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上是原磐石老街的上街出头那一片,位于大梁山和杨家山两山夹缝的梯形地带,西高东低,下宽上窄,土地肥腴,物产丰饶。西边的狮子岩陡峭如削,狮头直抵长江边的覃家梁子,成为坪上脊梁,居民多环狮子岩而居,因地势较高而又相对平坦,故得名“上坪”,被本地人俗称“坪上”。大梁山形如屋脊,身似长龙,从枫门坳穿云驾雾而来,直抵长江边,长十多公里,一直横亘到长江边的狮子岩,成为大梁上的尾翼,如同一头千里跋涉的雄狮,面对着长江天堑跃跃欲试,终因无能为力止步于此,物化成石,蹲守长江边,岁岁年年,故名狮子岩。杨家山高耸如云,陡峻高峭,与大梁山平行,从凤凰岭笔直向北,犹如一幅绿色画屏,挡住沿江西上的风霜雨雪。暴雨时节发山洪时数条白练从山顶直冲山脚,瀑布高悬,跌宕撞击,轰然有声,响彻大沟两岸,汇入山脚下蜿蜒流淌的泗水溪。大梁山、杨家山、凤凰岭三座大山和长江、泗水溪两条河流形成了独特的U形盆地河谷气候,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地势成缓坡地带,西高东低,缓缓而降,上部分为向阳缓坡,高峻而宽阔,下部分为大沟形成的冲积平原,狭长而平缓。从高耸如云的大梁山主峰狮子岩到杨家山下面的大沟,是上千亩的坡地和梯田。大沟和狮子岩龙井沟的潺潺流水为此地带来了丰沛的水源,一条十多里的堰沟把大沟上游泗水溪的流水引入,为坪上的梯田提供了灌溉保障,肥田熟地,稻麦飘香,五谷丰登,一处处青砖黛瓦的农家小院点缀其间,皆是绿树四合,老树虬根,有几百户之多。在坪上一处院坝外有一扇濒临倒塌、爬满青藤的老式石门,檐额上有“源远流长”“耕读传家”等字样,为晚清光绪年间大户人家的楼门,不远处田地里还有数座半圆弧形石雕古墓,高台土包,柏木森森,坟头石雕刻精美,配以脊兽,刻有“万世佳城”“长眠青山”等文字,写有死者生平、生卒年月、儿孙姓名、铭文墓志,拜台左右三步,整个墓葬似太极图,具有寓意“中三步,大太极”的明清墓葬特征。这足以说明此地在很早以前就是人间烟火浓厚、人丁繁衍兴旺之地。隶属于磐石镇的永兴、永安、龙安三个村,是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
永兴寺位于大梁山狮子岩和赤峰山之间的山洼里,始建于明万历年间,松竹丛密,环绕周阴,赤莲山峙其右,狮子岩踞其左,长江蟠空于外,是一个山水形胜之地,大殿三层,节节升高,有石板路相连,皆开凿于险峻山石之间,迤迤逦逦,犹如仙境。康熙年间,高僧禅郢云游至此,见地势雄盛,气象清幽,盘桓不忍去,遂带领徒众大加修葺,经过数十年后,气象为之一新,称南乡第一名刹,名“永兴寺”,取振兴禅宗之意。整个佛寺依山而建,精巧玲珑,祥云环绕,大殿居中,前后各有一殿,后殿最高,可俯视长江,门头有禅郢手书“地灵人杰”匾额。大殿旁边各有一偏院,在左边偏院后的荒草丛中,修建一条密道——飞鼠硐,穿大梁山而过,内有一大厅,石桌石椅,传说为禅郢打坐辟谷之地,整个洞蜿蜒曲折,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知其深几许,据说直通万州何家石板。
