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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中飞鹰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8339
李大唐

  1

  渭北平原偏北一带,多为丘陵地区。车子从宽阔的312国道,拐进窄了许多的乡级道路,下一架大坡,就像走上了大地母腹的褶皱一样,开始颠簸起来。顺着一条小河岸边压成的干硬的土路,前行大约20里地,出现了一个盆地。

  小小盆地朝北往上,向阳的坡面被万年的雨水冲刷出伏牛卧马一般的山梁。据我的女同事也是上司,岑老师提前从“企查查”上得知,眼前这一片山峁峁当中,隐藏的一个养猪奇人,散养着秦汉以来的黑猪种源繁衍的关中黑猪。

  车到公司门前的广场,一辆农用三轮车停在一边。我们下车走到一个铁栅栏门外,发现里面挂着一把铁锁。

  岑老师打电话联系钟婷婷——人中飞鹰的女儿。对方接通电话,不冷不热地问,找谁?岑老师报了自己的大名。听见是约好的岑老师,那边的声音亲切了,噢,岑记者啊,我在山上给猪打针呢,我叫我妈开门。

  在我们等候开门期间,就听见平房里面一个手机里,响起一段秦腔,但是没人接听。我跟岑老师互看一眼,不禁有点失望。

  一头肥得没眉眼的母猪,穿过栅栏门下面一个豁口,“哧溜”钻了出来,向一片草丛走去。一群身披黑绸的小猪娃,囫囵囵滚跟在母亲的身后,把自己隐藏了起来。我数了一下,竟然有十三头之多。

  门房里的电话有人接了,走出来一个老年妇女,招呼我们一声,来了!回头训一个小男孩,等一下,叫我把门先打开。

  说话间她“咔嗒”一声打开锁子,一边移栅栏门,一边说,老汉叫我随手锁门,你就说这么个烂地方,谁会跑来偷猪?

  转身蹲下训斥男孩,客人来了你还这样,你看你个娃呀,光一天知道你自己。

  我跟岑老师正准备进公司呢,草丛里传出来一声嚎叫。岑老师提醒老太太说,有一头母猪还带着猪娃呢,别跑丢了。

  老太太嗯嗯地应答着,弯腰抱起黏腻的男孩,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听见小猪在叫唤,性子急的岑老师拿起倚在墙根的一把扫帚,跑过去赶猪去了。

  看见岑老师的举动,我也走过去,折下一根小树枝,帮着岑老师,一起赶起了母猪。

  看见我们在赶猪了,老太太一把抱起男孩,走到草丛旁边。

  “唠唠唠……”我们以平原人的叫猪方式,叫着母猪;母猪一点也不听召唤,倔强地用它的猪鼻子在土里拱着什么,打一下哼哼一声,或者一声不吭,踢一脚才哼一声,但就是立在原地不动。

  老太太把男孩往地上一放,让他进去赶猪的同时,也开始叫猪,但她嘴里发出的是“嘟嘟嘟”的声音,与我们的叫声不同。

  小男孩冲到母猪跟前,想抱母猪的大脖子,脖子太肥圈不住,他抬手抓起母猪的耳朵,把它往外拉。边拉边学着他外婆叫猪,口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噜噜噜”。

  母猪似乎能听懂老太太的呼唤,竖起耳朵愣了一下,就像中了魔一样,拐过头带着一伙猪娃,穿过出去的那个豁口,乖乖地回家去了。

  跟随老太太进入院内,一排三间简易的平房,中间是一个客厅。客厅里是一组简易沙发围着的一个旧茶几,一套摆放着一台旧电脑的办公桌椅,看着比较简陋。

  老太太拎起一个电热水壶,沏好两杯茶水,放在我们面前,说,喝水。

  又问我,抽烟不?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她把男孩往怀里一搂,对我们两个说,老汉跟女子两个人,一大早就上山了,要回来也得等到十点喂完猪以后。

  岑老师说,没事,他们忙他们的,我们在这里等着。

  我问老太太,你家的猪,一天喂几顿?

  老太太说,还几顿呢,早上十点一顿,后晌四点一顿。就这都把粮食浪费透了,还不太长肉。

  我笑一笑说,你家的猪是运动型的么,这一天到晚满山遍野跑下来,浑身都是瘦肉。

  陪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小男孩不愿意在屋里待了,拉着老太太的衣角,要到外面去玩。老太太拽着男孩的胳膊,准备出去时,又转回身叮嘱我一遍,烟在桌上呢,你自己抽啊。

  看见老太太对男孩溺爱的样子,岑老师小声问我,这男娃咋了?看着像有啥毛病。

  我说,能有啥毛病?有毛病也是这个老太太吧,她似乎有健忘症。

  岑老师说,我看这娃说话可能有问题,你发现没有,他表达意思时,只会说“噜噜噜”。

  就在我们狐疑之际,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男人。

  这样一个空旷的地方,猛然进来一个男人,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人中飞鹰呢,他老婆不是刚说他在山上吗?难道他能够时空转移?就算不是人中飞鹰,能在这个院子里晃荡的男人,也应该是他身边的啥人物吧。

  我们俩赶紧站起身来,准备与这个男人握手。男人却朝天哈哈一笑说,你们是记者啊,欢迎,欢迎!

  我疑惑地问他,您是?

  这男人露齿一笑,嘻哈哈地说,你们可能搞错了,我不是人中飞鹰。我是送饲料的,刚刚在隔壁卸完货,听嫂子说来了两个大记者,就过来看一下。

  我这才想起刚才停车时,门口放着一个三轮车了。

  大家客气一通重新坐下,我看了一下这人的眼睛,他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感觉比较虚。除了这双眼睛之外,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荒草一般的花白胡子,遮住了小半张瘦脸。

  这种面相的人,按照我判断人的经验,不是什么善茬儿。

  果然这人一开口说话,你就会发现,他闭嘴的时候,把嘴能瘪成个痔疮;说话时喉结一耸一耸,看着就很能谝;他说话的哑嗓干硬嘶哑,是典型的公鸭嗓。

  我心里已经默默地叫他毛胡子了。他先谈开了飞鹰生态农业发展有限公司老总人中飞鹰。人中飞鹰本来姓钟,早年从甘肃跑到醴乾,“嫁”给这里姓任的寡妇,就是他刚才口中的嫂子。人中飞鹰是上门女婿,在村里备受欺负。于是他通过他的姐夫,以每亩50块钱的价格,把这一片荒山,一次性承包了三十年。

  他女子钟婷婷,飞鹰合作社社长,十三岁陪父亲上山,种树拉水拔草养猪,真是一把好手。去南方打工三年,腆着个大肚子回来,生下个娃,就是你们刚才见过的小男孩,这娃不会说话。可是钟婷婷聪明啊,回来没多长时间,恋上一个乡干部,还自学成了兽医。

  他家老太太,这几年开始记性不好,整天只知道围着孙子转,一天就做几顿饭,还不能按时做熟。

  2

  说完人中飞鹰一家,毛胡子又谝他自己。他承担着人中飞鹰公司送豆渣和玉米的业务,已经快两年了。有一次他们家属见他带回去的猪仔好,就带着他的儿子,也在家里养起了同一品种的黑猪。养大了过年杀了一头,炖肉的时候,香味儿吸引了半个村,尝过了都说味道好,多少年没吃过这么香的猪肉了。于是他经常与飞鹰公司,拿饲料钱换了猪仔回去,结果在他们羊毛湾水库周边,也兴起了养猪的热潮。虽然说规模都不是很大,但是家家争着养,就当是窝粪攒肉呢。

