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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肠毒药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8507
何喜东

  一

  真格的,山中岁月是沙漠黄土的单色调,单调得像华阴老腔,听了让人眼泪糊满脸。酒局爱好者冯班长总爱找个山头,发起号召,喝点酒,加深下感情。酒局中场,他再唱一曲秦腔,这场酒就算喝透了。

  圪蹴在太阳山里,有酒的日子,就像油锅里掉进了两滴水,让人兴奋得冒泡泡。但山里的酒规里有一条,吃饭动筷子前,得先喝尽自己门前三杯酒。这开桌酒没喝干之前,尝荤腥和玩色子,都与你无关。我第一次坐在桌前,吓得后背直冒生汗。酒是穿肠毒药,色子是剔骨钢刀,直至看到山里饭馆的酒徒,都在摇着色子狂欢,才明白这就是酒鬼的摇头丸。

  油矿喝酒玩的游戏五花八门,冯班长对摇色子格外精通。盖碗色子在他手里,扣在桌上像铁锤,震得玻璃杯盛满的白酒洒出去一指深。他像冲锋的战士高喊着,声音似炸开的炮弹碎片,能掀翻饭店的简易石棉瓦房顶。色子声在耳蜗里爆裂回旋,他吹牛,比大小,扎金花,摇着色子打完一个通关,顺手点起一支烟,惬意地吸一口,再吐一串烟圈,透过圆洞洞的烟圈好像看一群残兵败将。

  冯班长名叫冯晓军,穿着洗得发白的红工服,脚上套着磨破皮的黑劳保鞋,胡子麦茬一样立在下巴上。他刚过不惑之年,黑红的脸再加上额头沟壑一样的纹路,看上去像到了退休的年纪。他的黑脸,很大程度上与嗜烟和山里的风有关。

  美食容易调动山里人的愉悦,分泌大量多巴胺。我们经常吃饭的地方,是太阳山的鸡肉摊馍店,山里的村民兼任厨师和服务员。菜馆的档次暂且不论,我们是奔着土鸡肉摊馍馍这道招牌美食去的。走进门口,鸡肉的香味迎面扑来,闻得我直冒口水。老板每次把饭馆背后散养的土鸡,放血拔毛火燎清洗剁成块后,从水窖接出半桶清水泡半晌午。爆炒前,从旁边的菜园里,摘半盆红辣椒、绿辣椒清洗切片,和鸡肉一起扔进干柴烧热的清油里翻炒上色,加水熬汤炖烂。在另一个铁锅锅底,抹上结成块的羊油,用荞面糊糊摊出煎饼。出锅前,把摊馍放在盘底,盛上鲜嫩的鸡肉,浇上冒热气的鸡汤,撒上山里的小蒜苗、菜园里的香菜,嚼一口像咬在云上。每次说起这种软软糯糯的农家小吃,我的心情期待又焦虑,像洗完澡约见久未谋面的女友一样。那天在鸡肉摊馍店,屁股挤着屁股坐定,软软的一次性白色塑料膜,盖着油乎乎的白色桌子,耷拉着扑到我的大腿上。我用烟头把塑料膜烫了一排洞洞,屁股在塑料方凳上拧了拧,坐瓷实了些。饭馆里落满灰尘的大屁股电视上,正播着宁浩的那部荒诞电影,荒沙戈壁地带,生活着一群和我们一样无秩序的人。

