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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哨的荒冢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8301
程 霖

  一

  汽船丢下两个眼神迷离、四处张望的年轻人,就像它之前丢下的不值钱的物件,像是一分钱就可以买一堆,却能够让那些愚昧无知的家伙痴迷的玻璃球;或是些便宜好用,却可以让质朴的当地人细细地、温柔地抚摸个不停的手绢。不久前,这条船大大咧咧地抓走了摆放整齐的象牙,毫不在乎是否会因一路颠簸而磕碰出缺口。同时,它更加随意地带走了上一任贸易站管理者的死讯,将这种平常的讯息运送到相距甚远的文明社会。它将那些贵族、公司乃至整个国家都津津乐道的“文明”一批接一批地运到黑暗与富饶并存的异域。当那些贵族小姐喜滋滋地捧起珍贵美丽的项链,满怀期望地望向身旁的父亲,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优雅地在舞伴身旁翩翩起舞的模样时,没有人会去费力地想起辽阔海域上狂风暴雨的磨难、船舱中不断翻腾的闷热空气,更不用说那些在同一片土地上不断挣扎的,被文明置在一旁的可怜人。

  岸边一个黑人默默地站着,如同崇敬神明一般仰望着那强而有力的庞然大物。他踏上甲板的一刻,令人自觉安全的熟悉感从脚底缠绕着攀到脑海;静止的汽船沉默无声,将它的伟力全都藏在那沉重的锚中,并不显露分毫。一旦启动,海水被巨大的身躯不断排开,畏惧地四散逃去。黑人望着不远处简陋的小屋,那儿还有他的妻儿在翘首期盼他的归来。这黑人由衷地崇拜着汽船,那崇高神圣的感情远远超过植根于他内心的原始信仰,因此,他放弃了之前倍感温馨的旧名字,现在,他的名字是富尔顿。来自创造出他所信仰的汽船神明的更高神,一个诞生于文明又创造了新文明的文明人。

  汽船安静地停在岸边,如同真正的神明:它不但一次次展露神迹,还亲自为过去那些每天在贸易站无所事事的白人信徒——尽管这些信徒不止一次地谩骂过汽船的晚到与补给的欠缺——带来新鲜的玩意儿或是独特的食物,这次它带来了两个迷茫却充满了朝气的年轻人。看着船身日渐明显的伤痕,富尔顿愈发担心它会一去不复返,因此把这两个年轻人搁置在一旁。

  这两个家伙,一个像是大白鹅,扫一眼便知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他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巨细无遗地将那些与杂草厮混的土粒、在阳光下闪耀的水面、随风摇曳的纤细枝干,诸如此类,既不同于大都市的繁华优雅,又不同于乡村郊外的诗意自然的原始景象收入眼底。

  “真是像火一样啊……”大白鹅点点头,对这新奇的景色感到十分满意。他抬起头来,却不是向着富尔顿所仰视的汽船,而是眯起眼睛望向另一方,对着更远方的太阳,轻声发出感叹,不知是夸赞这里的生命还是埋怨那毒辣的太阳。他多么想吟诵几首优美的诗,哪怕是几句也好,可是那些经典华丽的比喻,更像是一口浓痰,将他的嗓子糊住,从此便没了下文,只留下这短短一个残句。显得这个白净高挑的绅士有些呆头呆脑。

  另一个年轻人没什么动作,站得倒是豪迈,身躯健壮,尤其是那宽大的肩膀,展现出极富男子汉气概的天赋与经历;可是他空洞的眼神,与外貌并不相符,破坏了这英雄气概。那双眼空空地望向正前方,望向巨大的汽船,望向一道划痕,望向一颗有年岁的铆钉。那些被历代初到者所关注的原始景象,此刻在这年轻人的眼中与在阳光下成年累月照射得闷热空气一般无二。

  对于新人而言,初次得到任命就做了站长几乎是不可能的。也不知道主任是抽了什么风,一反常态,不过这倒是完完全全地合了那大白鹅般的年轻人的心意。

  “小伙子们,这里可是个好地方,难得的好地方!”主任重重地拍着大白鹅的肩膀,蕴含着笑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直直地看着大白鹅的双眼,说话中,间或瞟一眼始终与自己保持礼貌距离的大宽肩膀。

  “哦,看看四周,伙计,即使是最近的贸易站离这里也有三百英里!这里大有搞头,大有搞头!卡诺,你做站长;库拉尼斯,你做副手。”主任的语气和蔼亲切,听起来充满了对年轻人的期望。

  那个被唤作卡诺的大白鹅回以微笑,轻轻点头,动作缓慢而做作且并无任何感谢栽培之类的意思,好像这样的优待是主任本就该给予他的。

  库拉尼斯双手交叉在胸前,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将眼神从海面移到主任的双眼,又重新漫不经心地望向海面。他的双眼倒映出随着风起起伏伏的海浪,那蓝色的水面不断波动,尽管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无论身处何方,无论是出航前的库拉尼斯还是下船后的库拉尼斯,他的眼神永远都是这样清澈却空洞,难以看出他在思考什么,是心不在焉吗?还是说沉迷于奇迹般“美丽”的自然?

  “你们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不但可以自由地大显一番身手,还能够在买卖中得到分成,嘿,伙计们,一定要干好啊!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主任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具有感染力,引得本来傲慢的卡诺也变得激动起来,兴高采烈地握着主任的手,表达着自己的感想,立下了空洞的承诺,这叫什么……表态!对,只是表态而已,却让主任也被大白鹅的热情感染,更加热情地摇晃着双方紧握的手,好像两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

  那奇怪的库拉尼斯听到“分成”二字,刹那间扭过头来,比鞭笞奴隶的鞭子还要迅猛,还要虎虎生风。

  “我也会尽力的,请主任放心。”在主任与大白鹅滑稽地握手,一个不停地表达谢意与决心,一个不停地点头表示认同与赞赏后,库拉尼斯简短的话打破了二人的热情,只留下两张僵住的笑脸和悬停在空中的双手。

  “多么热情的站长!多么可靠的副手!”主任声音高亢激昂,好像已经看到了大批象牙摆在岸边,正准备搬到船上。

  热情的赞美愉悦人心,大白鹅与壮汉都不禁上扬嘴角,可是他们没有在意主任赞美时的转身是多么迅速,更看不到背对他们时主任的脸色多么阴沉,简直就像是一块被人用力攥了一下、皱皱巴巴半干未干的老海绵,眉目还算舒展,没有完全从刚才眉飞色舞的状态中解脱,脸的下半部分却是恢复了与内心相符的鬼样子,那下耷的嘴角与法令纹相连在一起,形成像是箭矢的古怪形状,再配上两侧的皱纹与不对称的伤疤,简直像是一幅画——颇有感染力的、富有动感的抽象画。

  就这样,卡诺与库拉尼斯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桩他们想当然的美差,虽然难免对未来感到担忧,睡梦中饱受由传闻与臆想所创造的,或有形或无形的,总而言之与现实并不相符的诡异事物的侵袭——来自违背人类原始本能的疾病与伤痛,来自违背人类文明习惯的荒凉与粗野。但是那又何妨呢?象牙!白花花的象牙!一根根乖巧地躺在地上的象牙!这在文明社会中有着重要意义的原始产物在呼唤着年轻的勇士,滚烫简单的词语刺激着二人的头脑,年轻的心更加滚烫。

  “干得好了还会得到提拔,那一片片荒芜之处就是为我们量身打造的,尽管去施展才华吧!让历史去记录我们这些文明的先驱,教化的先锋队的丰功伟绩!”主任对大白鹅卡诺这样说。

  “老兄,不要小看副手这个位置,你是个优秀老练的水手,自然懂得我们这些人是不像国内那些看重职位高低的家伙们,再说了,分成摆在这里,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主任对宽肩膀库拉尼斯这样说。

  许多时候,尤其是在危机存在,却隐藏在通向未来的氤氲中,似有似无时,空洞的承诺比烟酒还能够抚平人焦躁的心,还能够缓和紧张的情绪。这也大抵算得上是文明的独特产物吧。只需要简单的话语,半真半假地说明描述,搭配上坚定激昂的语气,就得到了比实质还有重量的虚无。被人工修饰的未来远远地超过了朴素真实的现实,就像是枪械与刀。

  就这样,随着汽船向非洲腹地前进,二人的不安与兴奋交织着增长,却没人选择推脱,直到现在结果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两个在文明的庇护下游刃有余的年轻人,在原始中呆头呆脑地站着。原始像是一位君王,统领着这个自然的国度,要给他们二人一个小小的下马威——迷茫与无所适从就很合适。当然,对君王来说,这连随手的小举动都算不上,仅仅是无意间的一个语气变化,然后由数不胜数的臣子去全力抓住,至于是正解还是曲解,便与君王无关了。太阳、大地、空气、生命,这些强而有力的臣子随意施展一下自己的才能,年轻人就会深刻明白这个国度的不同:它是一个黑暗国度。所谓黑暗是颜色吗?自然不是,只是若要选择一个词语去代表,去描述这个寻常的正午,没有任何一个词比它更合适了。没错,这个涵盖了无知、惶恐、压抑、恐惧等数不胜数的情绪与感受的词语,最适合这片在灿烂阳光照耀下的瑰丽土地。