20世纪70年代,龙安村一吴姓狩猎人,在一个炎热夏季的晚上,牵着一条猎狗,悬挂着自制的五节电池电筒、装火药的牛角,提一把火药枪上狮子岩打猎。在荆棘丛中发现了一只野兔,猎人举枪“砰”的一声射向野兔,野兔受伤后钻入一片草丛,猎狗扒开斑斑血迹的草丛,已不见野兔的踪迹,但在野兔消失地意外发现了一个山洞。猎人纵狗追击,猎狗进去后悻悻而返,猎人不甘心,带着猎狗进入。洞内蜿蜒潮湿,仅容一人躬身而进,行约莫一百米,撞入石厅。石厅几十见方,四壁光滑,顶部钟乳悬挂,犬牙交错,大厅有方形石桌,四方有鼓形坐凳,桌边石壁边上有石龛,石壁上凿有弥勒诸佛,群像附壁,手掌大小,栩栩如生。神龛上燃着一盏长明灯,那只受伤的野兔端坐在石桌上,绿幽幽的眼睛瞪着猎人,狩猎人大为惊骇,急速而退。回来告诉了坪上的一帮伙计(发小),大家结伴前往,已不见洞口,大家以为他胡说,而猎人信誓旦旦,拿出那晚穿过的解放胶鞋,上面还沾有野兔乌黑的血迹,当即赌咒发誓,成为笑谈,此事便不了了之。
我疑心这件事情是真的,县志上至今还有关于飞鼠硐的记载,后来也找猎人确认过这件事情,他对里面的长明灯是谁人所点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动了要重新寻找飞鼠硐的念头,但因俗事所牵,至今仍未成行。可惜这位大哥已经故去多年了。
响泉洞位于大梁山主峰狮子岩的半山腰,相传为嘉庆年间坪上人童文美率众开凿,历十数年成洞,广十余丈,可容百十人,内有涓涓细流叮叮咚咚地入石池中,岩壁上刻有“响泉石室”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本意是为了躲避白莲教的袭击,后来成为私塾。洞距离地面上百米,其上岩壁如削,左右陡壁无路,下面亦为陡岩,要上去只能结绳搭梯。后来警报解除,开设私塾后凿有羊肠小路通达,直至后来科举废除、私塾废止。响泉洞之后鲜有人迹,多少年就这样悬在石壁上,偶有路人经过,也是仰望而已。据说民国时期一度成为高老爷的家庙和其家族躲“棒老二”的地方,现在被辟为一个叫“千佛寺”的寺庙,供有弥勒、罗汉众多佛像,成为善男信女的去处。
幼年时候的一个夏日,我同七八个小伙伴结伴而行去洞内捡螺蛳,用来喂家里的鸭子。我们从半山的羊肠小道攀登上去,下面陡壁悬空,我双腿战栗,险些滑倒。此时天气骤变,狂风骤起,乌云在狮子岩上空像气球般快速膨胀开来,晴朗的天空陡然昏暗,电闪雷鸣,随即大雨倾盆而下。我们躲进洞内,巨雷震得洞壁发颤,电光闪闪处,洞内神龛台上的油灯飘忽明灭,几尊石雕佛像越发恐怖威严,其中的一个身穿铠甲、头戴金盔、油面黑须、横眉怒眼、手拄双鞭的武士神像尤其使人发怵。特别是一个炸雷闪过,那双圆睁怒目似乎盯着我们,睥睨威严,斜视众生,模样神圣不可侵犯。我们只好相互抓扯,缩在石洞的一角,低头下眉,不敢正视,光脚的足趾相互搓磨,明显能感觉到同伴们的身体颤抖。地上长条形、方形的石头东倒西歪,据说是前人们学习的桌椅,真不敢想象先人们在这里读书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唯有那细若游丝的清泉汩汩流淌,洞底下清澈见底的水池内,几只螃蟹蛰伏不动,任凭风雨雷电,丝毫不惧。
骤雨初歇,白云半山,远眺群山如泥丸,长江似玉带,远村近树,烟雨缥缈,有隔绝尘世之观。洞内长明灯又稳稳燃起,神龛上的菩萨愈发光彩夺目,已是一派慈眉善目的模样。那尊武士神像,亦像一个凯旋的将军,身上有些脱落的朱砂漆,证明是很早就供奉的一方神圣,在长明灯黄色光焰的照射下,愈发显得生动庄严而平易近人。顾不得欣赏美景,我们对着神像叩头出洞,对打搅神灵的洞天福地深深致歉,然后一溜烟跑下山去。只有张姓同伴,在路上摔了一跤,膝盖撞出了血,据说是在洞内壁上摸了几个螺蛳,拿了神龛供桌上的几个供果。后来问了算命的胡子嘎嘎,答曰:“你们这些小猴儿,那些神位是高老爷从永兴寺搬出来的,开过光,练过咒,度过亡魂,镀过金身,武士为叔宝(秦琼)像,是门神,你们要背时的!”
