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32年,宝当草滩
沙地圪坨里秋风一吹,就像肿起来的棉花被格冒冒地充了气,黑豆的叶子变黄,豆荚子开始变硬。一匹枣骝儿马备了鞍子,低头吃着地里的豆荚子。马的主人蹲在地头拉屎,一个中年汉子,光脑袋上绽出红瓦罐的颜色,他叫高金斗,走蒙地跑包头的边客。骏马驮灰汉,高金斗肥胖的躯体上承载的那颗大脑瓜却异常灵敏。这匹马长得威风:宝当滩上的马蹄印里,有它独特的痕迹,它是一匹大走马。它腰长如龙,尾细如刷,个头高俏,耳如削竹,尖耸灵动得来回颤动;蹄大如碗,腿细如毛柳枝笔直;鼻孔粗大,两眼如盅,大而圆睁,一汪湖蓝色如跳动的酒液燃烧在里边。一身枣红色的短毛,活脱脱赤兔马的胚子。它不是传说中的汗血马,但一发汗,滴淌的汗水如珍珠一般,颗颗铮亮。一旦跑起来遒劲有力,平稳快捷,骑手感觉不到一点上下晃动,只有前后的匀速惯性让人舒适快意。秋天的马膘闪起水光,一顿可吃十五斤豌豆,风卷残云后即可上阵驰骋。它披脖的长鬃如狮迎风,箭一样射向远方。
宝当滩曾是汉代皇家天封苑军马场,这里的好水草养育了无数雄姿英发的骏马。说不定唐太宗的昭陵六骏,也曾在这里吃过草哩。每当高金斗的枣骝驹飞奔起来,那种马踢胡尘的壮美,那种乱世峥嵘的嘶鸣,都在塞北沙漠上融成一道神异的风景……
枣骝儿马出生在宝当滩一家破旧的马圈里,它的母亲是匹枣红色的老马,生下它半个月后就中风死了。马的主人用米汤和玉米糊拌驴奶把它养活大,小马驹见风就长,见雨就撒欢,它在乖顺光滑的沙梁上跑出一种雄性,在长满青草的白泥滩跑出一种神勇,在开满野花的野鸡河畔跑出一种不再孤单的豪情……野鸡河清粼粼的沙质渗水给它提供了充足的能量,为它日后的奔腾积攒了不朽的精气。
阳光是梳子,白雪是鞍鞯;柳条是笼头,绿色的夏柠条和长沙竹是永远长不完的绊马索。两岁那年,小枣骝马戴上笼头,开始了被驯服的日子。
草场是马粪草皮覆盖的黑腐殖质泥土,寸草如茵,草汁肥美。骑手骑在小枣骝马的背上,来回在草滩上蹓走,马驹不肯驯服,前直立后尥蹶,骑手如焊接在脊梁上,就是跌不下来。小马驹暴躁地喊叫,鼓足性子撒野,马嚼铁上沾满血沫子,扯手绳断过几根,屁股蛋被牛皮鞭打得肿高了,湖蓝色的眼眶里蓄满委屈的泪。它不想被驯化。
暴雨飞流的六月天的那个下午,高金斗把它买走了,四十块大洋。
高金斗是个好骑手,马对他来说就是腿把子。宝当滩南缘的敖包村,高金斗是养马、骑马、识马的第一人,他爷爷的爷爷当初是马贩子,通年到宁夏和蒙地做马的生意,这种识马的天赋一直被承袭下来,高金斗家门院前有三根茶盅般精细的生铁拴马栓,锈迹斑斑的沧桑风貌就是见证。到了金斗这一辈人,弟兄三个:老大种地收股子粮;老二当个私塾先生;唯有老三金斗是走边的商客,不务农不念书,秉承着老祖先的大业——贩马挣银子。他经手过的好马至少有三十匹。
枣骝儿马跟上他,成了高家的活宝贝。马要有名气,全靠人调教;而马真的成了气候,名声会盖过人的大号。枣骝儿马有了名——踏露风。
踏露风只半年,就被高金斗的大屁股压出“大走”。他使尽了所有驯马的本领,困马,三天不吃草料只给清水拌一点黑豆面的料水;逗马,骑着马只上坡不下坡,平地上给马驮沙袋,直至马的腰背压弯为止;蹓马,给马上一副从古墓里挖出的铜马绊,三个扣分别绊住马的两条后腿和一条前腿,让马在硬石头地上走“8”字;放马,黄昏后把马牵到大沙湾里狂奔,马屁股上擂鞭,人和马都出汗,马鼻孔里如风箱急喘,汗把地皮洒湿了,人才下马。刮风天,迎风跑;下雨天在雷声闪电中站立,马不能动弹蹄不能挪地,稍有动的姿势就挥鞭狂打;至于雪天骑马撵兔子,马要比狗跑得快才行。春天刚一到,踏露风就雄赳赳地站在龙王庙前的赛马场上。高金斗在草原上见过蒙古人驯养杆子马,他下死力气照培养杆子马的套路,给踏露风身上下过许多阴损狠毒的招儿。只有赛马场上的那张“状元羊皮”能证明,能吃苦受罪的马,也会功成名就。
踏露风和三十六匹年轻的大走马站在麻绳拦挡的起跑线上。脖子下边戴的铜串铃被筷子粗的麻绳锯得发痒,柔和的春风在马鬃里穿行,掺和着一种青草芽带出来的土腥味。小麻雀落在路边的蓬头柳树上,叽叽喳喳点评着马背上骑坐的男人。一张白色的山羊皮,用一根黄缎子捆成卷状,被一个背火枪的汉子挑在枪尖,他骑一匹粗笨的小马,先行把象征奖品的白羊皮挂在五百米外的一棵柳树上。
光脑汉高金斗向其他骑手拱手说:“兄弟们,咱上阵不留情,留情不上阵。谁要比过我的踏露风,我从此给谁当徒弟了。大家都精神点儿。”骑手们有不言语的,有微笑不看他脸相的,也有紧绷着脸皮用手抚马脖子的……情态各异,内心不平。哼哼,马蹄子才是夺名次的根本。
踏露风毛躁起来,四脚想动弹,迷离的眼神瞅着排在同一线上的同类,白马、黑马、黄马和五花色的杂毛马,各色各样,绝不重复。踏露风用耳朵收集着看客们的评论:
“看!那匹红枣骝儿马,长得够威风了,脖子和龙一样长。”
“看!高金斗骑上这样的好马,串新门子找好婆姨,双人骑上谁也撵不上啦。狗日的,生就的骚情鬼。”
“啊呀,高金斗又调教出一匹龙驹子,看那马的长相就把别的马比下去啦……”
它用湖蓝色的眼睛打量着赛场两旁的人群,尾巴来回扫着腚部,它听见了草滩上青草在温暖的阳光下拔节的声音,眼前现出一匹母马撵着自己温柔发情的样子……
发号令的破猎枪一声响,人们嗷嗷叫了起来。高金斗两腿一夹,马鞭的影子一闪,踏露风前蹄猛一发劲,整个身体就射出去了。尘土飞扬,助威的呐喊在两边响起,踏露风的口嚼铁松了又紧了,紧了又松了三回后,它的皮毛上沁出一层晶亮的汗珠,蹄飞如锤,腰劲似弓,呼喊的风声直灌耳际,它用余光向左右横扫,没发现并列的马阵。它直盯着不远处柳树枝上吊挂的白山羊皮,高金斗的屁股蛋子如锥子般在鞍心里锉了两锉,踏露风直扑柳树下,第一名诞生了。
高金斗在风中挥舞着白山羊皮,踏露风脖颈上的黄色缎带也在风中飘飞着,和主人一样荣光、一样骄傲。宝当滩的男人,再次领略了高金斗驯马的手段,三岁的踏露风声名大振:宝当滩的军马场出名马,历来是事实啊!