  毛胡子热情地说,他代表他周边的养猪户们,热切地欢迎记者同志,也就是我跟岑老师,过去采访宣传,帮他们打开销路。

  说完话要了我们二人的名片,给我们他的电话。我打开手机,刚记完他的电话,准备问他的姓名呢,他忽然又想起一个人来,说是醴乾县城旁边一个搞养殖的朋友。

  正说这个人呢,他“啪”地点了一下手机,就拨通了对方手机。看他这么热情,为了不丢失他的电话,我赶紧在姓名一栏输入“毛胡子”三个字,存下他的号码。

  就在我低头输入号码时,就他听在电话里说,我现在跟记者在一起呢,你那边做好准备,准备接受采访。

  说到这儿他转过身来,问我们的时间安排。岑老师跟我互看一眼,说,估计到下午两点以后吧。那时候这里应该结束了。

  毛胡子以极其夸张的语气说,我跟记者同志商量好了,大约到下午两点,会有人上门找你。

  不知从啥时开始,毛胡子已经把电话设置到语音状态,就听那边说,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既然来了么,我请客吃个饭,让他们给咱搞一搞宣传,咱也出出名。

  两人说到投机处,毛胡子一脸得意,说那当然那当然,我也接受采访了,回头给我做广告,我跟他们说一下,给你打五折。

  大约从前年开始,县市级新闻单位,在做好报纸、电视基础业务的同时,成立了融媒体中心,建立了公众号。吸引了一拨又一拨读者的眼球,却做不成大篇幅的广告。急需进行市场宣传的企业单位,发现传统媒介报道一个事情,起码得三两天以后,没有即时效应。因此给报纸和电视台的广告投入变得越来越少。结果就是,企业迷茫,媒介萧条,影响经济的发展。

  几乎在一夜之间,传统媒体的从业人员,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以前待在新闻单位坐等客户上门的好日子,一去不返了。

  于是从过完春节开始,报社要求每一位员工,都要承担3—5万元的广告任务。年终进行排序打分,每年按照10%的比例,对完不成绩效考核的职员,进行末位淘汰。

  这就逼着大家走出门去,走进田野,主动去寻找客户。比如我跟岑老师,还有几个同事,一起承包的《养猪专刊》,作为大报里面的周期性专版,每月八个整版,由我们自行联系省内外的猪业公司,提供品牌策划和宣传推广,在对方付给报社的宣发费里按比例提取我们平常的活动经费和年终奖金。

  听见毛胡子自作主张地说版面费打五折,岑老师就来了气,看她的架势,只等着毛胡子一放下电话,就跟他干一仗。

  我的想法是,这次是我们第一次进入醴乾县,如果能像儿时挖红薯顺着一根蔓挖下去,能掏出一窝子八九个大红薯的话,那这一家的这点儿折扣,真的不算什么。

  于是我朝岑老师摆摆手,让她不要来硬的。

  毛胡子吹嘘完自己,又转回头来,大谈特谈起人中飞鹰。

  毛胡子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他现在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改的。给公司办执照时,为了改名字,他专门回到老家开来证明,在我们县上找熟人托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法定代表人的名字注册成人中飞鹰。

  我问,你刚才说他姓钟,“钟”“中”谐音。他名字前面这个人字,有什么讲究?

  毛胡子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老婆姓任呀。两个姓靠在一起,不就是任钟飞鹰?谐音一下,就成了人中飞鹰。别人都愿意说自己是人中的龙、老虎、豹子,他不,他要做展翅飞翔的雄鹰。

  说到这里,毛胡子喝一口水,吸一下鼻子道,哎,你们叫他人中飞鹰,这四个字叫起来,真是麻烦,拗口。我按照我的习惯,就叫他钟哥了。

  毛胡子又说,你们可别小看我钟哥,你看他是个养猪的,他的想法很多。有时候都让人无法理解。他一会儿相信,跟着终南山的师傅修炼,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他一会儿又相信,功夫练到一定地步,人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能轻松地飞离地面。钟哥平时说的一些话,我都能背出来了。不怕你们笑话,我用他的话,指导我的行动呢。我经常为这个事情,被我老婆奚落。但我就是喜欢听他说话,谁也管不上。话说到这里,毛胡子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不,我钟哥悄悄给我说过呢,这地方风水好。从整片区域来说,西北一道沟五公里,总地形像个岛屿。以岛屿为中心,二三千亩土地,往远处伸过去的沟坡,那就更多了。如果从高空看下来,这里是一个乌贼的样式,乌贼具有龙形,龙是乌贼的亲戚。

  毛胡子说,我钟哥还说过,人其实跟羊群、猪群一样,几百个是个养,几个、几十个也是个养。对有钱人来说,这里不过是一个土沟,可对我钟哥来说,你就是给他一座金山,他也不见得愿意跟你换。我打从心眼里佩服他,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也经常调侃他,否定他,打击他,我不相信他。他总是跟我说三个字:人能飞。钟哥每次跟我谈到人能飞的话题,就开导我说,兄弟,当你在梦中能飞起来时,你就离成功不远了。这种体会我从来没有过,但是我相信我钟哥是能飞。

  听见“人能飞”三个字,我猛然间想起小时候在我的姥爷的书架上翻到过的一本古书,名叫《飛行誌》。

  据这本书记载,古邰城扶风乾州醴泉岐山凤翔这一带,天生异人,隐翅在背,天然能飞……时移世易,飞行之功,藏之山野,颓然消遁……此族之人,皆自号曰:鹰之族……

  听见毛胡子说他钟哥相信人能飞,我肥而圆的虎躯,不禁为之一振,感到天灵盖上跑过一串黄金色的闪电。

  我小时候曾经三次被人砸破过头,我姥爷说这是“开天眼”。开过天眼的我,自从看到过那本古书后,时常梦见自己一会儿飞上了高高的山巅,一会儿掠过平静的河面,就像后来热映的美国电影《蜘蛛侠》里的主人公一样,不需要任何力量的辅助,就能毫无阻碍地飞行。

  来这里采访之前,我真的没有想到,“人能飞”的梦境,这一特异功能,今天有望在这个名叫人中飞鹰的公司里得到印证。

  一时间我振奋起来,为在人群中发现鹰之族的后裔,我的“同类项”,激动不已。

  于是我一刻也坐不住了,叫了岑老师,背上我们的采访器材,一起上山去。

  3

  听说我们要上山,毛胡子跟出来,对陪着外孙玩耍的钟老太太说,嫂子,我不等我哥了,咱这么背气的地方,能看见大记者不容易。我要跟着他们两个,一起上山去呀。

  小男孩看到我们要上山,拉着奶奶的衣服,手指土山的方向,要跟着我们一起去。

  上山的道路,是一段长而又长的慢坡土路,宽不到两米,一看就是用推土机一茬子推下来的,只是雨水冲刷得时间久了,变得坑坑洼洼。

  一路上我一会儿以酸枣树,一会儿以废弃的窑洞,一会儿以沟底水池旁的泡桐为背景,给小男孩和他的奶奶拍了一些照片。

  当然也少不了给这个话比屎多的拉饲料的毛胡子,拍一些脸部的特写。

  照相的间隙,我从长镜头中发现,从这个沟口进去,纵横有三五条深沟,从沟底算起,位于这段大路顶端的养猪场的垂直高度,有三四百米的样子。

  沟底平坦的地方,以泡桐树居多。我问老太太,为啥不种些经济林木,比如说白皮松?

