,哭爹叫娘,拉到县医院一检查,居然是胃癌中期,儿子无法,在村子里排门借钱,三十五十都不嫌少,甚至把明年后年的庄稼收成都支了出去,这才勉强做了一期手术,养几个月,还要做二期手术,完了是电烤化疗,保住生命还需要很长一段路要走,更需要大笔资金来做保障。知道这些情况,我也唏嘘不已,暗暗地看了看老乔的小女儿。这女子名叫银串,长得银盆大脸,一副旺夫相,要命的是个子太矮,目测最多也就一米三。我大失所望,但仔细一想,感觉倒还般配。毕竟朱拉链的儿子只有那么大个本钱,想问好的,根本不可能,就是这样的,只要成了,他就上高香了!
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和老板哈辽西专程回到老家,去给朱拉链的儿子说媳妇。朱拉链正在处理棉花种子,院子里漂浮着一团淡淡的农药味。有些事必须提前准备,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床上铺的盖的还有结亲用的沾亲花,这些算下来需要不少棉花,买现成的不合算,朱拉链打算调整出一块地种棉花。听说我们的来意,朱拉链显得非常激动,连忙招呼我们坐进堂屋,吩咐老婆将棉花种子和农药盖严实,不要跑味熏人,打发儿子快去小卖部买几盒好烟,提一箱白宝鸡(啤酒)。朱好迟疑了一下,凑到父亲跟前,小声问,买啥烟?要几盒?朱拉链也不回避,爽朗地说,拿上五盒,要最好的,就说我说的,账先记上!
路上,我和哈辽西已经商量好,与朱拉链交手,必须有诚意,办实事,不能绕弯子,耍花枪,而且不到水到渠成的地步,一字不提土盒子的事。几个人坐定,我就端直问想给娃找咋样一个媳妇?如果差不多,我们手边就有!
朱拉链摸摸鼻子,一笑,说:咱娃就是这么个情况,不敢提啥要求,只要是个年龄相仿的女的,身体健健康康,脑子没问题就行,人家屋里啥情况不论!
那就合适,现成的就有!我接过话,干脆地说。
朱拉链忙问是哪里的。我就如实说了乔师傅家的情况。
这样能行吗?当年我们还弄得不好,前几年路上遇见他都不理我,朱拉链有些失望。
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有啥不合适的,何况他家如今就是那么个情况!我想差不多!我忙说。
哈辽西接过话:问题是看你愿意不?
我是图人家娃哩,我好说。
那就好!我立马就去说!我竭力表现出热情高涨、刀响见菜的架势,一下子就赢得了朱拉链的真心感动。
朱拉链硬是留下我们吃饭喝酒,感谢的话像小瀑布,从他酒气浓烈的嘴巴里哗哗流了出来。
随后,我安排好矿上的日常事务,全身心投入到了朱拉链儿子的婚事上,哈辽西也不时地过问情况,抽空跑过来看看。我们非常清楚,只有做好这件事,才有可能打动朱拉链,甚至让朱拉链主动提出为我们再做一把土盒子。我像织布梭子一样,在老乔家和朱拉链家之间穿梭,关键时候,一天蹿了三趟。
冥冥之中,也许一切都是缘分。两个娃见了面,居然一拍即合,老乔也欣然同意,但他只有一个条件,拿来四万元彩礼,当晚就可以圆房,其余都不要,即使不给女儿买一双袜子都没意见。也应该称赞这个银串,她说一切都听父亲的,只要父亲的病能治好,让她得胃癌都心甘情愿,何况她也看中朱好的老实稳厚还有眼神中那种善良和规矩。
经过牵线,私下见面,不厌其烦地说服,论证分析,讨价还价,最终,将请客订婚结婚一包袱裹,三万八千五百元。
朱拉链听了并不吃惊,虽是天价,但他能理解。老乔不是爱财,他要的是救命钱,他是靠他女儿来救命的!
朱拉链拿出所有的存折,再把家里可变现的一切财物算进去,才刚刚一万八千元。清明之前,傍晚时分,夜凉如水。朱拉链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叼着烟,不住地摸着鼻子,一粒烟灰带着火星落在手背上,烧得他打了一个哆嗦。麻二兰轻手轻脚地走到跟前,把一件夹衣披到他身上,低声问:还差多少?不行了到河南找我爸去!