二、1934年:奇人奇举
踏露风的迎风长鬃被高金斗编织成小辫,抹上了大麻油,阳光下光亮如漆,马尾巴用红绸子扎住了半截,远眺如贵妇人梳洗后的垂发。踏露风站在野鸡河的岸边,高金斗用细丝刷子正在精心地梳洗着它。枣红色的皮毛如浸了油,随着身体的线条折射出不同的光影,初夏的阳光亲吻着它脖子下的铜串铃,高金斗的刺刷抓挠着它的肚膛,产生了一种酥酥麻麻的舒适感觉……湖蓝色的眼瞳里盈满蓝色的火焰,那火焰燃烧得高金斗想用小刀骟掉它。一副嵌银鞍子备上它的背,高金斗要去包头了。打扮一新的踏露风,离开宝当滩朝北第一次出远门。光脑汉高金斗声高音炸,脸膛黑红,酒量和胆量一个比一个大,是宝当滩上第一条走南闯北的硬汉子。他汉性十足,身高体胖,一般的瘦驴驮不动他。他面相憨厚,心思灵活,仗义执言,肯帮人困苦,虽不识字但口才十分好,说话富有条理,三乡五村的官事只要有他调停,没有处理不好的。一些甲长和保长,见他也相当客气,因为有些需动用武力解决的乡间俗事,有时也得借助高金斗的声势。他在蒙地的拜识把子多,一路上做买卖不需要住店,朋友家轮流请住还排不上号哩。从边墙往北的商道上,从乌审旗、伊金霍洛旗,直到达拉特旗王爷府,蒙汉商客都知道高金斗的威名。
高金斗穿着汗夹衫,骑着踏露风往北驰去。裤腰间有一只饿虱子隐隐爬延,他伸出两个指头捻碎了,黑绸裤子在微风中抖得活跃,仿佛脉管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在跳弹。他在马鞍后解下羊皮水袋喝了一口水,扯开狼嗓吼起来:
大青山(呦哪个)高来(呦)乌拉山低;
马鞭子(呦哪个)一甩(亲亲)回呀么回口里。
不大大的(哪个)小红马驹我多喂上三升料;
三天的(呦哪个)路程(亲亲)两呀么两天到。
水流(呦哪个)千里(呦)归大海;
走后山的哥哥(亲亲呦)就会回来。
他唱山曲往往颠三倒四,常把出发当到达,常把离开当回家。荒草地畔的那些野花花,听了他的歌子都发了麻……踏露风鼻孔开张得很大,它嗅出陌生路上的骡马牛驴和骆驼们遗留下的尿骚味,亢奋的神经拉得它的瞳仁向四处放大。不远处有一队骆驼驮盐客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它迈大步子想撵上去……嘴边的铁嚼子扯紧了。高金斗的山曲狼叫一般高,驼客队里有人回应了:
油菜(哪个)开花花黄又黄,
出门在外的人儿光棍光。
半夜里叫门你不给我开,
清涎水呀哥哥淌下半窗台。
霜打麻子(呀)那个黑颗颗,
哪一个后生子也不顶哥哥我。
踏露风在沙漠地上吃力地行进着,视线里黄晕晕的明沙一望无际,毛乌素的骄阳舔得它肉皮发胀,心绪渐乱。沙坡上弯曲的弧线里藏着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唤起了它潜藏的记忆,它的眼里凝结起一滴孤独的泪。在陕北,一种叫信天游的曲调,于踏露风的脑子里从小就扎下根,只要听到吟唱,那种高亢的悲凉和缠绵的情愫,霎时就淹透了它的心。宝当滩的小马驹对故乡有种刻骨铭心的念想。
高金斗追上了驼队,驼把式和他是老相识。鹰的翅膀苫不住的远方,都让驼客的目光眺遍了。“金斗兄,你的马又换了一匹,它比那匹黑骟马性烈吗?走两步,让弟兄们开开眼。”驼掌柜笑嘻嘻地抽着烟斗说。
踏露风听见要自己亮相表演大走,就憋足一口气等待高金斗的命令。驼队停下来,十三头骆驼驮着盐布袋凝神看向它。踏露风一个昂首直立的腾空动作,险些把高金斗从马背上掀下来,这是它厌烦给人表演的愤怒表达。高金斗挽紧了扯绳,一鞭子砸下去,踏露风如箭镞一样狂奔开来,连跳带跃,高金斗硕大的身体栽下来,马鞍子偏溜在肚底下,肚带绷断了一根,高金斗手扯马缰被拖行了十余丈,驼客们惊呆了:“哎呀,高拜识,这马咋疯啦?您没闪失吧?快,扶起来他!”踏露风眼里射出惊恐的光,它准备接受最惨烈的惩罚了。
驼队和马黄昏时候到了长胜采当的一家大客店,踏露风被拴贼扣的皮绳捆在一棵榆树上,高金斗的家法是不可逃脱的。他先给踏露风铡碎半寸长的干谷草,拌了黑豆面喂它,它只吃了一口,就把嘴巴移在料兜子外。这种蔑视主人的行为显然激怒了他,高金斗手里的铜马绊突然从耳际向它的脑袋砸来:“狗日货,你还罢吃不成?”踏露风躲闪不及右耳一轰鸣,眼冒金花,耷拉下脑袋,湖蓝色的眼仁里溅满血腥,一只雄鹰的影子掠过头顶。它右耳失聪了:它只看见高金斗骂骂咧咧的嘴里外露出的那颗龅牙,泛着狼牙的白光。驼掌柜拉住他的胳膊:“人不能和畜生计较,这马太灵醒,只是耍点小脾气罢了……”一天一夜草料不见,滴水不沾,踏露风忍受着胸膛冒火鼻孔冒烟的干渴折磨,沙哑的嘶鸣声夹杂着对夜晚蚊子叮咬的恼恨,高金斗铁硬了心用被子蒙住脑袋装睡,他知道马身上明晨会有蚊子咬肿的块状皮毛呈现。“妈的,你敢让老子当众出丑!”
