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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烧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7960
咏 康

  雪下得正紧,路边河面上,伴随着阵阵恶臭,不断涌出热气。流水声在不稳定的喘息里时强时弱,一束手电光顺着路基延伸到远处的黑暗里。林青青大口喘着粗气,雪花落到她的面颊上,迅速融化成水,积压在两侧的鼻翼里。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雪地,一连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消失在一处丁字街口。她把颜净从背上放下来,靠在一根电线杆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妈,还有多久。”颜净问,声音虚弱。

  “很快了,打完针就好,明天可以不去学校了。”林青青说。

  “那太好了。”颜净说。一道长长的疤纹还没结痂,从他的下巴延伸到耳根,随他说话跳动着。

  “是好,不用挨打了。”林青青说。

  “那是我让着她。”颜净说。

  “跟人一姑娘打起来还挺光荣。”林青青说。

  “路太滑摔了,没跑成。”颜净说着把头缩进领子里。

  雪渐渐落满了颜净的帽子,被他摇了摇头,抖落下来。

  “妈,我热。”他解开衣领最上面的扣子,抓起一把雪往脖子里塞。林青青赶紧给他扣上,摸了摸他的额头,比出门时更烫了。她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腕表,差一刻钟两点,离出门已经过去半小时,她的双脚在雪地里冻得发麻,一直背着颜净走路,身上是暖和的。

  去年开始,济南、淄博的好几处小煤场都关闭了,这年的炭比往年贵了许多,林青青所在的印刷厂也已三个月没发工资,为了省钱,她只买了比往年少一半的煤炭。每天晚上做完饭,她就早早把炉子封死,插上电热毯,哄颜净上床睡觉,然后数着柴房里的炭块,盘算着熬完这个冬天还需要多久。

  颜净已连续吃了几天消炎药,但感冒仍不见好转,床头擤鼻涕的纸巾摞得老高,咳嗽声也日渐加重。这场大雪已下了一天一夜,柴房的棚顶终于在一个寂静的夜晚被压垮了,北屋的木门正对着风口处,没了柴房的阻挡,轻易就被吹开了一道小口,冷风顺着这道缝隙进入屋内,颜净被吹醒了。林青青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犹豫,连忙穿好衣服,背上他出了门。

  县医院离家有三公里路程,她每走一小段路,就要停下歇一阵。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她,体重不足八十斤,一张鹅蛋脸红扑扑的,像是用泥土塑成,又像是在窑里边被烧炼过,显得结实、坚硬。嘴角的几枚雀斑在长久的低温催化下,如同挂了霜层的树叶,红中透着白,一时也难以分辨出年纪,只有当她说话时,羞赧而又温厚的嗓音能够让人意识到,这个娇小的女人,也许还是一位母亲。

  “妈,我自己可以走。”颜净靠在电线杆上,两只手掌埋在雪中,有气无力地说。

  “那站起来,撑不住了跟我说。”林青青拿着手电四处照了一圈,没有一个人。

  “咱们该买辆自行车了。”颜净把冰凉的双手往脸上一敷,清醒了一点,然后扶着电线杆努力站起来。

  “等我工资发了就买。”林青青说。

  “下次我再生病你就可以骑车带我去医院了。”颜净说。

  “没有下次了。”林青青说。

  颜净跟着林青青的脚印,低着头只顾往前走,高烧带来的眩晕感放大了他对周遭的感知。脚踩在雪地上不规律的声音,如同只出不进的鼻息,让他产生了幻觉,他觉得雪地在燃烧,他想喊,但却怎么也叫不出声,紧接着,他就倒在了地上。随后,他看见林青青红肿着双眼,大声叫喊着,他才猛地吸上来一口气。

  “妈,你慢点走,我跟不上。”他说。

  林青青重新背起他,不停地跟他说着话,给他讲格林童话里的故事,防止他昏死过去。这次她显得很吃力,路上的积雪比出门时又厚了些,已完全没过她的脚踝,那双穿了多年的棉布鞋能起到的保温作用微乎其微,她的双脚几乎失去了知觉。

  青照路与下河街交汇的西南角处,站在县医院门口往远处看,一座巨大的李清照铜像张开双手面向北方,俯视着整座县城,她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雕像立在百眼泉公园里,公园中心有一处明代修建的寺庙,名唤龙泉寺,寺庙后面有几十口泉眼,终年无休地向外涌出泉水,泉水清澈见底,甘甜解渴。每年都有大量游客慕名而来,但这并不会为县城增添多少生气,只要经下河街走一遭,他们就发誓绝不会再来一次。无论冬夏,这条街道的空气里总是弥漫一股下水道传来的恶臭与烧烤腐肉的烟熏味道,那些无所事事的青年们,初中一毕业,就会分批来这里烤羊肉,过几年他们就会去济南某家KTV当服务员,再之后,这座县城上就再也听不到他们的任何消息。那些下岗的中年男人,有些会在这里租一间阁楼,叫着自己同样下岗的妻子,给烤串的青年们或者任何人提供性服务。不管你是谁,这里总能找到一个让你暂时活下去的方式。