胡子嘎嘎说的高老爷是坪上有名的大地主,拥有覃家梁子到狮子岩下面的大片土地,晚年一心礼佛,是晚晴民国时期磐石一个显赫的人物。
前不久闲暇时又去了一次响泉洞,现在叫千佛寺,当年的景象已荡然无存,神龛和佛像早已不见,洞壁上的字迹早已漫灭。我望着这些用现代材料塑铸的佛像,兴趣索然。一条水泥路修到了洞口下,走几十步石梯就能步入洞内,一条铁水管伸入洞内,人工修了一个水泥池子,一问,说是洞内出水早已干涸。而我那张姓小伙伴,已经是千佛寺的管事,正津津有味地给香客讲解在神像前抽到的竹签,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我没有打扰他,也许他没有看到我,他太忙了。我转身离开,脑海里满是那个夏日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响泉洞,洞内那个手执长鞭的叔宝神像和他威严的眼神,以及在洞口边眺望长江的情景。
磐石伤病医院的前身是民国时期云阳商会张会长的私宅,位于狮子岩下的平坝,是一个占地五十亩的私人庭院。庭院外有一圈高大的院墙,院墙内置马道、枪眼和瞭望台,里面有五层庭院和两个偏院,各庭院由梯道和走廊相连,月门和甬道连接偏院。院子里有两棵百年黄葛老树,每棵需数人合抱,枝繁叶茂,直指苍穹,从狮子岩往下看,那蓬勃伸展、形如巨伞的树冠几乎将张家大院主要的建筑物覆盖,只剩下旁边星星点点的偏院和它上面时隐时现的风火墙。张家大院旁边还有一泓发源于狮子岩龙井沟的碗口粗的清泉,泉水日夜流淌,归入水井,为坪上张家大院、王家祠堂及周边百户人家的生活用水。因为听得见水响,看得见大江,这两棵得天独厚的黄葛树身经百年,仍然风华正茂,生长如初。
张会长继承祖业,从出租土地开始发家,产业涉及船运、盐业、商铺,随着产业扩大,在20世纪30年代移居老城,并出任云阳商会会长,磐石的老屋仅仅留下家仆看管,张会长也只有回家省亲时才偶尔回家小住。
抗战时期,尤其是日本人占领宜昌以后,国民政府为巩固长江上游防线和安置前线伤兵,急需建立一批野战医院,张会长为政府分忧,主动捐出磐石老宅作为伤兵医院。此地濒临长江,交通运输方便而位置又相对僻静,便于隐蔽防空,遍及云阳县城的伤兵便逐渐向此地转移。古老的磐石镇一度成为伤病医院的聚集地,在多处安置点中,坪上的张家大院和王家祠堂为最,号称陆军后方医院,磐石人称伤病医院。由于伤兵日渐增加,医院名声加大,甚至有受伤的美军飞虎队员入住。日寇通过汉奸侦查磐石伤兵医院,在汉奸的指引下,数次派出飞机轰炸,但此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医院藏身狮子岩下的黄葛树浓荫中,千米高空的日机根本发现不了,哪怕数次贴着大梁山和杨家山的山顶俯冲低空投弹,因处于轰炸射击死角,多次轰炸,仍然完好无恙,炸弹多落到石板林一带的长江中。驻军又将炸弹残骸和没有爆炸的炸弹运到军械所,作为制造军用物资的原材料,一批在军械所做工的师傅,最早学会了钢材的制造、使用,成为20世纪60年代磐石五金厂的技术骨干。而我年幼的父亲,目睹了驻军抓获汉奸后在磐石河坝处决的场景,多年以后他告诉我,从汉奸身上搜查出了指引日机轰炸磐石伤兵医院的作案工具——玻璃镜。汉奸被宪兵拖往沙坝时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白色的对襟衣衫被汗水浸透。
响泉洞下的龙安二队,有一个罗姓女人和她的儿子相依为命,她的儿子名叫罗盘,自小学习优秀,考取了凤鸣中学,“文革”期间被迫辍学,在磐石码头学水木匠,因为设计出了抗风浪的木船而声名鹊起,很快成为“掌蔑师傅”。20世纪80年代又开始设计建造机驳船,在川江一带小有名气,然后又自己造船,成为老板,母亲去世时罗师傅已年过四十。临终前,母亲拉着他的手,告诉了他的身世:原来他的父母是磐石伤兵医院的医生,孩子出生后奉命前往台湾,因为行军不便,就把孩子送给在医院做厨工的养母抚养,并取名罗盘,即生于磐石之意。养母是个勤劳的寡妇,其人品受到罗盘父母的尊重。罗盘生母离别时泪流满面,在下码头跪拜罗盘养母,承诺战争结束后一定来接孩子,可这一去,杳无音信。1988年两岸开放,罗师傅数次到涉台部门登记查询,甚至带着妻儿前往台湾寻找,但都一无所获。如今,年过七旬的罗师傅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拿出父母留给他的信物:一本国民党后方陆军司令部后勤处颁发给罗盘父亲的军衔军官证和罗盘母亲留下的一只“长命百岁”银手镯,看得老泪纵横。