受刑的踏露风终于喝上了水,它被拴在客店院外的一个马桩上,嚼咬着半簸箕炒豌豆,养精蓄锐。有一匹白毛色的母马望着它鸣叫,卖弄的马尾翘起来想勾引它。高金斗发红的眼珠子瞅向它,它低头嚼料去了。大院里有个和尚和客人打赌捏脑,据说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他穿一身半旧袈裟,光头硕大,身体壮实得如一尊石碾子圪蛋,手上的五根指头骨节突出,爪如钢叉,可以碎石如泥粉。和尚夸口说,天下人谁的脑瓜硬他都可以捏出尿来。高金斗二圪梁卖杆子的倔脾气上来了,驼客们说:高三爷的这颗光瓢西瓜,毛发没一根,虮虱难留,光不溜溜的净肉,形状生得四棱八瓣不好抓挖,活像一颗秋霜刷洗过的红皮倭瓜。高金斗把汗褂一脱,甩手搭在柳栅栏上,把手里另一件毛褡裢信手一扔就准确地飞到踏露风的脊梁上。他赤着膀子裹紧了粗布大裤腰,吸气挽紧了红绸腰带,坐在一辆破木轮大车的辕头,盘腿定气与胖和尚打赌:赌物就是给踏露风抛媚眼翘臀摇尾巴的那匹白毛骒马(四岁齿)。客店的驼客和马客围观者有五十多人,纷纷怂恿着他:“高三爷,赌就赌,白毛骒马正和你的坐骑相般配,养上一年没准就生下来第二代绝品踏露风啦。”“是呀,是呀,宝当滩上的高三爷还怕过谁呀?说不定那和尚的手力是吹牛哩。”高金斗睁圆了一双匈奴后代的蜡黄眼珠,断喝一声:“来吧,师傅,你可以捏脑了——”
一语未了,胖和尚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杏核儿来,他无声地冷笑着,一握一捏之间杏核儿就变成碎末从手里漏下来。众人张开嘴巴看高金斗,高金斗闭眼正敛气发功呢。他沉了丹田,脑门鼓起两道青筋,和尚用右手的五指扣住高金斗的天灵盖,暗用神功捏了下去……
正是三伏天,两个人的脑门上都热气腾腾,只是高三爷的脖颈边如决了口子的坝堤。踏露风不吃豌豆料了,它失聪的右耳钻心的疼,左耳却听到人们在噪叫:“高三爷发力呀!高三爷加油啊!”
围观的人们有的瞪大了眼,有的敛住鼻息,有的咬紧了牙,有的捏紧了拳,有的不住蹬脚……两个打赌的人脸都变紫了。
谁也料不到高金斗笑着发话了:“嘿嘿,我说鸡爪子和尚呀,你尽管好好仔细地捏,别他妈像揣娘们的奶一样,爷爷的红瓤西瓜还没熟透哩!你到底是捏还是揣哩?”一句话说得和尚如酱油一样的黑红脸变了形,因为失笑放了手上的元气,他伸开五爪认输了。泄气的和尚认真地说:“怪了,怪了!我捏过五百多颗人头了,头一回碰上这么个红瓷尿罐,真耐捏!”围观的人合拢了张开的嘴,给高金斗鼓掌,跺足,吹口哨欢庆。
喝彩声惊醒了做梦般回忆往事的踏露风,它看见光膀子的高金斗给和尚作抱拳礼,顺手从另一根拴马桩上解下缰绳,白毛骒马欢快地向它走来,它的阳根伸缩了一下,两匹马脑袋贴在一起,互相用嘴唇的碰撞行见面礼,情爱从那一刻诞生,踏露风从心底感谢主人高金斗的英明和汉性。
一排排向日葵绽开了笑脸,祝福着白骒马和踏露风。身板高大的高金斗跨上马背,拉着白骒马向大店外的庄稼地走去,身上镀满了金色的光。踏露风呼唤了一声白骒马,蹄子有节奏地敲打着田野的碎草野花,朝北走了。站在院子里的胖和尚很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右手,定格在长胜采当的草滩上……
灿烂的阳光在踏露风的尾巴上轻盈起舞。白骒马亲昵地在旁边蹭着它的皮毛……
时光流到第三天傍晚,两匹马拴在同一个槽头上吃嫩草。踏露风想亲抚一下白骒马,白骒马的发情期却过了,后蹄踢肿了它的下巴颏。与梦中情人贴面而站,却享受不了情爱的欢愉,它终于忍耐不住血液中的撩拨,在白骒马的肩胛处咬了一口。
半夜里,一个火把扔进木栅栏里,起火了。踏露风听见不远处一声枪响,有人喊叫起来:“杨猴小土匪来啦,快跑呀!”睡梦中的高金斗穿上鞋打开门,他朋友家的大人娃娃在黑暗中乱成一片,村子外人叱声和马蹄声交织在一起:“不要放走了高金斗,二排长,把那匹踏露风留下!”它听见有粗野的男人声音唤出自己的名号,头一扬尽力挣断了缰绳,想跃过木栅栏逃离,但它马上又回转头,看一眼心惊胆战的白马,用自己的上下牙齿咬断了拴着白骒马笼头的小缰绳,两匹马一齐跃过低矮的栅栏,消失在空荡的夜色里。呐喊声从黏稠的水雾中传来:“追!跑走了两匹马,快追上去!”“砰砰!”