  这片文明所照不透的土地,不断孕育着生命,又不断漠视着生命的消逝,就像一团静静的,独自在荒野之上燃烧着的火,那些生命就是从它身上迸出的火花,无论多么夺目耀眼,都比不过它的母体,最终只能默默地在一旁消逝,留不下什么痕迹,剩下的一点点灰烬躺在地上,或者被火团吞噬,或者被风吹到荒野的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现在,这里有了一点点变化,有些家伙时不时地向它的体内投入一些或是不怎么容易燃烧,或是立刻就会融化的古怪东西,然后按时地带走一些灰烬。上一批家伙走了,不久后又来了两个年轻人,不更让人喜欢也不更让人生厌,再加上黑暗一向都是公平公正、一视同仁的,无论对谁——外来人、原住民、动物、植物、空气,都是一样的冷漠,他们口中所谓的命运,交到了他们自己的手中。

  两个文明人对原始的态度与原始对他们的态度截然相反,他们倒是对荒野饶有兴致,这点在大白鹅的眼神中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宽肩膀的库拉尼斯尽管一副冷静沉稳,对现世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内心那来自年轻人对未知的探索欲望不断地在挠动着他还未完全被现实冰冻透彻的心。海上的风浪经年累月,都难以浇灭水手心中的热情篝火,更何况这陌生的新对手如此沉默而低调。踏上陌生的土地,只是无所适从而已,远远不及初次登船后的晕眩。纵使迷茫又何妨?库拉尼斯以绅士的高傲冷漠无声地与荒野对抗着,来自百万年前就已贯彻到人类精神中的面对未知的恐惧与兴奋交错相融,寄居在文明人的躯壳中对抗着原始,虽然事实上他只是在发呆。

  ……

  海风微微地吹着,像是甜美的少女一直不舍即将离去的恋人,终于在最后分别的时刻表露真心,将轻柔与温存留在恋人的脸上,即便远行到天涯海角也难以忘怀,而恋人也明白此次一别的意义,平日里寻常的温馨变得弥足珍贵,令人分外感伤与不舍。微腥的味道冲入鼻腔,清凉又熟悉,浸染着岸边轻轻摇曳的杂草,与小小的海浪一同上岸,带着海上生活的余韵,告慰离开飘摇海上生活的船员。

  远远地,传来阵阵混杂在一起的不知名声响:潮水涨涨落落,扑击着礁石与荒凉的岸,无色的海风吹动着黄绿的生命,昏暗丛林中难以名状的叫声,给这个中午蒙上了一层古怪的雾。

  “喂,走了!”

  富尔顿简短、果决、流利甚至带着伦敦口音的话,斧子劈柴般地破坏掉这让人迷离的混杂之景。

  衣襟稍稍飘动着,朝着非洲内部欢快地摇着尾巴。

  空旷的岸边除了巨大的船,便是这一黑二白三个人,两个刚刚转过身的米粒远远地跟着另一个黑色米粒。

  风儿与死去之人的青春纠缠着,欢快地飘去。

  二

  “我想家了。”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与一旁叽里咕噜的物件翻滚声。

  库拉尼斯还在翻箱倒柜,像强盗洗劫一般毫不爱惜地将大箱子里摆放得毫无逻辑的各类物品直接拽出,反手扔到地上。

  “切,一些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库拉尼斯低声念叨着,手上的动作却不肯停下。

  门口的卡诺见没人回应,尴尬地回到屋里,略显怯懦地蹲下身,而不是像副手那样随意地撅着屁股。

  卡诺轻轻地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翻开距离他最近的一本书——《堂?吉诃德》。这些书虽然被一些绸子巧妙而略显精致地紧紧包裹着,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已经蒙上了一层厚薄不一的油污与灰尘。它们的扉页上有着漂亮的斜体字,写着书名与一个常见的名字,彰示着作者的威名与上任主人曾经的珍视。

  “没什么用的东西,别看了,它们不会给你勇气,只会让你忧郁感伤,整天想些与自己无关的情爱或仇杀。”

  库拉尼斯的声音就像他那宽广的臂膀,正面威慑敌人,反面守护同伴,此刻声音虽然毫不温柔,却因为是肺腑之言,即便是偏见,也能让人感受到这个汉子的好意。

  “我们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呢,权当作是未雨绸缪了。”卡诺站起身来,左手捏住右手腕处的袖扣,简单地正一下衣袖,再换另一只手去修正左袖,像是大白鹅在梳理羽毛。“贝内德托?不知是这个贸易站的哪一任主人,那些书上都写着这个名字。”卡诺瞥一眼那些蒙尘的书,再看一眼自己双脚穿着的皮靴。这份精致与优雅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好似大白鹅不愿踏入泥潭。

  “离远点吧,这儿尘土有点多。”

  “我去看一下那边。”

  卡诺转身,朝着黄蓝绿交杂的门外,指向不远处的仓库——富尔顿的安身处兼办公室。

  库拉尼斯没有接话,头也不回,继续他那与灰尘搏斗的事业。至于那个娇气的公子哥同伴,还是快点离开的好,免得沾了灰尘又开始些细微烦琐的清洁。难以否认这念头的粗暴,但是的确没有包含什么敌意,算是不会表达的粗糙汉子的寻常心思吧。

  大白鹅优雅地离开了破败的棚子,轻踏着柔软的土地,走向另一处完整而杂乱的谷仓。

  “啧啧,想当初我也是这副要命的模样吧,总是在意这些离开了小姐与沙龙就无所谓的枷锁。”库拉尼斯在灰尘扑向自己杂乱的头发与伤疤与胡须交缠的脸庞时,低声自言自语,让灰尘自由地去选择归宿:身体、地面,或是鼻腔。

  “我现在像是要和以前的自己共事,蛮有趣呵……”库拉尼斯低声地笑着,肩膀一耸一耸的,与其说是因为发笑,不如说是机械式反应。这个年轻的老水手除了有着海上冒险家那样的沉稳粗犷,还有着独居者的通病——用自言自语和多余的动作来排解寂寞。大箱子在灰尘漫游中不知不觉空了,库拉尼斯站直身子,扫视地面:尘与霉肆无忌惮地侵占了大部分衣物,除此之外,还有大小不一的破洞;稍远一些是脏兮兮的书,就像是以前航行时船上的调料瓶,被厚重黏稠的油污覆盖着,令人反胃却又不得不去接纳;最远处则是一些小珠子、玻璃球,以及一些他很少见过的东西,像是粗糙怪异的非洲神灵小木雕、锋利坚硬的迷你木刀,还有一些形状怪异的小块,形状似蛇皮。

  终于重见天日的物件安静地占领了有点脏的地面,至于地面之上,则是尘土的领地。库拉尼斯耸了一下肩膀,歪一歪头,双手无奈一摊,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们所能继承的全部财产了——哦对,还有这个。”库拉尼斯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几个散发着与箱子里相同腐朽气味的小书签,上面无一例外都写着几个名字,其中一张上有着大白鹅所提到的贝内德托,它在里面并不起眼。

  “这些是前人的信念与思念,我会收好的……我和卡诺也应该写一下。”库拉尼斯将它们重新塞回口袋,活动一下肩膀,走出漏风的小屋。

  屋外是巨大的太阳,灼烧着库拉尼斯,温暖着颗颗土粒与野草。整片大地上,感到有些无所适从的只有把左手放在额前来遮挡一下太阳的库拉尼斯。四周的野草嫩绿挺立,像是在嘲弄这个水土不服的家伙。

  “唔,这太阳可真够毒的,没有了海风的清凉,天也有够热的。”宽肩膀水手加快脚步,以接近小跑的速度直奔仓库。他迎着太阳快步走着,像是迫不及待的信徒。

  倏然,太阳失去了光芒,天空中的圆盘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幽光,这一束束光线粗大却灵活,游荡在天地之间,起先是覆盖在万千生灵之上,继而开始蠕动,像蛇一样缠绕起它们所接触的一切事物,最后融化般将它们包裹住,将一株株柔弱的野草变成一颗颗利齿,纷纷簇拥着朝向惊恐的年轻人。微微的热风刺在脸上,像是带着点点唾液的口气,腥臭而骇人。无边的天空与土地在蠕动的光束连接下,慢慢相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广袤的血色腔壁。脚下,是颓唐病态的长舌,那是一条由人踏出的路,路旁杂草混乱交错,所谓的路与这片土地的其他并不存在什么清晰的界限,也正因此长舌的两边像是布满齿痕。在唇齿舌之后,是将要被这张大嘴硬生生吞下的猎物——看上去破破烂烂却可以遮风挡雨的仓库。