朱拉链嘴里说不用,但心里还是想不出弄钱的办法。
热媒,提起了就不能放下,事缓则变。朱拉链无奈只好和老婆坐车去了河南尉氏县。掐指算算,竟有两年没去了!师傅七十多岁,身体大不如前,多年前已经不出远门干活了,唯一的儿子继承父业,办起了木器厂。生意虽不兴隆,听说也过得去。到了地方,才知道一切都变了样。木器厂经营不善,早破产了,外债欠了十来万,儿媳扔下两个娃,离婚走了。朱拉链倒贴了一千元,才心情沉重地离开。
朱拉链回到家里,来到后院的车棚,坐在小铁牛上抽烟。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整整十天时间,还不见朱拉链见话,我坐不住了,一问才知道,彩礼钱还差一大半。但他丝毫没有打退堂鼓,一个劲地解释,请求再给几天时间,钱一定会有办法的。我私下里和哈辽西商量了一下,对他说,这样吧,说实话,那边等着看病救命,没时间了,你如果再拖,恐怕娃的婚事生变,差多少,我们矿上先给你垫着,我也相信你能想到办法,咱先办娃的正事,完了,你迟早弄到钱,再给我,那么大的矿,也不在你那一点。朱拉链一听,看着我的脸,睁大了双眼。那眼神弄得我心里不安,以为他要变卦,谁知,朱拉链突然一拉儿子的手,父子俩朝我跪了下来!我可受不了这个,连忙伸手去拉他。他感动得落泪了,说,钱是硬头货,你可帮了大忙,你和哈老板真是活菩萨,我家的救命恩人!我就剩这一个儿子了,说啥也要给儿子把大事办了!我跪得,跪得!
这场面也着实感动了我,事情说好,我立即动身去矿上拿钱。
朱好的婚事就这样解决了,朱拉链非常清楚,没有矿上的鼎力相助,还真够呛。婚事办得简朴隆重,在我们佛家庄反响良好,好多人都夸赞朱拉链有本事有办法,像他儿子那个年龄的还没几个结婚的!我父亲也罕见地夸了我一番,认为我这次办了一件积阴德的好事。但我们的真正用意恐怕只有我和哈辽西清楚。
婚后第三天,朱拉链提着烟酒肉几样重礼跑到矿上感谢我和哈辽西。可谓天意,我正琢磨如何再找朱拉链,如何开口说做土盒子的事呢!
矿上备了一桌菜,哈辽西和我作陪。酒桌上谈事,是我们惯用的伎俩,朱拉链实战少,自然和我们不是一个段位。先是群敬,再是单敬,其次轮敬,下来划拳猜令,一瓶太白三下五除二,见底了,再开一瓶,吃一道菜,然后放慢节奏,插入正题。最后,在酒精和我们吹、拍、煽、恭、揉的一系列语言攻势下,朱拉链坚决地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拍着胸脯保证两个月之内给我们做一把更好的土盒子!
朱拉链在矿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坐班车回佛家庄去了。我坚持要用矿上的双排座把他送到车站,朱拉链死活不肯,只是不断重复地说,不好意思,昨晚喝醉了,喝醉了!然后跨大步逃跑似地走了。
看着朱拉链有点反常的神态,我心里像被枣刺扎了一下。
这是朱拉链人生几十年第一次喝醉酒。直到三天之后,他才恢复过来。不过从此神态大变,像丢了魂似的,整天闷闷不乐,干活跑神,晚上睡觉翻来覆去睡不踏实。麻二兰观察了几天,终于忍不住问他咋啦?朱拉链勉强地一笑,说,没事,好好的。
暮春时节,麦子全面进入了扬花授粉期,田野里弥漫着淡淡的甜香味。吃过晚饭,朱拉链觉得憋闷,悄悄出了村子。他在蛤蟆河边来回踱着步,柔软的春风带着一丝凉意,滑过河面,一下下掀动着他的衣角。朱拉链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掏出空烟盒,闻了闻,抽出里面的锡纸,在手里随意折叠着。天彻底黑透了,野鸡的叫声幽深而悲凉,就像一首古诗。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朱拉链还没有反应过来,两双大手铁钳一般扭住了他的左右胳膊,他刚张开口,一条毛巾顺势堵了上去,随后,他被架起来,强行拖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废弃的井房里。手电的光柱照得他睁不开眼。
把这把枪修好。来人不容置疑地说,声音低沉,像一把黑色的利剑。
朱拉链说不出话,使劲摇头。
这是你做的,枪管爆了。
手电光照了一下那把枪,朱拉链瞄了一眼,几个人戴着头套,难以辨认。他还是摇摇头。
不修?好,三天之内让你这个儿子失踪!