包头滩上的响马小子抢劫了这个叫阿芦采当的小村庄。高金斗的两匹马私奔了,响马没捉到它们,却把高金斗的汉人朋友李玉飞五岁的独生子也给掳走了。高金斗活了四十多岁,第一次让响马当财神给请走,实属怪事。一般的响马作乱,头三天风声就向南传来了,这一次不知怎的提前抢劫了。秋收日子不到响马不会抢粮,世事变乱也不能如此无常啊,本来高金斗这次是去西拉穆仁草原给榆林的井大人贩十多匹战马,马都订下啦,却发生了变故,蒙地的拜识们不知道他遭劫呀。他和李玉飞的独生子关在一家牧主的地窖里,他不知道阿卢采当草滩里的踏露风和白骒马,能寻上返家的路吗?老马识途是有的,但那是两匹未长成的马呀。高金斗盘算着自己的逃脱机会……有计划的逃跑防不胜防。
匪首杨猴小审问高金斗,一柄短枪放在八仙桌上,长马褂罩着干瘦的胸脯,因为大烟瘾发作而呵欠连连,阴森森的问讯里,潜藏着杀机:“高金斗,听说你驯养着一匹骏马,比我的战马还有名。这次碰上了好运气,用一匹马抵你的命吧。只要你把踏露风交给我,你就自由了。包头滩上有人给我捎过话,说马贩子里捉到你不要伤损你的薄命。好,顺水人情我是会做的……”高金斗不急不慌地说:“杨团长,打狐子要皮不要肉,你把我关在地牢里,那走失的马我咋寻哩?你还是派上几个兄弟,跟着我在周围转一转,我发出寻马的暗号,踏露风听见会来到我身边。命犯你手里,我逃跑也无用了。”杨猴小说:“聪明。明人不说瞎话,今天你就去寻它吧!
凉爽的夜风在田野上穿行,庄稼叶子沙沙地抖动着,踏露风和白骒马正在沙坨地的谷子地里嚼着不够饱满的秕谷穗子。星光闪动四野沉睡,它们的耳朵警惕地耸立着,一旦有动静就会撒腿奔逃。白骒马说:“哥呀,咱俩往哪儿去呀?两天时间不见主人了,心慌得不行呀。”踏露风神情严肃:“妹呀,你愁肠什么呢,有哥带你走天下。主人不会不管咱的,我嗅见他的气味就在阿芦采当附近,我想他会寻找咱俩的。”
踏露风咽下去谷叶子,继续说:“白马妹呀,高金斗除了串门子哄女人,更绝门的手艺还有两种。冬天他骑着我在雪地里打兔子,不用狗撵兔,而是怀揣十几颗碗大的牛晶石蛋,等兔子只有十多步了,右手一甩,立马击中兔子脑壳,百发百中;他套骡子不用套马杆,而是用一种牛皮搓成的挽成活扣的套绳,他把长绳抛出,准确地一罩,骡子就被套住了。听说他还用套绳套过盗马贼呢。咱们今后可不敢私自逃场,让狗日的飞石击中了,少说脑袋上会起泡。我的右耳失聪了,唉……”
两匹马拉完话,一齐钻进一片惹眼的高粱地,长杆高粱葱绿的青纱帐,遮掩了它们的身体。
朝阳映照在浅草滩上,油菜花黄得耀眼,野荞麦粉得娇艳。高金斗的手朝前捆着,骑一头大叫驴顺沙梁走来,他后边紧跟着两个持长枪的骑马响马,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高金斗嘴里噙一支用鹰翅骨做成的口哨,用力一吹,啸声在苍茫的水草滩上响起。
踏露风在高粱地里听见呼唤的驯哨声,扬起脖子嘶叫一声,它和白骒马跑到一个沙梁上四望:什么都明白了。两个穿军装的土匪小子押着筹码一样的高金斗诱捕它们来了。踏露风示意白骒马跟紧自己,见机行事,白骒马点点头。
高金斗的口哨又刺入它的左耳,它领着白骒马慢慢向三个人走来。高金斗激动得浑身颤抖,凭他的功夫消灭这两个狼崽子非常容易,只要踏露风和他配合默契,逃跑是有机会的。高金斗说,解开手我要拉屎,马已经看见了,你俩还不相信吗?一个响马小子有点迟疑,另一个说,没事,放开他,他跑不过咱们的子弹。踏露风和白骒马十分小心地站住了,离两马一驴足有三丈远。
高金斗说:“给我一条绳子拴马。”响马小子递给他一根皮绳。又一声口哨响过,踏露风向前独自走了一丈多,湖蓝色的眼里泛起疑惑:怎么?主人要卖了我吗?它瞥见枪刺上闪起的寒光,警惕地回头望着白骒马,白骒马咴咴地叫了一声,前蹄不安地刨着沙土。高金斗站着挽成一个套马脖的活绳扣,响马小子命令他往前走,另一个端起枪做瞄准状。冷汗从高金斗的脑门上渗出,直渗进踏露风湖蓝色的眼里,它甩着尾巴故作轻松状,但它的左耳正仔细捕捉主人的口令。
高金斗脱手甩出了皮绳,一条油黑光亮的蛇飞向端枪的响马小子脖颈,直接将他套住扯下马背,由于力道很猛,响马小子刚栽下来脖子就给勒断了。另一个矮胖的响马小子用枪刺来对付高金斗,高金斗回身用胳膊一揽,连人带枪跌下马背。久经战阵抢劫惯了的战马并不逃跑,响马小子翻身跳上马背,一声呼哨就跑起身,高金斗大叫:“哪里走?”说话间一颗三棱形的石头呈抛物线状砸向他的天灵盖,响马小子再次从两丈远的地方跌下来。高金斗拾起长枪跑过去,把明晃晃的刺刀扎进那人肚里。这时不远处跑过来五个响马小子,直喊:“站住,不许动!”——踏露风早用嘴咬住高金斗的衣袖,他一扑身骑上马背,鹰骨口哨尖利地划过天空,踏露风就风驰电掣地跑起来,它的身后响起了枪声。“呯呯——呯啪——”,白骒马紧随其后狂奔,它感到一种危险正从后方袭来,它想用嘶鸣提醒踏露风曲着身子跑,但来不及了,另一根神经提醒它,一颗夺命的长枪子弹正射向踏露风的脑壳,它义无反顾地挡在了踏露风身前,尖啸的弹头射进了白骒马的脑袋,它一头栽倒了。高金斗右臂中了一弹,他手都不敢捂一下,夹紧踏露风的肚子没命奔逃。
沙路上洒下踏露风湿漉漉的汗水和泪水,亲爱的白骒马,永别了。追逐的叫喊声渐渐消失,它用独一无二的神勇速度,把高金斗救走,项上的铜串铃跑丢了。天上的白云浪一样翻滚着。
三、1935年:惨淡岁月
望不断头的沙蒿,点缀了荒无人烟的地面,路在毛乌素沙漠深处延伸。踏露风饮光了羊皮水袋最后的一滴水,它知道盛装在料袋里的豌豆粒也仅剩两碗多了,人和马的生命全靠自己支撑了。高金斗口唇上裂开缝,他无望地牵着它站在沙梁上看地形辨方向,因为一阵沙尘暴刮过,他转向了。它的生物钟此刻也失调了。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正月的寒风搅得人畜瑟瑟发抖,那领绵羊皮袄搭在它背上,它知道是主人怕它感冒了走不动,迟早要饿死在沙漠里。黄昏的时候,太阳一下从云层里透出,踏露风迅速恢复了本能,驮着主人向东南方急驰。它仿佛已看见宝当滩的敖包上彩旗飘飘……炒米和羊奶的诱人味道告诉它,白彦采当不远了。