  库拉尼斯浑身战栗,犹豫要不要踏出第一步,迈入这惊悚可怖的巨嘴中。明明是非洲深处的正午,世界上最酷热、最难熬的地点与时间,他却像是在冰冷的深窟,全身抖得像是马上要被施以锤刑。一向令他引以为傲的宽大肩膀竭力向胸前夹去,双臂交叉着护在胸前,两拳紧紧地握着,手背上的青筋蜿蜒着,爬到手臂上。他可笑地竭力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去保护另一部分,与其说是想要抗衡,不如说是让自己变得看起来没那么有食欲,妄图捕食者能够饶恕自己,屈辱地继续活着。

  一只大白鹅从仓库中探出头来,惊恐绝望地尖叫着,奋力挥动着翅膀,像是被折翼后扔下悬崖,拼尽全力地去试图找回自己原有的本领。库拉尼斯没有听到大白鹅在说什么,他只看到了它荒诞滑稽的古怪动作。

  “快来看啊!快来!”大白鹅的叫声终于传到库拉尼斯的耳内。

  眼前的荒诞怪景骤然消失,比镜子破碎还要彻底。天地间又充满了燥热的阳光与缓缓流动的气。没有什么巨型捕食者张开嘴巴来吞食自己,也没有长舌将要将自己卷起送到深处,更没有杂乱而麻迷的利齿包围自己,这里依旧是一个正常的正午,不远处则是带着一点娇气的开朗同伴在亲切地呼唤他。遥远的丛林看起来也并不是阴暗幽深,而是像避暑胜地:阳光照不透,空气湿润,微风徐徐,林叶簌簌,鸟鸣阵阵,不像黑暗的危险之地,而是像一个住宅偏远却热情好客的主人。不远处的仓库相比之下就不那么迷人,它混杂着人类文明并不彻底的改造痕迹与原始粗糙的原生建材,建筑风格与身后的贸易站如出一辙,显然出自同一位外行的大师之手。大白鹅就是在这样的鹅棚下欢快地叫着,热情地挥动它那洁白的翅膀。

  “好。”库拉尼斯的声音有点颤抖,也不似往常那般洪亮,他缓慢地踏出左脚,挥出左小臂,别别扭扭地迈出第一步,继而是落脚,他还在发抖,不需别人去看,自己就能察觉到左右半身已经失衡,左边的地面好像立了起来,明明没有动,却越来越近,最终化作肩膀与地面相撞,继而是土坷摩擦耳廓的微弱触感。

  大梦初醒般,像是弹起,库拉尼斯倏地一下站起身来,嘴巴微张,却是飞快收敛,徒劳地拍拍本就不怎么干净的衣服上的片片黄色,摆摆手,大声道:“没事!”

  “小心一点啊,伙计。”大白鹅轻快的声音不再像上次那样——被不知名的古怪隔离阻碍,良久才传入耳中——口型与声音严重地分割开。一切都是宁静而祥和。在他适应了光亮的蓝眼瞳中,连刚刚走出来的富尔顿也像是一个正常、温和、友善的人类,而不是一个不得不暂时服从的,令人厌恶的黑色阴影。

  库拉尼斯终于走到了仓库,他微笑着,稍稍侧身,走进仓库,脖颈后的汗珠起初悄悄地藏在头发里,现在则已经积蓄好能量,快速地滑下,流入衣服。

  仓库里有些昏暗,空气浑浊,气味复杂,与其说是活人居住,安置象牙的地方,不如说是各取两者一部分——活象所待的地方,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与腐朽的气味,掺杂着近似动物的体味。库拉尼斯觉得熟悉,进门的刹那,仿佛回到了甲板下,他觉得恍惚。

  富尔顿一家就住在这样的地方,远道而来的文明只给了他们信任,而没有给予更多实质性的回报。黑色身影还是要在黑色国度中生活,当降临的白光变得毒辣时,依旧要蜷缩在黑色阴影中;白净的月亮高悬天空,月华轻抚大地时,还要彻夜与同样黑色的虫豸为伍,跳起怪异的舞蹈,抑或是像只有虫鸣和风声,远远传来低微吼声的静谧夜晚一样,在一片苍莽中无声或低鸣。异国的汽笛带来了文明的白人,与黑色何干呢?

  几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在一边打闹,一个高大健康的雌性在另一边、仓库的深处、补给的中央,时不时地摆弄着一根根象牙,让它们看起来更整齐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点点,既使以此来打发时间,也能够让自己在客人面前显得还有能够为文明服务的人的作用。黑色的手微微拨动着晶莹的象牙,使它们缓缓晃动,让尖头朝向门的那侧,然后轻轻地用指尖抹掉因为与地面摩擦而染尘的底部四周。做完这些,富尔顿的妻子便站起来,走到象牙尖的正面,煞有介事地审视一番,然后挑挑眉,以彰显自己的挑剔与对完美的追求,继续蹲到一旁,重复起这毫无意义的事情,沉浸在自以为是地对文明的贡献中。卡诺笑得开心,他站在富尔顿前面,不加掩饰地表露出自己的优越感,就像过去戏耍自家的猎犬,或是透过窗子去俯视远方渺若草籽的平民。

  富尔顿则与妻子和儿女都不同,他的表情冷漠如枪,低沉地介绍着仓库中的一切。他的介绍有条不紊,从最贵重的象牙,到日常所需的补给,再到可供贸易的大批零碎小物件,最后是他的私人所有物:自己混杂着文明与原始的衣物和财产、家人,以及家人零星的物品。富尔顿纯正的口音每次出口,都像是要竭力地去与他的皮肤割裂,像是真实的一切都被禁锢在一层薄而坚韧的囚服之下,拼命束缚着左冲右突的渴望。卡诺总是觉得这个黑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和力,像是身体中潜藏着一丝淡薄却真实的同源血脉的远房兄弟,即便对方是如此冷漠淡然,可是卡诺仍旧不由自主地露出纯真的微笑,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对方的好感,甚至听从他的命令,把库拉尼斯喊了过来。

  此刻的库拉尼斯,正竭力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他预感到这片土地的不详,幻想着自己和卡诺的惨状,心不在焉地默许富尔顿以一种端庄的主人姿态掌控着一切,脸上挂着生人勿近的高傲表情,这是他身为正常文明人所不能容忍的,容忍一个黑色身影居高临下。可一个刚刚脱离幻影笼罩的惊惧者的头脑,自然不能以常理来判断。

  富尔顿耷拉着脸,介绍完了贸易站和周围的情况,又耷拉着脸,半恭敬半不耐烦地把他们请出仓库。

  二人回到贸易站,简单收拾了一下地面上的物件,把他们分门别类地堆在一边,然后从船上带过来一点过夜的必需品。虽只是草草完成了这番必要的事业,却也已经到了黑夜。他们离开了未来工作的客厅,各自走进了旁边两个为文明使者准备的小小卧室。

  大白鹅躺在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床上,感觉自己正活在一个梦里,仿佛下一刻就可以醒来,在仆人的服侍下穿好衣服,顺着一侧挂着镶金的土耳其弯刀与棕熊凶恶脑袋的走廊,走下铺着金色刺绣地毯的旋梯,嗅着抹了黄油的煎吐司与溏心鸡蛋配长培根的香气,悠闲惬意地吃一顿熟悉的早餐。他的确是这样不断幻想着,那只在头脑中存在的熟悉的温存,让他忘却了逐渐侵蚀着身体的寒气,忽视了来自远处丛林的哀鸣与号叫。床边是接近全新的小木桌,可惜边边角角都有着磕碰的痕迹,这是它对海上颠簸的见证,上面摆着一些纯粹的消耗品,供这个天真的年轻绅士打扮自己,这是大白鹅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在水手的嘲笑中自己搬到这个破败的小房间,它代表着一个高傲年轻贵族对荒野的可笑宣战,象征着大白鹅对文明的坚守与执拗,当然更多的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懵懂。自我麻痹的美好包裹着大白鹅的头脑,非洲的夜晚吞掉了他的身体,在不现实的身首分离中,倦意开始崭露头角,潜伏在大白鹅的幻想中,将他一点点地拉入梦境。

  月光与寒气不会只眷顾一人,隔壁的库拉尼斯卧在地铺上,同样接受着原始的侵蚀,不过这与海上的湿冷相比,并不能在痛苦或阴寒上更胜一筹。可是他在发抖,眼中满是惊怖。

  那个昏了头脑的老家伙像是倒立着附身到他的身上:这个水手被带到一个奇幻瑰丽的世界,可与西班牙老乡绅所经历的截然相反,库拉尼斯没有成为英勇无敌的骑士,反而无力地看着世间的一切变为疯狂与危险。

