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维系过去与未来的壁垒,使人类困于现在。
——题记
1
每一张脸,都是一块充满生命力的画布。渐变有层次感的晕染眼影,根根分明的卷翘睫毛,自然通透的立体高光,萨丽轻轻涂上一抹恰到好处的红丝绒唇釉,梳顺海藻般的墨黑长发,又朝手腕和颈窝喷了点没药与零陵香存在感很强的祖玛珑香水。身着群青色复古长裙的萨丽,柔肩纤腰,裙袂仿佛旋转的郁金香花瓣,宛如一只灵动的翠鸟,想要划破落日栈恋的黄昏。
凝视着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萨丽微微上扬的嘴角给出了肯定。萨丽用余光瞄了一眼墙上的数字时钟,上面显示着“2015.07.18,18:14pm”。眼看快到了聚餐时间,萨丽换上法式浅口白色高跟鞋,跟父亲萨朗简单告别,准备出门。
“我出门了,今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约在外面吃饭。”
“厨房的氢气灶上还熬着你最爱的鲫鱼汤呢,要不喝一口再走吧?”
“不了,来不及了。鲫鱼汤多熬熬才香,我吃完饭回来喝吧。”
“那你可得早点回来,我可不想又等你等到深更半夜。女孩子在外面玩得太晚不安全……”
“知道了。”
自从妻子九年前因病去世,萨朗便开始了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一边工作一边独自抚养女儿萨丽长大。看着萨朗的生活在忙碌与辛苦中被挤压变形,亲朋好友们心有不忍,都劝五十五岁的萨朗找个老伴,彼此好有个照应。可萨丽不愿意有第二个女人接替母亲在她和父亲心目中的位置,她决绝的样子令萨朗于心不忍。考虑到女儿的情绪,萨朗至今孑然一身,时间一久倒也习惯了。
萨丽右手拿着金色的iPhone6Plus 手机,左手扭开门锁。可刚一推开沉重的深褐色大门,冰冷的枪口就抵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站住,不许动!你就是二十四岁的萨丽吧?”一个低沉的声音透过变声器传进了萨丽的耳蜗。
莹泽的腮红迅速抽离萨丽的脸颊,恐惧感席卷全身,萨丽不敢抬起头,只得用余光去试探性地打量。神秘人套着宽松的银灰色风衣,泛着一层淡淡的荧光。黑色立体面罩包裹住神秘人的整个面庞,上面还套着一副造型奇特眼镜,辨不出性别。
“你……你要干什么?”面对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萨丽浑身上下的血液像凝固了似的,忘记了流动。
“进屋!”在神秘人的命令下,萨丽只好一步一步退到客厅,神秘人顺手“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怎么又回来了,是什么东西忘记带了吗?”萨朗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看着一把银白色的雕花手枪指在萨丽的头上,本能想高声呼救又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赶快放了我女儿!”
“我不要钱。”神秘人的声音充满电流的味道,听不出任何感情。
萨朗和萨丽显然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一时间也想不出好的对策,只得听从神秘人的指示,分别蹲在茶几左右两侧的短沙发上。而神秘人则坐在茶几正面的长沙发上,举着手枪,密切监视萨朗父女二人。
墙上数字时钟显示的时间夹杂着紧张沉闷的空气,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三个人谁也没有讲一句话,气氛诡异而尴尬。萨朗和萨丽不停搜索着自己是否有得罪过什么人,头脑像是刚经历过一场猛烈的龙卷风,遍地狼藉,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直到时钟上的红色数字变成“2015.07.18,19:32pm”,神秘人开口说话了:“去把厨房里氢气灶上的火关掉,你们俩一人喝一碗鲫鱼汤。”
神秘人的真实意图无法揣测,萨朗只能照做。浓稠奶白的鲫鱼汤,配上青翠拔嫩的小葱花,一股馥郁的鲜香气息直冲鼻腔。但被人用枪指着头喝下的鲫鱼汤并不甘美,每一口吞咽都像是在例行公事。
待萨朗和萨丽喝完鲫鱼汤,收拾好厨房,神秘人又说话了:“我的任务完成了,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不等萨朗父女二人反应过来,神秘人便打开大门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秘人前脚刚走,萨朗和萨丽赶紧报警。警察迅速赶到现场进行了仔细勘验,也摸不着头脑。萨朗父女并未受到生命财产安全的侵害,这神秘人既不劫财也不劫色,更不为寻仇,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神秘人口中的“任务”又指的是什么呢?