  穿过一小片低矮的绿化带,林青青走到了百眼泉公园门前,不远处就是下河街口,雪比刚才小了些,她隐隐嗅到了一丝烧烤味。

  “儿子,别睡了。”她用后脑蹭了蹭颜净的额头。背上的颜净轻轻“嗯”了一声。她的手在颜净的屁股上用力向上一托,朝着前方微弱的一点光亮继续走去。她感到那点光亮越来越大,伴随着由远及近的摩托车排气声,两个男人停在了她跟前。

  “有钱吗?拿出来。”后座上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戴一顶绿色军帽,脸用一条黑色的围巾遮住,听声音年纪不大。

  “没有。”她神色慌张,声音有些颤抖。

  “背上是谁。”男人继续问。

  “我儿子,高烧,带他去医院。”她把颜净放下,挺起腰来,尽量让自己显得高大。

  “肯定带钱了,搜一下。”车上的男人双手扶着车把,同样用围巾捂着脸说道,听上去是个中年人。

  年轻男人上前要掏她的口袋,被她用力一推,倒在地上。颜净躲在她身后,紧紧贴着她右侧的大腿。

  “废物!”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一脚踹在林青青肚子上,林青青向后退了几步跪在地上,疼得发不出声。男人走到她跟前,撕开她棉袄上的一排纽扣,从衣服内兜里取出一块白手帕,里面是一小摞面值不等的纸币,男人把钱点了点,略带失望地收好。

  “给她留一点吧。”年轻男人看了颜净一眼,说道。

  中年男人重新把钱拿出来,抽出几张二十元的纸币,递给了颜净,颜净接过来。就在他要走的时候,注意到了林青青手上的腕表,一块春燕牌银色机械表,红色的转轮,表盖上有裂痕,那是林青青结婚时颜川送她的,戴在身上已经五年了。

  “摘下来!”中年男人对跪在地上的林青青说。

  林青青把手死死揣在怀里,男人摘下手套,试图把手表从她的手腕上扯下来,几次尝试后,表带断了,林青青依旧紧紧抓着表带的另一端,男人再次上前抢夺,她瞅准时机,狠狠咬住男人的虎口,男人大叫一声,对着她的肚子又踢了一脚,这一脚让她吐出一口鲜血,身前的雪地被瞬间染红。颜净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胳膊,哭起来。

  “走吧,别耽误了。”年轻男人在不远处催促。

  中年男人看了眼颜净,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大老爷们,别弄孩子。”林青青捂着肚子说。

  中年男人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伤口,随后戴上手套,骑上车,载着年轻男人离开了。

  林青青撑着膝盖,从地上缓慢站起来,颜净的哭声因体力不支,变成断断续续的呻吟,林青青又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此刻她只觉得背后发凉,已判断不出儿子任何体温的变化。

  “妈,我们会死在这吗?”颜净说。

  “我死不了你就死不了,没多远了,再走两步。”林青青拉着儿子的手,一步步向县医院走去。雪花不久就把地上的血盖住了。

  我从梦中惊醒,心烦意乱,拿起手机看了下表,十二点不到,急促的拍门声还在继续,我从椅子上顺手拿起一件球裤,光着上身去开门,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像一栋小楼。

  “吃早饭了吗,胡辣汤。”我拉开门,吴笛直接走进来,把东西放在餐桌上。

  “你看我像是有胃口吗?”我关上门,去洗手间抹了把脸。然后把半包鱼食倒进地上的鱼缸里,金鱼上来冒了个头,又沉了下去,没吃一口。

  我出来打开餐盒盖儿,饭还热乎着。

  “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了。”她拖过把椅子,坐在我对面。

  “看在这碗汤的份上,原谅你。”我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梦里走出来,童话故事的想象,多少能给记忆提供些美好的注脚。

  “我一大早就看了你给我发的新小说,你开始去认真讲一个故事了,我很期待。”她说。

  “别着急,不一定是个故事。”我喝了一口汤,有点咸。

  “至少你在叙事。”她说。

  “可能只是一次告别,或者说一种较为省力的怀念。”我说。

  “展开讲讲。”她一脸好奇。

  “这只是个开头,我也不知道后面会怎样,但肯定有你想要的。”我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喝下。

  “我想要的?”她问。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我的小说里出现过很多次父亲,但母亲的角色似乎一直是缺失的。”我说。

  “所以这是一部写母亲的小说?”她问。

  我拉开窗户,点燃一根烟,一阵冷风吹进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穿上衣服吧。”她说。

  “有地暖。”我说。

  “不是这个,你身材挺差的。”她说。

  我找了件毛衣套上,坐下来继续喝那碗汤。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继续说。

  “是写母亲的,但也不全是。”我回答。

  “那你就是颜净?林青青的原型是你妈?”她问。

  “职业编辑,这个问题业余了。”我说。

  “确实,抱歉,我一时兴奋了。”她叹了口气说道。

  “我看你是周末太闲了。”我说。

  距离我第一次在《弧光》发表作品,已经过去七年了,当时吴笛刚刚入职杂志社没多久,在上千条邮箱来稿中,她读到了我的作品,也许是北方共同的成长环境让她感到了某种亲切,也可能是那天她为了应付工作,总之我的小说被发表了。自那之后,我的写作事业逐渐顺利起来,生活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拮据,某种意义上讲,她是我的恩人。如今她已经升到副主编的位置,我们也保持了长久的友谊,后来为了方便工作,我搬到北京,住在了离她不远的小区,我们便成了邻居。