  那几年,冯班长经常开着那辆喝了油的皮卡猛兽,轰隆隆跑出几十公里,带我去验收新架设的高压线路。四处漏风的皮卡,拖起滚滚尘烟,到处弥漫着呛人的腥味。猛兽左拐右拐,人在车里像盖碗里的色子右撞左撞,车打了个急转弯,就在我的头撞上挡风玻璃时,听到班长喊:“暴殄天物啊!”朝窗外望去,山坡的杏树绽放着最浓的秋色。太阳山贫瘠,属歪脖子杏树最多。夏天杏子完全熟透了,躺在杏树下面,随手捡起刚掉下来的杏子,咬一口一包水,能甜到心里。杏树是野生的,杏子黄了一阵风吹过来,冰雹一样落在山坡上,顺着山坡往下滚,搁在哪个土窝窝里,来年就能长出新树苗,一两年便开出白色杏花,整个山坡粉嫩嫩的。秋天霜一落,杏树变黄了,像一树的彩色蝴蝶在枝间飞舞。车路过那几处急弯时,只能以龟速爬行。我点起一支烟吐纳着,想起过往种种,心境如眼前的山路一样弯曲。回过神来想,那条天然色带铺满半个山坡,可惜藏在深山无人识,和我的石油青春一样恓惶。

  “呸!”班长下车后,吐掉嘴里的沙土,当着架线老板的面,抹掉满脸褶子里面粉一样的尘土。然后才从车厢里拿出一堆电子设备,四十五度分开铺到地上,把连接在导线另一端的摇表,转得呜呜直响。

  我拿着线路验收单,记录冯班长报出的数据之余,抬头看见架线老板踩着小碎步,弯着腰从座驾里拿出香烟和红牛饮料。不出所料,摇表数值显示线路的接地电阻值不达标。电阻值不影响正常供电,是在打雷时把雷电导入地下,而不至于损伤设备。

  “不达标啊!”班长在我的嗓子干得冒烟时,好像对那些可口的饮料视而不见,反而对着身后的架线老板接着嚷,“你挣钱挣迷糊了。”

  架线老板腆着脸,举着香烟饮料凑到班长二百斤的躯体前,小声道:“黄土旱透了,这情况你知道的。”

  班长瞪大眼睛喊:“废话少说,多焊几根扁铁!”

  架线老板咧开嘴笑着,碰上班长牛一样的眼睛,脖子缩了一截:“你放一百个心,就算把山挖个壕,我也把扁铁焊上。”

  我穿着冬季的保暖式棉工服,像一只胖狗熊哈着白气,看着趴在杆子上验收线路的冯班长。第一次穿棉工服,我记得那套衣服的每个细节,大棉帽子,黄色棉芯,红色质地,胸前绣着的宝石花,还有新染料的刺鼻味道,让我觉得穿着它很迷人,很像融进了那个集体,找见了归属。

  登杆的脚扣穿在冯班长脚上,就像八爪鱼的角,牢牢套住电杆。眨眼间,他就站在那跟五层楼高的电杆上,把二百多斤的身体用保险带挂住,松开双手迎风飞翔。我那时连最基本的爬杆动作要领都没掌握,望着高耸入云的电杆仿佛望着苹果的牛顿一样迷茫,更别说冯班长要求的身轻如燕、腾挪转移的技巧了。我不懂为什么要用这么美的两个形容词,说爬电杆这件事。直到很久以后,我趴在电杆上检修线路,看到山间盘旋的鹰,才明白这种形容的微妙境界。作为一门职业,这两个名词对于高压电工的意义,完全可以和芭蕾舞演员起舞时媲美,一点不比歼击飞行员起飞时逊色,它是身体和技术的完美融合。

  “再偷工减料,就把你埋进去。”班长的话虽这样说,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在陕北这片干涸的黄土地,想让接地电阻合格,得在电杆底下掘地三尺,埋上十几米长的扁铁,这对于架线老板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投资,所以,他们更乐意把这些花销放到别的地方。

  饭菜是架线老板提前打电话安顿好的。菜馆服务员兼老板,吆喝着端上来一盆鸡肉摊馍馍。我们饥肠辘辘,不待主位上的冯班长发话,便拿起面前的碟子盛满鸡肉,趁着余温大嚼大咬,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一盘鸡肉,闭着眼睛享受软软糯糯咬在云上的快感。冯班长捞出最后一节鸡肋骨塞进嘴里,吃得牙尖吱吱冒油,吃完还美美咂了一口酒。

  我们喝的酒,是陕西西凤,瓶子小而细,外面套着白色塑料网,一瓶375 毫升,油矿的人管这酒叫“七两半”,全部倒完刚好三杯,一滴不剩。杯起杯落间,一盆招牌美食仅剩一个鸡头在浓汤里独自飘零。桌上狼藉一片,一盘油炸花生米摆在汤汤水水的桌子中间。花生放进嘴里,带着油糊了的味儿,但一杯酒下肚,大家的手就禁不住往花生盘里伸。

  二

  请客吃饭的架线老板,是个明眼人,举着酒杯提议:“吃得高兴,冯班长给咱唱一板?”