由于有用线索太少,案件调查一直停滞不前。萨丽甚至开始怀疑,这只是一场无聊透顶的恶作剧。时间长了,这段离奇的经历被折叠成纸飞机,放飞到记忆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落满了灰。
直到四年后,事情又有了新的变数。
2
2019年1月2日上午9:37,萨朗和萨丽开车去枯荣雪山景区游玩。新年小长假的第二天,人们出门旅游的热情不减,穿越人山,又见人海。高速公路上密密麻麻的汽车,像是被无形的线串起的珠帘,低速缓慢地运动着。
萨朗开着车,转过头问副驾驶座上的萨丽:“算起来,咱们父女俩已经很多年没有一起出去玩了。”
“是啊,很多年了。”萨丽的每一个字幻化为投入湖心的石子,泛起圈圈记忆的涟漪。
是忙碌疏离了亲情,还是时间拉远了距离?大抵二者皆有。萨丽遥想起六岁的时候跟父母一起去旅行,实在走不动了,父亲便让她骑在肩头,母亲替她背上七星瓢虫形状的儿童小书包,直到抵达山顶。父亲的肩膀并不宽阔强壮,锁骨下面的骨头明显凸起,萨丽坐在上面有些硌屁股,但她没有丝毫的不舒服,反而是一种扑面而来的骄傲,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山尖蒸腾的云海,扯下一块便是醇甜的棉花糖,抿一口瞬间融化在心尖。
“防滑链你带了吗?”
“当然带了,你吩咐的事,我怎么敢忘了?倒是我吩咐的事,你从来都不听。”
“什么事我没听?”
“再过两个月你就三十岁了,是时候找个伴儿了,我希望你早点把自己嫁出去。”
“爸爸,我给你说过的,我还不想谈恋爱、结婚。”
“时间不等人啊。”
“我还年轻呢。”
“可是我已经老了……”
车内原本开着暖风,却因萨朗的一句话使得狭小的空间里温度骤降,比起车窗外的寒冷天气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这时,冰冷的枪口对准了萨丽的后脑勺,一个曾经听过并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声音从变声器里传出来:“不许动!你就是二十九岁的萨丽吧?”
四年前极其相似的一幅画面,狂风暴雨般冲击到视网膜上。诡异的命运编排像在测试神经崩溃的临界点,空气中细密的分子好似被粘住了,叫人透不过气。
萨丽不敢转过头去直面,只能从汽车前排的车内后视镜去观察,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神秘人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后排。还是那件宽松泛荧光的银灰色风衣,还是那个黑色立体面罩,还是那副造型奇特眼镜,依然辨认不出性别。
“怎么又是你……你要干什么?”萨朗也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了神秘人,一边就认出来这是四年前的那个人。
神秘人命令道:“前面的路口右转。”
“右转?”萨丽瞄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导航,显示着去枯荣雪山景区的方向在前面路口左转。
“去枯荣雪山,从大件路绕着去,不上高速。”神秘人不紧不慢的命令,不明白到底是图谋不轨,还是别有用心。
“你究竟想干什么?”萨朗眉心的沟壑愈发深邃,那是岁月刻在皮肤上的年轮。
与四年前初见神秘人的紧张与恐惧不同,那种与命运抗争的无力感不断侵袭着萨朗。神秘人似乎是人生中迷茫和困惑的化身,穿梭到生活的边际,无处不在,无法预见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
神秘人的回答滴水不漏:“时间会告诉你一切。”
人类最畏惧的是什么?是未知、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孤独。未知的恐惧萦绕在萨朗和萨丽身旁,像是一个穿过时光的幽灵,迷惑住了他们的双腿,让脚下的路被浓雾笼罩,看不清前路,不敢向前迈一步,只能原地踟躇。
神秘人不愿透露意图,萨朗怀着疑惑继续开车,萨丽假装看向汽车挡风玻璃外的远山,实则用余光注视着车内后视镜里的神秘人。车里的沉默悠长,把三人窸窸窣窣的呼吸放大,玻璃窗悄然起了一层薄雾。
川流如织的重型汽车和大货车碾压在大件路上,留下了月球表面般的坑洼,汽车在颠簸中总算到了枯荣雪山景区大门。
不等汽车停稳,神秘人说道:“我的任务完成了,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假期。”
