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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前,当复原安置文件内容传达到柯里耳朵里,柯里立即雷厉风行,收拾了自己的一个木头箱子,把部队给自己的荣誉全部装进木箱里,还有几套部队的服装。因为警察制服还没有发下来,柯里就想,到了派出所之后自己部队发的服装可以派上用场,警察也是准武装部队,性质一样,军队制服对坏人也有震慑作用,对老百姓也有保护作用。
到石头镇派出所只有唯一的一趟客车,单趟来往,一早出发,下午返回。家在农村的柯里必须先赶到县城,才能在第二天一早搭乘这辆唯一的班车。柯里于是先赶到县局政工科领了调令,又给政工科说自己明天就到石头派出所去。政工科科长说,那好啊,我给黄所长说一下,好提前安排。
早上六点一过,柯里把自己的木箱子装到了汽车的顶上,汽车就从车站出发,摇摇晃晃地往石头镇走。整个车里面都是蒙眬的睡眼,塞满了国家工作人员、农民这两类人。那些岁月,社会上也就是两种人,要么是国家工作人员,要么就是农民。一辆车,角色都是固定了的。不像现在,人的种类太多,当然,现在搭乘公共交通的人也比较少了,都是自己开着自己的车。柯里闻到满车都充满了古怪的味道,很兴奋,他还没有到过石头镇,只是听说,石头镇是县内最偏远的地方,交通不方便,以石头巨大著称。另外就是,石头镇的美女很多。除此之外,对石头镇的印象,是柯里自己心里拼凑起来的,如幻似梦。
因为是新岗位报到,柯里很兴奋,虽然头一夜没有睡好,精神头却很足。满车都是为了赶车而没有睡好的人,一上车就开始补瞌睡,很多人都随着车在弯道上行驶的惯性而偏来倒去的,或者头搭在别人的肩上,被推过去,醒一秒,随即又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头又搭在了别人的肩上。大家很宽容,偏到肩上也不以为忤。
柯里坐在车的最后面,刚好可以把全车的情况一览无余。在汽车的行进中,天慢慢亮了。柯里看见有一个人眼睛亮亮的,总是瞅瞅这里,瞄瞄那里,眼神就像一把钩子一样,总想从别人的口袋里勾出自己想要的内容。柯里一看这个人就觉得哪里不对。究竟哪里不对,他也一时说不上来。刚从部队出来,他还不能把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了解清楚。于是,柯里有意无意地注意上了他。突然,汽车猛地一个大转弯,粗野的驾驶员表现了自己的绝对控制和霸气,猛打方向盘,一车人都被撂了出去。柯里差点也被抛离座位,好在他在部队练下的基本功,硬生生的双脚扣紧汽车底板,一把抓住前排的扶手,把自己稳稳地钉在座位上。可是,车内的其他人就不是这样的了,有的倒在了过道里,有的直接扑在别人的背上,有的还跌入了别人的怀里。那些本来死死抱在怀里的包包,也脱离控制,像早就预谋好似的飞得到处都是。车上的人有的开始骂人,有的干嚎,有的放声大笑,有的吓哭了,驾驶员也不解释,继续开自己的车。
柯里才知道石头镇不是浪得虚名的,真是山上石头大,道路弯弯多。路在悬崖上,底下河水急。驾驶员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大的事故。驾驶员也是不得已,大弯急弯总是会给车内的人一些惊吓的。柯里看见那个眼睛一直扫描的人,趁车子拐弯把人和包包分离的瞬间,就势做出了一个狗啃屎的动作,一下子趴在了摔出去的包包上面,半天起不来。车在行走,人在骂,行车稍微平顺一下,大家开始找自己的包包。车里站起来找包包的人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刚要拿到包包,突然又是一阵大的摇晃,到手的包包又没抓住,被抛了出去。整个车厢像是在开展篮球比赛,把球传来传去的。人们再等一个机会,准备又去抓自己的包包。那个狗啃屎的人随着每一次车的摇晃,就把自己的身体一阵乱晃,姿势很奇怪。柯里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很快,人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包包,各自认领完毕,又一把抱在自己的怀里,并没有认真看自己的包包。
那个狗啃屎的人也起来了,眼睛不断地瞄向车外,看样子是要准备下车。突然,他喊叫:“师傅、师傅,停车、停车,我要下车!”师傅没有理他,他又喊:“师傅,嘿,师傅,听见没有,我要下车!”师傅闷声闷气地说:“下啥车,这里哪里是下车的地方?”“在哪里下车又没有规定,我要下车,我要屙屎。”狗啃屎着急了。开车的师傅并没有理他。狗啃屎着急的样子确实像是要憋不住了。“水火不容情,屎尿胀死人。师傅,我就要屙出来了。”他脸上很绝望的表情,大家都看到了。开车的师傅不耐烦地说“饭胀哈聋包,懒牛懒马屎尿多”,“呲”一声,就把车停了下来。
那个人就像是屁股上着火一般,飞快地下去,径直钻进树林里去了。突然,车上有人大喊:“糟了,我的钱不见了!”大家惊诧地回过头来看喊叫的人,就没有顾得再去看突然下车的人。大家纷纷询问,七嘴八舌。那人说:“刚才我的钱都还在包包里,可是,车一摇晃,我的包包就脱手了,我捡起来还没来得及看,现在车一停,我赶紧看,才发现钱不在了。”
柯里一直没有说话,他觉得在公共汽车上看搭车人的生活也是很有趣的,有很多年都没有这样直接与家乡人接触了。过去在部队回来探亲,总是觉得时间很紧张,也没有时间走远。现在要到新的岗位去了,有机会搭客运班车,慢慢地在路上摇晃,才能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人生,来了解每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角色。刚才他在观看表演,看那些人或者光光生生的,或者蓬头垢面的,或者拘谨,或者粗犷,不一而足。他回到地方上,回到社会里,按照首长说的话,要适应,要妥协。