  唱一板,是陕西话里唱一曲秦腔的意思,这也是我们喝酒的既定节目。提起秦腔,见冯班长眼神变得格外明亮。他喜欢秦腔,干活累了放开嗓子来一段,关关节节都得劲。他小时候听的不是寓言故事,而是爷爷唱的秦腔。老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却满肚子戏文,能整段唱出秦腔来。用他爷的话说,秦腔一板,赛过神仙。

  “这鸡肉嘹扎嘞!把魂勾走了!”冯班长呷了一口酒,眼睛亮亮地朝我瞟过来,“不唱了吧!”

  这叫欲拒还迎,我抿了口酒说:“你不唱戏,吃鸡肉摊馍不加辣子一样,没味道。”

  冯班长拿起地上的七两半空瓶子,陀螺一样转起来。瓶子和桌子摩擦,发出嘎嘎的声响。两圈半后停下来,开口明晃晃地对着他,像是某种神的旨意。

  “好吧,唱一板就唱一板!”冯班长说着,把酒杯攥在手心里咳了两声,扯开嗓子唱了一段:

  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姐入牢笼她又逃窜,那料她逃难到此间。为寻亲哪顾得路途遥远,登山涉水到蒲关。

  一板唱罢,架线老板笑着鼓掌:“我在长安看过一副对联,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共吼秦腔;端一碗搅团喜气洋洋,没放辣子嘟嘟囔囔。”

  “对着哩!”冯班长一口喝尽杯中酒。

  我记得山里一年能看一次戏。班长算着日子盼着过会,过会也叫庙会,唱戏就是在这个日子里。他提前把高压线路巡视完,把工作安排妥,就等着过会去山下看大戏。不过会的平常日子里,在山里走上一天,也见不着几个人。但听到过会的消息,村民从山的褶皱里冒出来,聚成了一支大军。闲置了一年的戏台子,大红对联贴在两边,秦腔剧团的横幅挂在上面。做生意的人在戏场里铺开一张塑料纸,把物件摆在上面,有些歪脖子树也成了货架,衣服丝巾就挂在树杈上,等着看戏的人来挑选。那些戏一般是下午和晚上各有一场,班长提前开着皮卡车,在戏场里停放好,把座位调平,拿出香烟,摆好茶杯,还有瓜子麻子,就等着好戏开场。那时的优越感在戏开场时就体现出来了,班长点支烟,喝口浓茶,跷着二郎腿,手指敲着大腿,跟着演员腔调摇着头,像坐在戏楼二层的贵宾。我刚开始听那些胡吼乱叫,胸闷气喘,后来发现虽然吼了些,但有助眠的功效。戏一开场就能打盹入眠,而且唱得越响,睡得越凶。往往是我躺在车后面回笼觉都睡醒了,班长嘴里还哼哼着。他一会说本子戏好,一会说折子戏嫽,说现场看就是比手机里听着过瘾。那些我都不大关心,我关心的是散场后踩着满地的瓜子皮,去街道吃美味的烧烤。过会的戏场外面都是人,你要是在烧烤摊前多停留一秒,就会被满脸堆笑的老板拽着插入食客中间。

  不得不说,再没什么比过会时的烧烤,更能让一个吃货愉悦了。烤肉蘸着辣子油浸透肌肤,再沐浴辣椒孜然粉,经大火烹制,焦嫩爽口。我们和街道的饮食男女,一起挥舞着钢签,撕下一嘴肉,紧接着灌进一杯酒,美味在唇齿间翻滚舞蹈,香气直抵舌尖。烧烤吃完继续到戏场里的皮卡车里,听晚上的另一场秦腔。

  架线老板又提了杯酒说:“听说太阳山原油产量下降严重,你们要分流了。”

  我抓起面前的白酒灌到嘴里,也没压住心里的火,蹦出一句:“别他妈说这些,心烦的,喝酒吧!”