  毛胡子抢先回答,桐树叶片大长得欢,随便一段细根埋在土里,第二年就会长出小树,有利于猪在树底下翻泥、乘凉,再说,泡桐成材也快。

  老太太补充道,你不知道啊,这每一条沟的两边,长着菟丝子、咪咪猫,还有柴胡、党参、生地、枸杞子、野葡萄以及曼陀罗,我家的猪,全部散养着,一天喂两顿之外,它们饿了,就靠吃这些野草果腹呢。散养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猪想吃什么了,脖子一伸头一抬,就能够得着。

  两座连在一起的小土山上面,是一个十几亩大的平台。毛胡子指着一片像工厂厂房一样的建筑,告诉我们说,这底下就是固定猪栏,一边当作饲料厂房,给猪调配饲料的,早晚两顿配好的饲料,从后面几个管子里倒进后边一条供猪行走的槽沟,“开饭”时把竹杠一敲,等着吃食的大猪小猪,就开始进食了。

  老太太说,固定猪栏是给培育猪仔、人工配种、出栏猪育肥准备的,其他时候大多数的猪,都是在山沟沟里乱跑呢。

  听完他们的介绍,颔首点头之际,我发现岑老师已经走上一面比较敞的向阳斜坡,跟一个满脸褐斑的孕妇,说起话来了。

  听见岑老师喊她钟社长,我就知道她是人中飞鹰的女儿钟婷婷了。

  钟婷婷腆着个大肚子,在一个助手的帮助下,正在给猪仔打疫苗。

  她给一头猪仔打完疫苗并未丢手,又让助手把小猪的头倒转过来,一把抓住小猪的耳朵,用一套钳子一样的夹具,在上面打了个耳标。

  给猪娃打针时,没有听见它们的嚎叫,打一个椭圆形的铝制耳标,猪娃子却蹬着四只小黑蹄子,吱哇哇乱叫了。

  钟婷婷就像吓唬小孩一样,胳膊在空中一轮说,打个耳标怕啥,又不是杀你呀,瓜娃娃,给你编个号码,你不就有名字了?

  说完了把小猪往地上一丢,小猪前爪刚一着地,一下就蹦出老远。看她手法这么娴熟,岑老师问钟婷婷,谁教会你这些的?

  钟婷婷说,自小就跟我大养猪,这些都是花钱请人来做时,自己个儿摸索着学会的。

  编到多少号了?

  到二百多了。

  那咋这么少?

  放养的大猪没有回来,我从小猪开始编号,等这一茬大猪出栏,剩下的就都编上号了。

  我说,编上号你就好管理了,就不怕跑丢了。

  钟婷婷说,丢倒不会丢,关键是通过打号,就能分得清哪个定期做过防疫,不至于闹重复。

  至于整个沟里养了多少头猪,她说她也不知道。有时候一头母猪失踪大半年时间,回来时却是大大小小十几口,热热闹闹的,要是不怕吓着小猪,她都想放鞭炮。

  看着我们狐疑的眼光,钟婷婷进一步解释,也有编了号儿,但生病死去处理掉的,也有当优良品种被买走的,反正一共有多少头,在数据库没有完全建立的情况下,目前只能凭感觉说,应该有五六百头吧。

  想起当前猪肉在市场上的金贵,我问了一个说完后自己都感觉有点幼稚的问题,这样放养着,除了几处断土崖外,也没见你砌墙么,你就不怕有人偷?

  钟婷婷擦一把鬓角的汗,很自信地说,我们这儿的人,看见你的猪跑出猪场了,自然会帮你赶回来的,根本就没人偷。我们这里的人,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给他也不要,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偷人,哪怕过不了年了,过来问我要上几斤、十几斤肉都行,绝对不会偷。担心我们不相信,她又补充一句,也许是脑子笨吧,这里人读书少,天生没有偷的概念,也生不出偷的想法。

  看到她一只手插在后腰才能站稳身体的样子,听到她的话语之间流露出的憨厚笨拙的本性,我想,不管谁听了这样的话,都会对这样一位充满爱心的准孕妇,打心眼儿里生出一份怜爱、一份祝福的。

  就在我沉吟之际,钟婷婷说,猪长得再大,除了几头公猪和留下产仔的母猪,没有超过一年的,你别看这满园子的黑猪,一个一个其实就像碎娃一样,天真而充满灵性。

  她说,我这儿的猪,必须养够一年才能出栏,这些碎家伙,只要活一天,就享受一天的阳光和自由。不像其他地方,猪圈在铁笼子里,吃饱了长大一点儿,转个身都不行,天天吃饲料增肥,七八个月就出栏了。

  听完钟婷婷饱含感情的话,看着这个自己腆着个大肚子,还对猪娃们充满爱心的女人,我的心里充满了佩服。

  岑老师说,看你就要临盆的样子,还是要注意身体啊,可不敢累着。

  钟婷婷高兴地告诉我们,B超照过了,是一对双胞胎。她母亲,尤其是她大,高兴得不得了。都让她赶紧回村子歇息,离开养猪场呢。

  按照正常的时间推算,她说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等她把这一茬针打完了,猪群健康防疫了,她就放心了。

  这时候刚跟奶奶去看过爷爷的小男孩跑了过来,做出一个恳求的姿势,想让他妈妈抱他。

  钟婷婷弯腰想抱起儿子,显然已经“笨”得抱不起了。她亲了一下孩子的脸蛋,自我打趣说,我儿子长大了,比小猪都重了啊。说完后哈哈一笑道,这一大早起来,都不知道抱起来过多少猪娃给它们打针了,到我的儿子,我抱不起来了。

  她妈妈说,猪娃才多重啊,你儿子有多重?说完了制止了自己的孙子。小男孩执拗地要拉他妈的衣角。老太太说,听话,走,跟奶奶下山,给你从冰箱里取冰激凌吃。说完,就拽了男孩的手腕,跟她一起下山了。

  看着钟婷婷憨憨的样子,作为一个女人,岑老师担心地说,还是赶紧住回去,住到平处去,离医院也近,你这虽然是二胎,笨成这个样子,真让人有点担心。

  4

  说这些话的时候,问知钟婷婷她大站着的位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魁伟而黝黑的大汉,一双鹰爪般的大手,抓起一袋子玉米,正在往粉碎机里倒,倒了一半倒不出来,右大腿腿面往起一夯,口里发出“嘿”的一声,“唰”的一声倒完一袋玉米。

  关中俗语云,瘦是瘦,筋骨肉。远远的看这人中飞鹰,就像兵马俑坑的立俑一样,身形绝非最强壮的,但一点儿也不懦弱。

  看见钟飞鹰在搅拌饲料,我们便问起了他们家猪饲料的配方。

  钟婷婷告诉我们,她家猪吃的主要原料,一个是市场上买的玉米,一个是毛胡子脸每天送来的豆渣,把二者按照一定的比例搅拌在一起,每天一早一晚各喂一顿,不够了就让猪自己去吃草。

  钟婷婷自豪地说,咱这猪都是精粮喂养,喝的是山下的井水,吃饱喝足了,还喜欢分成派别撒泼打架,基本上两斤半料才能出一斤猪肉,成本投入大啊。

  钟婷婷接着说,我们一斤猪肉卖三十几块才能保住本,卖到大城市,五十块六十块以上,减去物流、人工成本,才能有一点赚头。我大光知道低头养猪,觉得他对人实诚对猪好,生意就不会赔,他从来不算账,也不喜欢我算账。但即使不算账,我心里也有一本最基本的花账呢,我得为他操心,为我们的养猪场操心。

  看钟飞鹰正忙着呢,我们就没有上前打搅他,也不让钟婷婷专门过去跟她大说,叫人家先做正事。

  钟婷婷说,我母亲刚才肯定对他说过你们来了。确实抽不开身啊,你看帮他的那几个工人,跟我们一样,一直也没有停息。猪过来吃食,自小就是赶点的,你没跟它们长期打交道,猪其实聪明得很呢,每天十一点开始,就顺着川道往这儿聚集,等着开早饭呢。

  看他们一家都忙,我们不便上去打搅,就顺着庵棚外一条约有半米深的土槽子往前走,想拍一些黑猪进食的照片。

  近期刚下过小雨,拱土机推过的土槽底部还未干透,我们跳着脚往前行走,以避开烂泥和猪粪蛋蛋;至于猪粪的臭味与公猪的煽气,作为长期跑农业养殖口的人,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并不十分介意了。