可是,当他听见有人说钱不在了,他在部队练就的敏感就突然出现了,他脑海里一下子回放了刚才的一幕,狗啃屎的动作显得很别扭,极不自然。于是,柯里的脑海里灵光显现,觉得狗啃屎一定有问题。柯里当机立断地说:“师傅,我是石头镇派出所民警,你把车赶紧停下来,刚才下车的人一定有问题。”他说完话,在大家诧异的眼神中,箭一般地飞出车门,直接追向丛林里。刚才还在大叫要屙屎的那个人已经飞快地从树林里往上爬去,大家眼睛看着山上树梢一阵摇晃,一条线向山顶延伸。柯里在部队练就飞毛腿的功夫有了用武之地,那个只会狗啃屎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柯里的衣服还是部队的衣服,脚上鞋子还是部队的胶鞋,在密林之中,根本没有顾及自己的一切,只朝树枝摇动的地方追赶。很快,要借屙屎逃跑的人被逼到了岩边,正准备跳下去,却被柯里一下子扑倒在地上,一记漂亮的擒拿术,将人生生擒住。估计是用了一点劲,那个人的肩膀脱臼了,“啊啊啊”地叫了起来。
柯里扯了附近的藤子,把此人捆了个结结实实。柯里看见这个人身上胀鼓鼓的,应该就是钱。柯里押着他往山下走。到了车跟前,满车的人要下来打这个人,柯里用身体挡在前面说:“这可不行,打不得。”具体为什么打不得,柯里也没有解释清楚,反正是不准打。柯里当着众人的面开始搜他的全身,在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个缠了又裹了的钱包,丢了钱的人赶紧上前要拿回来,他急急匆匆地说:“对的,就是我的钱包。”柯里说:“不行,要到派出所去领。”丢钱的人就不高兴了,脸黑下来,说:“钱是我的,还要到派出所,耽搁我的时间。我不去了,你把钱还给我就行了。”柯里说:“那不行,要到派出所去。”柯里很坚持,丢钱的人也没有办法,只有满脸的不高兴。偷钱的人说:“兄弟,他不愿意去,把钱给他就行了。这条路上,大家今后还要见面。今天你让我一寸,我将来敬你一尺。”柯里没有理他,手上一用劲,他就开始哼哼地呻吟。
汽车到了石头镇,大家都不急着下车,而是很有秩序地等待着,等柯里押着人先下车,然后是丢钱的人跟着下车,其他的人才开始拥挤着下车。
初次到石头镇的柯里不知道派出所在哪个地方,正在张望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穿着警服的人站在车站朝这里望。柯里想起政工科长说要给派出所黄所长打电话,此人应该就是派出所的人。于是,柯里一只手抓着嫌疑人的衣领,一只手拖着木箱,木箱在地面上摩擦出“吭噔吭噔”的响声,声音很大。后面还有乘车的人跟着,既是证人,也有看热闹的成分。受害人也颤颤巍巍地跟在后面,慌张得很,仿佛自己也是罪人一样。柯里顾不了那么多,径直拖着木箱往穿制服的人身边走去,那人还在朝前面观望,并没有注意身边来了一个人。柯里见他不招呼自己,只咳嗽了一声,小心地问:“大哥,是不是派出所的?”那人“嗯”了一声,还在朝前面看。
“我是来报到的柯里,转业军人。”
“嗯?你?”
“就是我。”
“你咋是两个人?这人是谁?送你的人?”
“不是,路上捡的。一个偷人家钱包的人,被我抓住了。”
“咦,还有见面礼。好。小王,把车开过来。”
柯里以为有汽车来接自己,谁知道,等了一会儿,一个小伙子“哼哧哼哧”地骑着一辆平板三轮车过来了。
“来,把东西放上来。这就是来接你的车。哦,我忘记介绍自己了,我是所长黄松明。这位是派出所治安员小王。”
“黄所长好。小王好。多关照。”柯里给每人敬了一个礼。
小王趁势就把柯里的木箱装到了平板车上,然后蹬上车走在前面,黄所长和柯里押着嫌疑人跟在后面,往派出所走去。后面跟着一群人,黄所长大吼一声:“各搞各的事情去,不要跟来扰乱办案。”于是,一行人畏畏缩缩,犹豫一下,顿时风吹树叶般散了。只有受害人想要自己的钱,蜷缩着身体跟在后面,边走边说:“所长,快点,不要搞黑了,我还要回家去,路还有好远。”柯里在路上抓了一个盗窃嫌疑人的消息经过黄所长一上报,局里很多人都知道了,成了局里大会小会的典型。
柯里是无心之举,却被所长黄松明塑造成了英雄角色。
2
柯里的住房就安排在派出所的二楼。
派出所是一个比较破旧的木楼,楼下是办公的地方,那时不像现在办公是办公的地方,办案是办案的地方,住宿是住宿的地方,办公和办案都在一起,办公室也就是询问嫌疑人的地方,同时也会在办公区辟出简陋的地方来住宿。
楼上的住宿相当简单,除了安放得下一架小木床之外,基本上就没有多余的空间。而且,床要贴紧墙放,才能够在门口留一个小的空间,方便开关门。柯里的木箱刚好派上用场,既装东西,又可以当作书桌、饭桌和放衣服的衣柜。早上起床、晚上睡觉的洗漱都要到楼下办公室外面的水龙头前操作。柯里每天早上在镇政府食堂吃了饭之后,在派出所门外架火烧开水,灌满水瓶,放到办公室,黄所长才来。黄所长的家在农村,家里还有很重的农活。但是,黄所长住在派出所很少回去。
时间一长,柯里的光辉事迹造成的影响也就慢慢失去了效力,柯里不再被关注。一天的鸡毛蒜皮缠上了他。这时柯里才知道派出所要做的事情并不总是那么重大,而多是家长里短,这家的鸡啄了别人家菜,那家的牛吃了别人家的麦子,东家的媳妇骂了强悍的公婆,西家的男人敲了别人家的后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弄得柯里七窍生烟,不敢发作,锐气就在慢慢的消磨之中消散了,不,准确地说,锐气就悄悄地藏了起来。常常一天下来,柯里感觉自己的脸因为要保持笑容而僵硬了。
柯里以为自己就这样下去了,哪知道转机突然就来了。
一天,有一个妇女来报案,说自己被一个男人强奸了,而且要求派出所为她保密。案件发生的地点就在河对面的一片树林里,实际上也是一条要道,河对面住着的人都要从那里经过。柯里接的警,他在记录了案件发生的经过之后,就给黄所长报告了,黄所长马上赶过来,查看了柯里的记录。黄所长没有说话,立即通知镇卫生院的女医生过来,陪着妇女,又开始询问受害的妇女。他让柯里做记录,按照他问的再记录一遍。柯里就有些不高兴,自己已经问得很清楚了,为什么还要再记录一遍呢?可是,所长说了,没有办法,柯里翻开新的一页,开始记录。
黄所长问得很细。
“你说说具体位置在哪里?要落实到路的细微处哈。”
“你说男人有好高?”
“你说男人是胖子还是瘦子?”
“他抱着你的时候你闻没闻见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味道?比如烟味?酒味?或者奇怪的汗味?或者身上的药味?”
柯里觉得黄所长简直是疯了,问这些问题。柯里没有想到的是,黄所长问的问题还有更加无法记录的。
“他是如何抱你的?抱在怀里?拦腰抱起?手抓在哪里的?弄破身上的肉没有?”
“你把他强奸你的过程详细说一下?”