  “今天就不请你喝茶了,我一会要开工了。”我喝完了整碗胡辣汤。

  “这就下逐客令了?”她有些不悦。

  “你不也想快点看到后面故事吗?”我说。

  “那就不打扰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提起我们屋子里的垃圾袋,“帮你扔下去。”

  “多谢。”我说。

  “小说的名字想好了吗?”临走前她问。

  “《娃娃》。”我说。

  “有点意思,不过听上去很朴素,不像你的风格。”她说。

  “这是个不怎么快乐的名字。”我突然有些低落。

  “好好写,我已经给你留了头版,别让我交不了差。”她察觉到我的情绪,关上门离开了。

  林青青抖落身上的雪,推开了县医院急诊室的门,向值班的同乡医生借了一笔钱,安排颜净住了院。

  两瓶点滴输完,天微微发亮,发完汗后,颜净的烧退了。林青青拉着他的手往家走,穿过下河街时,路边卖早餐的商贩已经支起了棚子,颜净看着远处李清照铜像在微弱天光下的轮廓,突然觉得饿了,他的双脚停在一口炸油条的铁锅前,怎么也挪不动。“吃点儿?”林青青问他,他点了点头。随后两人在一张木桌前坐下,林青青用身上剩下的钱买了一碗豆腐脑外加两根油条,看着颜净狼吐虎咽地吃完,没剩下一口。

  “我今天不去学校了。”颜净气色好了很多,说话也有了力气。

  “我在家陪你。”林青青说。

  “你去上班,不用管我。”颜净说。

  “不管?你能长这么大?”林青青买完单,拽着颜净继续往家里走。她刻意避开了来时的路,试图说服自己昨晚的事情并未发生。

  到家后,林青青把炉子提起来,去柴房里铲了几块新炭放进去,烧好一壶水,把暖壶灌满,然后从盖帘下面拿出一个昨晚吃剩的冷馒头,掰碎了泡在开水里嚼起来。

  过了不多久,冰凉的暖气片逐渐有了温度,颜净把鞋袜都脱了,靠在上面烘干,双手也贴在上面取暖。很快他就有了困意,他脱掉衣服,钻进被窝里。

  “我睡了。”他喊了一声。

  林青青放下还没吃完的半碗泡馒头,走进卧室。

  “给你插上电褥子。”她对儿子说。

  “不用,我还是有点热。”颜净说。

  “烧还没退?”林青青问。

  “暖气片烤的。”颜净说。

  “我给老师打过电话了。”林青青把被子的四个角向中间拗进去。

  “帮我把这本书捎给徐立军,让他给徐瑶,帮我给她赔个不是。”颜净从床头的储物格里拿出一本崭新的《格林童话》。

  “你自己给她更合适。”林青青说。

  “怪不好意思。”颜净说。

  “答应别人的事情没做到,现在开始不好意思。男人就该说到做到。”林青青说。

  “我是男孩,不是男人。”颜净说。

  “早晚得是。”林青青说。

  “昨晚的那个故事可以给我讲完吗?”颜净问。

  “昨晚的事情谁也不要告诉。”自此,两人心照不宣,这场意外再未被提起过。

  颜净的鼾声响了起来,林青青放下手中的书,来到堂屋的立柜前面,对着镜子,掀起毛衣,露出平坦的小腹,白皙的皮肤上凸显出一片瘀青,她用手轻轻按了一下,一阵痛感袭来,她把衣服放下,抬起头看着贴在镜子上的两排照片。那是她与颜川结婚时在哑巴照相馆拍的,照片中她笑容可掬,对生活充满希望。下面一张照片是她还未出嫁时,在娘家拍的全家福,她站在最中间位置,父亲母亲分列她两侧,四个姐姐们左右依次排开。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娇小的身躯藏在大人们的偎抱里,脸上还有尚未褪去的青春痘,即便如今,从远处看起来,她也依然像个孩子。

  母亲生下她时,已年过四十,父亲对再生下一个儿子已不抱期望。于是全家所有人的爱都倾倒在她的身上,在她并不算长的记忆里,她从未干过重活,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姐姐们承担去了。也许是宠溺的代价,虽然长了一张俊俏娇小的脸,她的身高却永远停在了十四岁那年,加上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直到成年,认识她的人依然称呼她为“娃娃”,她也乐于接受这个称号。父亲本想让她接班济钢厂的工作,成为一名正式工人,但因为身高,这个机会还是落给了四姐。她不以为意,只觉得车间的工作环境太脏,于是父亲托关系给她找了一份印刷厂的工作,从学徒做起。那时县里已经出现了很多私营印刷厂,周边村镇新修建的中小学校,让很多小老板都赚了一笔。印刷厂当时使用的大都是一种老式的四开油印机,需要两人操作,一人在前调整纸张进入扇叶的角度,一人在后整理印刷完的成张。几年下来,林青青已经能在几秒钟内,用双手对整好一摞十厘米厚的四开纸。

  她在二十五岁那年嫁给了颜川,原因无他,颜川在通往县城的唯一一条沥青路旁,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这让她可以不用面对棘手的婆媳关系问题,四个姐姐都很羡慕。房子建在绣江河岸上,是一条由百眼泉喷涌出的泉水汇聚而成的河流,水深近两米,彼时河水尚还清澈,春夏之交水中常有游鱼窜动,只几年,这条河就变成了附近化肥厂与印刷厂的废料排放处,浑浊不堪,早晚间散发着刺鼻的恶臭。