  整个自然都好像是妖魔,狰狞地向他爬来,肆意扭曲着身体,原本狭小的房间膨胀了无数倍,里面的凉气和灰尘混合成不知名的古怪,鼓鼓囊囊地蠕动着。门是屋外一切的嘴巴,他突然打开,呕吐物比水还要灵活地灌满空空的小房间。

  刹那间,库拉尼斯恢复了清醒,他立马坐起,比疾风还要迅速,眼前变回了平和的景色,那恶心污秽的呕吐物,其实只是晚风而已。他用力地敲打了几下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前,想要关上房门,可当他无意间看到远处的河流泛着片片流动的闪烁星光,将黑夜与黑土的边界照亮时,仿佛荒莽穹顶坍塌坠落,而它上方却依然有点点繁星,投射下疯狂的光,伴随着月华洪流一路冲下,像是一艘遮天的巨轮,轰鸣着撞向这简易的小房间。库拉尼斯万分惊恐,群星万分享受,扭动着身子,一点点变得庞大起来,变成巨型的球形肉块,向一个人砸来,逐渐占据了他的整双眼睛。

  库拉尼斯竭尽全力将门关上,他背倚着门,大口喘着粗气,坚毅的头颅深深地低垂着,脖颈难以支撑下去。不得已下,他改站为跪,四肢着地,继续吞吐着微凉的空气。

  过了几分钟,他下定决心,艰难地向不远处的地铺爬去,仿佛背着一个隐形的十字架。

  他瘫倒,双眼紧闭着,大脑混乱,思想在天旋地转中陷入昏厥。

  这一晚,二人都睡得很早。

  小屋外传出窸窸窣窣的微弱响声,混杂在原始自然的夜晚交响曲中,和谐隐蔽,那是富尔顿偷偷摸摸地观察着文明人。大白鹅卡诺与以前的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库拉尼斯却非常不同……

  黑色的身影在黑夜中挺直腰板,闲庭信步般走回仓库。

  三

  黑红的巨山在海面上嘶吼。

  那格索斯号在狂风中摇曳着,任凭那带斧的浪击在身上。

  一流的水手操纵着这艘一流的船,每个汉子都在竭力地站稳脚步,坚守在自己的位置。

  天与海的愤怒终于消散,那格索斯号继续行驶在无垠的蓝色草原上,在狂暴消散的风中与波澜一齐前进,船上一片欢快的气氛,这些硬汉又一次抗过了自然的巨拳。

  木制的杯中满是朗姆酒!坚硬的甲板上满是朗姆酒!水手的欢呼中满是朗姆酒!

  耶撒吼!

  以星星为目标!

  耶撒吼!

  寄身在风暴海浪!

  耶撒吼——

  我举起朗姆酒……

  水手们的兴奋不下于洗劫了豪华客船的海盗,一片高歌在水天之间回荡着。

  “咚!”一声清脆的声响突兀地出现,却被歌声掩盖。

  那是头颅与甲板碰撞的声音,库拉尼斯头部的旧伤发作,不是因为风暴,而是因为在此之后的狂喜。

  暴风雨后湿润的空气不断扭曲着,化成一个个螺旋,绞杀着阳光与风。这些螺旋布满整个视野,搅动着海水的咸腥与同伴豪爽的歌声。库拉尼斯初次感受到这样的世界,仿佛自己的脑子也是一个旋涡,从一个肉团变成极端扭曲的同心圆。

  库拉尼斯决定不再做水手。

  四

  清晨刚过的非洲深处仍旧是昏暗点点,白雾浓稠,阻碍阳光降临于世。这样的天是不适于劳作和运动的。直到晌午,大地重新被毒辣的阳光统治时,水边的船上才有不情不愿的水手来到仓库,将象牙取走,顺路把昨天二人没有带完的行李扔到贸易站。

  黑人妇女在一旁笑看这几个文明人费劲地搬走粗重的象牙,自认为自己的工作不但轻松得多,而且还显得自己更加灵巧。

  这里本来是有几个奴隶的,或许是被过路的食人生番们掳走当作难得的美餐,或许是受到瘟疫的侵袭,一个个融化般,像黏稠的黑泥一样瘫在地上,再也无法站起;富尔顿没有提起,也没有人去特意询问,整个贸易站毫无效率可言,更像是文明的幌子,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它有着出色的管理者与出色的招牌,却没有一个奴隶可供差使,当象牙被运到船上,主任便火急火燎地下令开船,急忙抛弃这两个家伙。

  文明只顾着把使者撒向世界,全然不顾文明之人离开文明的后果。

  贸易站的生活清闲至极,因为没有奴隶,连挥舞鞭子这样的简单事情也不需要做。大白鹅卡诺很无聊,以至于到了寂寞的程度,年轻的心被困在柔弱的身体里,身体又被辽阔的荒野锁住。那个同样年轻的副手虽然友善,但是却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常出门,整个人的忧郁气质与他的健壮身材并不相符。富尔顿好像整日都在外游荡,他不教育孩子,也不主动来贸易站。他就像一个举目无亲的幽灵,从未有所牵挂,谁也不知道他每天会去哪里,荒野、河流、丛林,全部都锁不住他那双大脚。他比部落的黑人还熟悉这片黑暗的土地,比食人者还勇猛迅捷,比萨满还更富有灵性,在这片白人无法长存的土地上游刃有余。

  可是这个兼具黑白人种优点的男人,他的腹中寄居着一条粗壮的、通体黑白斑点变幻的双头巨蟒,不但催动他去追逐虚无缥缈的造神梦想,也在温饱时扭动身躯,促使他吞掉可以暂时满足自己的坏种。因此富尔顿上午在他的故乡——那个荒无人烟的废弃部落,还有着零星的破败茅草屋和正中心矗立的残缺木雕,这个粗壮的家伙上已经布满藤蔓,犹如代表着原始崇拜的木蛇身上缠满了绿色小蛇——里面醉心于船只与蒸汽,哪怕只是仅有的几本陈旧的破书,但是这个黑人,却能够从枯燥无味的条例与说明中,看透冰冷机器的一切,在他的体内构造一艘空想之船,让他能够渡过被文明所公认和固守的偏见封锁的卢比孔河。儿时的自己曾与族人在那蛇形图腾边舞蹈,尽情地扭动身体,随着沉闷的鼓声摇曳在火边,发出毫无意义却让整个部落愉悦地嚎叫。拍手、跺脚、尖鸣、扭曲,然后让火焰轻微舔舐自己的肌肤,用自己纯净肉体的焦香来服侍那盘踞在图腾之外的蟒神,而不是像那些粗鲁的食人生番,从来不顾祭品洁净与否,便直接奉予神灵。直到现在,就算部落早已不复当初,那黑色的蟒蛇烧痕仍然盘踞在他的身上,缠绕着全身,蛇头静静地沉睡在小腹。不过现在,富尔顿已经放弃了这个蛮荒的神灵,只是偶尔看一眼这个落败的原始图腾,他现在信仰的是汽船,是现实的神灵!是可以量产的神灵!是可以被自己创造的神灵!真实的伟力碾压过虚无缥缈的祈愿,却将这根深蒂固的崇拜埋到魂灵的更深层,像是寄生物,在深深的暗处与宿主融为一体,不断驱使着宿主摄取更多,来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欲望。

  每当夜晚降临,不足与缺乏就开始满溢:口渴、饥饿……蟒蛇的基本生理需求成为富尔顿古怪行为的驱动力,他视那些自诩为文明的前哨,实际上只是远离文明后,继续做文明蛀虫的白人为文明与野蛮共同的坏种,他杀掉了一任又一任贸易站管理者,却问心无愧,除了一个人,一个博学多识的真正的文明人。短暂的愧疚稍纵即逝,他意识到,来自文明社会的这些能够操纵射火木柄、呲火小枝的强大白人,也会流血、哀号、死去,与他自己和以前杀害过的动物没什么实质性的不同,甚至更加脆弱。有的文明来客不知怎么,会突然间生病,然后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偏执,最后自我毁灭或是自相残杀。看着这些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傲慢者失去文明的最后一丝特质,用极度野性疯狂的方式结束生命,让他获得了比猎杀动物和同类相食更加强烈的欢愉,自己在被白人的忽视中淡淡地看着他们从土著眼中至高无上的文明人成为一块人形的肉。这成了他追求造船理想道路上为数不多的娱乐,与过去未受文明教化时为生存而分食异族血肉一样的宝贵,已经几乎从生活的调味品升格为必需品。他怀着这样的潜意识,自然而然地在夜间化作更黑的魅影幽灵,在亘古不变的荒野中穿梭、潜行,因为黑暗的心,他自然融入到黑暗的国度中,成为一个随心所欲的阴谋家,去计划二人的死亡。