那个妇女说得很简洁,很简洁的话语都让柯里无法记录。黄所长看出柯里的懒惰,他说:“每一句话都要如实记录,她说啥就记下来,不要修改成你的话。不要用你的那些官话和书面话修改了她的话。切记。”黄所长的话把柯里吓了一跳,他确实觉得有些话应该按照书面语来记录才好阅读,也才通顺。这主要是指妇女对强奸过程的叙述,可是,按照柯里的理解,女人的叙述内容已经接近黄色描写了,黄所长却还是不满意。柯里心里起了鄙视,到底是乡下的警察,改不了内心的龌龊,要妇女详细叙述被强奸的经过,无异于听一段色情故事。于是,柯里认定黄所长是一个色情狂,专门窥探隐私,要让妇女把最不愿意说的内容也表达出来。柯里心里骂了一句“变态”。可是尽管心里这样说,黄所长随时要看他的记录,发现不对马上要求重新记录,柯里也没有办法,但是他心里有些别扭。
“把你抱到树林里的哪个地方?地上是树叶还是石头?把你是按倒在地上的还是其他姿势?你的身上有没有被地上或者树上的东西划破?”
“你感觉到他是否有东西留在你身上?现在还有没有?擦没有擦?内裤上面有没有?”
“整个过程持续了多长时间?你有没有反抗?有没有弄伤他的哪个地方?”
柯里就有些不满了。可是派出所只有所长和他两个民警,也没有女民警,还是在女医生的见证下进行询问。柯里回头瞥了一眼女医生,看她脸上不显山不露水的,似乎司空见惯。
问了之后,黄所长让受害的妇女捺指印,让柯里把妇女带上到医院去提取嫌疑人的精液遗痕。女医生和柯里就去办事情了,走的时候,黄所长把所有人叫到一起说:“大家要保密,都不能对外说这件事情。”黄所长想了想又对受害妇女说:“包括自己的老公也先不要说出去。”那个受害的女人想了想,才点了点头。
柯里知道保密规定,知道要守口如瓶,可是,黄所长无视自己的劳动成果,非要重新问讯记录才签字捺印,自己的一切工作似乎都成了无用功,再加之黄所长问的材料就像是一篇黄色小说,他心里就更加的不高兴。黄所长看了看他,连安慰的话都没有,只是说:“赶快做活路,以后还有活路做的。”
很长一段时间强奸案都没有进展。黄所长给局里汇报了,刑警队下来破案,也是无功而返。走的时候,把线索交给石头镇派出所了。刑警队的人还对黄所长说:“你们来慢慢地排查,你这里有一员大将,柯里很得力,一定会有成果的。县内又发生了一件杀人案件,我们转战其他地方了。相比较杀人案件,强奸案件就不算什么了。”话说得好,事情没有办了,人就撤了。
刑警队的人撤走了,虽然对石头镇派出所有压力,可是,最大压力却不是来自警力不足,或者说专业力量不足,而是来自于受害方的丈夫。女人最终没有忍住心理压力,觉得亏欠丈夫,且觉得自己受了欺负,就向自己的丈夫说出了自己的遭遇。那个男人很火爆,喝了一顿酒,先是把自己的女人打了一顿之后,意犹未尽,从家里撵到派出所,把黄所长的桌子拍得山响:“你们查出来没有?球用莫得。光晓得胀米饭屙稀屎?”
柯里就显出了愧疚面色,黄松明却见惯不惊,也不激怒对方,任由他拍桌子打板凳地闹。虽然喝了一点酒,对方还是知道自己是在派出所,所以也不敢完全造次,动作是有的,力度是有的,都在可控范围内。等那人闹得累了,黄所长看了看跟在男人后面的女人,缩成一坨,就像是挼过的酸菜一样,遍身的馊味。黄所长就拿眼睛狠狠地剜了她几眼,女人大概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敢出声。
“闹啥?嗯?搞清楚了再说。闹就有理了?”黄松明轻言轻语地说话。
“不闹?心里憋屈。我的女人被别人搞了。”
“你不为自己的人想哈?她遭了罪,你还不得了了?你还欺负她。你连外人都不如。要找也是要找坏人嘛。”
“找坏人是你们的事情,我不管,你们是公家,就是做这些事情的。要为我婆娘找回公道。”那个男人犟得很。
“找坏人是我们的事情,但是打女人不是你的本事哈。又不是你女人主动偷人,是别人欺负你的女人,你现在打你的女人,不过就是用另外一种方式欺负你的女人,与那个杂种有啥子区别?况且,这件事情经过你这么一闹,到处都晓得了,你不是自己抓屎敷脸吗?”黄松明见惯了很多事情,做工作自然很特别,柯里觉得黄所长的话很粗糙,听起来不入耳,过后一想,觉得也是这么一个理。
“你说究竟抓不抓得住坏人?能不能给个时间?”男人摸了摸头,也感觉自己做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就有些后悔。
“给你时间?那我没有那个本事哈。反正我们尽最大努力,要把坏人抓回来。你放心。天网恢恢嘛,肯定能够抓住的。”黄松明边说边推他们,嘴里说:“赶紧回去,还是自己的婆娘要得紧,回去不要打了,打伤了自己花钱医,划不来。”
3
派出所的大门是木门,门的栓子就放在上下的木窝子里面,每当推门转动时,上下的木窝子与木栓就会发生摩擦,产生“叽嘎叽嘎”的响声。木门的响声很好,每天早上,派出所大门“叽嘎叽嘎”地一响,就意味着一天的工作开始了。如果很晚没有“叽嘎叽嘎”地响,就意味着派出所的民警又是一个通宵未睡,大门始终没有关上。附近的居民都在派出所大门“叽嘎叽嘎”的声响中感受派出所的工作,感受派出所民警的辛苦,也同时觉得派出所大门的“叽嘎叽嘎”声音于他们而言是平安的福音。
强奸案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破案。黄松明很沮丧,柯里和小王按照他的安排把镇上所有匪娃儿都调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的线索。刑警队办命案去了,就没有人关心强奸案了。
小王和柯里在一起调查案件的时候,闲着无事,两个年轻人就对上了话,反正天南海北地谈,既摆谈有根据的事情,也互相说一些毫无根据的事情,更有很多是道听途说。比如,小王神神秘秘地对柯里说:“黄所长有一个嬲家,长得还好看。我认得。就在街上,就在派出所对门不远。”柯里张大嘴说:“不要乱说,咋可能?黄所长不是那样的人。”
“柯哥,千万千万不要说出去,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自己晚上悄悄地观察嘛。”小王见柯里很惊诧,就紧张。
“哦,不会的。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怎么可能出卖?”话虽这样说,黄松明的形象在柯里的心里打了一个折扣,矮下去了一截。