  她拉开立柜的门,从里面取出一瓶红花油,均匀地涂在小腹淤青的皮肤上。镜子里的她与照片相比,已褪去了曾经的稚气,眼神满是疲惫,她低头看了眼那块银色机械表,又看了看对面的自己,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抬头纹与眼角纹连接到一起,陷阱一般。随后,她脱下被浸透的鞋袜,换上双新的,出门去了。

  天已完全亮了,昨夜的雪使村庄增添了一层肃穆,早起去县城上班的工人们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地面上遍布着大小不一、彼此交叉的车辙。林青青工作的印刷厂离家不远,步行只二十分钟路程,个高的人兴许能走得更快。印刷厂位于村南边的泄水闸与庄稼地之间的一片平房中,周围还分布着几家小纺织作坊。她刚一到达印刷厂那扇红色的大铁门口,就听到了印刷间里有规律的滚筒转动声,她像往常一样进入厂房,院子里停着一辆长城皮卡车,她知道老板已经来了。她先进到印刷间跟同事们打招呼,然后走到自己负责的机器前。厂里总共有四台印刷机,两台四开老式的,两台对开彩印机,其中有一台进口的二手利优比印刷机,工作起来对纸张磨损很低,这花了老板不少钱。她先是清点了一下今天需要装订的凸版纸,然后走到另一位印刷女工身边,想让她帮忙盯一下自己的机器,但转头一想,似乎也没有必要,上批小学教材已经压在厂里几个月了,自己手上也没有着急做的活,于是她直接来到老板办公室,向他表明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办公室正对着印刷间,中间隔着一个院子,林青青趴在门上的玻璃往里看,王德鲁正坐在桌前打电话,情绪非常激动,不停用食指敲打着身下的桌子。她在门外等了片刻,看到王德鲁放下电话,便推门而入。

  “有事儿吗?”王德鲁见她进来,不耐烦地问。

  “孩子病了,需要钱。”她点了点头,像受了委屈。

  “我现在也需要钱,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所有人都在跟我要钱,我比你们都急。”王德鲁说。

  “能不能先给一个月工资。”林青青乞求道。

  “给你开了这个口子,其他人怎么办?”王德鲁说。

  “孩子真的等不了。”林青青说。

  “别给其他人说。”王德鲁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百元纸钞,塞进林青青口袋里。

  “不会的。”林青青说。

  “干活去吧。”王德鲁说。

  “我请天假。”林青青一脸愧疚。

  王德鲁没再说话,只摆了摆手,然后拿起车钥匙,开着院子里的皮卡走了。

  林青青手里拿着钱,准备回家,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刚好进入院子,她赶紧把钱揣进怀里。男人头戴一顶皮帽,脸上戴一只棉布口罩,小腿与膝盖都穿着厚厚的护具。男人看林青青要走,便把车停在她身旁。他摘下口罩与皮帽,露出黝黑的皮肤,对着林青青笑起来,一口整齐的黄牙在阳光下像涂了一层油,嘴唇上方横列一层浅浅的胡茬,鬓角的头发微秃进去一些,眉毛浓密而整齐。见林青青停下,他把手套也摘了,扔进车前框里,他手指粗大,指甲与指肚在长久的油墨废水的浸染下呈现出淡绿色的纹理。

  “去哪?”他问林青青。

  李青青认出眼前的人是切割工徐立军,便告诉了他儿子的情况。

  “他给你钱了?”徐立军问。

  “不多,临时能顶一阵。”林青青说。

  “够吗?不够我再给你垫点,发了工资还我就行。”徐立军说。

  “你妈还要买药,不用管我。”林青青说。

  “家里炭够吗?我那剩不少,今年用不了。”徐立军说。

  “没几天就暖和了。”林青青说,眼神四处闪躲。

  “听孩子说又打架了,我骂了。”徐立军说。

  “小孩的事儿他们自己解决,我得走了。”林青青说,她抬起双手到嘴边哈了口气,朝着铁门去。

  “有困难随时说。”徐立军注视着林青青离开。

  回家路上,林青青路上寻思,省着点花,这笔钱应该可以用到开春,如果有奇迹,兴许到时颜川就会打一笔钱过来,实在不行,就去找大姐借一点,做包工头这些年,她应该有些积蓄。至于徐立军,对自己示好有些日子了,但她还是想等颜川回来,眼下没心思在这些事情上。

  屋里的炉子一直烧着,不冷,她去柴房添了几块炭,然后到颜净身边。

  “妈,我好像又烧了。”颜净说,一双小眼睛变成双眼皮,瞪大了看她。

  “穿衣服,去医院。”她摸了摸颜净的额头,带着儿子再一次出门。

  在医院做完血常规与血沉,初步诊断结果是流行性肺炎,需要住院观察。林青青给他办理完住院手续,也搬到了医院陪床,这能给家里省些炭。当天晚上,她再次到急诊室,把昨晚被垫付的医药费还给了那位同乡医生。