朱拉链嘴里乌拉着,说不出,之后,点了点头。
那好,给你半月时间,记住今天的日子,半月之后的今天晚上十点半,把修好的枪放到这里,迟一分钟也不行!
朱拉链脑子一片空白。
有人用膝盖使劲顶了一下他的屁股。
朱拉链点点头。
如果报警灭你全家,另一个人恶狠狠地说。
9
朱拉链坐在炕上,靠着墙,抽了一晚上烟。凌晨五点多,浑身开始打战,四肢的肌肉痉挛着,疼痛感像针扎,像火锥,一直钻到骨头的缝隙里。额头一会寒冷如冰,一会滚烫似火。他嘴唇抖动着,上下牙关呱呱打架,喉咙里滚出一串不由自主的呻吟声。一家人很紧张,赶忙去叫村东头的乡医。
挂了两天吊针,症状基本解除了。朱拉链拿起工具箱,应邀去蛤蟆村砖厂搞维修。每年的七月份之前,也就是雨季到来之前,是砖厂的大忙季节,这个时间段争取生产出大量的砖坯,以供后半年烧制。蛤蟆村砖厂也不例外,两台砖机,日夜不停地生产砖坯。不过,今年才购置的这台新砖机小毛病不断,砖机厂的技术员一个月来了两次,始终没有调试好。反正是一修就好,一用就坏。无奈,砖厂三番五次来请朱拉链过去,一出现问题,快速处置,尽量缩短耽误的时间,等过了这个季节,再好好大修。朱拉链也不负期望,每次出现问题,他上去三锤两棒子就搞定了。这天早上十点多,只听砖机一阵吱吱扭扭地怪叫,又趴窝了!
朱拉链跑过去,调整了几下变速箱的螺丝,用铁锤在绞龙支架某个部位敲了几下,挥手示意开砖机。
推上电闸,齿轮们开始打架,就像一百五十只发疯的公鸭子在叫。朱拉链把手里的工具扔到一旁,挽起衣袖,眼睛一闭,毫不犹豫地将右手塞进机口……
朱拉链被快速送到了最近的阳沟卫生院,随后转到了县医院。整个右手被双绞龙揉搓得骨碎肉烂,没有一星半点是完好的,他的右手从胳膊肘处彻底失去了!
手术结束已到下午,朱拉链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他看了看紧密包扎的半截右臂,热泪从眼角涌出,有一两滴滚到了耳朵里,热热的,痒痒的。麻二兰用卫生纸轻轻沾耳道。朱拉链转睛看着老婆的脸颊,露出一丝释然的浅笑。
毕竟还不老,身体素质也不错,朱拉链的伤势恢复得比较快,第三天便转到了普通病房。度过了危险期,进入了常规治疗,朱拉链开始积极锻炼自己左手的灵活性,努力适应新的生活方式。一只手没有了,身体似乎变得简洁了,朱拉链脸上居然有了笑容,声音洪亮爱说话,让人觉得他豁达睿智、勤快开朗。麻二兰心里犯嘀咕,但更愿意看见现在的丈夫。朱拉链不愿在病床上待,他自己买饭,自己上厕所,自己刷牙洗脸。他还打扫病房卫生,擦拭窗台床头,尝试着还用一只手拖地。病房里有不断出院的,也有不断住进来的。昨天来的一位患者,八十多岁了,好像是肺病,气喘气短,有时候毫无征兆地发紧。老者是一位老中医,儿子早翳,儿媳改嫁,他是在村干部的帮助下住进医院的,朱拉链主动担起了陪护老人的工作。比如喂饭喝药,洗脸洗脚,拉屎撒尿。凌晨一点多,老人突然发紧,只有出的气没有进得气,双手在空中乱抓,脸颊抽搐发紫,双眼暴突,朱拉链一骨碌爬起来,掰开老人的嘴巴,伸出中指和食指,插进老人的喉管里,使劲一扣,掏出一块青硬的稠痰,老人长出一口气,这才缓过来。清醒之后,老人抓住朱拉链的手,呜啦呜啦使劲地哭。
经过几天的治疗,老人的症状缓解了,临出院,老人颤颤巍巍地把一张纸片塞到朱拉链的手里,低声说,娃呀,我看你人好心地善良,这是我看腰腿疼的祖传秘方,我现在不行了,看不动了,我想传给你,记住,按照这上面说的,找最地道的药草,熬制成膏药,哪里疼贴哪里,疗效显著,独一无二!不信,你可以到县城西北那一带问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有外地外省的都跑来买我的膏药呢!