人的角色就是这样被变过来变过去。有些是自己的言行改变的,有的是旁人强加的。一听小王的话,柯里觉得,黄所长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怪不得他询问受害人的时候那么色情,肯定跟他的内心世界的龌龊有关。
晚上,柯里就按照小王的描述开始观察黄所长。果然,到了晚上黄所长都会悄悄地出门去。柯里晚上睡得警醒,稍微有响动就会醒来。他听见派出所的木门“叽嘎”地响一声,马上从床上翻起来,贴近门缝看出去,见黄所长把身体使劲拉伸,把身体变细,贴着门缝钻出去,又把门轻轻带上,左看看右看看,转眼就消失在黑夜里。
黄所长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真的像小王说的,到他的嬲家屋里去了?柯里是一夜辗转难眠。一直等到鸡鸣几声,天空转白,柯里又听见木门“叽嘎”一声小响,他知道是黄松明回来了。
自从发现这件事情,柯里心里就藏了一个小秘密,内心有很多的不安。
可是,黄所长还是毫无破绽地每天照常开展工作。对柯里来说就不一样了,自己很敬仰的所长居然是这样的人。要不要向上级反映这件事情,成了他的一个心结。
几晚上之后,柯里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做了决定,一定要撕下黄所长脸上的面具。又到了晚上,他不睡觉了,早早地把灯灭了,衣服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单等黄所长出门之后,采取跟踪措施,看一看黄松明究竟是跑到哪个女人的屋里去了。可是,左等右等,明明黄松明在所里,就是没有等来他开门的声音。一直等到鸡叫唤,派出所的门都没有响动。天亮之后,柯里揉着红肿的眼睛,呵欠连天地上班,黄松明说:“昨晚偷牛来的?一眼窝子的瞌睡?”柯里话中有话地说:“我倒没有偷牛哟,别人偷没偷,我就不晓得了。”柯里边说边看黄松明的眼睛,没有发现黄松明有什么异常,就在心里说:“老鬼,深沉得很。”
柯里还是不甘心,奇怪为什么昨天晚上派出所的木门没有响。他去推动木门,发现木门不再发出刺耳的响声,而是很钝的感觉,他往门窝子里一看,原来门栓杵在里面全是水,是茶水,倒满之后,自然就不再有响声了。这么看来,晚上黄松明又出去了,只是柯里没有发现,害得他白白熬了一晚上的夜。柯里就怪自己太大意,只注意门的大声响,却忽略了细微的响动,黄松明真是太狡猾。柯里不服气,一定要抓一个现行。
又到了晚上,天空有灰扑扑的月光,柯里不回所里了,提前躲在派出所对面的树后面,眼睛定定地看着派出所的大门。入夜不久,柯里看见黄松明把手里的一个常年不离身的塑料茶罐子拧开,往派出所木门的门窝子里面倒水,倒了水之后,等了一阵子,就轻轻地打开门。因为水润滑的原因,木门不再发出响声,黄松明迈出木门,反手又将木门带上,还是没有响声。然后,黄松明就往远处走去。柯里忙跟上去,但是他发现黄松明走的方向与小王说的黄松明的相好的方向并不一致。柯里想,莫非黄所长又有新的相好了?
黄松明走得很隐蔽,柯里跟得也很隐蔽。侦察兵出身的柯里对于跟踪侦察是有经验的。黄松明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被自己的下属跟踪。柯里此时的跟踪与在部队对敌人的跟踪比较,有很多的不同,他心里很焦虑,还有深深的恐惧,他怕发现黄松明真正的秘密。
黄松明走到对面那一条路上去了。柯里发现这条路正是强奸案发的那条路。柯里心跳得更加猛烈,他突然觉得心里被冲击得要溃堤了。他不知道黄松明为什么深夜到这里来,来干什么,他想起没有侦破的强奸案,他甚至想到,马上就会看到一个夜归的女人被黄松明一把抱住,拖进树林深处。柯里吓坏了,有些要窒息了。柯里一下子趴在一块石头后面将自己躲藏起来,不敢再跟进去。
柯里觉得贼喊捉贼的故事即将上演。一个犯罪分子犯了罪却自己侦察自己的罪行,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柯里又觉得黄松明不像那样的人。黄松明总体给他的感觉是靠得住。按照公安机关的传承,黄松明就是自己的师父。可是,师父是犯罪分子吗?
柯里还在瞎猜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他赶紧埋伏下来查看,感觉不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
柯里看见一位少妇款款地往黄松明走的那条路里面去了。柯里大骇,此时还敢进入密林道路的女人不知是人是鬼。借着朦朦月光,柯里略略看见少妇身材姣好,面目顺眼,穿着略显暴露,在夜色之下,很是诱人,也很是令人觉得诡异,像聊斋里面随处出没的狐仙一般。
她就这样袅袅地走进去了。
柯里不敢跟进去,单在外面等呼救声出现的时候,一马当先冲进去,将里面的人一网打尽。可是,良久,都没有出现柯里等待的状况。鸡鸣三声,东方放白,月亮隐遁,四处树木依稀可见,柯里匍匐在大石头后面一动不敢动,他不敢相信在天亮之后,会不会有人发现树林里面躺着的尸体。
可是,天亮了,人来人往,没有什么人惊叫,没有什么人说发现了东西。柯里也没有看见黄松明和那位少妇出来。他跑进去四处查看,把道路上、树林里,乃至于树林周遭几十米的地方都搜查过了,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既没发现尸体,也没发现有什么搏斗、挣扎的痕迹,一切都是平平静静的,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柯里心里很不舒服,他已经耽误了很长的时间了,早就错过了上早班的时间。他看见来来往往的人们一片安详,就很失落地赶回派出所。回到派出所,他看见黄松明坐在派出所的木门前面,眼睛盯着路上,看见柯里一出现,早就包不住的怒火一下子就喷出来了。
“你一个退伍的军人,进入警察队伍,精神萎靡不振,今天又不按时上班,你搞啥去了?”
“我出去转了一圈。”柯里看见黄松明真的冒火了,就嗫嚅着,说出的话也是模糊不清。
“还有没有时间观念?该上班的时间却去转路。”
“对不起,我错了。我以为你没有在派出所,所以我就出去溜了一转。”
“我不在派出所在哪里?哎?就要以派出所为家。年轻人不干事,将来要后悔。年轻人不好好地干事,将来如何待人?组织上把你交给了我,我就要为你负责,为你的家人负责,为你的前途负责。今天把话撂在这里,原来听说你要来,我认为石头镇派出所后继有人了,我对你寄予了厚望,你如果继续这样,石头镇派出所也不稀罕你这样的人!”
