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里》是郝随穗创作的散文集,这部散文集紧紧围绕“陕北”展开,详细地描写了陕北农民的生活与哀乐。本书半数篇幅留给了一些“风云人物”,剩下半数则由作者对亲属近乎怀恋般的记述和一些极具陕北民族特色的物事与状态组成,最后加上了作者的总述,表达了作者对这片热土深深的眷恋与复杂的情感。
也许与作者生在这片土地上有关,作品丝毫没有空假做作,语言放而不粗,疏中有细,总体风格如黄土般朴实细腻,行文散而有神,言之有物,中心明确,结构充实饱满,浅显易懂,相当直观地反映了陕北地区的风土人情。全书采用珠帘式结构,将一篇篇散文通过“陕北”这个中心概念串联起来,从细微处着眼,详尽诚恳地展示了陕北土地上的方方面面,在民俗研究方面也很有参考意义。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散文不仅展示了陕北的民俗,更表现了现代化潮流中大山深处农民的困苦与不知所措。
“风云人物”
作品中的人物篇十分新奇有趣,颇有《俗世奇人》或者《恶棍列传》的文学趣味。作者多采用以事见人的手法将描写对象从相似的群体中“挖”出来,用一连串的事件体现人物特点,选取的事例也趣味生动,可读性极强。他笔下的人物总是让人觉得似曾相识,且无论男女好坏都是活泼泼的富有生命力的人物,令读者或切齿痛骂,或忍俊不禁。不难看出这些人物都有现实生活中作者听闻,甚至直接接触过的人物的影子。文中对人物特点的描写十分细腻,如写谋四子能吃时,作者写道:“谋四子嘴大,吃饭时伸出大舌头,舌尖向上卷着像个勺子,他将夹起的饭菜置入舌窝,然后迅速收回舌头,一团饭菜就会随着喉管的蠕动咽下肚子。”一句话中丰富而精当的动词将一个能吃而且吃相粗野近乎恐怖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读之甚至能听到他极力张大嘴的关节声和饭菜在肌肉的挤压和口水的作用下挤进喉咙的声音。
书的前半部分都是人物小传,而且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不太讨喜甚至反面的角色,如利用孤儿的坏豌豆、打老婆的谋四子等。但是大多数人物还是能在他们苦难而扭曲的命运中看出人性闪耀的光辉。而且作者十分善于利用这种反差,在几乎每一篇里都营造出复杂而立体的人物形象,使人读之动容。比如《侯虎娘的》一篇中疯疯癫癫的侯虎娘历经疯中杀子、被丈夫抛弃、被逼跳崖等一系列事件之后依然露出了对丈夫的温情关切。而侯虎娘在娘家养病时老母亲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更是体现了艰难境况下家人之间的亲密互助。
书中的人物大都命运悲惨坎坷,是特定时代下造就的一批边缘化的群体,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生命中的苦难,但往往却不得善果。比如财子,一生孝顺努力,吃糠咽菜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承包了鱼塘,生活开始有了起色,却溺死在新婚的第二年,彼时妻子还在怀孕。这一家人不可谓不努力勤奋,但是他们依旧逃不出命运的魔掌,令人不禁感慨深思。
尤其是在全民小康的新时代,读到这样的文章更加令人慨叹醒悟,在现代化的进程当中,多少深山的角落、多少朦朦的黄土雾中,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似乎被外面的世界所遗忘,像是得不到阳光的植物,即使自身多加勤奋努力,依然长得扭曲而枯弱,一阵风吹来就能引发他们命运的阵痛,产下闭塞和贫穷的苦果。
父辈与我辈
如果说前面的人物小传是陕北这片黄土上生活的横截面,那有关父辈的篇章就是黄土上沉重命运的纵面剖析。作者从父亲写到爷爷,又在对故乡事物的追忆和回溯中让时间流淌到自己的生命里,前后呼应,像是植物的根部一样错综复杂又一脉相承、浑然一体。或许是排版的问题,有关爷爷的一篇排在了有关父亲的两篇后面。《爷爷的额头》一篇中,作者从一个传述者的角度向我们讲述了一位名为“爷爷”的老红军的故事。这位战士沉默寡言又勇敢坚韧,退伍后下煤窑养家糊口,反映了一批特殊年代中英雄人民的困苦晚景。爷爷的形象事迹从一个侧面体现了陕北地区作为革命老区其历史的醇厚性,这种红色革命文化沿着英雄人民的血脉保存在了人民当中,进而在作者笔下呈现出来。