  钟飞鹰跟他的助手们拌好猪食,用竹杠子相击发出声音,同时嘴里“嘟嘟嘟”地叫着,唤得早已经等在沟口的大猪小猪,一溜长行地绕将出来,顺着推土机在饲料棚右侧开挖的深土槽,争先恐后地跑到食槽子跟前,津津有味地开始进食了。

  有头饥饿的、壮硕的、黑毛倒竖的公猪,大概因为一时贪玩,来晚了,猛然感觉到再不吃饭就没早餐了,顺着一条川道绕了一圈儿,沿着深土槽的方向,朝着猪食槽,一路奔跑过来。

  这么健康壮硕的一头公猪,在周边农村各地,已经很少见到了。这家伙快冲到我们跟前时,大概因为很少见人,有点害怕,与几个吃饭迟到的懒家伙,排成一个小队,顺着土槽,从我们右侧小心翼翼地蹭过去后,一下子蹿出去老远,与一帮哥儿们抢吃的去了。

  俗话说,一只小猪拱着吃,两只小猪抢着吃。你就看猪们为了口食之欲,惨不忍睹的吃相吧,有相互撕咬的,有蹿到同类头顶的,把一群猪放在食槽跟前,一个个原形毕露了。

  看着一群猪抢食的样子,我不由得发出感慨,要是它们知道谁吃得多肥得快,将被宰杀得最早,还会这么贪婪地抢食吗?

  当然对着一群抢吃的猪,不同的人,完全可以产生不同的联想。比如说岑老师。此刻她看着猪群可爱的样子,赶紧用手机拍了一段动态视频,配上动感欢快的音乐,做了个抖音传了出去,很快就有三十、六十、九十、一百二十多个点赞了。

  雨后的猪场泥泞肮脏,猪的鬃毛也不是很顺,我离老远用长镜头相机抓拍了几张猪脸比较灵动的照片,但还是有些不满意。

  这时候远处有一头肥猪,进入了我的镜头。

  也不知道是胃疼了、月事了,还是犯了相思病了,别的猪听见进食的信号,纷纷吃早饭了,这头花姑娘一般美丽的小母猪吧,却优哉游哉地躺在一段突出在外的断土崖上,展现自己的身段。它的身后有一把巨大的花伞。这可能是钟家人设立的“观察哨所”之一,它就这么静静地悠闲地卧在地上,似乎在瞭望着远方,又似乎在等待着爱情。

  我赶紧拍下这张照片,用蓝牙传到手机上,发了一条微信,配了一行字:我有一把花伞伞,谁来英雄救美哟。

  结果全国各地的朋友纷纷留言,立马就跟了一大串,有说我来救你吆,有说你好肥好胖好白好美呀的,有戏谑着让我把我们家的二夫人、他们的二嫂子,一起带回家去的……各种不亦乐乎。

  发完微信,我从土槽里转出来,钟婷婷带我们到养猪场的东南方向。那是一个阳光充足的坡面,她指着一片刚刚建好的带着雨棚的猪舍说,这是给过来生产的母猪专门设立的产仔区。

  我带着好奇的目光,朝下面看过去,只见一个个窝棚,上面盖着一张极大的遮雨棚,已经建好了立柱,直直地矗立在那里。

  我一时没有看明白,钟婷婷解释道,就是那些立柱,你看到没有,等我们把定好的篷布往上面一罩,你到时候再看,就不一样了。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的钟婷婷接着说,我要把这一面坡,全部办成产床,把四周乱窜的怀孕母猪,都吸引回来产仔。

  5

  我们看完猪场的环境,照了些照片,就在老太太祖孙两个和毛胡子下山之后,也便下了山。

  回屋子重新坐到茶几跟前,跟那个毛胡子还聊了些什么,我已全然忘记。总之是聊了好一阵子,老钟才忙完活下了山。

  下山时老钟顺手捎下来几个碗口大的西瓜。西瓜上粘着泥土,最早给人的感觉,有点不太干净的样子。

  老太太把西瓜放水里洗了洗,用抹布抹了,杀开了分给大家。我拿起来咬了一口,这西瓜的味道,却是又冰又面又甜又沙,真是十分好吃。

  我问老太太,这西瓜种在哪儿?老太太说,他们把半山上一个闲置的窑洞,当做种菜的大棚用呢,这种小西瓜,就是大棚里种的。

  我们吃完瓜接住老太太递过来的毛巾,擦完手后回坐到小马扎上,正对面的旧布艺沙发上坐着的,正是飞鹰生态农业发展有限公司的经理人中飞鹰——也就是钟飞鹰了。

  看他一身打扮,一点也不土豪。这个被毛胡子一会儿称作钟总、钟哥,一会又叫成钟飞鹰的人,就是人中飞鹰公司的总经理了。也是在创业过程之中,出力最多最劳累最辛苦的人。

  这个辛苦的人,他的头发胡子甚至连眉毛,都已经开始发白;他的一口大板牙里,守在门口的那几个卫兵,站得稀稀拉拉的,可以断定他的老牙,已经是百孔千疮了。

  他的短胡子,就像收割过麦子、玉米的田地,只剩在地表的麦茬、玉米茬。

  只要他一说话,眼角的皱纹就往上翘,带动满脸黝黑的皮肉,堆起一个朴质的微笑。要是跟他攀谈起来,你就会发现,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嘻哈哈的表情,随时传递着自强、自信与自足的气息。

  他的气场决定着他,根本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暴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都是健康的烤面包的颜色,筋骨刚劲表皮酥脆,看着十分精神。

  他上身穿一件黄色夹克,下身是笔挺的西裤,夹克里面一件衬衫,领子雪白雪白的。但透过雪白的表象,能看见他脖子和脸上的油渍。看他这一身行头,分明是在钟婷婷和老太太的指导下,在另一个房间里,刚刚换上的。

  吃完瓜他专门倒了一盆净水,蹲在脸盆前打着肥皂把手使劲地洗了、擦了,准备坐回旧沙发呢,屁股还没挨着沙发面子,忽然记起什么事儿一样,站起来弯腰跟我们握罢手,才又坐回沙发里。

  直到这个时候,端端正正地坐在我们对面的钟飞鹰,才像是毛胡子嘴里的传奇人物人中飞鹰了。坐在他的对面,我能感觉得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听说要采访他,他显得有点局促,一只手搓着另一只胳膊的前臂,憨厚地嘿嘿笑着,没有一点要正襟危坐装成某一方面的权威,摆一个居高临下吓唬人的样子。

  在报社从业多年,我第一次感觉到这采访对象亲切,你跟他说话、交往,不用装模作样。你只要跟他进行真心的交流,说正常人的普通的大实话就行,更不用有任何预设与提防心理。

  这时候毛胡子站起身来,很识趣地说,钟哥也回来了,那我就不跟记者谝了。还要送下一家的饲料,要不然得跑到天黑了。

  老钟站起来握手挽留,让他一起吃个饭再走。毛胡子握着钟飞鹰的手,往下一摇一顿,就像把千钧重担的革命之钟,全部压给了老钟,双眼直视着老朋友的眼睛,语气沉重地说,老伙计,这会还吃早饭哩,你也没看看,现在都几点了?紧接着他又说,你的经我已经给两位记者念了一遍,估计再念这些,他们都有点烦了。

  钟飞鹰哈哈一笑,拍一下毛胡子的肩膀说,那我就念新经。

  毛胡子临走之前,翻出他朋友的手机号,叫我在手机上记了,还一再叮嘱我们要绕到醴乾县城,跟他的朋友联系。

  岑老师看毛胡子要出门了,问我要了车钥匙,跟出去给毛胡子挪车,至于他们两个出去以后说了些什么,他们没有告诉我。

  送走毛胡子重新坐下,我打开笔记本,就着简单的茶几,开始边记录边采访。按我以往的习惯,担心漏掉重要的语句,我提前打开摄影包内的录音笔之外,还开着手机录音。

  按照毛胡子的说法,自从他钟哥承包到这方土地,原先的旱原变成了绿洲。我想,从白手起家发家致富,从自己致富到带动一方,钟飞鹰的人生意义,如果能达到以上两点,已经是一份独特的贡献了,至少比我们这些“摇笔杆子”的,更加切合地方上的号召。于是我开始采访,从他的名字问起。

  我:你这个名字很特别啊。

  钟飞鹰(以下简称钟):我专门回老家开证明,又不知找户籍警多少遍,才改过来的,我相信人能飞!