  夜里,颜净又烧了起来,值班的护士给他服下医生开的退烧药,颜净吃下后发了汗,才沉沉地睡去。她看儿子睡得香,自己一身疲乏,于是在一旁的病床上躺下,也睡过去。梦中,颜川开着一辆小轿车回了家,自己站在门口,穿戴整齐,手牵颜净,笑靥如花。颜川背头锃亮,从车上搬下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哭泣的女人,他似乎没有看到她,只一个人往屋里走,冬天已经过去,房间到处被打扫得干净,没有了黑色的煤炭灰尘,颜川把画挂在墙上,画中女人的眼泪顺着画框滴落在电视柜上。“别挂,不吉利。”她说。颜川转过身来看着他们母子,她发现已认不清他的脸。

  “几点了,快起来,这么大岁数了。”她刚想走上前离他近一些,耳边就传来了医生的声音。她睁开眼睛,早上的阳光将她与地面切成两半,医院的暖气开得很足,不似在家中每一个寒冷的清晨,虽做了一个黏稠的梦,但却是一次踏实的睡眠,她很久没睡这么沉过了。

  “早就醒了,刚又眯瞪了一会。”她急忙起身,尝试着给自己辩解,脸红了一半。

  “给孩子吃点清淡的,今早上没烧,好迹象。”医生给颜净挂好吊瓶,拿着病历单出了门。

  “饿吗?”林青青问。

  “没胃口。”颜净说。

  “那也得吃。”林青青说。

  她下楼去医院食堂打了一碗白粥,一份咸菜,外加两个鸡蛋。颜净只简单吃了几口,剩下的她自己吃掉了。

  “妈,住医院真好。”颜净说。

  “好个屁。”林青青说。

  “不用去上学,还暖和。”颜净补充道。

  “不花钱啊?”林青青说。

  “你去上班挣钱吧,我自己能行。”颜净说。

  “那你自己待着吧。”林青青起身就要走。

  “你去哪?”颜净问。

  “回家给你拿课本,复习功课。”林青青说。

  “妈,我好像又烧了。”颜净说。

  中午,大姐带着一提点心到了病房,她从那位同乡医生嘴里得知了颜净住院的事。

  “他有给你们寄钱吗?”大姐靠着走廊的墙壁,挡住入风口,问她。她没有回话,眼神透过窗户,看向远处的百眼泉公园。

  “一直没来消息?”大姐继续问。

  “我不想说这个。”她说。

  “这不是你想不想说的问题。”大姐说。

  “再等等。”她说。

  “是死是活给个信儿啊,你这么年轻,身边得有个男人。”大姐有些急躁,她向来如此,心直口快。

  林青青依然看着远处的百眼泉公园,目光穿透层层围墙与人群,落在了汩汩而出的几十口泉眼上,那是她第一次与颜川约会的地方。

  两人经说媒认识,颜川第一眼见到林青青就相中了她,但林青青觉得他是单眼皮,看上去像个小偷,对他并无好感。颜川身高不到一米七,上身长下身短,视觉上看也就一米六,与林青青站在一起,倒也般配。但真正打动林青青的,正是百眼泉的那场约会。那是一个夏天,当时颜川拿着矿泉水瓶去接新鲜的泉水,林青青自己坐在一个凉亭休息,也许是因为她看上去太像一个孩子,身上的背包被一个路过的男人扯下抢走,她大喊一声,远处的颜川听到声音,扔下手里的瓶子便跑过来,颜川追上男人,与其展开搏斗,那男人身强力壮,一脸横肉,但颜川丝毫不惧,这时人群里冲出另一个男人,颜川很快被两个男人按地制伏,虽然没把包抢回,但从那一刻起,林青青改变了对颜川的看法,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婚后颜川进入了一家模具厂,负责焊接各种夏季的凉鞋模具,厂子的效益很好,加上他出色的焊接技术,每个月的收入比国有工厂的电焊工人要高,手里有了些钱后,他们把家里以前的土墙拆掉,盖上了砖瓦房,再后来,就有了颜净。颜净五岁那年,颜川与厂里的几个工人一起去了东莞,准备建一家自己的鞋厂,临走前,他告诉林青青,自己要去给儿子挣学费,一定让他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山大,超过他爹。六年过去了,中间颜川只回来过一次,那也是颜净对颜川最后的印象:父亲抓着自己的脑袋,将自己提到半空中,脚不着地,嘴里念叨着,快长高,千万别像你爹妈。坠得颜净直喊疼。最开始几年,颜川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到后来,半年寄一次,再到后面,消息就完全断了。林青青曾动过去找他的念头,但被家人拦了下来,毕竟她连济南市也没有离开过,曾经那坚定的信念,随着时间推移也开始逐渐有了松动。

  “这几天帮我看一下孩子,我白天得上班。”她把思绪从泉水中拉回,转身对大姐说。

  “你放心去,我最近得空。”大姐说。

  我合上电脑显示器,从书架的角落里取下这本还未拆封的新版《格林童话》,黑色的书面上画着一只张开翅膀的白鸟,注视着远方的一座白塔。这本书是我刚来北京时在大望路一家先锋书店买的,当时正在举办我第一本书的发布会,吴笛也在场。发布会结束时我路过书店外沿的走廊,看到黑漆漆一列书整齐地摆在门边,点点白色覆盖其上,像蠕动的木虱,我盯着其中一本久久站立,吴笛见状,就帮我买下来,我带回家便把它搁置在书架最不起眼的位置,一度忘了它,也从没翻开过。