话音刚落,萨朗和萨丽还没回过神来,神秘人瞬间消失不见了,甚至不曾留下一缕青烟,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脑海中塞满问号的萨朗和萨丽立刻报警,并将四年前发生的类似事件一并告知。前来的警察迅速对萨朗的家用汽车认真勘验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经请示上级领导同意后,警察告诉了萨朗父女一个可怕的事实:近年来,全国乃至全世界类似事件时有发生,有关部门高度重视,正在秘密调查之中。与萨朗父女相同的是,报案人均未受到生命财产安全侵害,这让案件调查陷入僵局。
莫非神秘人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犯罪组织?抑或是来自宇宙之中的其他未知力量?或许人类憎恨和畏惧的东西其实就是人类自身,藏于灵魂深处却又无法触及。萨丽试图用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可没有事实依据的猜测,终究是一场徒劳。
在没有办法时,等待似乎是最好的办法。被未知折磨的萨丽只能与时间苦战,在搏击了十三年后,终于触碰到了神秘面纱下生活的真相。
3
2032年9月8日,萨丽裹着厚实的防寒服,继续去应聘新岗位。由于近年来海底火山连续爆发,引发世界多地海啸,导致全球气温骤降变冷,夏日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漫长的冬天。
发妻过世后,萨朗至今未再婚,与女儿萨朗相依为命。萨朗一直默默守护着萨丽,走过幼年、童年、少年、青年,如今人到中年的萨丽自然要照料老年的父亲。含蓄而内敛的父女情,延续着生命里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的羁绊。所谓父女一场,不过是渐行渐远的分别,剪不断理还乱的悲喜。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以不同的姿态戏弄当事人,萨朗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脑海里住进了一块慢慢擦掉记忆的橡皮擦。从一年前开始,萨朗便开始一点一点忘记萨丽,忘了她的模样,忘了她的声音,忘了曾与她一起经历过的过往。就像是一场悠长的告别,与正常的生活背道而驰,萨朗朝着反方向在渐渐后退,直到彻底退出萨丽的世界。父亲的病让萨丽明白,没有什么比家人的陪伴更重要。
萨丽下定决心,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治好父亲的病。现在已经可以通过最新科技手段治愈阿尔茨海默症,但高昂的治疗费用让萨丽如瞻泰山。萨丽原本在一家青少年体育教育培训中心做游泳教练,工作轻松简单,但收入不高,经常晚上有课,不能在家陪伴父亲。萨丽毅然辞去了工作,想找一份收入高、来钱快的工作,给萨朗治病,留给她和父亲的时间不多了。
在机器人广泛普及的今天,如果没有胜过机器人的一技之长,要找一份工作并不容易。厨师、律师、服务员、保洁员、收银员、银行柜员等多种职业早已被机器人取代。竞争越来越激烈,从前的工作是人与人之间的较量,现在你的竞争对手不仅有人,还有机器人。不管是在动物和人,还是机器人的世界里,弱肉强食是很自然的事,为了生存,强者必须要捕食弱者,弱者则必须要躲避强者,竞争是一种本能。
手机光幕上不断弹出根据萨丽个人情况匹配的可应聘职位,萨丽缓缓滑动空气屏幕,一个一个权衡是否合适。
“时间拜访局招聘10 名时间拜访者。性别不限,学历不限,年龄18—42岁,听从指挥,服从安排,身体素质好,工作认真细致,时间观念强,具有社会工作经验者优先。与聘用人员签订正式劳动合同,一经录用,待遇从优,享受八险三金,内部福利,带薪年休假,工作时间、地点灵活,按时完成任务安排即可,无需加班。”
这条招聘信息让萨丽眼前一亮。把空气屏幕往下拉,再仔细翻看下面的应聘者的留言,萨丽越看越心动。
“时间拜访局是时间规划局新成立的下属单位,待遇真心好。”
“我要是再年轻几岁就跳槽了。”
“时间拜访者作为一种新兴职业,发展前景蛮不错的。”
……
大家说好才是真的好,萨丽认定了时间拜访者就是她满意的工作,高薪的同时还能有更多时间陪伴父亲。她迫不及待地一键投递了自己的简历。
一周后,时间拜访局通知萨丽前去现场面试。不同于现在惯用的线上面试,现场面试的意义在于通过面试后就要立刻进行身体素质检测,以免应聘者提前服用改变身体指标的药物,影响检测结果。