《云阳教育志》记载:磐石小学在民国三十年至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1年至1946年)小学在校学生的数量剧增,学校为其开设了英文课,学生大部分是驻军和医院职工的子女,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永远留在了磐石,落土生根,繁衍生息,成为地地道道的磐石原住民。
磐石街道上街居民王凤成,生于1929年,原籍安徽宿县,十八岁参加国军第二十九军,成为宋哲元的部下,参加了多次抗战战役;1938年台儿庄会战前夕,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在河南开封召开军事会议时任宪兵排长,参与了逮捕、处决韩复榘的行动,后成第三十三集团军张自忠将军的部下,参加了台儿庄战役;1939年5月随张自忠将军参加枣宜会战;1940年5月,护送壮烈殉国的张自忠将军遗体沿长江到重庆朝天门,多位国民党高层到朝天门码头接灵;随后,王凤成又随冯治安将军开赴前线,参加长沙会战、常德会战、雪峰山战役;1945年第三次负伤,到磐石伤兵医院救治,后转移到万县医院治疗;1945年9月抗战胜利,王凤成参加了万县各界举行的庆祝活动并作为伤兵代表讲话。
王凤成后来离开部队,在磐石坪上娶妻生子。“文化大革命”期间,这位退出部队多年、众所周知的抗战英雄,已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磐石上街居民,从不参加内战,被安排到磐石粮店上班。1968年“武斗”开始,攻打磨盘寨的造反派到粮店请出王凤成,要求教他们打重机枪,当时面对持枪的造反派和架满粮站地坝的轻重武器,王凤成毫无惧色,严词拒绝了造反派的要求,并义正词严地说:“我这一辈子只打日本人,绝不打自己的同胞!”
1980年,王凤成从报纸上得知拍摄《血战台儿庄》电影的消息,发出会心的微笑,激动得热泪盈眶。此时王凤成已经瘫痪在床,在大儿王开建的协助下,录制了一盘亲身经历台儿庄战役的录音带,让儿子寄给导演杨光远,遗憾的是,电影公映时,王凤成已溘然长逝。我儿时记忆中的王凤成,是一位精神矍铄、慈眉善目的清瘦老头。他脚步轻盈地行走在古镇的大街小巷,完全是一个邻家大爷的模样。后来才从他儿子的谈话中,知道从“七七事变”开始到抗战结束,王凤成作战八年,曾三次负伤,身中五弹,两度到磐石伤兵医院治疗,亲身经历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见过许多声名显赫的人物,真是一部抗战的活历史。遗憾的是,老先生自己撰写的抗战回忆录毁于那个极左年代,而那盘录音磁带因年久腐坏,也无法辨听。
王凤成最后在磐石定居,可能是这方山水让他心安。的确,善良淳朴的磐石人给了这位老英雄应有的尊重,即使是在那个极左年代也没人为难他。
邻居唐大哥,初中毕业后跟着他的父亲去长江当桡胡子(水手),起先是推木船,拉纤索,当水木匠(造水木船)。20世纪70年代后期,在机驳船上当水手,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绞滩。那个时候的机驳船配备的动力是功率较小的柴油机,马力较小,在上水的时候遇到大滩根本上不去,就需要把钢索抛上滩,由滩上的水毛子(守滩人)套桩固定。水毛子是船舶上的水手对他们立绞架占据滩头,坐地分赃的一种蔑视称呼,上滩之前一般要用石头绑上现金扔上岸,他们才会接缆索套桩,好在那个时候滩费不是很贵,所以是小马力机驳船上滩的唯一选择。