  我:这也是你梦想的源头?

  钟:我2007年开始造林,2011年开始养猪,刚开始女儿不理解,再就是妻子不理解,最后发展到村民不理解。不理解怎么办呢?求爷爷告奶奶不起作用,我只有闷着头往前干,用行动来证明自己。

  我:听说你养猪有两个原则?

  钟:对,第一肉价绝对不涨;第二,想参观随时开放。

  我:市场价格瞬息万变,你咋能不涨价?

  钟:认准的事情,我就能做到。从去年冬天到现在,猪肉价格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但它对我猪场的影响,几乎就是个零。别人跟风涨价是他们的事,我不考虑短期收入。赚一笔就走,那不是干事业人的想法。客户长期能来,突然提价卖,那就是自找死路。我现在没入网销售,以后市场价格要由我定,最好的排骨三十五,以前是四十八。

  我:当前非洲猪瘟这么厉害,你放心让人随便进来?

  钟:咱这儿是放养的。第一个猪成天运动呢,抗病能力强。第二个空气流通,猪群聚集得较少。第三个你说我迷信也罢,自信也罢,我觉得老天爷就是要降临猪瘟,也会绕开我这儿的。因为我不光对人好,我对猪也好呀。在我的心目中,猪与人同宗同源,都是从海里爬上来的。在咱们西北地区,哪一个小孩不是在对神的半知半疑中长大的?哪一个的文化根子里,没有一点佛性?当然你也可以说,我这是迷信。

  我:不会,不会,怎么会说你迷信呢。除此之外,你养猪还有啥讲究?

  钟:我的第三个原则就是,我宁愿采取直销,也不应对中间商。曾经有刚毕业的大学生跑过来跟我说,要做黑猪肉的代理,先打入双阳、西京市场,等站稳脚跟了,再打入沿海市场。我对他们充满期望,可能他们也不是故意的,但我觉得他们不讲信用。还没有走上社会,就学会哄人、骗人,父母花十几万叫你上个大学,回来就弄这事?我对这一代年轻人,真是失望极了。

  我:听说你想搞承包制,能不能提前透露一下?

  钟:采取内部承包制,带领大家共同致富,这与国家提倡的民族复兴在根子上是一样的。每头猪每月增重超过二十四斤,你养三十斤,多余的算你的奖金。但是饲料必须从我门口进,我给你饲料,猪娃按我的标准养,我保证你能挣钱。

  我: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钟:满打满算起来,我才上了三年学,大字不识几个,社会经验有一点,但是有一个毛病,想象力太强,80到90年代我就能猜出来,当前的发展形势。十几年以来,我经常在想,如果我有文化,绝对是个搞发明的。因为从根子上来说,依我每天的所思所想,我绝不仅仅是个养猪的。

  6

  就在我对老钟的采访渐入佳境之际,老太太接了女儿一个电话,出门迎进来一拨人,说是检查人员。

  钟飞鹰沉浸于强烈的倾诉欲望中,在他的老婆、女儿敬烟递水的过程中,他就像谁也不认识一样,也不答话,也不让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太太瞪他一眼,他似乎这才醒悟过来,走过去与进来的领导,打招呼,递烟,握手。

  按照平时的节奏,这些人不在这里熬煎上大半天,是不会走的。于是我趁机循着一条小路,找到一个旱厕,解决了腹胀问题。

  不再水深火热了,我一边勒紧裤腰带,一边抬头看天,就想在云层中看见凤凰,发现老鹰。可挂在山顶的天上的白云,丝丝缕缕,条理清晰,任由我绞尽脑汁,总是看不出个鸟兽的云图。

  我爬上一个与猪场反向的小坡,想换一个角度,站在另一个高度看看,这个猪场的风景。

  我把这边天空的白云,看成了高山流水,看成了瀑布倒挂,甚至忽然间产生了奇思妙想:人中飞鹰认为人能飞。如果说他自个儿能飞,那么他养出来的猪,全部都能飞,那将多么精彩!把钟飞鹰猪场的所有黑猪,全部进行漂白,变成白云的颜色,那么五百多头白猪在天上飘飞,将布满多大的天空啊……

  就在看着天空中的白云胡思乱想的时候,钟飞鹰家的老太太在门前招手喊我了。

  回屋子重新坐到钟飞鹰跟前,他说,那一波讨厌的货色,一天到晚没事可干,光知道跟人添乱。现在送走了他们了,我们继续采访。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你的文化程度。我感觉你就像一个名厨,不承认自己是个厨子。做饭的不想当厨子,养猪的不想做猪倌。你还想干啥?

  钟:其实我最想干的就是不干。古人说无为而无不为,就是这个意思。我一天到晚想着的,不是让这些猪卖个大价钱。我想把这些琐碎的事情,交给专门的管理人员,自己去哪个名山古刹提升上两年。中国人看着多,但缺乏高素质的人,只要名声出去了,人人都跟你转。为了养猪,我先后有三次差一点就丢了性命,老天爷把我留下来肯定有他的道理。我钟飞鹰每一天只要活着,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创造奇迹!

  我:依我对世事的理解,人在创造奇迹之前,肯定有很长一段蛰伏期。

  钟:是呀,造了五年林,不挣钱,活不下来,我就背了一口袋粮食,在咱这原上我大姐家里混着吃了两年饭。下决心养猪时,借我姐夫的钱,第一次买了四十七个黑猪娃。真是我的亲姐夫呀,到现在我还没给还钱呢,我姐夫也没主动要过。

  我:听说你女儿很小就过来帮忙了。

  钟:刚开始开荒种地,我这个碎女子,才只有十三岁,你现在看看,熬成了孩子的妈了。为了让女儿有个前途,我栽了三年树,让她去苏州打工。那么大点个娃,每月给我寄三千块钱,供我雇人、压苗子、除草。一年开了三十亩荒地,修了三公里路。娃看我一个人,没人洗衣服做饭,硬是辞了工作,住在这土沟里帮我。

  我:你这荒山野岭的,刚开始条件很艰苦吧?

  钟:何止一个艰苦啊。我这里的电,是前年才解决的。没接电之前,我一天挑三十到四十担水,跟我女子压桐树苗子,本来场地全压了三茬了,养不活,光是吃草喂猪,就花了一万多。随着猪场的扩大,乡上有人在年前找上门来,问我要猪肉吃。我说每斤三十五块,别人来四十块,乡里乡亲便宜五块。卖了一些半大猪,我实在不想卖呀,得了一点钱,我害怕过年花完打了水漂,赶紧买成母猪。就这样,七个月一个生殖周期,进行循环养殖。

  我:听说你在这山上,有几次差点儿搭上了性命?

  钟:是呀,现在想起来,我都有点后怕。第一次主要怪我,本来一天到晚就够累的了,我无意中结识并收留了一位会武功的老师。跟着这位老师,锻炼二十四天基本功,蒿子长得有房子高了,我因为花粉中毒,肿了半个头。跑到醴乾县医院挂吊瓶解毒,医生说,要是迟来一下,你就没命了。

  我:这么大年龄了,你还练武功?