面试地点人山人海,像蚂蚁搬家一样。萨丽倏然想起十多年前大规模统一排队做核酸检测,也是类似的场景。所幸人类早已用科学与团结战胜了新冠病毒,这段记忆也化作那个年代特有的符号,烙成人类发展史上一个带着伤痛的印记。
总算轮到萨丽进入面试间了。一个皮肤细腻、没有一丝皱纹的女面试官微笑着欢迎萨丽,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只觉得她是那样光彩照人,浑身散发着荷尔蒙的活力。自打人类解锁了青春密码后,年龄便成了富裕阶级的一个谜。富人花大价钱改变自身细胞排列顺序,把衰老狠狠地抛在身后。而那些不愿意接受面容老去的穷人,还在使用肉毒杆菌、玻尿酸、自体脂肪填充等十多年前的落后医美手段,企图用伤害身体、有害健康的方式把可怜的青春留住。效果是天差地别的,走在街上你很容易就能区别出富人和穷人的脸。富人的脸是自然的年轻,穷人的脸是别扭的年轻,一个是时间的主人,一个是时间的奴隶。
听完萨丽的自我介绍后,女面试官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提问。
“你能简单地谈一谈你对时间的看法吗?”
“时间物质存在的一种客观形式,由过去、现在、将来构成的连绵不断的系统,是物质的运动、变化的持续性的表现,是物体与外体联系的一个重要因素。”
萨丽暗自庆幸自己提前做了相应的功课,但她的回答女面试官似乎并不满意,没有点头。萨丽压低心中隐隐的不安,赶紧又补充了一句。
“时间是一种不可再生的宝贵资源,联系着人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女面试官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假如给你三块神奇的手表,一块能让时间变慢,一块能让时间变快,一块能让时间静止,你会选择哪一块?”
萨丽陷入短暂的沉思,四周变得很静,就连平静的呼吸也能被轻易捕捉。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父亲慈爱的面容,还有母亲模糊的身影。
“我会选择让时间变慢的手表,那样就能有机会去弥补来不及的遗憾。”
一道迷人的弧线在女面试官嘴角划过,她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们招募的时间拜访者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这种职业对身体伤害也很大,你害怕吗?”
萨丽的牙齿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嘴唇,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怕。”
4
经过严苛的身体素质检测和为期三个月的岗前培训、实际操作测试,萨丽以高分通过,顺利成为时间拜访局的一名时间拜访者。
通过时间规划局管理的时空隧道,人类可以打开回到过去的大门和通向未来的捷径。四十四年前,霍金在《时间简史》中建议人们接纳时间作为第四维的观念。他举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当人们驾驶汽车时,向前直行和向后倒车是第一维,向左或向右转弯是第二维,在山路上爬坡和下坡是第三维,那么时间就是第四维。对于物理学家来说,时光隧道也许就是虫洞。霍金说,虫洞就在我们的周围,只是小到肉眼无法看见。宇宙万物都会出现小孔或裂缝,这种基本规律同样适用于时间。时间也有细微的裂缝和空隙,比分子、原子还要小的空隙被称作“量子泡沫”,而虫洞就存在于“量子泡沫”中。
时间拜访者的工作便基于此。时间拜访局规定,每个公民有且只有一次改变过去某一个事件的诉求。当然,这个事件诉求必须是不改变人类社会整体发展历史,且符合法律规定、道德要求的。具体流程是,当事人先排号填写申请表,由时间拜访局委员会审核,审核通过后经时间拜访局统一安排时间拜访者接受任务,时间拜访者乘坐时空飞船由时空隧道回到当事人要求的时间点,在不采用暴力手段的情况下,改变或阻止时间点内具体事件的发生,从而弥补当事人事后的遗憾。
萨丽到时间拜访局工作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回到1996年2月14日下午17:34 分的落夏城彩虹广场。在拿到正式任务中的工作服装和工具设备时,萨丽愣住了。
那是一件宽松泛起淡淡荧光的银灰色风衣,一个能包裹住整个面庞的黑色立体面罩,一副造型奇特的眼镜和一把银白色的雕花手枪。
被搅乱的时空,过去与未来的交错。萨丽一下子被拉回到过去的岁月,曾在记忆中来去匆匆的那个神秘人,难道也是一名时间拜访者?