作者用了两篇的篇幅来描摹和父亲有关的事物与时间,一篇是《父亲的面子》,另一篇是《父亲的窑洞》。两篇一虚一实,从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分别塑造了一位父亲的不同侧面,又互为照应,用交织对比凸显出一个积极进取、勤劳朴实的农民父亲形象。又有《离时》一篇向父亲和父亲这一辈的时光告别。这两篇散文虽然篇幅不长,但透露出浓浓的真挚情感,从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对故土的深沉怀恋和对父亲身上一脉相承的正义豪情的自豪与赞扬。
后又有《上山看蓝天》一篇,虽然标题只字未提,但时光是从这一篇由“父辈”过渡到了“我辈”,作者的有我视角在文章中大量出现,成功与前文承接,从时间维度上又一次以新的视角分析和看待陕北的民俗生活。从爷爷到父亲,从煤矿到窑洞,从红色革命文化的兴起到农耕文化的回归,劳苦百姓的经历构成了黄土高原上的历史,一孔孔窑洞和一眼眼矿口不仅是无数陕北地区劳动人民的生活文化符号,更是历史车轮在这片土地上轧出的独特痕迹。
物事与状态
作者后半部分的作品多以物事和状态为主。这部分削弱了叙事性,但其抒情性与文学性明显强于人物部分,尤其是有关状态的篇章,从标题到内容都十分耐人寻味,如《吃饭》《冻》《燃烧》《离时》等,作者通过相似图景的并列和中心发散联想等手法极大地丰富了文章内容,增强了作品的文学趣味,使其读之更加回味悠长,且不失记叙民俗特色的本心。还有一些以特殊的物事以及以地名为题的篇章,例如《秋扁食》《庙会》《重耳川》《小煤窑》等。这些事物和陕北地区息息相关,有些或许是在陕北人民的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有些就是陕北地区所独有的事物。这些事物与地点显然给作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所以作者才能如此详细地写出自己对它的感受。例如《冻》这一篇,作者用极平实的语言创造出了一种令人感同身受的冷,并由这种冷发散到陕北人的生存状态——痛并快乐着。又由种种陕北人民的生活图景的并列转到陕北民俗文化的内核“诗性”,层层递进,结构完整,逐步从“冻”这一表层主题深挖到“诗性”这一深层含义。
这些物事和地点就像陕北人民生出的顽强的根,这些根牢牢地扎进这片黄土,艰难地汲取每一滴养分,供养着陕北人民的生命。但同时,这些根也像束缚他们的绳子,让他们的生命无法随着春风飞扬,只能死死绑在地面上,注定无法起飞。
陕北的村落与村落的陕北
用以结尾和总述的是《液态村落》和《陕北册页》两章,这两章用了更加客观和全面的视角以鸟瞰的角度重新审视了这片土地。《液态村落》是从村庄内部对村民的生活以及生活痕迹进行审视,充满着人文关怀和乡土情怀;而《陕北册页》则是从外部视角,把“陕北”这个名词化作地理概念,从外部视角观察陕北自然环境。两者相辅相成,共同展示了“陕北”这个大环境,为前面的细节进行一个总结和收尾。作者用大量篇幅为我们展示了陕北的村落,又隐晦地暗示我们一个“村落的陕北”。这片黄土高原上的人们以原始村落形式聚居着,但是除了村落外,这片土地上还有神秘的巫医、悠久的信天游、九曲黄河和绵绵无绝期的高原风沙。陕北的村落造就了村落的陕北,但是村落的陕北却远远丰富于陕北的村落。随着半个世纪前煤炭业的热度回落和社会对环境的重视,小煤窑和黄土地渐渐被新型工业和植被取代。
综上,在看得见的将来,作者文中记述的这些图景与人物会永远化作历史的尘埃,那些边缘化的东西也只是直接走向了更边缘直至消失。但是,陕北的红色革命精神还在代代传承着,勤劳朴素的优良传统还在陕北人的血脉中奔流着,他们的生命依然会像黄土地上的沙柳沙蒿一样,把自己的根深扎在由黄至绿的土地上,焕发出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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