  桌子上的人愣了一下,架线老板像斗鸡一样梗起脖子:“喝酒闲扯,你骂人弄啥!”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青春都留在这里了。说分流就分流,活得像垃圾一样。”这话把我也吓了一跳,更不晓得为什么酒后,还会有那样的思辨。太阳山属于超低渗透的油层。超低渗在业界被叫作磨刀石,我们被称为磨刀石上闹革命的人。那些山里的矿产,被扎进地下的几千根管线,捞走了最后一口黑金,原油产量断崖式下降,油井陆陆续续关停。人员分流带来的心理强震,像山上狂风里夹杂着的细尘无孔不入,但这和前列腺一样,是我们这些山里人不大愿意提起的痛。我们的工作,就是守护这里的输电线路。爬电杆就和军人踢正步一样,是一个电工的脸面。没有爬电杆的技能,永远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电工。这是冯班长起初给我的教导。现在想想,漫长的日子里,冯班长传授给我的那些电力符号和计算公式,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但他讲的石油生活的引子,一直在我脑袋里四季常青。

  班长瞪了我一眼,把色子摇得咣咣响:“来来来,喝酒喝酒。”

  架线老板眼睛把班长扫了又扫,嘴巴张了又张,最终没再提起那个该死的话题,满面红光慢慢黯下来。那天的风硬,吹在脸上刀子一样,但班长的声音让我温暖。看到他鬓角的白发上挂满汗珠,我劝他少喝点。

  “老话说得对,人能喝多少酒是有定数的。喝了半辈子,最近感觉身体的零件不灵了。”烈酒呛得班长咳嗽连连,但手里的色子却依然摇得欢实。

  没想到一语成谶,我后来常常想起班长说的这句话。每次吃饭酩酊大醉后吹牛聊天,也加速了身体的内耗。

  架线老板用脚拨开丢在地上的空酒瓶,走过去从柜台上又拿过来四瓶“七两半”。酒徒们又开始新一轮的厮杀,把一杯接一杯的烈酒灌进无底洞一样的肚子里。他们又玩起了老虎棒子鸡,筷子敲得桌边梆梆响,喊两声棒子,第三声随着筷子声落地喊出结果。隔空观战,觉得天下酒场的规则都一个样,就是让不清醒的人更不清醒。架线老板显然喝麻了,菜汤汁淌到裤裆里,留下一圈圈污渍,酒顺着桌沿滴在脚面,也浑然不知。饭馆的灯泡忽暗忽明,像一部老影片容易让人陷进回忆中。而这个场景,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梦中的透明瓶子里,泡着一株植物,穿过黑暗绕到瓶子正面,那株植物竟然变成一个人的模样,血从那人的嘴角汩汩流出来。我经常被困在这个梦境中,因看到的这一幕而战栗。

  “算了,该死的娃娃屌朝天。”肚子里的酒,上面顶到嗓子眼,下面让膀胱发胀,我懒得再和他们絮叨,转身出了门,能躲掉一杯是一杯吧。

  三

  那天的雪,也是悄无声息地落在山顶的。雪好像没了命地从云里逃出来,纷纷扬扬地覆盖了我曾经走过的山路、爬过的电杆、流过泪的土地。

  厕所就在饭馆后的山坡下,由三面石棉板立起来搭建而成。走进没有门的简易厕所,一坨一坨屎尿被北风吹得硬邦邦。我的小便雄壮,哼了一整首歌,尿柱的力量丝毫没减,砸在弯弯绕的黑屎上,嗒嗒作响。第二遍歌哼到高潮,尿的力道才有所减弱,我最后提起一口气,咬紧后槽牙,浑身一阵颤抖,溅起的大大小小泡沫,融化了从缝隙里飘进来的几片雪花。