榆林的井大人非常满意高金斗买回的蒙古战马,给他付了双倍的酬劳。踏露风在希拉穆仁草原才领略了真正的茂草风光。比起宝当滩的军马场,它理解了什么是骏马生存的大环境。半尺高的白尖草,草尖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它的同类吃了大草原上的露水草,才膘肥体壮。只有在这广阔的草原上才有可能好马不吃回头草,而宝当滩上它必须天天闻着发臭的马粪草皮不停啃咬。踏露风常常在阳光明媚的春天,想起美丽的白骒马,它多想用一曲信天游,来唱出心中的思念与深情。
杨柳发青、绿草冒尖的时节,宝当滩敖包村的龙王庙前又举办了一回赛马会,毫无悬念,踏露风再次夺得魁首,高金斗的汉性和威名继续在这个风沙草滩上传扬。榆林镇守使井大人发布了文告,在辖区陕北二十三县的乡村设立寨子,防备包头滩上的土匪南下抢劫。有了寨子就有武装,各地的自卫队应运而生,高金斗被任命为宝当滩自卫队队长,队员来自各村庄抽调的年轻庄稼汉。高金斗在榆林城委培了两个月,一把德国造的盒子枪挎在腰间,他成了本地跺一脚地皮就乱晃的风云人物。那些国民政府指定的甲长保长,一窝蜂地和他成了生死弟兄。
踏露风身价百倍,名噪塞上。它每走过一个村庄,人们都抢着给它喂好料、拌好草,所到之处,仿佛比高金斗还要受礼遇。一些村庄的漂亮女人,有时会用缝衣纳鞋的巧手抚摸它的臀部和鬃毛,一个劲地说:“高金斗队长人是人马是马。”人凭衣衫马凭鞍,人马雄壮靠装扮。踏露风细长的腰背备了白银打造的宝鞍,鞍子下边垂吊两只白玉镫,脖颈下吊挂一颗锤头大的紫金铃;笼头用军用牛皮编织成,红缨子裹缠的圆水银镜,走起路来直忽闪;马缰绳子上也钉了叫不起名字的红蓝宝石钉。有人建议把它骟一刀,发情期来了少不了要乱撕咬,高金斗淫笑地说:“不等于把我给阉了?你们谁见过太监带兵打仗的?再说那些骚情婆姨们也离不开咱爷们儿搅拌呀……”提建议的人笑得前仰后合:“高队长你就和马一样欢实吧,有耕乏的牛,没犁乏的地呀。
踏露风打扮成披金挂银的“绣球马”,它是多么不舒服多么不自在呀。它随队长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指画着评点它,最要命的是有个护兵常常站在马桩前为它站岗,因为那些宝贝珠玉怕偷呀。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坐骑,怎就不知不觉成了一道装饰的风景?马不是瓷器古董,它要有自己的色彩和个性,要有活灵灵的气息和行走自由,它内心越来越强烈地产生了一种对抗情绪。
初夏的晌午,白彦采当村口的一个谷杆子草垛里,一个游村串庄的河南货郎子,正和村里的一个年轻寡妇苟合。谷草垛远眺像一朵肥大的蘑菇,上端头大根部显小,一些金黄的沙地糜草胡乱地堆放在四周,可能糜草也是垛形的,被风吹倒了。几只芦花公鸡率领一群母鸡在边沿刨食,偶尔还跑过几只心绪不宁的小老鼠。踏露风最怕野地里的鼠洞,它的前蹄曾在去年被崴过,是白彦采当的王铁匠挂掌时,给它揉捏了半天,才终于合上了关节。晌午天,它被拴在草垛边的木桩上,护兵这回没跟着,是高金斗独自和王铁匠的老婆相好来了。踏露风眯着眼睛打盹,背上的羊皮水袋漏水,滴滴答答的水珠从鞍子流下来,它的后胯凉凉地舒服起来。它听见公鸡踩蛋的哃吓声,怪了,母鸡总被公鸡撵得没力气了才就范。它的左耳里忽听见女人愉悦的呻唤,如同唱歌一样迷人,它不知道那是草垛里货郎子和寡妇正在行鱼水之欢。一会儿,两人衣衫不整地爬出了草垛,女人的头发上沾了碎草叶,货郎给她把草叶拨拉净:“回去吧。七月十五我准来!那五尺蓝布够你缝一件布衫了。”寡妇笑着说:“死鬼。你敢不来……”踏露风心想:“白骒马呀,你死得太惨了,我还没品尝你的温柔哩,你看这货郎子多有福气。”
货郎子担起货担正欲走,一扭头看见有匹马拴在木桩上,笼头和缰绳闪闪发光,他走近了它,踏露风抖了抖鬃毛,用湖蓝色的眼睛盯着他的手。寡妇喊道:“你做什么?这马是自卫队长的马,你还敢偷他呀?你十条命都不值那个马鞍子,快走快走!捉住你能刀剐十回呢。”货郎问:“他来这个孤村子干什么?”寡妇说:“和你一样找女人嘛。”男人把它端详了一圈,恋恋不舍地咽着口水走了。
踏露风想象着此刻的高金斗,正坐在铁匠家的长木凳上勾引着另一个年轻的婆姨。王铁匠善良胆小,他一见高大队长上门,就会主动拉上两头瘦毛驴到草滩上去。漂亮的女人会关上门,和高金斗滚上炕,发骚的高金斗肯定如叫驴一样扑上身去……踏露风认得这女人,她是宝当滩最美丽的一朵花,没等开放就被壮实的高金斗拾进自己的筐里了。日久天长,因为有割不断的情义,它常常半夜三更跑这六十里沙土路,驮着主人往返多次了。它吃过女人簸箕里端来的干豌豆和老燕麦,女人用软软的小手摸过它的鼻梁和脸颊,有时还用白净的脸蛋贴住它的耳朵,说上几句柔情的悄悄话,可惜它听不懂她的表达。
踏露风正沉浸在甜美的回忆里,王铁匠走到身边来了。它认识这个懦弱的龟脑男人,没动声色地等待他端下鞍子歇息。它眯起了双眼,好马都是站着睡觉的,看来高金斗今儿不走了。鞍子挪移了半寸有余,它看见铁匠拿起一把小斧头,它来不及躲闪,脊梁骨的肉缝里钻入一颗半寸长的细铁丁,感觉上比针粗,它扬起后蹄踢王铁匠,鬼男人却躲过蹄影逃掉了。钻心的疼痛瞬间笼罩了它:可恨!可恨!高金斗呀,你个坏种子,你睡了人家的女人,人家钉了你的马,报应吗?