多年的困惑一纸之隔就要解谜。萨丽迫不及待地敲响主管亚克力的办公室,请求亚克力能帮她查一下2015年7月18日和2019年1月2日的时间拜访任务安排表,她想要了解事情的真相。
亚克力的八字胡没有抖动,看得出他已经见怪不惊。
“很抱歉,萨丽。我没有权限也不能帮你查时间拜访任务安排清单,况且你这样做是违反规定的。从你入职那天起,我想你应该明白,时间拜访者只能服从当前的任务安排,不要浪费精力去关心那些得不到答案的事情。”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好吧,打扰您了。”
什么是规定?规定都是给守规矩的人制定的。萨丽只能苦笑一下,她不是制定规则的主宰者,除了顺从,别无选择。如果制定规则的人打破了规则呢?不管你是否遵守规则,规则永远是被人主宰,那么又是谁来给主宰者制定规则?
时间拜访局要求每个时间拜访者必须要全副武装,不能留有线索让过去时空的人们有迹可循,否则会引起骚动,严重的话甚至会导致时空混乱,后果不堪设想。萨丽穿戴完毕,把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仔细检查后一切妥当,这才小心翼翼地输入具体时间和地点,按下启动时空飞船的按钮。
穿越到过去的时间节点里,相隔的年代越久时空飞船运行的时间也就越长。萨丽看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时空计时量子手表,回到1996年2月14日下午17:34 分花了36 秒。
这天是情人节,落夏城的彩虹广场很是热闹,商家的彩灯和装饰在欢乐的音乐声中凸显着节日气氛。人来人往中有卖爱心形状气球的,有卖玫瑰花的,有卖巧克力的。一对对情侣或手牵手,或挽着对方的手臂,脸上洋溢着无法隐藏的甜蜜。偶有一些面无表情的独行者,眼神中的失落出卖了他们。
第一次出任务,主管没有为难萨丽,给了她很明确的线索:在人群中找到一个长刘海遮住左半边脸的高大男子,阻止一场无差别持刀伤人案的发生。
广场上的人熙熙攘攘,萨丽取下那副造型奇特的眼镜,打开红外线成像功能,输入“长刘海”“遮住”“左半边脸”“高大”“男”等线索关键词,一个符合线索的目标很快就出现在镜片上的红框里。
萨丽知道时间不会给她多余的时间。她来不及多想,在人群里横冲直撞,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嫌疑人。在嫌疑人错愕的表情中,萨丽将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嫌疑人的脑门。
“你……你要干什么?”
“把你手里的刀放下!”
“你怎么知道我手里有刀?”
“放下刀,别想伤害任何人!”
“我只想让他们和我一样,都变成怪物!”