  只不过,这次的猎物有些不同,有一个像是自己的孩子那样活泼好奇,比以前的所见的白人更加青春,也更加文明,甚至这只大白鹅会每天清洗它的羽毛,摘除细微的杂色;虽然身处异域国度,但是他依然努力地保持着优雅与风度,尤其一头金发梳得一丝不苟,给人一种这里并不是蛮荒的非洲深处,而是遥远的文明欧洲。

  另一个家伙则正好相反,富尔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人:他总是自己待在房间里,表情时而平静时而惶恐,看起来混乱又难以理解,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卡诺对自己的头发似乎有些执拗,每天都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去修饰梳洗,将微小的杂毛剪去,刻意地维持头发的整齐。如果不把头发整理成一个极为严苛的标准,他不会停下去做任何其他的事,就像富尔顿自己研究船只那样专注。要是梳理好久,依旧不能满意,那么卡诺就会展露出少有的厌恶与愤怒,将梳子和剪刀重重地拍在桌上,待心情平静,再接着修整。

  除此之外,卡诺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他整天保持着快活的神情,让富尔顿大为不解,这个年轻人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与周遭千百年从未变化的黑暗环境割裂着,却又很好地融入其中。大白鹅总是在下午时来问候富尔顿一家,他虽然不时地透露出来自骨子里的高傲,却从不故意表现优越的神态,以居高临下地彰显自己的身份,这与之前的站长是截然不同的。他总是微笑着进门,亲切自然地同富尔顿夫妇打招呼,然后与富尔顿攀谈起各自的过往,而不是一直关注未来可能会有的象牙和仓库中一点点减少的物资,这使得富尔顿感受到真正的信任感;他们从部落的那条巨蟒神聊到一艘艘海上霸王,从偶尔路过的食人部落到拥有无数贸易站的公司,直到二人口干舌燥,富尔顿太太送来两碗水,他们才会停下来,让仓库安静片刻。有时那几个活泼的小黑孩子会吵闹着扑过来,嘴里嘟囔着古怪的,像是呓语的荒唐语言,来打搅二人的交谈,以此吸引一下父亲的注意力,顺便看几眼这个温顺的白鹅。

  “你的英语这么好,为什么不教自己的孩子呢?”卡诺轻轻地将扑到自己怀中的小黑家伙放下来,好奇地问道。

  “他们属于这片土地,是蟒神的信徒,英语对他们来说,是不洁之物。我学了英语,被夹在了白人与黑人之间,天堂和地狱不会接受我,蟒神也不会再次眷顾我……”

  富尔顿粗大的手拍在孩子们的屁股上,他们怪叫着跑了出去。

  “要知道,这里没有礼拜天,只有白雾与号叫,上帝不会看到我的祈祷;而过去的部落,也已经抛弃了我,他们剥夺了我在月光下舞蹈的资格。我的存在,就像那片海,那个大西洋,既不属于非洲,也不属于欧洲,无数人从我的身上跨过,只在乎我会给他们带来什么,而不顾我是否愿意被称为大西洋,是否只满足于做一个工具与过客。”

  卡诺不再说话,自己是一个白人,注定是凌驾于所有黑皮肤动物之上,他一直这样想,也不会去改变这些,刚刚的疑问只是寻常无比的为消遣时间和尽量维持过去社交习惯而进行的小小交谈的一部分罢了。

  之前停泊着汽船的河边,已经被河马与鳄鱼重新夺回。河马张着嘴,耐心地让鸟在牙齿上啄食。夕阳的光不再毒辣,橘红的颜色映红水天,颓唐黄昏反而是这个黑暗国度最令人安心的时刻。卡诺从仓库中走出来,望向这有些熟悉的景色。

  库拉尼斯坐在贸易站的院子里,通过大门遥遥地望向一半被光线染红,一半成为阴影的白鹅。夕阳的光让整个大地都变得安详懒散,这让库拉尼斯的心里生出莫大的安全感。这幅和谐的画面与他记忆中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片段重合在一起,亲切战胜了恐惧,他可以尽情享受真实的世界,用硬汉的身体与姿态感受一切,暂时忘却头脑中侵蚀理智的鬼影与发病时间内的懦弱与不甘。

  “愿上帝保佑,你的病好些了吗?”白鹅终于见到自己的同伴踏出房门,还未进贸易站大门,就在远处吆喝道。

  库拉尼斯苍白的脸色比刀疤更加骇人,待大白鹅小跑进贸易站,他才嘴角稍稍咧了一下,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说道:“很遗憾,并没有。”

  二人的交谈,无非是安慰的话、由衷的感激、毫无意义地对未来的希冀。可这近乎量产式的对话,却让库拉尼斯备受触动,他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幻觉,其实是来自自己魂灵在面对未知的模糊世界时的恐惧与战栗。

  当慵懒的橘光照耀这片黑暗,让陌生与熟悉重叠,将欧洲的熟悉风光跨越时空的阻隔拖拽到这片黑暗的国度时,库拉尼斯感到无比的心安,内心的恐惧被暂时遮盖,魂灵也放下戒备的剑,暂时垮在银椅上休憩。

  库拉尼斯陶醉在熟悉的景色中,越发想要离开这里,回到家乡,尽管会被视为懦夫,他也不想继续这样让人疯狂的生活。他费尽千辛万苦,不舍地与同伴分开,从海洋逃到陆地,却依旧无法摆脱混乱的侵袭,孤苦伶仃地在幻觉与现实中挣扎,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有半年之久,更让他无比痛苦。

  时间不停流逝着,远处的丛林依旧嚎声不歇,没有贸易,没有象牙,只有一片荒诞静谧的土地和虚无缥缈的梦想,各自陪伴着寂寞的人。

  五

  大概过了三周的时间,贸易站旁边开垦出一小块种着小麦和土豆的田地,那是对周围一成不变景物逐渐感到厌烦的卡诺所做的。那里零零星星的点点绿色,一眼就可以看出人为的痕迹,它们经文明之手,与周遭的野草分割开,显露出精致的生机。

  卡诺慢吞吞地走到田地,开始缓慢地垦荒,甚至比不上大洋彼岸的公务文书处理效率。他的鞋子不复整洁,点点黄土与淡青草籽刺在上面,将原本的光滑点缀成粗糙。鞋子笨拙地踩在松软的土上,削减了方才的成果。微小的土粒随着双脚的起落,灵巧地跳进鞋内,不停地挠着脚面,顺着摇晃滚到脚心,碾成更细小的微尘,嵌入脚上的褶皱,渐渐化作难以分割的一部分。裤腿的下端也被这黄与绿沾染,形成野蛮的伤痕与强硬的装饰。这片土地中寄宿的原始魂灵慢慢地伸出无形的手,牢牢地抓住卡诺的脚踝,然后将人类源远流长的远古智慧渗入他的体内,将朴实从脚开始一点点地灌溉。

  脚下的土地从脚底开始,锄头的木柄从手掌开始。锄头一次次歪歪扭扭地砸在地上,费尽千辛万苦,竭尽全力要将这里改变成良田;微不可见的,极细微的木刺随着一次次用力抡起抡下,在他的手上开垦,不间断的汗水灌溉着,让粗糙与茧的幼苗从他的手上长出。有时卡诺会问自己,这样的生活是正确的吗?自己到这样的偏僻之地,光荣地当上了一名贸易站站长,终于从起初几天的无所事事中醒来,结果却是整日在这里劳作,做着本该黑奴应该做的事情,像一个文明的尾巴,也像个人类的尾巴,成为进化的舍弃物,必须清除的遗留物,在蛮荒的侵蚀中离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化成一股有灵性的烟,被可悲地束缚在这一点点的空间里,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自愿被进一步束缚在这一些小块逐渐扩大的农田,终日笼罩在这里,却又与这稳重的一切格格不入。

  每日回到卧室,轻轻地摩挲双掌,燃起的热量日益显著,光滑不再的掌心诉说着白日的劳作;无奈地脱下、搓揉沾上土腥味与青草香的衣服,卡诺深深地叹气,自己身上身外的一切与原本的优雅渐行渐远,这让他迷茫地感受驱使着卡诺竭力用疲惫的身体思索取舍,却离答案愈发遥远,最后在床上昏昏沉沉,不知不觉中睡去,下一次睁开眼,又到了新的劳作时间。

  即使日渐脱离贵族做派,卡诺仍然有着自己的固执,甚至是一种执念——头发。大白鹅即使暂时委身栖息在泥潭中,仍然不会低下高贵的头颅,也不会容忍那浑浊的黄泥溅到头顶。

  早晨,甚至整个上午,都依旧是卡诺的梳理时间。他会坐在桌前,耐心地等待头发上残留的水分蒸发,直到半干,然后将头顶的头发向后梳下,整齐地贴在脑后;再用左手将同一侧的头发拨成竖直的下垂状,将食指摆在与太阳穴齐平的位置。微微压下,再用右手上的小剪子清除掉不够整齐的乱毛;然后是另一侧,然后是头顶、后脑、脖颈……