它的四个蹄子来回挪动,盼望高金斗给它解除痛苦。心满意足的高大队长急匆匆地走来,他连踏露风瞧都不瞧一眼,解下缰绳一脚认镫跨上马背,挥鞭就走。剧烈的疼痛感让它直立而起,高金斗险些又从背上跌下来,他立刻狠命地抽过来一鞭,它的臀部绽开一道肉缝,但它纹丝未动,钻心的铁钉宣示着难言的疼痛。高金斗发现了马的异样,他跳下了马背,用手按马鞍,它的腰很快往下沉去。银马鞍揭下来了,高金斗睁圆眼仔细搜寻起来,密实的红毛压得平坦坦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踏露风不安地动弹起来,他昂头嘶鸣,头上的鬃毛一甩一甩地乱抖,如同风中的雄狮。高金斗心想:奇怪呀,这马是咋哩?好端端地不走路,把人往下掀,这脊背上肯定有蹊跷。他用手慢慢触摸,缓缓用力弹压,中指头刚碰到铁针的头,皮毛深处有硬硬的刺扎到了他。他马上想到这是有人害他的马,要么就是让马发疯从马背上套住脚将他拉死。啊呀,这白彦采当有大胆人,竟敢谋害我啊。高金斗抱着马鞍子拉着踏露风,拧眉裂眼地走到王铁匠家门前,只有铁匠家的铁钳子才能拔出钉子。
王铁匠正火气十足地摔打着家什,骂家里的母猪又发情跑窝了,老婆一言不发地用梳子梳头,半截子玻璃镜立在窗户上,泪水悄悄地洗着她俊俏的脸蛋。高金斗高声大气地喊道:“铁匠兄弟,不知那个驴日货想害我,给我的马背上钉了暗钉。快,拿家什夹出来,我还得出远门上路哩!”王铁匠堆下笑脸,客气地拿了小铁钳走过来。踏露风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甩脖子,张嘴就咬下王铁匠的半截耳朵,鲜血霎时淹漫了他的脖领子。大呼小叫的铁匠婆姨跑出来:“哎呀,高队长,这马咋咬人哩,这是养老虎当马骑呀!你教我们穷家小户咋活呀?哎嘿嘿……”女人哭着抱住了王铁匠:“醒醒,快醒醒!娃他大呀,我命苦——”高金斗惊呆了,这狗日的踏露风,从来不咬人呀,这真是邪门啦,偏偏把相好老汉的耳朵咬下,真他妈丢人呀。高金斗安慰了半天王铁匠,又让女人快点找村子里的兽医王二止血包扎,他给女人留下五十块大洋让男人养伤。他用铁钳子拔出了铁钉,踏露风挨了好几鞭惩罚,不情愿地驮起高金斗出发。夕阳西下,一溜沙尘腾空而起。
秋风节令刚到,踏露风和主人一起到边墙重镇建安堡参加谈判。神府苏区的红三团有两个交通员被捕了,派代表和高金斗谈判,红三团答应给宝当滩的自卫队三千斤黑豆马料,并划分红白区活动的界线。高金斗在答应放人的前提下,还想要两匹好战马装备自卫队。
建安堡的操场上,二十匹战马站在一条白线上。
凉森森的秋风把马尾巴张扬成丝线样的旗帜。
踏露风不知道谈判的结果如何,只晓得又一场大赛要在红白交界的建安堡展开了,它的十九个对手都用复杂的目光扫视着自己。他看见五六颗粘了红泥的石磙子,停放在操场边上,几匹瘦削的老马还套在绳框上,懒得看这场比赛,也许它们年轻力壮时也在这样的场合卖过力。它望见远处天边的轮廓,黄土的大山如波浪般涌向天际,新鲜的苍凉感渗透它的全身。这里不同于宝当滩,长年被干旱统治着,一只木桶吊在井架上,辘轱上缠了两丈多长的井绳。
披金戴银的踏露风成了赌注。红三团的政委骑一匹干瘦的白灰马,模样经不起人细看,耷拉着眼皮垂着耳丫,如同大病初愈一样。谈判桌上,高金斗说,只要你的马队里有赛过我的坐骑之马,咱们成交,你们的两个交通员全放了,也不要附加另外给战马的条件了。红三团的政委笑一笑,提起马鞭指向门外:操场上见高低。小个子白灰马与踏露风同龄,它走过去嗅了嗅踏露风的气味,表示一下友谊,踏露风不屑地挪开一步,睨了它一眼。它又瞄了一眼那位政委:头上一顶带红五星的灰蓝色布帽,鹰钩鼻上方闪动着一双亮汪汪的眼睛,显得幽深无比,瘦削的下巴上满是胡茬。他和高金斗相比,显然缺乏营养,脸色有些苍白,两个肩膀上打了补丁的灰军装不能和高金斗的拷绸衫相比,脚上套的草鞋不能与高金斗锃亮的牛皮长筒马靴匹配,普通布料缠绑的裹腿穷酸气十足,怎么也没有高金斗显得精神。腰上别那支短手枪,它怀疑也是用红布包裹起来的木头疙瘩,专咋唬人哩。这样装束的红三团,敢和自卫队对抗吗?踏露风开始估算起对方的人马实力……
赛事开始,一声盒子枪爆响,二十匹马一齐驱驰,黄土地上蹄声溅起,比拼着剽悍与英勇、速度与耐力。踏露风望着前方堡墙500米外的靶场,鼻孔吞吐着火一样的气息,既有黄羊的腿功,又有野兔的弹力,但它好像还赶不上左边冲上来的白灰马。那个其貌不扬的政委不知用什么驭马的手段,把坐骑调养得飞快:干瘦的白灰马眼张得如铜盅,身子快如闪电,尾巴卷起漫漫烟尘,鬃毛在风中猎猎飘舞。灰白马比大草原潮水般群马后边的杆子马还神奇几分,急速向前,冲到了目的地那杆竖立的土炮杆下。士兵们齐声呐喊,踏露风名列亚军。汗从马鞍下渗出,它身外的装饰太重了,灰白马的光背上只搭一块灰白老布,连鞍子也没有。高金斗惊异地摸着瘦马的脑门:“叶政委,看不出你这马的本领呀!看,它站在地上就打瞌睡,咋上阵就鬃毛乍立呀?”政委笑了笑:“一诺千金。我们谈的条件可履行?你的马太壮,膘厚不能跑出能耐嘛……得采取拴桩吊膘了。”踏露风后腿上被狼咬过的那块疤隐隐作痛,它真想尥蹶子踢破政委发白的嘴唇。