有年寒假,我乘船去老县城的大姨家玩,回来时带着大姨为我们做的过年布鞋在老城沙湾河坝等船,刚好碰见了唐哥,他邀请我坐他上班的“云双8号”机驳货船回磐石。船员多为坪上人,当时搬运正在给机驳船上货,正好是给我们坪上的磐石酒厂装运高粱,我高兴地答应了。走上高高的木跳板上船,船身有二十来米长,前面是船舱,占据了整个船只的大部分,船头上有一个可以转动的绞盘,绞盘边沿有着插入绞盘的孔洞,后面是机舱,机舱前面是船员休息室,从机舱后面的铁梯子爬上去,就是驾驶室和厨房,简易厕所和洗漱在同一处,简陋而紧凑。唐哥告诉我,不能走动,待在船员休息室里,因为一会儿要“绞滩”了。
不一会儿,满载高粱的船起航了,往上游的磐石方向驶去,出县城后水面较为平缓,船稳稳前行,浪头打在船头,溅起一片浪花,船头随浪高翘。为了保持平衡,唐哥他们又下到货仓,把高粱一袋一袋往前搬。
船过马岭的时候,江面明显变窄,两边山水又从岩壁上冲下来,与长江水相碰撞,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船上的人开始忙碌,机房开始加柴油和机油,舵工也加大油门,船员都去了船头安装缆索,检查绞盘,准备绞棍,戴上手套。那昏黄的江水像一锅沸腾的黄汤,船小心翼翼地行驶在漩涡、鼓泡、回水、礁石中,机器的轰鸣声、水流的澎湃声、船员的叫骂声在这里混成一团。尽管加足马力,但机驳船如同一条瘫痪的老牛,干吼着却寸步难行,不得已横过南岸,贴着江岸缓缓爬行。
马岭滩到了!
马岭滩在川江之中原是不知名的小滩,那些川江有名的险滩经过五六十年代大规模整治后已经不复存在,而那些马力大、动力好的船只因为安装了大功率的汽油发动机,也可以轻松上滩,而对于我们这艘柴油动力的小机驳船来说,马岭滩是川江有名的险滩!船试图冲上去,但最终没有成功,只好作罢,不得不借助盘踞马岭滩的水毛子。
滩头上的水毛子早已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知道生意来了,主动来到滩头,接洽起绞滩业务来,由于都有约定成俗的价格和行规,简单交流后,用一块石头绑上一百元钱,由唐哥挥臂扔过去:“给,拿去给你幺妹缝个窑裤。”随后唐哥又把缆索抛向岸边,水毛子接过后,几人拖起钢索上了滩头的索桩固定点。船上的六个水手把铁棒插入绞盘,蹬起八字脚,随着船的机器轰鸣,唐哥一声令下,大家一起用力推动绞盘,绞索渐渐拉直,发出“咔咔”的响声。唐哥是绝对的主力,其他都是两个人推动一根绞棍,他是一个人,在冬天的长江上,在悬崖陡壁的江边,在汹涌澎湃的江上,在凛冽的寒风中,衣着衬衫,“嘿作!嘿作!”地推动着绞盘,步履越来越沉重,吼声越来越低沉,柴油机冒出浓浓的黑烟,那根原来看起来很粗的缆索被拉得笔直,“咔咔”声越来越响,甚至有细细钢丝断裂的声音,一个浪头劈过来,船发出剧烈的颤抖,船尾部分开始左右摇摆,船却没有向前移动半寸。我站在船舱里,浪头淋了我一身,我愣愣地看着,担心船会退下滩去。
关键时刻,船长走出驾驶楼,叫上炊事员、轮机员和我,一起奔向船头,整个船上只有舵工和轮机没有上去,我站在唐哥身边,握住冰冷的绞棍,用力推搡,船长和炊事员也加入了另一边,我们在唐哥的指挥下,发出最后的怒吼:“一,二,三,×你妈的马岭滩!”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打过来,冰冷的江水像瓢泼一样扑向船头,那根缆索横亘在滩头,摇摇晃晃,“咔咔”乱响,岸上的水毛子也拼尽全力,嘿作嘿作的吼声和我们船工的号子声此起彼落,回荡在川江的马岭滩上空……1979年那个冬天,坪上的汉子们上演了人定胜天的壮举,而我,有幸见识了这个以命相搏的场面。
随着唐哥一声“上滩了,松盘!”“云双8号”机驳船摇摇晃晃地越上了险滩,缆索开始松软弯曲,水手们收起缆索,船上的轮机开始松机,轮船的舵工把船稳稳地渡过了马岭滩,水手们精疲力竭,个个仰面朝天,横七竖八地倒在甲板上喘息,衣服和身体上的水还在流淌……
唐哥后来对我说:“以后你不要坐我的船了,万一有事,我不晓得啷个跟你爹妈交代!”