  撕下透明封皮,在书的中间部位,我找到那篇名为《三只鸟》的故事,重新读了一遍,故事早已烂熟于心,只是细节与记忆中略有不同。读罢我合上书页,洗了个澡,换上身新买的运动服,去楼下公园跑步。

  傍晚的公园里阒寂无声,一片人工湖位于公园正中央,湖水结冰大半,靠岸的湖面凫着一群水鸭,几个老人站在湖边投喂面包屑。我迎着风,跑得吃力,想要摆脱一种来自未知方向的拉扯,像往常一样,每当写作陷入困境,我都会来这里奔跑,直到精疲力竭。不同的是,较之身体,这次写作更加吃力,像陷进一摊沼泽,想要上岸却无处发力,迫切想抓住一根绳索,但周围只有黑暗,愈加沉溺。太阳逐渐落下,身体也沉起来,我开始放缓脚步,汗液依附在皮肤上,被风穿衣刺过,我猛地打了个寒战。湖边的路灯亮起,夜晚散步的行人也多起来,我手拿毛巾,伸进衣服擦干身上的汗,然后坐在长椅上,想象这个故事可能的种种走向,每一个都令我满怀歉疚。我告诫自己,这绝不是一次私人化的写作,这仅仅是一部该死的小说,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但我依旧无法解救自己。气温越来越低,湖面的水鸭也已经飞走,我看着在我眼前走过的每个行人,都面色凝重,也许是为了迎合深冬的氛围,严肃更能抵御寒冷。我的头有点晕,中午起床后,还未吃东西,我从长椅上站起来,缓慢地向一家小吃店走去。

  一只亮着灯的广告牌,挂在一条幽深的胡同口处,牌子白底红字,写着“风味小吃”四字。门店在胡同朝东处第一家,店内有七八张桌子,生意冷清。第一次来这家店是上个月初,我从吴笛那里喝完酒回来,已是深夜三点,路过这里时发现灯还亮着,就推门进去。北京的深夜,这样的小店极少,尤其是冬天。屋内暖和,人坐得满,我在靠窗边的位置挤了个空,点了碗素面,老板个子不高,腿有点跛,是个憨厚的汉子,讲话有浓重的山东口音,我听着亲切,就跟他多聊了几句,得知是同乡,他打开了话匣子。他与老婆在北京开店多年,日子过得不温不火,有个女儿十岁了,最近又添了个儿子,开销大,所以店铺从西城搬到了南城,房租便宜一些,小店每天下午开门,营业到天亮,白天妻子带孩子,晚上他自己。那日后,我又去过几次,营业人多,他也没认出我来,他的妻子身材臃肿,油光满面,应是坐完月子不久,有时会在后厨帮衬他,不爱说话。她的女儿长得秀气,一双大眼睛明亮闪烁,常在餐桌上写作业,写完就一个人翻绳花,小猫小狗,活灵活现。一次作业本被溅上面汤,客人向她道歉,她也不理,也不哭闹,直接撕掉了重写。这画面让我觉得滑稽又难过,就暗自记下,想也许有天可以写在自己的小说里。

  我进入店内,感觉身上还是有点湿,就脱掉内衬毛衣,让汗干得快些。我看着菜单,点了碗豆腐脑,两个火烧,一碟咸菜,然后面对着收银台坐下,不一会老板娘就把东西端上来,借着饿,没几口我就吃完。我看着厨房里忙活的夫妻俩,觉得还是应该接着写下去,有始有终,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一个念想,于是结完账匆匆回了家。

  屋里的烟味有些重,我把窗户打开,烟灰缸里的烟头被我全部冲进马桶,我看了下,时间还早,就倒在沙发上,准备读几篇童话故事,这时父亲的视频电话打了进来。

  “写东西呢?”他眼睛红肿,对我说道。

  “又喝多少?”我问。

  “一口没喝。”他舌头抵着牙,话说不利索。

  “没喝?你有胆给我打电话?”我说。

  “不孝子啊!”他说。

  “该吐哪吐哪,吐完睡觉。”我说。

  “你就没写过我好,你又写啥呢?”他说。

  “差不多行了,没写死你呢!”我说。

  “不孝啊!”他说,眼角似有泪水溢出。

  “行了,过几天回去看你。”我说,然后赶紧挂掉电话。

  我点上一支烟,已没了看书的心情,于是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继续写起来。

  自那天早上王德鲁开着皮卡车离开后,印刷厂里的工人们已整整三日没见到他。每个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同时又幻想着自己半年的工资也许明天就会发下来。

  一阵男人的尖叫声从隔壁的装订间传来,林青青放下手里的纸,与女同事一同跑过去,只见切割工徐立军紧紧攥着自己食指与无名指的关节处,痛苦哀号,血流满了他两只手掌,顺着指缝滴落地上,周边的白纸上也都溅满了滴滴血痕,血滴逐渐扩大,浸透一小层纸芯,像雪化在脸上。

  “把我的指头拿出来。”徐立军高声喊着。一旁的操作员关掉切纸机的电源,走到机器背后,从一堆废纸屑里拿起两根徐立军的断指。

  “指头包好,赶紧送去医院!”林青青喊道。

  “跟我走!”装订间的另一名男工老马把断指放到一只器钉盒里,然后交给徐立军。

  老马骑上徐立军的摩托车,载着他赶往县医院。徐立军坐在后座上,咬牙忍着疼,鬓角处青筋暴起,手上的血还在不停外流。

  “那家伙没切掉就好。”老马笑着说,想让徐立军放轻松,但徐立军并未理他,“等指头接好,下次下河街我请你,听说来了几个年轻的。”