朱拉链把纸片儿折好装进贴身的内衣里。没有对任何人讲,包括自己的老婆。他睡不着,半夜起来,跑到厕所里,展开纸条看了半天,靠着窗户抚摸着鼻子,连续抽了半包烟,一直目送半勾残月落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朱拉链不顾大夫劝阻,匆匆办理了出院手续,拉着毫不理解的老婆回到了佛家庄。他把儿子朱好喊到后院的工作棚,撤去覆盖的旧床单,弯腰从小铁牛的一侧抽出摇把递给儿子,按油门拉线,说,发车!朱好看看父亲的脸,摸摸头,弯腰摇车。只摇了五六圈,小铁牛就吐着黑烟,咣咣叫了起来。朱拉链习惯地跳上车,刚要伸手操作,右臂一阵抽动的刺痛,他慢慢下来,说,你上。朱好从来没有开过小铁牛,朱拉链也不让他开,嫌他笨手笨脚,现在没办法,只好让儿子学。朱好迟疑了一下,上了车,朱拉链也跳了上去,坐在一边,他让儿子按照他的口令,挂挡,加油,起步,踩刹车,慢慢将车开出了院子。麻二兰紧撵几步,叮嘱朱拉链注意伤口,朱拉链挥挥手,算是知道了,小铁牛吼叫着出了村道。
银串知道朱好父子去村外大路上学开车,也骑着自行车赶了过去,她并不是没事看热闹,如果给机会,她也想学开车。
经过一下午的练习,朱好终于掌握了基本的操作要领。晚上,朱拉链提着几样礼品,去了银串娘家。听说亲家二次手术相当成功,恢复得也不错,朱拉链打算过去坐坐,顺便交代一些别的事。麻二兰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朱拉链还在屋子里出出进进,忙活着什么,便问,你还不睡?朱拉链嗯了一声,说,我把咱家的地都包给咱亲家了!麻二兰不由坐了起来,问,为啥?朱拉链呵呵一笑,你别问,听我的就对了。
第二天夜晚,朱拉链将粮食衣物自行车盆盆罐罐装了一大车,用彩条布苫住,带着一家人,沿着国道,走了。刚下过一场雨,大雾像一团团灰白的云絮,缭缭绕,朱拉链照着手电,朱好开着小铁牛,两个人不时用手背抹着眼帘上的细碎水珠。
10
朱拉链的小铁牛一直跑了两天一夜,最终来到黄龙山腹地魏长城遗址南面的一条大深沟里。此处崖壁陡峭,裸露的褐红色岩石在夕阳里如血似火,凝重肃穆。荒草爬满沟壑,野蛮彪悍,林木高大茂密,浓阴暗凉如夜。朱拉链好不容易找到了两眼山洞,洞前有一片开阔的场地,一条两米多宽的山路蜿蜒而出,连接着大沟旁的石沙路。这个地方好像是特意为他一家人预备的,朱拉链很满意,随即招呼家人清扫整理,正式入住。
度过难眠的一夜,朱拉链顺沟道石沙路骑行十八里,来到一个名叫瓦子坡的街镇。他买了三种草药,两种西药片,四斤荞面饸络,二斤猪头肉,匆匆返回了。道路坑洼不平,又是左手扶着车头,一趟下来,朱拉链的肩膀又酸又困,汗水竟将两个屁股蛋子湿透了。根据老中医的叮嘱,朱拉链生着火,支起小锅,熬了大概两个半小时,制出了十副膏药片。麻二兰肩膀疼,朱拉链就给贴了一副,随后,拿着剩余的九副去了黄龙县城。黄龙县河南人比较多,朱拉链的妻弟在木器厂破产后就随亲戚到陕西黄龙县谋生,朱拉链知道他常年腰腿疼,他要亲自试试自己的膏药疗效。