  钟:我练武功嘛,是为了强健身体,我给你说么,我还想活一百二十岁哩。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师傅,我就供他吃住,停下工作跟他练功,我要为自己的一生做打算。我可不想养猪养到半道上,因为身体原因“嗝屁”了。你大姐(老太太)知道后过来看我。埋怨我住个草棚棚,还养着个练功的老师。她把练功老师赶走后,看我身体有所好转,就先回去了。没想到半夜发起了高烧,我就用还没有扔掉的吊针管子,给自己打葡萄糖水。没有药棉用,我就把麻袋片撕成丝儿用。一连打了三天,大约有十几瓶吊针,才弄好了身体。

  我:第二次呢?

  钟:第二次是听说贷款下来,我一时得意忘形,从山披上摔下去,膝盖骨摔出了裂缝。当时没在意,继续担水浇树,一天担水二三十担,结果膝盖里面充血了,到医院医生拿那么大的针头,就像给猪打针的一样,抽了两管子血。回去之后变成了血水,腿膝盖弯不下去,最后叫女儿抽,抽完了把消炎针打进去,过了一个多月时间,才能下地干活。

  我:第三次出了啥问题?

  钟:那一次是在十月份,猪场太冷,断顿了。我推着烂摩托,下山找粮食,脚手冻得要僵住了,加上当时思想上有负担,想打退堂鼓了。迎面过来一辆面包车,走到我跟前,车轮子一下滑到我摩托的车辙里面,把我摔昏了过去,多亏我戴着头盔,要不然那次就挂了。司机把我送进医院,留下二百块钱医药费就跑了。

  我:你还有什么特殊的经历?

  钟:过路放羊的人,经常点火取暖,临走时往往会留下一地火星,经风一吹攀上稍林,就会引起火灾。自封护林员的我,一年大大小小报的火警不下十几次,还好这些火没烧到我的猪场,要不然养猪养到半路上,我早都烧成了烤乳猪了。

  我:你的合作社发展得咋样,政府给过你什么支持?

  钟:从四年前我带动三十个贫困户开始,目前应该帮扶过一百多户了。我给他们猪娃,他们养大后,我以市场价收购,这样子无形中扩大合作社的力量,也增加了公司的收入。政府方面,给过我五万块的无息贷款。去年一个农业局局长,真是个好局长啊,带着工作人员,先后两次过来视察。第一次当场给我解决了建造母猪生育场地需要的立柱和篷布的问题。立柱你应该看到了,篷布正在运来的路上。第二次这位局长过来,帮我解决了变压器的问题。虽然这个资助是电力大企业支持西部建设的专用项目,但是市场价格,要值30多万元呢。

  7

  采访进行到这里,老太太又接到女儿转过来的一个电话,说是市上一家大型超市过来几个人,想考察一下他们的黑猪肉。

  钟飞鹰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不能自拔,他说这种公司见得多了。转过脸对老太太说,反正他们又不认得我,不要说我在家,你把他们直接带到山上去看一看,看完了让他们走吧。

  见这一波生人进来,我提醒钟飞鹰防着点非洲猪瘟。他说,咱这里山高风硬的,哪里有啥病毒啊?听他这么说,我就有点惊讶了。这个钟飞鹰,怎么就像他的女儿和老婆一样,这么自信呢,把这个危害平原地区好几次的非洲猪瘟,就不当一回事呢?

  心里虽然存着疑问,为了不打搅采访的深入,我就没再说什么。

  我:目前的市场情况好吗?还有,这些过来考察的人,都带着啥目的来的?

  钟:关中黑猪的品牌好,但目前的市场有点混乱,刚来的有人说搞销售,偷梁换柱,没办法,我没有精力去打假,凡事还得靠自己。这些市场人员过来,就算能多卖几头猪,我也不感兴趣。我想搞承包经营。我自己要脱产,练武,管理好自己的身体,保持飞的态势,要不就出去拜师学艺,要不找人投资,我就是要弄这些个事情。我在网上找过少林寺释永信的联系方式,我给农业部办公室写过信,我想见见这些大人物,开拓一下思路。

  我:这么着急出门学习,学习不花钱吗?

  钟:我在我们这儿,没有啥朋友,我想通过书信,谈一个养猪农民的深切感受,就国家的扶贫政策谈一点意见和建议,当然也不是没有一点功利思想,那就是趁自己六十多岁,身板还算硬朗,得到政策扶植,加快发展速度,把事业做大做强。我想结识高人,在承包制的基础上,实行股份制,把过程管理交给懂得专门技术的人,把销售交给售货员。我想扩大社会影响力,在继续下苦养猪的同时,能拉来投资。

  我:你为啥这样想?

  钟:我想的是整体规划。养猪场四周围的山地上可养上珍禽益鸟、狼虫虎豹、藏獒狼狗。再把养猪场范围向南延伸,与咱们醴乾县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和埋着武则天的乾陵的正陵接壤,办成一个旅游、休闲、养生和老人康养大基地,整个投资么,估计得几个亿。而目前只养猪场要建设得像模像样,至少得两三千万投资,才能打造成真正的有机化流水线养猪场。

  我:随后怎么办?

  钟:在我们梁山镇,想致富的人很多,但行动的人不多。我目前有这个实力,通过合作社,以家庭为单位,给周边农村社员发猪仔,一年后收肥猪,一下子就可以养起成千上万头猪,带动整个镇的经济。群众和镇上富了,就可以带动旅游文化的发展了。你看我们这里,从北向南,前面是武则天乾陵,中间是唐代皇帝的宫殿,上面有个几千年的寺院,右边是羊毛湾水库,我们梁山镇,以品质最好的关中黑猪为龙头发展农家乐,加上原生态村庄文化旅游,再加上非物质文化遗产,再加上各种民间传说,都是好项目啊。我们这儿有一句民谚,后锅有汤就大胆弄,没汤了就弄死了。要干成这件大事,就要抓住机遇。这个机遇,包括人生的机遇、环境的机遇,再就是政策的机遇。

  我:你的想法这么宏大啊。真是没想到,你一个从早到晚在山上养猪的人,竟这么有思想。

  钟:我的这些想法,有思想的人,一听就能懂,一般人没有这个想法。一般人只看眼前,目的是挣钱。我跟你说这些,也没有几个人懂。就是送饲料的毛胡子,你别看我跟他走得较近,其实稍微说得深一点,他就听不懂我的意思了。有朝一日,我要做一个有社会担当的人,研究研究佛学,这才能干大事情,人和自然就是一体的,想好的就朝好处来。对一个男人来说,胸怀很重要。

  我:你希望我们提供咋样的服务?

  钟:希望通过媒体寻找投资商,真正有实力的人,我留股份,不管谁干,只要把产业搞起来,我占2%—3%都行。希望通过你们,把我的思想传出去,光为我自己,没有啥价值,作为社会上的人,要随时转变思想,跟上时代的发展。

  我:你认为怎样保持原生态养猪,怎么带领大家跟你走?

  钟:养猪必须要现代化,原生态品质不能变,科学的管理方法,网络化销售,每一个环节都要到位,至于养猪的数量,一亩地不能超过一百头,否则不算放养。用承包制拉住人,以股份制吸引人,目前已经从我姐夫他们村,迁来五户村民,准备长期吃住在猪场,专门挣养猪钱。至于散养户,已经有一百多户。我的经验是,你要用当地人,就必须成为当地人,虽然我只是个上门女婿,还是外村的,但我能通过大姐夫的关系,和当地人打成一片。

  我:对于未来的发展,你有怎样的判断?