  躲到石棉板房外,我抽着四块五毛钱一包的延安牌香烟,那时的烟技还不娴熟,混合着尼古丁的劣质烟草,只能顺着嘴角飘在呛人的空气里,不像饭馆里的几个老烟民,叼着烟屁股,像焊死在嘴角一样,吸进去的烟都能顺着鼻孔冒出来。应该是喝得有些飘,我站在沟边,感觉长出了一双结实的翅膀,像山里的猫头鹰在暗夜里起飞。这个飞翔的片段,像钢钉一样钉进我后来的记忆中,弥漫着不祥之兆。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吱哇乱叫。接通电话,听筒里传来架线老板的声音:“冯班长出事了,你快来!”电话信号吱吱呜呜,那边的声音急促。我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猛击了一下。

  刚跑到饭馆前,看见一群人抬着冯班长,脚步踉跄地从石棉瓦房出来。我跑近了,才看清他软绵绵地躺着,要不是面色惨白,口吐白沫,他闭着眼睛的样子,和以前喝完酒睡着了一模一样,只不过那颗酒糟鼻黑里透红,几片掉在上面的雪花瞬间被融化了。

  “咋了?刚还好好的!”我跑得气喘吁吁,嘴里哈出的热气罩在嘴边。

  “是啊,刚还摇着色子喝着酒,忽地出溜到桌子底下了。”架线老板说着招呼我,“赶紧,送医院。”

  冯班长躺进皮卡车后座时,他的从容淡定,像山里的风扫过山坡的草籽,不见一点踪影。我扶着车门爬进车里,握着那双粗糙的手,冰凉如山里的石头。

  以前喝完酒在车上,冯班长总对着电话吹牛聊天,夹杂着烟味的唾沫,从两颗撅着的黄牙间喷出来,堆满嘴角。那天风雪交加,车里安静得让人心生恐惧,眼前几条软绵绵的土路,走得格外漫长。巡线时,皮卡车顺着这些路到目的地,我和班长背着工具包扛起铁锹,徒步翻山越岭五六公里,像荒野猎人。山里的大雪过后,除过黄鼠外,偶尔也能见到野鸡。班长说野鸡又叫七彩锦鸡,雄鸡尾巴上长着的鸡翎,颜色艳丽又光亮。秦腔里的武将把野鸡翎插在帽子上,表演起来显得威武,潇洒。我们巡线时捡到过两根,现在还插在笔筒里,阳光洒在上面会映出彩色的光。出了山,把昏迷的班长送进急诊室,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又过了两小时,看着急诊室门打开,我们忙冲过去。床上的冯班长,直挺挺地躺着,嘴里插着氧气管,身上贴满监听仪器,安静得像一株植物。

  “咋样?”我凑到白大褂跟前,仿佛看着救世主一般。

  “送来得太晚了,人还在昏迷中。”医生欲言又止的话,把我心里仅存的那点侥幸,剔得干干净净,“至于……至于啥时醒,不太好说。”

  “咋会这样?”我不由得问。

  “血压这么高,还喝酒,不要命了。”在医生断断续续的话里,我还获知,脑溢血造成的血块,压迫神经,班长必须立即转院手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坐在冰凉的医院门口抽烟,廉价的眼泪,像地下的泉水源源不断涌了出来。望着夜空,孤零零地悬着一枚月亮。我感觉心忽地抽搐在一起,像刀尖戳着,尖锐地疼起来。

  我依稀记得,那场大雪之后的太阳山,像一匹苟延喘息的老骆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同厚土之下的黑金,化作一声悲鸣,败给了时间这头猛兽。但掉进时空虫洞里昏迷不醒的冯班长,直到五年后的今天,还像一株只会呼吸的植物,像压在我心里的一座山,让人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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