  然后又是左侧、右侧、头顶、后脑……

  然后又是左侧、右侧……

  然后……

  重复近乎无尽后,卡诺摇晃几下,让头发自然地散落,抹上发油,向斜后方梳去。

  梳子受到微小的阻碍。引得卡诺眉头紧锁,从前几天开始,这样细微的变化就已经出现,卡顿着梳子,也卡顿着自己。

  比夜晚熟睡时的黑蚊萦绕更加惹人暴躁,比受邀共舞时鞋内的微粒更加令人痛苦,而且与那些可以探究到原因的小东西相比,又显得模糊。卡诺愈发烦躁,暗自埋怨着那艘送他来到这里受苦受难的汽船,因为船上的颠簸摔碎了自己准备的两面镜子,当他下船前收拾行李时,只剩一地的碎片与细碴肆意散落着,残缺地映出昏暗的四周与卡诺无奈的脸,放肆地嘲弄着主人的大意莽撞。现在身处这与文明隔绝的地方,自己最后的骄傲也在被一点点地打破,卡诺烦躁地将梳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站起身来,在房间内来回踱步,间或撕扯一下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柔顺长发。周围简朴的一切变得可憎又丑陋,像是在嘲弄着自己的愚蠢与病态,卡诺怒目圆睁,恨得咬牙切齿,像是一条被抢食的野狗。

  “我在干什么?”愤怒没有烧毁他所有的理智,就像潘多拉魔盒里面深藏着一份希望一样,文明将他从失智中拯救出来,让他明白这毫无意义的愤怒是多么愚蠢,随着怒火被强行压制,周遭妖魔化的平凡家具逐渐从扭曲的鬼脸回到了原本人畜无害的模样。

  卡诺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耐心地思索原因。可惜他只从文明中得到了习惯,却没有收获足够的智慧。他在思索,在通向答案的桥上原地踏步,心中的怒火没有消散,它深藏进了他的心中,烧燎着心脏,又像是饥饿的狼,不停地撕咬着,催动他去发泄。卡诺用梳子沾了沾水,再次坐在桌前,继续他的伟大事业……

  下午,卡诺终于走出房门,不过没有带锄头。时隔多日,他再次身着正装,前往仓库,去询问一下是否有可以柔顺头发的药剂或土方,顺带着拜访一下这个家庭。卡诺将希望寄托在完全陌生的土著土方上,忐忑地走进简陋的窝棚。

  “下午好!富尔顿太太,您美得像是一幅画。”卡诺熟练地打着招呼,心中却是暗想:“哼哼,我可没说是什么画。”

  黑女人正在教训两个调皮的孩子,她听不懂英语,但是知道富尔顿是自己丈夫的名字。她一边用力拍着其中一个孩子的屁股,一边咧开大嘴,笑着看向来访者。在卡诺眼中,本要再次挥下的手掌一滞,在半空中粗鲁地画一个半圆,粗胖的黑手指指向仓库里边,点几下笨重的头颅,继续她的教育。

  “好的,由衷地感谢你,富尔顿太太。”卡诺微微颔首,一边在心中嘲讽着粗俗与野蛮,一边自视甚高地昂首挺胸,颇有贵族气派地走入深处。如果头发没有问题的话,他会走得更优雅挺拔。

  富尔顿在角落的阴影中思索着什么,面前的地上摆着统计物资的表格。原本的黑皮肤在阴影中模模糊糊,卡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莫名的恐慌给心中蒙上一层同样的阴影,让他有些反胃。

  近二十年来在文明中养成的习惯压倒了这黑人给他的危险感,卡诺与这个冷漠的黑人寒暄几句,在得到几句可有可无的回复后,他开始询问自己真正想要的。

  “你知道这里有什么能够让头发柔顺的东西吗?”

  得到的回复自然是没有,毕竟蛮荒不需要这种东西。富尔顿一脸平静,毫无波澜。

  卡诺最后的那微薄的希望也破灭了,自己的悲惨遭遇没有可能得到改善了,除了被压制的怒火,郁闷这个不速之客也想占据一席之地,让他想要将头顶的可悲现实一吐为快,可惜富尔顿对自己的任何事情都没什么兴趣,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问一句,对方答一句;可库拉尼斯还在自己的房间里窝着,只得退而求其次,将这些在他人眼中看起来无趣至极的琐事吐到眼前这个耷拉着脸的黑人身上。卡诺多希望对方问一句:“为什么找这种东西?”可惜这自然是没有的,以后也大抵不会有。

  “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头发最近——”

  “先生,你们的咖啡消耗速度比预计的要快很多。”富尔顿破天荒主动开口,打断了卡诺的诉苦。

  “是吗?怎么回事呢?”卡诺无奈地问道,心中的苦闷又浓稠几分。

  “是这样的……”

  一个个冰冷的日期与数字从富尔顿的口中流出,他们缓慢而坚定地霸占了这午后的好时光,毫不留情地罔视着伤心的白鹅。到黄昏时,富尔顿报告完了咖啡、白糖、大米……诸如此类的以及更多诸如此类的物资,详细到让富尔顿自己都头皮发麻。卡诺带着一箩筐的看似详细认真,实际毫无意义的所谓工作报告,走回贸易站。富尔顿站在门口,抚摸着最大的那个小黑东西的脑袋,目送卡诺离开。父子二人在夕阳下泛着一层薄薄的光,温馨又美好。富尔顿浅浅地笑着,不像其他黑人那样热衷于露出自己雪白的牙。腹内的巨蟒在文明外衣的掩护下满意又贪婪地吐了吐信子。

  库拉尼斯坐在院子里,悠闲地看着夕阳。随着时间流逝,那幻境已经不怎么频繁出现了,他的心情也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卡诺疲惫地走进大门,一下午的报告弄得他头昏脑涨;更要命的是,不但自己的头发还没有解决,甚至连诉苦的权利也被无情地剥夺,他也尝试反抗过,可富尔顿一句“这是贸易站站长最基本的职责”就把他噎得无力反驳,让主任所说的什么提拔,什么文明的先驱,让那些该死的东西都见鬼去吧!

  卡诺本不想理会这温柔但病态的副手,但是文明的教化让他不情不愿地选择打招呼。

  “看你的表情,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库拉尼斯并没有接卡诺的寒暄,而是直接微笑着问道。

  真是善解人意啊!与那还未脱离蛮荒的黑人就是不一样!卡诺由衷地感叹。

  卡诺从墙角搬来一个破旧的小板凳,坐在库拉尼斯面前,开始大吐苦水。

  ……

  “很抱歉,我也没有你所需要的那种……柔顺剂?嗯,我没有这种东西。”库拉尼斯的笑意随着卡诺的叙述逐渐减淡。对于一个水手而言,这样的行为和想法实在是太过懦弱,甚至是可以称得上猥琐。他现在只想快点糊弄过去,以免过于影响二人之间原本和和气气的关系。

  “其实你不需要这样在意头发啊,我看还是蛮顺滑的嘛。”库拉尼斯想要安慰一下对方,而且自己也的确没有看出什么变化。

  卡诺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他站起身来,默默地将板凳放回原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没有人真正在乎自己!

  卡诺重新坐到桌前,卖力地梳着自己的头发,虽然没有镜子,他依然是一只顾影自怜的天鹅。在痛苦的挣扎中,倦意大量涌入,大白鹅在恍惚中睡去。

  窸窣声响起,黑夜下的魅影灵活穿梭,翻入卡诺的卧室。这黑色的身影弓着腰,踮着脚尖挪到熟睡的卡诺身旁,像是一条蛇,一个蟒神麾下的精灵,灵活危险。是富尔顿。

  一双灵巧的黑手缓慢地舞动着,富尔顿揪起一根长发,打上一个小小的结,然后放下,捏起旁边一根,继续打结,他就这样一根接一根地,不厌其烦地做着这样微小的事,像是缠住猎物,缓缓收缩身体的蛇:知晓结局,不紧不慢,步步紧逼。腹中蟒神无声叫着,对未来的祭品表示满意。

  睡梦中的卡诺感到了细微的颤动,扭了扭身子,富尔顿毫不犹豫地踮着脚尖离开,回到星光之下,附着一层薄薄星光的黑色躯体腾转挪移着,每一步都避开杂草,轻柔地踩在土上,悄无声息地离开,形成一道灵活的美丽曲线,划开空气,随着微风离开。