膏药贴上去,起效极快,先是火烧般灼热,像钢针扎一样,半小时后,又冰凉刺骨,寒气入髓,渐渐地,感觉到热冷郁气从骨缝从指尖从头顶交替涌出,一个半小时过去,疼痛部位舒展轻松,疼痛感消失,筋骨舒适灵便。成功的效果给了朱拉链巨大的鼓舞,他马不停蹄,立即返回九十华里之外的大沟,让儿子开着小铁牛到瓦子镇买了一口屠夫杀猪褪毛用的一号大铁锅,几百斤中草药,若干斤西药片子以及一些牛皮纸等辅助材料。立马开始昼夜不停地加工膏药。另一方面,他说,乔银串写,草拟了一份广告词,内容是,朱家膏药,专治各种腰腿疼,祖传秘方,一贴见效,无效退款,销售电话,某某某。银串问电话咋办?朱拉链拿出一部二手的手机,递过纸条上记录的本机号码。经过商议,定稿后,朱拉链到瓦子镇复印店,打印了两千份宣传单,随后在电线杆、墙头、道路指示牌、树桩,四处张贴,一切就绪,一千副膏药产品也已制成。朱拉链立即去了黄龙县城,将宣传单和三百副膏药交给了妻弟。接着,他和家人兵分两路,到所知道的各个镇店贴广告卖膏药。
药好坏,凭疗效。朱拉链四处出击,遍地开花。三个月出去,黄龙县地面到处有人寻购他的朱家膏药。半年后,朱拉链挥师南下,将宣传和销售扩展到了韩城、澄城、合阳等地面。
到了年底,朱家膏药通过线下运作,口口相传,以及小广告,几乎占领了关中东府所有地面。
树大招风,正当他膏药销售火爆、事业蒸蒸日上、财源滚滚、日进万金的关键时候,一位退休的老干部在使用了他的膏药后,大加称赞,随即话锋一转,说,不过,你这膏药好是好,却是“三无”产品,被工商局、药监局逮住会被认定是假药,一旦那样,根据你的销售额被销售范围以及社会影响,会罚得你倾家荡产,甚至坐牢都有可能!
朱拉链听了,几乎惊掉下巴。随后,他就地销毁了一切制作工具,一把火焚烧了所有生产原材料,无论货款是否结清,立即更换了电话号码,和各地经销点切断了一切联系。
三天后,朱好驾着一辆沈阳金杯,银串开着一台越野拉着朱拉链和麻二兰离开了魏长城遗址旁边那条大沟。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当然,朱拉链卖膏药这些事是我之后听人说的。自从他故意弄残右手,突然消失后,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我根本想不到他会那样做,而且做得无畏无惧,凌厉而果断。哈辽西和我谈起这个人时也唏嘘不已,感慨万千。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一个是加强戒备,处处小心,一个是我们紧密联系当地公安机关,黑根似乎再也没有翻起什么大浪,加上身体旧疾,心理长期抑郁,一年后就死掉了,这样,我就稳稳当当地得到了马家沟煤矿三分之一的股份。能源市场起起落落,但前景还是越来越好。国家整顿煤炭市场,取缔年产三万吨以下的小煤窑,通过评估技改只保留十五万吨以上规模的煤矿,也就是趁这个机会,我和哈辽西将马家沟煤矿从马家沟村集体彻底剥离了出来,随后,我以资金优势占据了马家沟煤矿60%的股份。哈辽西本来身体底子差,加上常年应酬喝酒,饮食无规律,几个月之前突然身体暴瘦,一查原来是到了肝癌晚期。