黄松明说话很直接,弄得柯里不敢说话,柯里不明白黄松明冒这么大的火,究竟真的是因为自己迟到了,还是发现自己在跟踪他,故而借题发挥,公报私仇?柯里不敢往下想,他现在肯定是理亏了,不敢辩驳,但是心里产生了要把事情的原委彻底弄清楚的想法。他要弄明白,自己就守在那片树林边上,为什么黄松明没有原路返回?他到哪里去了?做了一些什么事情?
师徒的隔阂就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
柯里对黄松明的怀疑越来越深。
4
派出所的大门每天晚上“叽嘎叽嘎”响声此起彼伏,柯里心里像一群猫儿在弄爪子,抓得他既痒且疼。可是鉴于黄松明冒火连天的架势,柯里纵然心里有很多疑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继续开展跟踪活动。毕竟黄松明是老警察,经验丰富,具有极强的反侦察能力,他不敢造次。
可是,黄所长是一所之长,是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保护者,怎么会与犯罪分子挂上钩呢?黄松明鬼鬼祟祟地半夜在树林里面干什么?
一周过去了,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既没有再出现强奸案子的报案人,也没有发现黄松明有什么特别之处,要说有什么特别,就是黄松明仿佛瘦了,精神状态明显不行,眼窝子里满是疲惫。
上面又打了一个电话,问黄松明案件办理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挖出来新的线索?黄松明就支支吾吾的。
又是一个夜晚来临。秋夜。仿佛是配合一场盛大的演出,月亮出来得很早。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月亮就守在了东边的山上。柯里看到月亮,感触到了一股凉意。晚饭的时候,黄松明什么都没吃,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憨痴痴的,又像是等待,又像是沮丧,又像是信心满满。柯里边吃饭边悄悄地观察,感觉晚上又有事情要发生。黄松明本是一个乐观派,可是,既不吃晚饭,表现也很沉闷,大家都不敢说话。柯里和小王都迅速洗洗睡觉了。柯里睡在床上,感觉派出所里的灯一直亮着。黄所长寂寞地独坐在办公室里,时不时能听见他压抑低沉的咳嗽声。柯里突然就感觉到很心疼,为黄所长心疼。
因为很多夜晚未眠,所以在胡思乱想之中,柯里朦朦胧胧间竟睡着了,睡得很沉,连黄所长推门出去的声音都没有惊醒他。一觉醒来,柯里发现情况不对,感觉周遭安静得可怕。柯里赶紧起床,悄悄地摸下楼,到办公室一看,灯依然亮着,黄所长喝得发白的茶叶水软沓沓地横竖飘在罐头瓶子做成的水杯子里,像是睡着了一样。柯里立即上前去摸了摸杯子,尚有余温,黄所长应该是刚出去。柯里再拿着电筒照了照门窝子,看见里面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倒了茶水,觉得很奇怪,一开门,派出所的木门叽嘎叽嘎的响声在深夜里格外清脆,把没有准备的柯里吓了一跳。柯里从门上伸出头来四下里看看,没有发现黄所长的踪影。柯里知道,黄所长应该又到发生强奸案的树林里去了。柯里想了想,回身拿了一根胶木警棍,又带上了一把电筒,跨出派出所门,想了想,把办公室的电灯全部都拉亮了,虚掩了门,站在室外的暗影里,四面八方地观察,才发现除了月亮之外,就是他了,余外不过是刚刚的木门响声惊起的蚂蚱之类的小虫虫,大的活物基本上都睡过去了。
柯里不知道此时的黄所长在干什么,他心里祈祷不要有夜行的女人经过树林,他既希望事情如他所想,黄所长一出手他就拿下,破了这个案件,他又希望自己的设想是错误的,黄所长正如小王所说不过是到自己的情人家里过夜去了,仅仅就是一个苟合的故事而已,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黄所长的憔悴应该是纵欲过度吧。虽然柯里不知道黄所长相好的女人是谁,但是,事情八九不离十。既然他有相好的,咋还做那些事情?甚至于铤而走险去犯罪?
柯里迅速赶到了树林外,他像前次一样,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找了个更加靠近树林的地方坐下来。月亮出奇得圆,四周的景色仿佛比白天更加清楚,也更加真实。白天的景色似乎是蒙了一层什么,在这个月夜里,让人怀疑究竟哪一个才是事物本真的样子。天地都在月色之下变得更加的阔大。柯里觉得自己坐在月光之下,渺小得无法述说。
进入了警察队伍,柯里感觉跟部队是不一样的,部队就不需要接触到社会上这么多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一瞬间,柯里怀想起了过去的岁月和自己的战友,突然有种想倾诉的欲望。
柯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间了,因为他没有戴手表,只有看着月亮来做判断,应该是午夜之后,凌晨两三点吧。柯里朝大路的尽头看去,没有看见袅袅的女人过来,他感觉到很遗憾。他一直在想那天晚上钻进树林里的女人到底是谁,与黄松明是什么关系。月光里,柯里感觉到了冰凉的味道,仿若天空的月色就是大盆大盆泼下来的冷水,浸泡得自己要紧紧缩缩脖子,用双手交汇团团身子、勒勒衣服。
突然,树林里传来了打斗声,还有女人的惊呼和男人的喊叫,柯里听见了黄所长的声音:“遭瘟的,你终于来了,我不把你整了不行!”女人的声音更大了:“救命,快来救命!”柯里一听,心里大骇,黄松明终于露出了邪恶的面目,女人处于危险之中,要解救。柯里臂膀上的肌肉一下子耸起来,一只手举着警棍冲了进去,他另一只手打开手里的电筒,雪白的光像一把剑,把月色都割开了一道口子。树林里的搏斗声不断,女人的声音由凄厉变成了愤怒,柯里朝着声音冲过去,才发现不止黄松明和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一声不吭,已经把黄松明压在身下,举起一个碗大的拳头直接朝着黄松明的脑袋上猛砸。女人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得稀烂,她此时不再出声,举起一块石头欲砸不敢砸,因为躺在地上的黄松明尽力反抗,两个人翻滚过来翻滚过去的,她怕砸了不该砸的人。
柯里一看,也不敢确认,是黄松明正搞强奸犯罪,被那个壮汉发现,从而路见不平?还是相反?他只有大喝一声:“怎么回事?”女人赶紧说:“强奸犯!”柯里正准备问谁是强奸犯,体力已经不支的黄松明大吼:“你妈的,柯里,打他,打他!他就是强奸犯!”柯里还在犹豫,黄松明绝望地喊叫:“你个龟儿子,他是强奸犯,你的脑髓让狗吃了?赶紧,趁着我还有力气抓住他,你你你,打他,打他啊!”