  钟:我们未来的世界,要社会和谐,充满自然气息,形成友好型、资源节约型社会,我们改变的速度,在于广泛的传播力。自从用上多媒体手机,当贼的人都少得多了,随着技术的发展,社会风气也在变。为了增强商业思维,我一直在上手机课堂,在认真学习。我相信人能飞!李记者,你相信不相信?人的确能飞呢?

  我:对呀,我也相信人能飞。有这样的心劲儿,我相信你会干得越来越好。

  钟:感谢!

  采访结束之际,钟飞鹰站起身来,他不说谢谢,他说的是感谢,双手抱拳的感谢,像一个武林中人。

  8

  采访钟飞鹰的过程,与其说是一场难得的思想交锋,还不如说是一次思想上的碰撞。

  当我凭着记忆趁热打铁,把几个没有及时记录进去的细节,补充在笔记本上时,岑老师已经开始给钟飞鹰介绍起我们此行的目的了。

  在岑老师介绍的过程中,我站起身来,抓拍了几张钟飞鹰的特写照片,供我们回去以后做版面配图之用。

  拍摄照片期间,我能够感觉到,岑老师跟他说到下一步跟报社的合作事宜时,他十分高兴。也就是说,只等着我回去写好稿子按时出刊,我们的合作关系,就能乐享其成了。

  这时候钟婷婷在山上打电话说,刚那一波考察的人跟他母亲下山了,她本来想陪着一起下来,感觉到肚子疼。岑老师毕竟是位女同志,大概看到钟婷婷今早上的“笨”样子,就要上山帮忙,我一看时间,想着去毛胡子那边围湖一圈子有大鱼呢,就不想再上那个土山了。

  于是我们告别,绕道去醴泉县城,吃当地最有名的烙面,想顺便约毛胡子介绍的那位想见我们的朋友,请他一起吃饭。

  电话打过去,对方说他在镇上,我们说没吃的话吃个饭,见面聊一聊。那边淡淡地说,他要陪镇上领导呢,一时脱不开身。

  我对岑老师说,奇了怪了,刚才跟毛胡子说得那么好,到他跟前了,为啥又对我们避而不见呢?

  带着一点小小的遗憾,吃起当地人有名的烙面,也便没有了滋味。

  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我想,按照毛胡子给的地址,在回单位的路上,搂草打兔子两不耽搁,完全可以再跑上一两个点。于是我给毛胡子打电话,让他发一个定位。

  按照毛胡子发的地址,我们在村道之间绕啊绕的,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下了一段土路,绕上一个台塬,塬上却空空如也,除了脚下一截断头路,并没有什么养猪场。

  趁着半截泥路还算开阔,我把车朝后倒进一片刚收过玉米的地里,想拐一个弯往回开呢,车子的右后边轮胎,却被竹剑一般锋利的玉米根,“噗呲”一声戳破了。

  等我换完备胎,看时间离天黑还有一阵子呢。不甘心被毛胡子白白戏弄,我再次打毛胡子的电话,让他这一回,好好发一个地址。

  当我们不厌其烦地赶到毛胡子给的新地址,一个荒凉破败的小镇后,再打他的电话时,那边没人接了。

  那天本来是个周末,这一趟耽搁下来,已经快六点了,回去的路又不好走,我只好拐过车头,一路朝北往回开。

  一路上我恨得咬牙切齿地骂着毛胡子,人无信而不立,这样的人,能称得上是个人吗?钟飞鹰这样的实干家,咋能和这样的奇葩合作共事呢?真令人想不通。

  那天因为汽车耽搁,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洗完脸睡在床上,想起令人生气的毛胡子,心中满怀失望。

  在一丝微微的恨意之中,我又想起钟飞鹰的精神头儿,他锐利的目光,他总是相信人能飞!这也就是说,他自己晚上就能飞。果然我就在晚上的梦中,看到了老钟飞行的场景。

  第一次钟飞鹰坐在一个玉米皮编织的莲座上,盘腿冥思。进入一种虚空状态后,他忽然“嘿、嘿、嘿”喊起来,随即腾空而起,约有一尺半高,坐在莲座上空,轻轻旋转起来。他的动作十分轻盈,一蹦一蹦的动作,就像关中道的小孩儿,做跳房子游戏时,单腿弹跳一样。

  第二次钟飞鹰的莲座旁边,竟然躺着一具尸体,看着像毛胡子,像冲出栅栏门的那头母猪,又像打着小花伞躺在土坡上的那头靓丽的花姑娘猪。只见老钟两手一拍,喊着“呸、呸、呸”,那尸体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毛胡子诈尸了。仔细一看,毛胡子的尸体倒是没动,可死者头上的白纸飞起来了,从头盖骨那个地方,冒出一段白烟,飘到窗口的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钟飞鹰随即把一条白布单盖在死者身上,示意我从他手边拿起一张冥府银行1000亿的钞票交给毛胡子,以示哀悼之情。

  当我走出房门时,我看到钟飞鹰脸上毫无血色,他连谢谢二字,也不会说了。我问钟飞鹰,那白烟是什么?

  他肯定地回答,那就是人的灵魂。他接着强调,那白烟是人体内的一股精气血,受到他的功力的冲击,从皮肤最薄的百会穴出来了……

  9

  那次采访完钟飞鹰,我们给他的公司做了一个整版的宣传。题头照片是钟飞鹰本人,头戴一只大草帽,额头上冒着汗珠子,眼睛大鼻子高嘴唇宽,一圈儿短茬的黑白胡子,彩板发出的照片儿,看着十分大气。

  报纸出来了,按照钟飞鹰的要求,给他快递了100份,并转发了报社多媒体头条发出的电子版文件。

  钟婷婷微信接到电子文件,转发给醴乾县农业局。农业局把我们的采访稿子,长期刊登在网站头条位置,让钟飞鹰先生,很是风光了一回。

  讲究先服务、看效果、再谈深度合作的我们,按照惯常的做法,为了避免他们的反感,一般不会直接提广告费。

  转眼间春节快到了,报社各部门在布局一年之后,收获的季节到来了。

  去年春节期间,报社广告部门放宽政策,说广告费不好要了,农业公司有农产品要售卖,我们可以把版面费、宣传费,置换成他们的物资。

  这样不仅帮公司售出了东西,也收回了我们的资金。报社这样做,说是一种双赢,其实也有那么一点儿被逼无奈的感觉。

  但同样一个政策出来,总有个别同事脑子转得快,人家在相关政策出台以后,很快就从当地一个农业庄园,置换了两万多块钱的猪肉、鸡蛋,按福利发下去,报社人人都有份儿。大家纷纷夸赞,说广告部门思路一变,让大家过了个肥年。

  到了这年吧,据我们私下打听,其他人已经在置换猕猴桃、苹果、茶叶、果酱、蔬菜大礼盒,甚至白酒、鸭子和兔肉了,到时候六七样东西拿回家,又能过一个肥肥的肥年了。

  这时候就有人开始喊叫,刺激我们部门:今年的猪肉那么贵,要过好这个年,就缺几斤猪肉了。你们畜牧口的人,可不能把大家马上到口的肥彪彪肉,换成了瘦肋条啊。

  在大家的压力之下,我跟岑老师商量,不管怎么说,这次该对我们服务过的客户,下一下硬茬了。

  于是岑老师给钟婷婷发微信,希望用我们的版面费,置换些猪肉。结果钟婷婷发来一段语音说,我们家的猪,一切由我大做主。

  我打电话给钟飞鹰,他的手机却在年关之际,老早就关了机。

  10

  糊里糊涂地过完春节,我把钟家父女的事情,基本上都要忘了。

  一直加着钟婷婷微信的岑老师,有一天刚进办公室,忽然对我说,你还记得不,醴乾县那个养猪场,钟飞鹰的女儿?