没有哈辽西,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哈辽西,就没有我的煤老板光环和充分的财务自由。我决定为哈辽西操办葬礼,送他人生最后一程。我听说在我们关中东府以及黄河东岸的山西一带活跃着一支专为红白喜事服务的演艺团,设备好,上档次,激光灯,镭射灯,航空架,无人机拍摄,专职哭丧师,婚礼司仪,等等,名字叫作拉链婚丧服务有限公司,我当即派人前去接触考察。三天后,考察者满意而归,向我狠狠夸奖了一番这家演艺公司。这家公司资产至少五六百万,从服务白事的层面来说,他们通过航空搭架,先是建一个大型的祭祀灵堂,里面有白鹤、金童玉女、金银山、簇拥的花卉,两侧是坐草孝子的草甸,灵堂后有一条望乡路,蜿蜒而上,之后是一片望乡台,幽蓝的鬼眼,闪烁的橘黄,痉挛得血红,再往上走九九八十一个台阶,就是白云间,天堂在白云里忽隐忽现,美妙无比,十分的魔幻。灵堂前,地势开阔,左右两行守灵孝子,中间二十米开外,一个职业哭丧人,在阵阵悲戚的唢呐声和香火的烟雾燎烧中,三步一跪,放声哭号着,朝灵堂缓缓而来。哭丧人的哭声就像领头雁,在众多哭声的簇拥下,一会高昂一会低沉,高昂时捏细嗓门,高远锋利,犹如刺心穿肺,惊心动魄;低沉时,山河呜咽,缠绵悱恻,震得树叶打战,麻雀疾飞。突然,他脑袋一扬,脖子一抻,貌似昏厥了过去,一旁配合的演员急忙扑过去双手托住后背,另一人则赶忙掐人中,掰嘴唇。慢慢地,他好像缓过了神,又开始顿足捶胸,依依不舍。围观的群众和死者的亲戚早已陷入了他的悲怆感情之中,情不自禁地将十元、二十元甚至五十元、一百元塞到他孝帽的褶皱里。一场丧哭出来,他的帽檐里至少一千多块,一场丧事结束,至少要哭三四场,这收入也不错。据说,这个哭丧人六十多岁了,名叫朱拉链,只有一只手。他不仅声音洪亮,宛转悠扬,还会唱秦腔戏曲,什么《小寡妇上坟》《张连卖布》《劝吃烟》等,扮相生动,表情丰富,天生具有表演的才能。在他的工具箱里,存放着形形色色的化妆用品,比如牙膏、口红、眉笔、扇子、乞丐帽,不胜枚举。他还会各种杂耍,在下巴和嘴唇之间那一小块地方,皮肤暗沉,粗糙板结,那是经年累月顶凳子、自行车、木桩形成的茧。他能用手掌一秒钟内拍碎一块砖,下巴顶十个铁凳子坚持四十五秒,用鼻子把自行车轮胎吹胀,只用二分钟。除了嘴巴,他的耳朵、鼻子、眼睛都会抽烟,唱戏曲的过程中,他会把烟点着,象征性地抽几口,用眼帘夹住,然后又把五根烟同时塞到一个鼻孔中,十几根烟一起点着后,他抬起左手攥到一起,直接怼到舌苔上,使其全部熄灭。随着左手的动作,他的半截右臂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抽动,裸露的胳膊像莲藕,痊愈的伤口皮肤紧促隆起,像一只只趴在上面的蚯蚓。让人看着,既不幸又瘆人。掀开上衣,肚皮上一条十厘米长和一条二十厘米长的圆形疤痕,是用肚子吸附铁腕挂重物留下的,眉梢上一小块红色的伤疤,是他表演吐火时不小心烧的。拉链演艺团还有一位重要演员,好像叫什么乔银串,这女人个子特矮,是一个大号的侏儒,她是大头娃的造型,滑稽可爱,忍俊不禁。但她声线好,像银铃,流行歌曲唱得很溜,学谁像谁,主持节目娴熟老道,幽默风趣,考察者还要继续说下去,我摆摆手,急忙问,那哭丧人叫什么?考察者随口道,好像叫什么朱拉链,名字还挺怪的!
好,就请这个拉链演艺团!我一挥手,告诉手下。毫无疑问,这就是朱拉链一家子!如今,我们都是花甲之人啊,多年不见,他又干起了这个,简直就是一个遨游生活的老司机!一瞬间,我心里对他顿生敬意,我要好好和他坐坐,说到底,我们还是老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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