最后的喊叫用尽了黄松明的所有力气,柯里没有选择,此时,不管怎样,他要相信自己的所长,相信自己的战友。就算作恶的是黄松明,也能够在今后搞清楚的,除非今晚他柯里也被整死,那就死无对证了。部队多年的教育,战友的生死情义,让此时的柯里必须选择相信黄所长。
柯里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冲上去,照着壮汉的肩部和腰部就是狠狠的几警棍。柯里没有敢朝着头部而去,怕真的打错了就无法交代。但是,柯里的几棍是有力度的,壮汉马上就伏地不起了。柯里上前去看黄所长,见他翻着白眼,窒息一般,嘴里和鼻孔里都是血,手臂像是一根葛藤,弯弯卷卷地搁在身边,柯里知道是骨折了。柯里想上前去拉一把黄松明,黄松明口里喷着血沫吼着:“你莫管我!把我腰间的手铐取出来,先拷上这个杂种!”柯里不敢不从,赶紧到黄松明的腰间去取手铐,手铐压在腰下,柯里不经意地一翻黄松明的身体,疼得他脸上痉挛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
取下手铐,柯里准备用手铐铐住壮汉的双手,黄松明喊道:“莫,莫,莫!拷在树上,必须拷稳当,遭瘟的家伙劲大得很。哎哟。”柯里依法拷好之后,才过来看黄松明,黄松明像散了架一般,仿佛各种零件都已经松动,身体已经凑不齐整体一般。
“拷稳当没有?”黄松明问。
“黄所长,你放心,按照你说的拷好的。”
“好,你,不,小魏,柯里守我和强奸犯,你到所里,找到小王,马上给局里打电话,就说强奸犯抓到了,马上派人下来。要快。所里顶不住了。”柯里此时才详细看看这个衣服被撕裂的女人,有点像那天晚上袅袅进入树林的女人,但是与那天晚上相比,此时花容已经失色,眼泪冲得脸上露出了沟壑,也不像很年轻的样子了。也是这时候柯里才知道女人姓魏。
小魏说:“大哥,你们行不?”
“咋不行?有一个柯里在,要抵一二十人。你去,要快。我估计一把老骨头要废在这个杂种的手上了。”黄松明呻吟着说。语气很散乱了。
柯里靠近说:“所长,你是不是伤得很厉害?要不要先到医院?”“到锤子的医院,守住这个杂种就是你当前的主要任务!我的死与生都不在你今晚的任务范围内。”
“我要杀了你两个杂种。”柯里听见背后有人在骂人,声音很洪亮,中气很足,转回身,看到壮汉使劲拉扯手铐,口里骂骂咧咧。柯里走上前去,抵近他问:“是你犯的案子?”
“老子搞几个婆娘,有你们的球事!”一听这个家伙的话,再闻到了满嘴的酒气,柯里一段时间以来的怒气和复杂的感情此时都一涌而出,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相信所长的所作所为,但是,单听这几句话,柯里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扬起手掌,朝着壮汉的脸就甩了过去,军人的手掌是有力度的,掌击面部的声音清脆,传得很远,树林里都有回声。
壮汉说:“打得好,打得好。”柯里还要上手再次出击,被黄松明制止了:“不要打他,脏了我们的手,我们都被他打得够呛了。他这是打警察,这是袭击警察。我们不打他,自有法律来打他。”柯里就不再出手。
月亮说落就落了,黎明前有短暂的黑暗。树林里更加寂静和昏黑。柯里不敢离开壮汉,紧紧地守着他,双手挎住罪犯的脖子,他就顾不上所长黄松明了,黑暗中他只能在语言上与黄松明交流:“所长,咋样?扛不扛得住?”“莫得问题,你看好他。”黄松明的气息明显不足,衰弱了下去。
好在鸡一啼叫,天就白了,小魏通知到了小王,小王又找了镇上的武装部长和一群民兵,手里拿着棍子,提了绳子,及时赶了过来。进来一看,有人大喊一声:“猪胖子,你个杂种,你在糟蹋女人?”就有人要出手,有人拦下,民兵都是有劳力的,一根绳子把他们口里的猪胖子捆得像是一根血肠。
柯里此时也不顾猪胖子了,他交代给小王,让小王把猪胖子带回所里。小王说已经给刑警队打了电话,刑警队的人马上就到。
柯里俯下身来看黄松明,见他脸上已没了血色,嘴里的血和鼻子里的血还在不断地流,人已经喊不开腔了。柯里一把把黄松明抱起来,他才发现在他眼里高大的黄所长其实很轻,在他的臂弯里竟轻得不值一提。柯里抱着黄所长往镇卫生院跑去。
5
黄所长并没有等到医生同意出院就回到了所里。
柯里是被黄所长撵回了所里的,当他看见柯里还在医院里陪着他的时候,又冒了一次火,他要柯里全程跟着刑警队配合工作。实际上,柯里知道,是黄所长要他跟着刑警队学业务。
黄松明回到所里,脸上乌漆八焦的,青是青的地方,乌是乌的地方,裹住伤口的纱布有一些暗黑的血迹,也有一些鲜艳的血渍。一只手臂被绷带缠得紧绷绷的,还有一根纱带绕过脖子,把手臂吊在胸前。走路也是摇摇晃晃地,不晓得是哪一只脚用不上力。
柯里劝他说:“所长,不急嘛,你慢慢地养。案子已经办好了,人已经被带回局里关在看守所里了。”
黄松明说:“你不要遛马屁,你说,你跟着办案件有没有收获?”
“收获太大了。所长,在派出所工作与在部队是两个概念。不学不知道,一学才知道要学的太多了。尤其是你在受害人报案时所做的笔录,对侦破此案关系重大。我原来还以为你是偷窥狂呢,正是有了受害人提供的那些细节,结合现场勘查,犯罪嫌疑人交代的犯罪情节吻合得上,才严丝合缝地锁定了罪犯。真是学到了。另外,妇女的检材很重要,直接坐实了犯罪嫌疑人。”
“那就好。”黄松明一瘸一拐地又去看最近的报案记录去了。
柯里虽然有了很大的收获,也有了成长,但是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心结,就是那天晚上跟黄松明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真的是黄松明的相好?他们有必要到树林里去约会吗?是要一种不同的浪漫吗?