  我说记得呀,飞鹰合作社社长钟婷婷么。

  岑老师说,一只发情的公猪,把钟婷婷拱下土山,孩子夭折了。

  我听完之后倍感惋惜,那可是一对双胞胎啊。

  哎,他大儿子还不会说话呢,真是可惜啊,可惜。

  岑老师接着告诉我,钟婷婷的孩子夭折后,他们的养猪场,遭遇了非洲猪瘟。

  真是祸不单行啊!岑老师感叹一声说,他们家的猪一大片一大片死掉。紧接着不知道是饲料的原因,还是飞鸟的途径,他们家的猪,发烧死亡的越来越多。

  县上的检疫部门派专人下来,指导钟飞鹰,雇了一台挖掘机,在一条偏僻的小土沟里,挖下一个深坑,坑底用大塑料纸铺了,把死猪和发热的大猪小猪丢进坑里,上一层白石灰,埋进去一层猪,最后用黄土封实。

  为了让养殖户在最困难的时期能够坚持下去,醴乾县农业农牧局启动猪瘟专项防护资金,对钟飞鹰的病死猪,每一头补偿500元。

  岑老师说钟婷婷在电话里告诉她,忙蒙了的他们父女,大体算了个账,集中处理120头,他们的净损失,大约在100万元以上。

  当时在猪瘟盛期,钟婷婷最担心的就是,已经损失这么多了,这要是还有潜伏的病猪,不知道还得赔进去多少钱呢。

  又过了一个多月,岑老师告诉我,最近一段时间,钟婷婷经常拉着她一起,探讨公司、父母、孩子以及与丈夫沟通的问题了。

  至于钟飞鹰呢,钟婷婷说她跟母亲两个人琢磨来琢磨去,还是不太明白,当年激情满怀的父亲,遭遇这次疫情后,人都变得有一点迟钝了。

  钟婷婷的老公原先在乡政府上班,这阵子作为援藏干部,在外好几个月没有回来了。得知钟婷婷家里的变故,就出主意,叫钟婷婷劝劝她大,把养猪场关了,大不了减价处理给别人,不干了算了。

  钟婷婷知道,猪就是她大的命。“不干了”这样的话,谁能给钟飞鹰说,谁又敢对他说?

  钟婷婷思来想去,只有她母亲能说。话到嘴边忍了多次,老太太最后还是把“不干了”的意思,跟她的老伴委婉地表达了。

  钟婷婷告诉岑老师,她大听完她妈的劝告,一句话也没说,眼睛里的眼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想到采访钟飞鹰时,他信誓旦旦的“宣言”,作为一个彼此交流时,产生过心灵沟通的朋友吧,我给钟飞鹰打电话,想安慰安慰他。

  打电话安慰完钟飞鹰,他最后表态说,他坚决不打退堂鼓,更不能卖掉猪场。

  或许是受了《飛行誌》的影响,作为一个相信“鹰之族”的人,这天晚上一躺到床上,我就开始做梦。我梦见钟飞鹰冲到山顶,朝着天空大喊,老天爷呀,你这是要灭了我吗?为了当前这点家当,为这个猪场,我费了多大的劲头,费了多大的心,我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你为啥要这样对待我?

  但人的心再硬气,在事业与亲情的双重打击之下,也有撑不住的时候。喊着喊着他声嘶力竭,昏死在土山顶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钟飞鹰醒来,对着天空的圆月,他有点想通了,老天没有把我灭杀,就是留了一条后路呢,我是谁?我是钟飞鹰,我是能飞的人呢,人世间这一点点小小的挫折,别想打败我。

  我听见他家老太太,笃信佛教的老妇人伤心地说,这都怪我们养猪的时候对猪太好,最后又杀生太多了。看到老汉的状态,女儿流着眼泪不说话,老太太感叹一句说,咱家女婿那么爱娃娃,隔一阵出差回来,知道了可咋办呀。

  11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钟飞鹰的养猪事业遭遇挫折的那一阵子,我也因为一场人生的变故,离开了报社。

  至于那本《飛行誌》,早年没有私存下来,结果在姥爷去世的时候,被屁都不懂的执事人,当作枕头书,垫在姥爷的脑袋下面,一起埋葬了。我当时恰好不在身边。

  据说脑袋下枕着一本古书,来生会中进士的。现代社会没有进士一说,那么起码也是全省的状元,上个清华或者北大的,应该也是没问题的。

  只可惜姥爷转世的进士命,没有落到我的头上。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讨论人能飞的幻想,而是进入国家级或者世界级的实验室,在研究完能飞的汽车之后,研究人如何飞翔了。

  虽然离开报社,我跟报社的老同志,尤其是岑老师,一直保持着联系。之所以保持联系,有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我想听到,关于人中飞鹰的好消息。

  结果有一天,岑老师高兴地告诉我,钟婷婷对她讲,她们家出了一件怪事。就在钟婷婷上次被公猪袭击失掉孩子的地方,他家那个不会说话男孩,被一群小猪攻击后,掉到一层土崖下面,重重跌了一跤,抱回去睡一觉醒来,竟然开始叫她妈妈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我的直觉告诉我,钟飞鹰一家人的好日子,应该就要来临了。

  人往好处想,好事便会来。果不其然,随后发生的一件件事情,充分证明了我的猜想。

  第一个转机,是我原先所在的报社,在当地政府的主导之下,将农业报社和电视台两家媒体单位,整合组建成了农科传媒集团。

  成立传媒集团的好处,一是使报社成了全国唯一一个副省级农业高新开发区管委会直属的党委机关报,二是得到政府管理部门一次性的注册资本,整整2亿元人民币。

  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了这么大的背景,传媒集团下属的农产品开发公司,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种植方面取得的成就,跟养猪无关就不说了;在养殖方面,从胚胎育种的基础平台,到猪业羊业鸡业狗业兔业等,经过渠道整合,取得了长足的发展。

  单就养猪产业方面,在岑老师他们一帮人的策划实施之下,把农科城当地享誉全国的高科技猪业集团——本香品质猪肉,与陕北黑猪肉、醴乾飞鹰黑猪肉,打造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条。

  岑老师告诉我,钟飞鹰目前采用的是三三制配料方法。即1/3采用世界一流的农业公司提供的猪饲料;1/3采用他传统的办法,配用豆渣饼子和玉米粒子混杂成的饲料;另外1/3就是让放养的黑猪们吞食他在猪场的山山峁峁里套种的各种野草。

  因为严格的质量把关,飞鹰牌黑猪肉,就像搭乘了快速列车一样,一下子成了国内猪肉市场上的抢手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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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飞鹰秉持的养猪方法,或许在无形之中,与这些年流行的“治未病”“慢生活”理念,有某种相通之处吧,当他有机会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时,受到了人们普遍的理解和尊重。

  一个高端养猪论坛上的访谈,是钟飞鹰自己争取来的。在岑老师团队的策划包装下,作为大会访谈嘉宾之一的钟飞鹰,面对摄像机,谈到自己的养猪观念时,侃侃而谈,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和赞同。

  钟飞鹰演讲过程中,身后的液晶大屏幕上,闪出的一段视频,给人印象极深。

  一对情人小猪,卧在土坡头上,身下铺着花布单子,打着遮阳伞,惬意的半躺半卧在山顶一个平坎儿上,两猪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看完钟飞鹰在论坛上的直播,我给他打电话,表达了我对他的祝福。

  接通电话以后,我们两个人在电话里聊了半天,说到最后,钟飞鹰对我说,我还是固执地认为,人能飞。

  紧接着他又强调一遍,我经常梦见人能飞,感觉飞在天上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我说,有人不是说么,在这个社会上,总有那么一批人,走路都可能掉进坑里,但并不能妨碍他,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做最美丽的梦。

  话说到这里,我加大音量,更加肯定地对他说,我相信你就是这样的人,我的老朋友,人中飞鹰先生,名字中就长着一对翅膀呢,你的确就是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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