  “好好骑车。”此时徐立军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念头:一是自己女儿会不会嫌弃自己;二是如果断指接不上了,他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工作。想到这里,他把那两截淡绿色的断指从裤兜里掏出,指头尚有些温度,断面被机器切得整齐,还好是冬天,不易感染,他庆幸道。就在他要把器书盒装回裤兜时,摩托车尾突然甩了出去,那节断指从他手里脱落,正掉在马路中央。

  “天,这路太滑了!”老马躺在他不远处,叫嚷道。

  他无心顾及,也忘了手上的疼痛,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把断指捡回,他从地上爬起,往路中间走去,这时一辆拉煤的货车正好驶过,他眼睁睁看着货车前后轮胎依次从那两截断指上压过,他顾不上过往的车辆,冲上前去。

  老马把摩托车扶起来,他手中捧着断指,两人四目相望。

  “废了。”他说。

  县医院无法做精密的骨外科手术,只帮他把断指与伤口做了简单的消毒与包扎。随后,他与老马拦下一辆出租车,前往齐鲁医院。雪天路滑,车开得慢,路上他一言不发,亦不急不躁。老马试图安慰他,他只看向窗外,此刻他心里明白,今后的生活,已然开始脱轨。

  “厂里能管吗?”他问了句。

  “指定能管,这算工伤。”老马说。

  “我咋这么不信。”他说。

  “不管就告他去,还跑了他。”老马说。

  “工资都发不下来。”他说。

  “这是两码事。”老马说。

  “你说这能赔多少钱?”他问。

  “不好说,但肯定不能少。”老马说。

  到达齐鲁医院太阳开始落山,当班的骨科医生检查断指后发现,骨头几乎完全碎裂,关节面也已被破坏掉,没有了再接的可能。这样的结果徐立军早已料到,眼下的事他已不愿多想。

  “还有别的办法吗?医生。”老马在一旁问。

  “有,就看你愿不愿意做。”医生说。

  “这还有不愿意?”老马说。

  “要脚趾移植。”医生说。

  “啥意思?”老马问。

  “就是选一根脚趾头,切下来,与缺损手指的血管、神经、肌腱等重新吻合,术后脚趾缺损,手指也不美观,功能要看恢复情况。”医生解释道。

  “这两头没捞好。”老马说。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脚趾搬家,所以我问他愿不愿意。”医生说。

  徐立军看了看医生,没有答复,而是把断指从医生手里要过来,直接扔到了门后的垃圾桶里。

  “走吧。”他转身离开诊室。

  “没了脚趾头,穿上鞋啥也看不见。”老马在他身后劝他。

  “所有的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到家已是深夜,母亲已经睡了,女儿房间的灯还亮着。徐立军轻轻推开门,徐瑶正趴在书桌前看书,床头的墙上贴满了奖状。

  “又加班了?”女儿注意到他,抬起头问。

  “是,吃饭了吗?”他笑着说,双手背在身后。

  “我奶做了玉米粥,锅里还有,你去吃吧。”徐瑶说。

  “几点了,快睡觉。”他说着,从房间退出去。

  “你是不是又带了新本子。”徐瑶一脸期待,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到他身后,随之一声尖叫,刺穿寂静。

  老太太闻声从里屋出来,弓着腰,身上只穿着一套灰色秋衣秋裤。

  “奶奶,我爸指头断了!”徐瑶跑到老人身边。

  老人来到徐立军跟前,拿起他藏在身后的右手,摊开他的掌心,凝然不语。徐立军看着母亲,向她讲述事情的经过。

  “没吃吧,给你热一下菜。”老人听完,片刻后,到饭屋,提起炉子,把锅炖上。

  徐立军跟着母亲也来到饭屋。一锅玉米粥很快就热好了,母亲盛上满满一碗,端到桌子上,笊篱旁还有一盘吃剩的青椒炒蛋。徐立军用左手端起碗,吸溜了一口,嘴边呼哧呼哧。

  “能赔多少。”老人开口了。

  “难说。”他说。

  “以后学着,心要狠一些了。”老人说,然后披上一件袄子,到院子里。

  老人手拿一把香,用蜡烛点燃,然后插在了堂屋前灶台的香炉里,香头的火苗燃烧片刻,继而变成火星点点,白色烟气笔直冲向天空,消失在夜里。老人跪在灶台前的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她在地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注视着香顶尚未跌下的香灰形状,说道:愿您老人家在泰安山上原谅一切。