我后来才知道,要是退下滩去,机驳船很可能会被大江吞噬,后果不堪设想!
唐哥后来一直在川江上行走,把儿子带到船上学习轮机、舵工,唐哥的儿子现在已是万吨级船舶的船长,用的是雷达导航,电脑自动控制,船员室像五星级宾馆,工作条件已大大改善。
现在的唐哥居住在坪上,在自家的小院栽花养草,含饴弄孙,我有时去他家的小院晒太阳。他家的小院背靠狮子岩,面对大青山,大沟的水由于三峡疏水一直涨到了院子外,院子外早已是一平如镜,宽阔的大沟湾口成了一个固定的船舶停靠点,几十艘货船在此等待过三峡船闸,他的儿子也不时驾驶万吨巨轮停靠在那里。院子内繁花盛开,蜜蜂去来,十几个蜂箱整齐摆放在院坝坎上,我们沐浴在冬日暖阳下,聊的都是养蜂和游泳的话题。
谁都没有提起马岭滩。
坪上一带,农民有种植榨菜的习惯。榨菜是芥菜的一种,实大皮薄,短根果圆,磐石人称瓜儿菜。上面长有绿嫩叶子,蓬勃生长的叶子下面就是肥硕的瓜儿菜,它的叶子是做咸菜的原材料,果实就是做榨菜的原材料。每年冬末春初是瓜儿菜的成熟季节,农家小院的妇女开始忙碌,先是去地里把瓜儿菜连根砍下背回家,然后用猪草刀剃下绿油茂盛的叶子,晒干后抹上盐,再用透水的纱布包好,压上石板除水,压榨后晾晒在绳子上。等晒干后装坛封存,储存一段时间后,便是坪上农家上好的美味菜肴,吃起来香脆可口。小时候,我们捉迷藏钻入晾晒盐菜的绳子下面,偷偷拿上一片,塞入嘴里,好有滋味,嚼劲十足,回味悠长,十分好吃。盐菜还是评价妇女们手艺的标准呢,人们总会说,东家的美味可口,西家的不中口。
榨菜比盐菜制作的工艺要复杂得多,一般的农妇由于场地、手艺、佐料等限制,只能做简单的加工,其味道也不出众。制作榨菜很讲究,要经过选料、剥皮、抽茎、晾晒、腌制、踩池、起池、拌料、装坛、压实、封口等工艺,环环紧扣,缺一不可。20世纪60年代末,磐石供销社旗下的磐石榨菜厂成立,70年代红火一时。榨菜厂以坪上优质瓜儿菜为原料,用磐石河坝广袤的沙滩石板滩为晾晒场,经过十多道工序生产出来。由于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精益求精的加工工艺,榨菜厂名噪一时,70年代中期开始,承接出口创汇业务,成为响当当的名牌产品。
每到年末岁尾,瓜儿菜开始成熟,农人们就把去掉叶子的瓜儿菜装入箩筐,挑起桑木扁担,天不亮就开始行走在坪上周边的小路大道上,形成一条挑着瓜儿菜的长长人流,遇到行人,喊:“扁挑戳背哟!”行人便避让一旁,给挑二让出道来。挑瓜儿菜的人流到达磐石河坝后,排队过称,然后又分给以家庭为单位的剥皮小组,这些剥皮小组大都是磐石街道的居民和周边的农户,由于剥皮量大,操作简单,仅需一把小刀即可,实行承包制度,在保证修剪质量的基础上以剥皮量计酬,街道居民几乎倾巢而出,从榨菜厂收购的瓜儿菜中按照自己的工作量领取瓜儿菜,剥皮后又交回去,按照斤两计酬。从第二天又开始,直到收购榨菜结束,前后近一两个月,就可以挣得几十块钱,在那个年代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可以支撑家庭很长一段时间的开销。剥皮抽茎的瓜儿菜由榨菜厂雇佣的小工再用篾条穿好,一串一串地晾晒在用木棒和纤藤绑好的巨大的三角形晾架上,最多的时候,晾架达到二三十个,从远处望去,磐石河坝的瓜儿菜晾架如同一条条绿色的长龙,横亘在长江之滨的宽阔的沙滩上,在江风的吹拂和暖阳照射下,十天半月就会除去水分,达到室内加工的要求。而这期间,整个磐石下街都笼罩在瓜儿菜香中,芬芳馥郁,沁人心脾,成为那个年代磐石人的馨香记忆。