因为侦破了重大强奸案件,石头镇派出所受到了上级的表彰,局政工科要求黄所长在侦查员中找一个典型,要报给市公安局荣立三等功。黄所长说就报柯里,政工科长不解地说:“报你自己嘛,还不是你侦破的案件?”黄松明说:“不,就报柯里,这个小伙子有培养前途。”政工科长说:“你呀,就晓得为别人做嫁衣,也不晓得为自己考虑考虑。那就报柯里咯,有奖金有荣誉,你不要嫉妒哟。”黄松明就是一阵的哈哈大笑。
这些经过柯里自己并不清楚,他还在纠结黄松明当晚为什么跟那个女的在一起,那个女的到底是谁。
直到领奖的前一天,黄松明对柯里说:“走,今天到县城,到局里去。”柯里不明白,问:“所长,啥事?”“好事。去了就知道了。”柯里自从到了派出所就没有到过局里了,现在所长说要到局里去,自然就有些兴奋和期待,他的战友有的已经调到了局里,见了面还可以叙叙旧。又搭上了“哐当哐当”响的客车,所长打趣地说:“今天我跟你一起,也能够碰到一个死鸡子哈,抓一个贼。”柯里满脸的微笑,看着所长。
到了局里,柯里才知道第二天是一个隆重的表彰大会,柯里作为受表彰人之一,要戴大红花,要上台子领奖。柯里一下子懵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马上找黄所长,可是黄所长很忙一样,这科室那科室地乱窜,也联系不上。更加使柯里懵了的是,政工科的笔杆子要采访他,钻来钻去地询问破案经过,柯里哪里知道这些,慌乱之中又不见黄所长,就把黄所长给“交代”了出来。笔杆子就不满意,认为柯里不配合,柯里也紧张,他不能给局里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他就站在楼上喊:“黄所长,黄所长,政工科找你。”黄所长不知道就从哪里冒出来了。上了政工科,柯里马上给黄所长说自己的困惑,黄松明说:“有啥难的?我来。”黄松明就坐在政工科与笔杆子对聊起来。
第二天的公安简报就出来了,开篇就是写柯里的。柯里赶紧在办公室拿了一份读起来,他看到文字里黄松明把自己塑造得高大威猛,主意是柯里出的,演员是黄松明演的,引蛇出洞是致命的一招,犯罪分子果然中计,柯里与黄松明以及群众演员果断擒住正在实施犯罪的犯罪分子。柯里英勇无畏,把两百多斤的犯罪分子手到擒来。黄松明是所有所长里面最会吹的一个,这是柯里听来的不知道是对黄松明赞扬的话还是调侃的话,反正,这次的案件叙述充分体现了黄松明的能说会道,关键的点,只有柯里和黄松明知道,所以,没有人怀疑案件办理过程的惊心动魄的虚假性。
柯里赶紧找到黄松明,说事情并不是这样的,黄松明说:“啥样我还不知道?我说是啥样就是啥样。”
黄松明见柯里仍在疑惑,就说:“事情本来就是那样的,更重要的是,没有你的及时赶来,今天就是给我开追悼会了,我还要感谢你呢。”之后,黄松明又补充了一句:“包括群众演员也要感谢你呢,不然,当天晚上就是两条人命。这还不够吗,还不够你立功的条件吗?坦然受之吧。”
见黄松明说起另外的人,柯里好奇心上来了,就弱弱地问了一句话:“群众演员是谁呢?”
黄松明看了看他,认真地说:“你想知道?后面告诉你吧。”还是把一个谜留给了柯里。
事情发展正如黄松明所料,柯里被刑警队队长看上了,一把就给薅到了刑警队,按照黄所长说的,刑警队是在薅羊毛。东西都没有回派出所来拿,直接被派出差办案件去了。后来,刑警队又到石头镇办事,顺便就把柯里的东西卷进木箱子,放到吉普车上,拉走了。本来黄松明还想给柯里饯行,一直就没有机会,留了一个遗憾。后来,柯里倒是经常给黄松明打电话,黄松明在闲谈中,把教训也看似有意无意地教给了柯里。
6
一晃很多年过去。当年的柯里不再年轻。黄所长也临近退休。局里征求黄松明的意见,在即将退休之前有什么想法,黄松明说:“从来没有在县城工作过,现在娃儿都在县城了,我想回局里工作几天,也算是在县城工作过吧。”局里答应了他的要求,就把他安排在治安大队。局领导给治安大队长谈话,说起黄松明同志的表现,要求大队长要关心老同志,让在基层一生的老同志能够感受到组织的温暖。治安大队长说:“请组织放心,一定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局领导换了几茬了,并不知道治安大队长柯里与黄松明的关系,柯大队长也没有给领导说黄松明就是他的老领导,是他入警的师父。
黄松明到治安大队报到,柯里专门召开了一次迎接新同事的会议,在会议上,柯里明确要求大家要尊重前辈,黄松明所长是公安机关的老前辈,是做出突出贡献的人,一生默默无闻工作在基层,很多局机关的同志都在生活上受到过黄所长的接待,工作上都接受过他的帮助。在会上,柯里第一次明确宣告黄松明是他的师父,是他入警的老师,是刚参加工作的领路人。柯里并没有忌讳黄松明和他的关系,其实就是要让大家明白黄松明的地位,暗示大家要尊重黄松明,因为柯里有一个担心,现在都是信息化办工,而黄松明看到键盘都要晕,虽然写得一手好字,但打字却非常困难。面对信息化的工作,黄松明会不会有失落感,把自己游离在群体之外?柯里一说黄松明是自己师父,大家心领神会,日常工作就会照顾到黄松明的情绪。
果然,在治安大队工作,黄松明发现不像在派出所工作,鸡毛蒜皮,调解纠纷,把几家说和,动嘴皮子,耍心机,就能把事情放平。治安大队一伙人整天都是忙的,不是在电脑前看数据,就是在电脑前报数据,或者指导派出所的工作,一些指导方法黄松明也没有见过。黄松明觉得自己落伍了,在办公室里把茶叶泡烂煮熟吃掉,他的失落感已经不是一丝一毫了。黄松明发觉自己给领导提的这个回局里的要求太过冒失了,自己落伍了。在派出所还可以守守电话,在治安大队守电话都不够格。黄松明回局里,在子女身边应该很从容和安详了,可是,他却感觉到了焦虑。柯里悄悄地观察黄松明,他看出来师父的不安,他明白师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耍不住,闲不住。柯里想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让师父利利索索地感受一把自己还有用。
正好在石头镇发生了一起因为开矿企业与附近农民发生纠纷的事件,开始仅仅是当地农民和企业的矛盾,后来衍生为一场针对企业和县上关于民营企业发展政策的群体性事件,一些外地人也参与到群体性闹事中来,瞬间放大了压力。
柯里一看机会来了,石头镇就是黄松明的老窝子,人熟地熟情况熟,按照局领导的要求要尽快摸清楚重点人员是谁,煽动者是谁。黄松明按照柯里的要求,着便装带领两个年轻人开车赶到现场。由于自己在石头镇工作,很多人都认识他,他不便出现在现场。黄松明让两个年轻人拿着密拍设备混入人群,自己则隐身在一个高处,用望远镜观察现场。在望远镜里,黄松明发现了自己曾经挽救过的一个刑满释放人员,他被放回家之后,知道了黄松明对自己孩子的帮助,很感激,还给黄松明打电话,要感谢黄松明,黄松明回绝了他,说自己已经调到局里,帮助孩子上学是派出所集体的决定和功劳,自己只是实施而已,要他好好做人。此时看见这个人,黄松明心里有底了,他从手机上翻出来这个人给自己打的电话号码,顺着打回去,在望远镜里黄松明看见他拿出手机接起来,黄松明问他在干啥,说自己想见他,让他在约定的地方等他。黄松明看见他挤出人群,他马上放下望远镜先到地方。那人一见黄松明就紧紧地抱住他,说你咋来了,我还说来见你呢。黄松明就问:“你在干啥?这么快就来了。”
那个人说:“干啥呢,就是在包围企业里面凑人数。”
“为啥凑人数呢?啥意思?”