它想不到与同龄的灰白马易主交易了。高金斗把马缰和鞍子备放在灰白马的身上,摘走脖铃,它被红三团的政委牵走了。第二天,泪汪汪的踏露风被绑在一棵柳树上,左大腿上烙了火印——当战马必须有特有的标记,当烧红的那块圆形的铁印子嗞嗞啦啦贴近它的肉皮时,踏露风的左耳里有一声急迫的呼唤。从此,宝当滩上的一匹好马儿告别了富裕的生活,另一种使命在岁月中如影相随,秋风把它的长鬃剪短了,思乡的欲念填满记忆的沟谷……
四、1938年:黄河岸边
踏露风接受了叶政委的新式驯马法,它和受刑一样按照严格的规定饮食和压溜,滚瓜流油的身胚子吊光了虚膘。两个月后,它变成了一匹膘瘦肉精、筋强骨硬的特等战马。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踏露风挣断了细铁链的拴系,从黄河边的马厩里逃离出来,冰封的黄河它不害怕,踩着冰面的蹄铁告诉它:厚实的冰面上可以走日本人的汽车哪。回忆成了最深的痛苦,宝当滩上有一根魂牵梦绕的细线拉扯着它,如果不回一趟娘家,如果不见一回高金斗的白灰马,它没法安心服务红三团。踏露风在漫天星光下踏上了回家路。
第三天以后,它在一个叫马场梁的平坦高地上见到马群。边墙外的草场,冬天全凭沙湾坡梁干枯的沙竹草喂养马匹,三百多匹老中青相结合的马群,皮毛五花八门相貌情态各异,但几万年前祖宗遗传的秉性却是没变的,共同的语言使它很快合群。围群护场的儿马想咬走它,仅仅三个回合就被它打败,脸上还被揪下一块皮肉,血淋淋的黑栗色儿马臣服了,低下了头颅。
两匹发情的骒马撵在身后挑逗它,踏露风准备占有享用。它闻着马群里的尿液和粪便,只有这两匹青骒马气味不同,它第一次趴伏上去,感受到一种强劲的吸引和挤压,它做梦了。它梦见一股灼热的岩浆喷射而出,长期被口嚼铁勒扯过的两腮忽然松弛下来,感觉那么的舒展和美妙,就像它在草滩上看蝴蝶和花交融在一起一样。骒马站在地上闭了眼,仿佛它们两个的魂灵都在同一个梦里相逢,天蓝得那么高远明亮,太阳红得如猪血浸泡过似的,寒冬的风也柔软下来……它品尝到出世以来来自身体交融于另一个身体的幸福。它六年多的忧郁和压抑,终于得到松懈和排解。
自由的踏露风与她们耳鬓厮磨后,继续奔往家乡。夏天的宝当滩,三棱水草的芬芳和马粪草皮上喷发的沤泥味,都让它魂牵梦绕。它踏上那条陕北人走了千年的盐道——驴路,顺着古老的驴路,它走进了水草丰盈的宝当滩,闻到了久违的家乡味。
寒夜的月亮圆了,泛着青光。月下的宝当滩宁静异常,空气清新而充盈。这是一片滩涂中的绿洲,春秋战国时代就形成了。踏露风的蹄音在野鸡河的河床上响起,薄冰在它的踩踏下哗啦啦地裂开缝,清冽的河水从它的喉间畅快地滑过,甜沁沁的渗沙水比黄河浑浊的水要好喝多了。它看见穈草垛和谷草垛闪着金黄色的毫光,在木栅栏围固的庄稼场上矗立着,低矮的房子在河两岸星罗棋布,烟囱里钻出农人们熟透的鼾声和呓语。它似乎还听见村里一些强悍男人,在自家小炕上和发狂的婆娘们弄出的呻吟声,谁家小孩尿炕了被大人拍屁股蛋的怒斥声,那个老病的寡妇半夜里找水喝从炕头栽下去的呼叫声,仿佛都从烟囱里爬出来,溜进它的左耳里。槽头上冻得卧不下的老骡子啃着槽帮子,羊圈里的公羊还在穷骚情,撵得母羊欢叫着乱窜,牛的嘴巴在反刍中跳弹,鸡窝里的老鼠咬得几只公鸡睡不安,一头大叫驴叫声如锅铲子刮锅底般的刺耳,把柳树洞的麻雀给惊飞了出来。踏露风准确地走到高金斗家的马圈前,白灰马站着正睡得香甜。
月光下,白灰马臀部的肉分明堆厚了许多,尾巴也用红绸子捆扎成一束,戴在脖子里的串铃没有响声。马圈的木栏留着口子,踏露风刚想进去,一只黑狗扑过来,好像认识它,摇着尾巴走开了。它和白灰马站在一起,白灰马的铁斗槽里还剩些煮黑豆,它伸嘴吃了一口,白灰马躲了一步,睁眼问讯:“嘿,老兄,你怎么来啦?不怕主人打你?高金斗这人太残了,用铜马绊套住我的脚拴在木桩上教训我呢。”踏露风热泪盈眶,鼻根发酸:“啊,老弟,你算进了福窝啦,你那个政委真抠门儿,三天才给我喂一升玉米料,铡下的谷杆子够一拃长,咬都咬不烂。他们白天不走路,躲在人家烂草房里睡觉,一到黑夜就出发,行动时还用羊皮裹了我的蹄,幽灵一样围住有钱财主的大门,分人家的财产哩。我饿得跌了膘,有几回身子发虚,险些掉到崖沟里。他们还训练我凫水,想过黄河不坐船。一次政委骑我逃命,子弹如流星追月,幸亏我跑得快转弯早,不然肚子肯定钻个血窟窿……”
两匹马交流了好一阵,都说不清对方的主人为什么要换马,环境的改变和主人脾性的不同,让它们都别扭。不同生活让它们都变了样:一个瘦子变成胖子,而另一个胖子却变成瘦子。两匹马准备生死相依,共同逃离宝当滩,一齐到呼伦贝尔大草原做自由狂放的野马。踏露风刚想咬断白灰马嵌有宝石的皮缰绳,夜里来填草的护兵关上栅栏门。月亮冷如铁,淡黄的风晕罩在四边,明天又是一个刮黄毛风的天……
天明时分,高金斗进了马圈,他用手抚摸了一遍踏露风的皮毛,痛惜不安地对护兵说:“遭罪了,这狗日货的政委,咋把它喂成一副骨头架子?难道光让它跑路不成?我摸到这马的卵子蛋啦,这马和骒马行床事了,不行啦。和尚一旦吃到腥味,就信不了佛念不进经。踏露风完了,必须骟掉它的钢卵蛋,方可恢复元气呀,唉……”它听完高金斗的慨叹,浑身不寒而栗。再见了,白灰马兄弟!