“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周围人群茫然空洞的目光里流淌出的冷漠,仿佛萨丽并不是在阻止一场血案发生,而是做着一件与他们毫不相关的事情,比如啃汉堡、吃冰淇淋那样稀松平常。谢天谢地有那把雕花手枪在,行动大体还算顺利。萨丽制服嫌疑人后,把他反绑在彩虹广场的一棵粗壮的法国梧桐树干上,请保安报了警后,这才拉开空气消失弹,离开现场,乘坐时空飞船驶回现在。
完成任务,萨丽回到时间拜访局去打卡。时间拜访局规定,每次完成任务都必须打卡,每个月的酬劳会根据任务完成的多少进行动态管理。多劳多得,当然申请人的满意度也是重要指标,如果完成的方式或结果不能令申请人满意,就会被扣除相应的酬劳。如果造成了不当后果,甚至引发时空混乱,不仅会被开除,还会被告上时空法庭,受到扣除相应寿命的刑罚。最严重的会被直接扣除全部寿命,也就是若干年前人们所谓的死刑。
第一次出完任务的萨丽,并没有习惯她作为工具人的使命。在她看来,那个高大男子并没有精神上的问题,又是为什么令他持刀砍向一个个手无寸铁的平民?好奇心使得萨丽忍不住想要知道他袭击彩虹广场背后的原因。萨丽明白,主管和同事是不会告诉她真相的,他们之间只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只关乎利益,不在乎情义。
萨丽忽然想到,如果没有时间拜访者,那么在原时空中彩虹广场一定会发生血案。像这种公共事件一定会在当时的网络发酵,各大新闻媒体肯定会有所报道。互联网是有记忆的。萨丽在原时空的网络上找到当年的相关报道,原来那个高大男子用长刘海遮住的左半边脸正是悲剧的根源。他小时候被父亲上班的工厂钢水严重烫伤了脸,留下了无法治愈的伤疤,在自卑中长大的他,痛恨人们的目光,仇视那些幸福快乐的人,他要报复这个在他看来并不公平的社会,他要把所有人都拖入痛苦深渊。
不动声色的叹息过后,萨丽关闭了网页。贫富差距过大会造成犯罪率升高等社会潜在危害。这种情况,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存在着,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加大了贫富差距,社会潜在危害在人们的谨慎与小心中并未消亡,甚至有进一步加深的迹象。
5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真皮层的胶原蛋白萎缩流失,皮下脂肪层松动,脂肪垫移位下垂,皮肤内部的筋膜层开始老化松弛。
萨丽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有些轻微的难过。自从她选择了时间拜访者这一门职业起,这便是逃脱不了的职业病。由于经常乘坐时空飞船,长期穿梭在时空隧道,受到时空裂痕的压力,时间拜访者往往比普通人更容易苍老。就像长时间暴晒在烈日炎阳下,皮肤更容易晒黑一个道理。
人类从诞生起就在与时间博弈。关键在于是我们利用时间,还是我们被时间利用。有一种强烈的抽离感,时间就像儿时在稀泥地里逮住的黄鳝,一不小心就从手心滑走了。
如果当时的自己没有反对父亲找个老伴,如果能满足父亲的愿望结婚生子让他享受天伦之乐,如果当初多关心父亲的健康问题,如果及早察觉出父亲的细微变化,如果能多挣点钱及时给父亲治病买药,现在的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可惜如果本身就是一种伪命题。好在父亲萨朗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只要再多赚点钱,父亲的病就一定能够治好。萨丽看着镜中那个用沧桑堆砌而成的身体,还算有些安慰。
当年两次拜访自己和父亲萨朗的那个神秘的申请人究竟是谁?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没有人会去做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事,无论是直接利益,还是间接利益。与落夏城彩虹广场的那次任务不同,那两次任务的相关新闻并没有在互联网上有任何记载。与公共事件不同的是,个体案件如果没有足够吸引流量的爆点,新闻媒体往往会选择集体沉默。
疑惑像是弥散的雾气,但也无法阻止时间的流动和生命的流逝。日子就在平实的叙述中缓缓流过,看似平静的河道下,隐藏的暗潮肆意涌动,谁也看不见。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萨丽已经成长为一名业务能力出色的时间拜访者,她的任务完成满意度在整个时间拜访局排名蝉联第一,她也因此被时间拜访局评为“年度之星”。
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萨丽与父亲萨朗在家吃完饭,萨丽一边喝着一瓶补充能量的富硒液肽饮料,一边盯着客厅流动模拟星云灯投下的影子思索。和两次拜访事件最有关联的就是她和父亲。她从没有去时间拜访局做过任何申请,那么只剩下父亲有嫌疑。可时间拜访局明文规定,每个公民有且只有一次改变过去某一个事件的诉求。如果真是父亲申请的,那他又是怎么做到申请两次的呢?