“我跟你要说真话。外地来了一伙人,给我们每个人打电话,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我们的电话号码的,要我们赶到这里来。我开始不来,邻居说你就当是凑个热闹,我就来看看热闹。刚到呢,你的电话就来了。”
“哪几个人?你见过没有?”黄松明马上做出判断,此事很不一般,不是单纯的聚众闹事那么简单。
“见过一个。走拢的时候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面包和一瓶水。”
黄松明知道机会来了,对他说:“你才出来,要好好把握,不能让家里的人再受伤害。”那人就点头。
一会儿,进入人群之中的两个年轻人回来了,摄像机里面有很多内容,黄松明让那个人帮忙认一下给他发面包的人。摄像机里面的人很多,看了很久都没有发现发面包的人,大家都要懈怠的时候,那人突然说:“就是他。”年轻警察赶紧按下暂停键,才发现这个人并没有处于最前沿,而是站在人群之外,与其他三个人窃窃私语,在商量什么。黄松明马上对两个年轻人说:“瞄准这几个人开展工作。是不是抓了?”两个年轻人笑笑说:“黄所长,不急。先报告给大队长,我们有其他的措施先查一查。”
依据几个人的摄像内容,重点人的身份很快就被锁定。并很快查清,这一伙人是长期专门从事策划煽动闹事的人,他们受托提前介入闹事,怂恿把事情闹大,在怂恿之前与利益攸关者达成协议,他们操作把事情闹成功之后,获取一定比例的现金。事情很快就得到解决,那一伙操弄闹事的人被依法打击,群体性事件很快平息。
柯里大队长在点评案件时,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表扬黄松明,说姜还是老的辣,没有黄所长就锁定不了嫌疑人,就不能够撕开侦破案件的口子,就会导致群体性事件继续升级,黄所长功不可没。大家一阵热烈而长时间的掌声。黄松明有些不好意思。
从那以后,黄松明觉得自己还不是废人,还有一定的用处,在治安大队也就活跃起来。凡是他自己能做的事情,都踊跃去做。比如年轻人要回家的时候他帮助值班,尤其是在他退休前的最后几个月,赶上春节,他为了让在外地的年轻人安心回家过年,整整值了七天班。他跟随领导下乡检查工作,并没有觉得累,还觉得很快乐。
黄松明转眼就到了退休的时候,柯里自己出钱像像样样地给黄松明办了一个欢送宴,时间定在星期六,柯里专门通知所有人都不能缺席。除了值班的人员,那天大家都喝了酒。黄松明也喝了很多,虽然柯里一再强调不能把师父劝多了,可是,黄松明自己主动喝酒。都是微醺的时候,柯里因为帮着师父喝了一些酒,有些醉了,他靠近师父说:“师父,已经十几年了,我一直有一个疑问藏在心里,不把它解决了我心里不好受。”
黄松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是表面上却装着不明白。他说:“你有什么疑问,说出来,说出来也许就好了。”
柯里乘着酒兴,但是黄松明看出来了,柯里假装了几分醉。
柯里醉眼蒙眬地说:“师父,十几年前的那个强奸案,当时和你在一起的群众演员究竟是谁?难道真是如别人流言蜚语说的是你的啥?”
说到这里,黄松明严肃起来,对柯里,也是对大家说了一番话:“我就知道你的疑问。但是这么多年也没有机会和你相处,你到了局里就不断地忙碌,你的进步和成长我都看在眼里。群众演员是谁?今天我就告诉你,她就是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她跟着母亲姓。我到了石头镇,给她交代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能说我跟她是兄妹,不仅是因为可能存在的说情风,更重要的派出所长得罪人多,尤其是社会上的一些坏人,良心丧失,我不愿意因为我的工作而使亲人受到伤害。我有时间会悄悄地到他们家里去吃顿饭,于是就有人放风说是我的相好,我也没有做很多的解释。强奸案发了以后,一直破不了案,我很着急,于是就想出了那一招,让妹妹协助我引诱犯罪嫌疑人,最后抓获归案。这是我一生中做得最无耻的一件事情,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对不起妹妹。可是,当时忙人无计,为了消除隐患,只有牺牲亲人了。我愧疚啊。现在我之所以公开这件事情,是因为妹妹的孩子都大了,他们一家已经迁出石头镇,妹妹到沿海随娃儿去了,我才说出这个秘密。不然我是不会说的。为这件事情,一大家人都骂我啊。我羞愧啊,只有妹妹安慰我和一大家人说是自己愿意的。柯里啊,你想想当晚的险恶,不是你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说到这里,黄松明满脸都是眼泪,短暂的话语满是哽咽。有些年轻人并不知道当年那个案件,都很诧异地看着黄松明和柯里。柯里也是泪流满面。良久,其他人都不敢动筷子,不敢动杯子。
柯里擦擦眼泪说:“师父,我对不起你。我先干三杯向你赔罪。”柯里端起杯子,连干三杯,每杯里都是泪水和着酒水。
黄松明说:“不要自责。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入警以来,你是如何看待师父的我不知道,是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是你的师父,这是经得起检验的。我想好了的,在退休前也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不然你今后怎么来看待师父呢。”
柯里端起杯子:“大家都端起杯子,我们共同敬一下我的师父。你们有的是我的徒弟,今天就是拜师爷的时候。师父,你接我入警,教我做人,我才有今天的成就,我才能够无私地为公安事业献身。今天,按照你说的,一切成功都无法排除巧合,恰恰巧合的是,你接我进入警营,我却要送你退休离开警营。一进一出,就在我们爷儿父子之间的缘分。送你退休不是本意,也不是你衰老的标志,是制度设定。按说你还能够为公安事业再做贡献。但是,你辛苦一辈子了,现在退休了,是你在又一个新的平台上开始新的步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也是接你进入新的平台的人。世间之事,无所谓开始和结束,一切结束都是新的开始。来,敬师父。”
觥筹交错之中,黄松明听见了所有人饮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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