  他的脸上挂着笑容,浅浅的,温馨又美好。

  六

  蟒神的尾巴划过仓库,把一层不祥的无形阴霾洒在供给两位文明前哨的物资上。

  他们一个开心地吃下,白日放弃自己的偏见,阅读凝结着人类文明智慧的书;黄昏时走出屋门,感受着暖橘色的非洲。

  “这里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更加直接而毫不做作的小小世界罢了,没有野兽的侵袭,没有蛮夷的纷扰,这个贸易站与欧洲相比,并没有太多不同嘛。毕竟我们这些开拓者,可是进步的前哨、文明的先锋,我所在的地方,也同样有文明,与那大洋的彼岸,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幻想逐渐离我远去,真实的物质世界充斥着我的大脑,除了缺乏变化,生活还有什么缺点呢?再说这里可要比那海上的孤船安全得多,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有枪——武力的最佳代表,又有什么家伙能够伤害到我呢?倘若我愿意,我可以去猎杀这个原始国度的生灵:那机灵的野兔,逃不过倾泻的火舌;那秃鹫,若是自以为在矮矮的天空中就可以俯视我,那就大错特错了;就算是凶猛可怖的狼群,也会畏惧这一柄短棍的火光……唔,这里好像没有狼,至少在这一片被水与树包裹的小天地里没有见过。我要去丛林吗?像罗宾汉一样飞舞在藤条与巨树中……”

  库拉尼斯望向远处的树林,一条蜿蜒河流的终结。其余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清晰无比,万物的真实淋漓尽致地展现着,曾经——就在前几日,还在不停折磨他神经的幻觉,已经被揭去。而现在,只剩这个阴暗的丛林,还在对他张牙舞爪。它低声怒吼着,不停恐吓日益勇敢的宽肩膀水手。

  “要不还是算了吧,万一被什么不知名的毒物咬一口,我就得去见上帝了。”丛林的恐吓又一次成功了。

  另一个麻木地吃着,憔悴不堪,头发梳得还算整齐,面颊早已凹陷,黑色的眼袋要耷拉到嘴唇,那原本小巧的双唇也干裂出血,布满已经模糊的齿痕。是每日食用的物资中的不祥摧残了他的身体吗?显然不是的,但是自从来到这个黑暗的国度,卡诺就离文明人的正常样貌越来越远。这是真实又明显的。他的双眼常常空洞无神,间或闪烁着黑紫色的病态的无由怒火,灼烧自己的精神。原本光洁亮丽的脸蛋,被一个个粉红色的凸起占领,像是在油锅中走了一遭的鱼鳞,耸立而密集。曾经引以为傲的头发,变得干枯毛躁,即使多次,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柔顺而富有光泽,卡诺终日为这一脑袋的枯萎蓬草感到忧虑,这忧虑是如此浓重,逐渐沉积成愤怒,互相推搡着,妄图从他的每一个毛孔喷薄而出,去毁掉周遭无辜的一切。在蓬草之下,是一块块顽固的血痂,好比繁星装饰着夜空,只不过一切都是丑陋可憎的,其程度也可以与星空的美丽程度相媲美,甚至隐约间更胜一筹。

  卡诺的一切作息都被头发的执念所破坏了,他就像是一个难民,无处可去。心灵的高地被烦闷占据,浑身散发着暴戾的触手与刺,他甚至连仅存的半正式交际——拜访仓库的富尔顿一家——都给抛弃了,因为他无法容忍富尔顿太太,他的恨意扭曲了蒙昧而淳朴,始终对他抱有真诚敬意的黑女人。那个黑色笨拙身影的粗鲁头发都比他的要顺滑,都比他的要美丽,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优点现在连一个下等生物的都不如,一直想要把他淹没的怒火,强烈到病态的自尊扭曲了他的思想,卡诺想要徒手撕裂这个黑色形体,将黑皮肤连带着脂肪一齐撕成两半,再用已经蒙尘的皮靴奋力踩碎里面的内脏,最后无论用什么工具,路上随便一个石头也好,自己的双手也好,把她的头颅砸个粉碎。愤怒让他变得暴虐,即使是发泄也不愿用文明的方式,原始与荒蛮腐蚀了年轻的大白鹅的心,所幸文明还没有完全失败,它用足以稳固社会的有力手段——良知与道德,将卡诺的身体封锁,使疯狂的念头只能成为想法,而不能主导他的身体。

  可是对于死物,文明的约束力就明显不够了,即便是在欧洲,情绪失控的人们也会选择破坏手边的东西——大概率是自己的,这样不会有太多的负罪感——来抒发过多的愤怒。卡诺曾经煞费苦心开垦的小农田,已经被它的创造者打得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身上的小小幼苗也沦落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远不及旁边的野草活得滋润。至于旁边还未完全倒下的坚强篱笆,则是前段时间卡诺一时兴起所建造的,当时费劲地寻材、敲打,只在被毁灭时发挥了一次作用,此后便废弃在一旁,像是不懂事的小孩子玩腻了的积木,搭建成城堡的结局便是被无情地毁灭,供给主人最后的一次欢愉。

  大白鹅不再骄傲地徘徊在贸易站附近,他突然很想去死。

  丛林中再一次传出嘶吼与哀鸣,那是狩猎者与被狩猎者之间最为常见的交互结果。声音刺入卡诺的身体,也像是一只要掐死白鹅的巨大的手。

  卡诺忽然觉得那危险的丛林就在眼前,只要再踏出一步,自己就会立刻从阳光所照耀的地方,进入这以危险阴暗为主旋律的死地,心中的恐惧被无限放大,瞬间击溃了愤怒,像是黑色的污泥,包裹住白鹅的全身。

  后退!卡诺的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他急忙后撤几步,结果在慌乱中把自己绊倒,紧绷的身体立刻垮掉,他瘫坐在土地上。

  这时,近在咫尺的丛林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它与卡诺之间,相隔甚远,那恐惧是无端又荒诞的。

  卡诺从融化般的瘫倒中站起,心中的愤怒夺回阵地,他再次望向丛林,除了荫翳的灌木丛与树,几只河马与鳄鱼在水边悠然自得地乘着凉,占据了河流的下游。卡诺走到上游,愤怒胜过了恐惧,往常对这几个强大野兽的担忧在这时没能阻止白鹅,他突然想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水面上倒映着一张疯狂的脸,不但瘦削,而且阴森。非人的阴郁目光,从深深凹陷的眼眶中缓缓淌出,与这同样缓慢的流水混杂在一起,完美地融入这个黑暗国度。珊瑚般驳杂的脸在淡淡的微波荡漾中显得扭曲变态,这不再是一张人类的脸,而是一块掺杂着五官的暗淡肉块,让人反胃。由于卡诺低下了头颅,抹了发油的头发也有几根垂下,干枯毛躁,几乎拧在一起,像是一根被剥皮剥到一半的木棍,停在遍布褶皱与疙瘩,如同一块劣质皮革的额前。干瘪的脸颊凹陷着,留下两道不对称的阴影,一道几乎从眼角延伸至嘴角,另一道则短很多,让这张苦痛的脸看起来更加恶心。

  卡诺尖叫着,后退着,倒在地上。

  他突然很想去死。

  七

  一个日月同辉的清晨,吱呀的声响从贸易站大门处传来,像是无法忍受疼痛的呻吟者,费力地勉强扭动躯体,让站外的阴风带着腐朽与盐的味道蜂拥而入,轻轻地撞在一副强大的躯体上,顺着宽大的肩膀无力地散向四周。

  库拉尼斯微笑着,毫不在意这已经被黑暗国度弱化的海风像还不懂事的小猫一样扑到自己的怀中,还未变得尖锐的爪子徒劳地刮着简单结实的衣服。库拉尼斯张开双臂,用喜悦去拥抱这些曾经让他惊恐地逃离的一切,仿佛自己也是这黑暗国度的一份子。他满心欢喜地踏出曾经万万不可妄想的一步,左脚再次健朗地踏在曾经是巨兽下颚的土地上,就算这黑暗国度的一切朝他袭来,这次他都会欣然接受,曾经被幻觉击溃的噩梦已经不复存在,昂首站立着的是那个勇猛的年轻水手。随风微动的野草,像是一个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子,挥着胳膊,笑嘻嘻地问候着早上好。一切都是温和友善的,一切都是安全无害的,库拉尼斯一边嘲弄着过去无能自己的荒诞,一边沉浸在这异域的自然之美中。