瓜儿菜进入室内加工环节,经过码盐、踩池、淘洗、剥茎、下料,加入精心配制的辣椒粉、花椒面、胡椒面、八角、食盐、料酒,最后再装坛、封口。70年代中期,接到出口业务,磐石榨菜厂正式成为国家确定的出口榨菜生产厂家之一。在此基础上,榨菜厂进行了大规模技术改进,加盖厂房,增加了踩池机等设备,在政府的鼓励下,农户也扩大了生产规模,瓜儿菜的种植面积从坪上延伸到整个磐石镇和九龙、革岭、马岭和江对岸的双江等地,面积扩大了数十倍之多。
磐石坪上人冉瑞华,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任榨菜厂厂长,最先的厂房是废弃的龙王庙,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又陆续加盖了厂房,冉厂长和工人们一道抬石头、糊砖墙、挑砖,生病感冒也都守在工地上。生产很快走入正轨,最为艰苦的工序是踩池,他总是带着工人们穿着雨靴,下到腌制盐池里,一遍又一遍地在三米高、一百平米的池子内来回踩踏,为的是让瓜儿菜均匀入味。为了使踩池不留死角,他把工人分为几个组,排好队,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等歌曲,来回踩踏,一干就是半晚上。起池时,他用手在盐池里一捧一捧捞起腌好的瓜儿菜,红肿的双手满是裂口,忍着被盐水浸泡的疼痛,都顾不上休息,又监督下一班工人们的操作质量。后来购买了踩池机,工作强度才得以减轻,卫生条件也比以前更好。年近五十岁的冉厂长就这样日夜忙碌在榨菜厂里,既当指挥员又当战斗员,沙哑的喉咙和匆匆的脚步在榨菜厂区流连,每年大年三十也是在厂里度过的。
每到这个季节,外地货船停靠在沙坝边,工人们就扛起百多斤的榨菜坛,稳稳地走向货船,女同志背着扁背篼,把榨菜坛横绑在扁背上,拄着十字架形状木棒做打拄,便于歇气,小心翼翼地行走着,把一坛坛经过十几道工序加工出来的榨菜,完好无损地背上船,货船上的水手按照出口和内销两个品种装船。长长的沙滩上,一路留下了装船搬运工人豆大的汗滴和勤劳的足迹。一排排整齐停靠的木船、机动船、大货轮,每当扬帆起航,鸣笛出港时,狮子岩就像一位耄髯老者,默默目送他的儿女远行。磐石榨菜通过他们的肩膀和货船去到沿江码头,甚至漂洋过海,成为千家万户餐桌上的佳品。这凝聚着坪上山水田地灵气的磐石榨菜,就这样来到千家万户的餐桌,成为他们冬日舌尖上的美味。
1978年9月,全国干果展销会在无锡召开,磐石榨菜和涪陵榨菜同时获得金奖。载誉而归的冉厂长捧着奖杯在磐石下船时,鞭炮齐鸣,受到工人们的热情接待。面对着前来迎接的一百多个工人师傅,冉厂长说:“这个金奖是大家智慧的结晶,大家辛苦了!走,加油干!”
1982年,冉厂长退休。后来,时代变迁,厂子终于没有熬过岁月,磐石榨菜厂在20世纪90年代停产。冉厂长也于2007年因患食道癌去世,临终的遗言是将他的骨灰埋葬在狮子岩的放牛坪,面向他奋斗过的榨菜厂方向长眠青山。
冉厂长,便是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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