三天后,讲信用的高队长把马送到建安堡交通站。
当地一个留一撮毛的有名兽医,把它压倒在操场上,用烧红的刀刃,摘除了睾丸。那是三月草木发芽的一个血腥早晨。宝当滩顶好的一匹神马,彻底告别了雄性年华,世界在它眼里改变了颜色。
黄河。晋绥河防司令部。120师驻地。叶政委来开会……血性的人,骑着血性的马,奔赴山西娘子关战场。狼烟四起战火纷飞,残酷的现实容不得踏露风儿女情长,它在黄土梁上凝思:说不定那两匹马场梁相遇的美丽骒马,已经给他生下儿子。要是有了后代传承它的血脉,哪怕随时殒命也可以安心了,它湖蓝色的眼里泛起幸福的潮水:前进吧,黄河都发出怒吼的涛声了,一匹马不咆哮行吗?
娘子关前摆战场。一柄铜号吹响冲锋的号令。
骑兵团开始上阵——追逐,追赶,追命!所有的马都挣了命,它冲在最前面,叶政委嘶哑的喉咙喊着听不清的话语。马刀闪闪,刀锋寒气逼人,那一群粗布军装的庄户子弟,却比黄呢子军装的军队不要命。炸弹片已经削光了叶政委的一只耳朵,一脖子血灌透衣裳,血点子溅在它的身上,一种豪狠劲赋予它更激荡的蹄力。眼见日本大洋马棕黄色的屁股蛋子,它拼命一咬,那大洋马一个后闪腰,叶政委手起刀落,矮锉的日本兵脑袋应声落马,枪刺上的太阳旗被溅红了。又一匹大洋马被它咬住脖子,叶政委把大刀扎进那个兵的胸腔里,顷刻间一把东洋战刀也刺进马脖子,踏露风受了伤。混战开始了,天昏地暗,马在嘶鸣,人在呐喊……那个花草盛开的春天,被血沫淹泡成三九天。
日本骑兵联队包围了叶政委的二十骑。此刻他不是政委,是骑兵连的连长,八路军缩编建制,八十匹马就是一个连。面对面的比拼进行过三轮,刀把子都拼弯了,日本兵没退。死亡气味冲击着骑兵连剩余的战马,它们刨着前蹄,喷着鼻息,湖蓝色的目光闪着血红的火焰,它们是好样的,腿上肚子上乃至臀部脖颈都带了伤,在踏露风的带领下它们生死俱忘,准备和东洋马拼个你死我活。因为它们中的大多数,也是宝当滩军马场走出的本地土马,个头不大品种优良,高粱黑豆喂养出它们无所畏惧的品性。
“冲啊!”最后一声被火烧焦的口令从叶政委的口中喊出,踏露风和它的兄弟们狂窜而出,前后两排日本洋马同时一拥而上……叶政委坠镫而亡,血浸黑了黄土。踏露风流血的脖子结了黑痂,渗出的血液和叶政委的血搅混在一起。它一跃而起,用拼齐的双蹄把一个戴眼镜的日本指挥官蹬下来,那鬼子军官脑袋开花了。它拼命逃奔,后边的洋马如黄蜂群飞来……
悬崖百丈深,崖畔上开满映山红。踏露风没有退路了,它左耳分明听见一个会相马的日本军官喊叫:“不准开枪,那马通人性,抓住它我要驯服,运回北海道当赛马用!”它看见遍野都是人骑的马,它的同伴们四处奔跑,有的被围住套上绳索逮住了。几匹大洋马也说着日本话劝它:“支那马,你投降吧!马活一世为了什么?快!到我们日本马场开开眼,看你瘦得皮包骨了还逞什么威风?这么穷的地方还待不够吗?”它闭上了湖蓝色的双目,眼前闪过白骒马和白灰马的影子,它向崖底飞身而下……一片枪声垂落。
后记
半月后,有人说在黄河的一个渡口,一个艄公在河里捞起一匹枣红色的大骟马,臀部铭刻着火印,是战马,红三团当年的印记。不过它死了,浑身是伤,鞍子还扣在背上。三年后,120师的骑兵团备忘录记载:叶政委和一匹叫踏露风的军马,在娘子关前战死,马下落不明。
叶政委牺牲的消息传到宝当滩,自卫队长高金斗向东南方向默哀了许久,他拔出手枪哆嗦地朝天鸣了六响,三响为叶政委谈判的口才,三响为踏露风多年服侍他且有救命之恩。护兵听到他喃喃私语:“奇马!怪马!宝当滩最后一匹通灵性的好马谁也寻不到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