  “半年了,我才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非洲风光的独特魅力,它像是一朵富有野性的玫瑰,粗犷豪放却美丽动人。”库拉尼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闲庭信步般漫步在四周。不远处的一片荒地是如此显眼,那里一片狼藉,与旁边杂乱却自成美感的协调世界格格不入,像是恢宏的金色大厅中摆放着一座不堪入目的粗劣泥像。库拉尼斯一眼便知,这是那个年轻古怪的同伴所留下的开拓痕迹,虽然被主人所破坏,却仍旧可以昭示文明未放弃这里,它只是暂时离开。库拉尼斯在心底嘲弄着那个娇气的站长,无法理解对方会被这样的小事给折磨得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自己过去虽然也有过一段追求俊朗外表的时间,可那也没有如此狂热,如此病态。自己只是普通的爱美之心,而卡诺的已经是一种近似于人生理想的执念了,只要对头发不够满意,他就会放弃一切——包括进食与主动睡眠——去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时间与精力去美化自己的头发;当他发现自己无法达到自己想要的状态时,这颗未经磨砺的脆弱的心就会开始崩坏,向着一个无法预料,既不符合人类原始本能,也不符合文明社会教化的地方发展,形成一颗阴暗扭曲、憎恨世间万物的、散发着恶臭的心。库拉尼斯虽然嘲弄着,但是对于在一片近乎与世隔绝的非洲土地上仅存的一个与他同样肤色、同样家乡、同样系统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类,怜悯与关心也是不会缺席的,毕竟这是文明赋予人类的最珍贵的圆盾。

  库拉尼斯就持着这个圆盾站在瘫倒的篱笆旁边,无言地看着满地狼藉,叹一口气,抬头望向远处的丛林,幽深墨绿的阴影模糊不清,被浓稠的白雾吞没了半边。惨白的雾气从茂密的叶下、驳杂的灌木中钻出,像是将宿主开膛破肚的寄生者,弥漫着死亡的阴郁与压抑,缓缓地,逆着河流向贸易站爬来。无趣的景让库拉尼斯转身离去,他突然对这河流起了兴趣,既然下游被白雾侵占,那就去上游看看。

  水缓缓地流淌着,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是水边多了一抹红色,已经暗淡的红褐色。不知是哪头口渴的小鹿葬送在岸边的鳄鱼口中,库拉尼斯这样想着。雾气蔓延的速度比他料想的要快许多,淡淡的白色已经牢牢地缠在他的脚上,水手拔出随身携带的枪,警惕地朝向下游,虽然他知道捕食鹿或是其他什么动物的大家伙应该早已离开,但小心终归是好的。

  “哼,我可不会再有幻觉了,这没什么可怕的。”

  库拉尼斯后退着,向印象中的贸易站退去。

  白雾作为黑暗国度的急先锋,驰骋在这片土地上,无处不在,这个残暴的家伙很快就包围了一切,既包括库拉尼斯,也包括一草一木。

  不知何时,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库拉尼斯感觉到自己每迈出一步,都会有白雾在拖延他的脚步,虽然微软,却有真实的触感。很快,他迷路了。原本应该是小小土路的地方被野草覆盖,那仓库与贸易站的所在成了一片空旷的土地,他四处奔袭着,用枪胡乱地瞄着四方,步伐仓乱,像是在踩踏地上乱跑的蟑螂。库拉尼斯有些慌张,但他依旧睁着双眼,努力地辨别着四周的方向。“只要那该死的幻觉没有出现,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他这样想着,在雾气中不断地走着,他突然怀念起在船上的生活:在那片小小的甲板上,就算迷失了方向,只要向某一方向走几步,就可以遇见相识的老伙计。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白色逐渐被黑色替代,前面一定是贸易站的墙。库拉尼斯笑了,加快脚步奔过去,可惜那只是一棵树,一棵粗壮无比的树。

  一股浓郁无比的臭气从头顶传来,库拉尼斯缓缓抬起头来,一团黑色的物体悬在他的头顶,他急忙躲开,以为是腐朽的使者,某一只秃鹫。文明的利器在他的手中迸发出应有的威力,火光刺破这浓稠的白色污泥,将威力倾泻在发臭的黑块上。

  没有预料的悲鸣,这团黑色还是悬在半空,子弹像是打到了沼泽中,没有任何回响。火光驱散了一块白雾,虽然小小的,但是已经足够库拉尼斯看清楚这团毫无生气的黑块。

  那是本该在卧室中睡觉的卡诺。他不知已经悬在这里多久。寻死的人是最脆弱的,一根皮带就足以带他离开这个世界。死后不由自主排出的污秽沾满了裤子与双腿,妄图掩盖尸臭。一条舌头滑稽地悬在卡诺胸前,像是一条紫色的粗大领带,可笑又丑陋。库拉尼斯与他那翻白的双眼对视,无边的恐惧从这个好不容易摆脱幻觉折磨的汉子的心里升起,他跑了,即便枪掉在地上,尽管难以维持平衡,他已经竭尽全力迈开步子,沉默地奔跑着,抬起的脚简直要踢到自己的鼻子,后摆的手臂将要打到后脑勺。扭曲疯狂的身姿在白雾中漫无目的地飞奔而去。库拉尼斯因恐惧睁圆了双眼,简直要爆裂开,那可怖的幻象重新笼罩了这个可悲的魂灵。

  卡诺惨死后留下的白眼出现在雾气中的每一个角落,它们空洞无神,充斥着诅咒的意味。浓郁的白雾舔舐着他的每一个毛孔,白色的长舌顺着空洞,刺入他的皮肤,刮去他的脂肪,顺着血管汇聚在内脏中,糅合在一起,变成长满孢子的怪物,一边摇晃着散落纯白的颗粒,一边啃食掉啜泣的血肉。惊惧在库拉尼斯的双眼中摇晃,在他的耳内回响,将他的舌尖刺破,让铁锈的气味充斥整个口腔。不呼吸就无法逃离,呼吸就会死亡,库拉尼斯在进退维谷中徒劳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疯狂扭曲了他的原本自信的面庞,黏糊糊的白气从四面八方压迫这他的全身,不断蠕动着,渗透衣服,将死亡的黏液涂抹在他的体表。在这团没有边境的白色沼泽中,土地也消失了,他看向脚下,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与面前的白墙一般无二,他甚至在想自己是真的低下了头,还是这脖颈的弯曲感也是幻觉的一部分。远远的,有几个微弱的光团,模糊而扭曲,像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螺旋。

  雾气也变了,他们从还算温和的黏稠白气扭曲成一根根螺旋的刺,迅速又无情地刺穿库拉尼斯的身体,疼痛深入骨髓,他痛号着,向前扑倒在地上,土腥与草粒充斥着他的鼻孔,那被雾覆盖的土地又重新出现在眼前,让这个半疯的人幸运地拾得了难得的一丝清醒。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就算左脚踩到了右手也毫不在乎。那虚幻的痛觉已经消失,四周又恢复成油腻的白色,像是一整座城池向他压迫而来。一声尖锐的吼声从后方呼啸而来,库拉尼斯向后望去,黑烟与红光突兀地显现在雾中的远方,那是一只独眼的巨兽,它吐出的一口唾液,穿过厚重的白雾,刺入一旁的土地,发出一声闷响,扬起野草与土。库拉尼斯不等扭过头来,疯狂地加速,让有毒的雾直接冲击自己的喉咙。肺强烈地收缩着,完全不在乎是否超过身体的负荷。心脏快速的跳动声甚至要压过粗重的呼吸声,人类脆弱肉体的引擎疯狂轰鸣,勉强支撑着他的逃亡。

  突然,他眼中闪过一丝代表希望的亮光。前方传来一阵巨响,是汽笛!向前跑几步,便听到了水流声,库拉尼斯欣喜若狂,疯狂地奔去。

  ……

  “你开枪干嘛?”

  仓库中,富尔顿太太用土著语问向拿着还缓缓冒烟的老破枪进门的富尔顿先生。她以崇敬丈夫所特有的目光,把这个刚毅汉子每一根裸露在外的健壮线条收入眼底。

  “不远处有一声吼叫,应该有走错的野兽,我鸣枪吓走他。”富尔顿自然地回答,眼神犀利警觉,口气却平淡,就像在提醒外面下雨。

  “哦。”黑人妇女一边平淡地回应一声,一边安抚那几个因受惊显得楚楚可怜的小孩子。她很安心,丈夫与蟒神相比,前者才是称职的守护神。

  ……

  “我在这,救命!救命……”库拉尼斯一边大声呼救,一边用最后的力气跑去。

  随着太阳升高,光线变强,眼前的雾气稍稍消散。可是他没有看到自己所坚信的文明使者——那艘熟悉的汽船,这个疯子跑到了河的下游,河马与鳄鱼饮水休憩的地方,再向前十几米便是阳光也穿不透的丛林,这个黑暗国度最黑暗的宫殿。

  一阵痛觉从左腿传来,继而是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将他拽倒,疯狂地翻转着脆弱的身躯,健壮宽厚的肩膀先是撞击在地面,铲起一抔抔土坷,然后是冷冽的水,扬起一阵阵浪花。冰冷剔骨的水进入鼻腔,进入渴求氧气而强烈收缩的肺部。左腿根部传来极为剧烈的疼痛,他再也感受不到自己可怜的左腿了。

  一股无法抵抗的咬合力作用在腰部,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真实的痛苦。

  幻觉在死亡前夕荡然无存。

  野蛮又一次抓住了文明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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