萨丽看了一眼在窗台下逗着虚空金鱼的父亲,像孩子在和心爱的玩具对话那般天真纯粹。年迈的父亲眼白里有些浑浊,却闪烁着一线清澈的光。尽管不忍打破这温情的画面,萨丽还是开了口。
“父亲,您去过时间拜访局吗?”
“时间是个庸医,治不好我的病。”
“不是的,父亲,我是说时间拜访局。”
“我们要去拜访谁?我最喜欢串门了,串门可以吃到巧克力。”
“医生说让您少吃巧克力。”
“那我能吃亚克力吗?”
“亚克力?”
萨丽眼前猛然浮现起主管亚克力的八字胡,如同鲶鱼的胡须,一上一下地呼吸搐动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萨丽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从父亲嘴里也问不出个究竟。
我们无法去怀疑的,是我们正在怀疑这件事时的怀疑本身,只有这样才能肯定我们的怀疑是有真实性的,并非虚假的产物。我们所以为的真的就是我们以为的吗?一切表象,都是我们内心深处的虚设,只有看到各种表象背后的本质,才能彻底顿悟。
有时候,即便是他人宣称的所谓真相,也是一种假象,因为你所看到的是他们想让你看到的那一面而已。你以为的珍珠,其实不过是鱼目。打破固有的思维模式,会发现思维盲点背后,站着一个长得像极了假象的真相。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吵醒了沉思中的萨丽。她滑动空气屏幕接通电话,对面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萨丽,我知道你需要一大笔钱给你父亲治病。”
“你怎么知道?”
“这个你就不必知道了。我倒是有个挣钱的门道,想找你合作。”
“合作?”
“每个公民有且只有一次改变过去某一个事件的诉求。这是局里的规定,你是清楚的。你不觉得这种规定过于残忍吗?仅有的唯一机会一旦错失,上天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你想表达什么?”
“哪里有痛点,哪里就有商机。我本来手里就有足够的资源,我来负责联系购买时间拜访服务的金主们,你只需按照他们的要求执行任务就行了。至于酬劳方面,我不会亏待你的。”
“那样做会造成时空混乱!你这是利用职务便利谋取私利,是犯法的!”
“保密方面你尽管放心,我们是一对一私人订制服务,同时与购买时间拜访服务的金主们签订高保险额的保密承诺书。只要你不说,我不说,金主们不说,谁又会知道呢?”
“但是……”
“难道你不想尽快凑够钱医治你的父亲吗?时间是不等人的,以他现在的年纪早就已经等不起了。法律法规本身就是一种不断完善和实践的过程,况且我们是以人道主义在为社会做善事,帮助世人获得没有遗憾的人生。难道你不希望亲手创造一个美丽新世界吗?”
“我……”
“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你好好想想吧。”
空气在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凝固了。萨丽感觉自己仿佛一个人站在海边,临时起意的浪潮忽然席卷而来,打湿了原本清香顺滑的头发,浓烈的海腥味从她的头发钻进毛孔,直达内脏,她的整个身体瞬间被注入了挥散不去的恶臭。
时间像被急速冻结的云,失去了原本的方向,不知道从哪里来,又该往何处去。窗外的霓虹锁住夜的迷离,在纳米玻璃上反射出萨丽被剥离的影子,在浮光掠影的罅隙间自顾自地跳着灵魂探戈。
一个月后,萨丽穿着宽松的银灰色风衣,戴着黑色立体面罩,套着一副造型奇特眼镜,乘坐时空飞船回到2015年7月18日18 点14 分。在橘子汽水般的暖黄色夕阳下,萨丽来到一扇熟悉的深褐色大门前,将冰冷的枪口对准刚打开门正要出去的女孩,低沉的声音透过变声器传了出来:“站住,不许动!你就是二十四岁的萨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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