  徐立军把一碗粥喝完,身上顿觉有些热,他招呼徐瑶帮自己脱下外衣。

  “还能接上吗?”徐瑶拉着他右手的袖口,轻轻一拽,整只胳膊滑落出来。

  他转过头看着女儿的脸,这时才真切地感受到右手指端传来的钻心疼痛,他用左手死死掐住那两截断指的指根,试图用一种疼痛来掩盖另一种疼痛。

  “不能了。”他挤出一丝微笑。

  “那你以后也不能陪我翻绳花了。”徐瑶说。

  “还有这一只。”他举起左手说道。右手的纱布上又渗出新的血渍。

  当夜,徐立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手指的痛感持续传来,似乎要他养成一种习惯,对疼痛的习惯。隔壁女儿的鼾声响起,显然她也未意识到,这场事故对她的生活,会带来什么改变。徐立军努力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早上如果听从母亲建议,不出门工作,中午不急着赶那顿午饭,切纸的时候不去帮同事调试机器,在摩托车上时不胡思乱想,几年前不为了离家近而选择这家印刷厂,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一步。甚至如果当初早些去医院陪妻子检查,她就不会死,但一切都没有如果,生活从来不是用来预测的。

  在反复的回忆与焦躁中,天亮了。吃完早饭后他送女儿去上学,冷风穿透白色的毛线手套,减弱了断指的痛感,他试着用右手给油,车速立马提起来,他暗自庆幸,至少还可以骑车。

  放下徐瑶后,他照例去印刷厂上班,昨天的一切似乎从未发生。同事们见他来了,纷纷上前询问他手指的情况,并关切后续的治疗,这种关切既是对徐立军,也是对他们自己。

  “老板来了吗?”徐立军问。

  “好几天没见了。”切割间的同事们说。

  他向人群里看了一眼,没有发现林青青,不觉有些失望。于是转身去王德鲁的办公室,门被锁着,办公桌上的文件乱作一团。他更加焦躁,回过头,林青青却出现在他身前。

  “就不要了?”林青青用眼神瞥了眼他包着的手指。

  “还剩下八根,够用了。”徐立军说。

  “孩子咋说。”林青青问。

  “不哭不闹不记事儿。”徐立军说。

  “好好琢磨,后面日子不好过。”林青青说。

  “是想给孩子找个后妈,自个儿看不来。”徐立军说。

  “买了一箱牛奶,放你车上了。”林青青说完,走回车间。

  印刷厂的院子里传来一声鸣笛,王德鲁的皮卡车从铁门外驶进。工人们纷纷走出院子,徐立军一阵小跑,站在最前面,他裹着纱布的手指端在胸前,像是某种宣示。

  “我昨天就听说了,还能接上吗?”王德鲁戴着一副墨镜,一个跨步走到徐立军身前。

  “没钱接。”徐立军说。

  “钱不是问题,我今天来就是处理这个事儿。”王德鲁把大家叫到车间里,没人看得见他的眼神。

  车间的电闸被王德鲁关掉,周围瞬间静下来。他站在人群中间,环视了一圈身边的工人。

  “大家明天就不用来了,我已经把厂里的机器卖了,给你们发工资。”王德鲁说。

  工人们面面相觑。

  “这是咋了。”离他最近的工人问。

  “最近你们也能感觉到,很复杂,也很简单,总之就是没活了,我肯定不会欠大家一分钱。”王德鲁说。

  “这怎么算。”徐立军抬起手,上前一步问。

  “按工伤,你放心。”王德鲁说。

  林青青被遮挡在人群里,没人注意到她。她已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车间后直接去了县医院。

  “明天有人来拉设备,工资一个礼拜后都发到你们手上。”王德鲁说完,开着自己的皮卡离开。

  众人都散去,徐立军故意留在最后,他把厂里积压的一批硬皮本捆了一麻袋,装到自己摩托车后座上,运回家去,想着这些足够女儿用到小学毕业了。

  颜净在医院住了一周,病情得到了控制,林青青给他办理了出院手续。两人再次路过下河街卖早餐的棚子,林青青主动带颜净走了进去。

  “好好吃一顿,迎接新生活。”林青青对儿子说。

  “点啥都行?”颜净问。

  “这能花几个钱。”林青青说。被拖欠的工资有了眉目,她整个人松弛下来。

  颜净要了一份油条,两碗馄饨,几分钟就全塞进嘴里。林青青自己也点了份豆腐脑,坐在凳子上吃完。

  “去公园逛逛吧。”颜净说。

  “去学校上课,别心里没数。”林青青说。

  “今天礼拜六。”颜净说。

  “我看你又还阳了。”林青青说。

  她把颜净拉起来,从百眼泉西门进入了公园。日出之前,本地人入园不收门票,因此园内有很多晨练的老人。林青青带颜净走到李清照的铜像下面,指着晨曦中微亮的铜像的脸,问颜净:“认识吗?我们这的名人。”

  “李清照,一个写词的,好在荷花池里逛悠。”

  “谁跟你说的。”

  “语文老师,她自己也说了,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

  “老师还跟你说啥了。”

  “说她后来去了南方,过的老惨了,写的词怪让人难受。”

  “去看泉。”林青青说,她突然眉头紧锁,似想起了什么。

  两人来到百眼泉边,一汪水面上几十口泉眼,泻玉喷珠,水上漂一层热气,白而轻软。

  “真甜。”颜净捧起一口泉水,喝进肚里。

  “你嫌病好得慢,还是嫌钱花得少?”林青青在一旁呵斥。

  “又不脏。”颜净用泉水抹了把脸,站起来。

  “凉!”林青青说。

  她拉着颜净围着泉水转了一圈,然后进入泉后的龙泉寺,寺口处还有一口泉,泉池呈方形,汉白玉雕砌,泉孔黝深,水色苍苍,腾涌而出,捧起清净透明,故名“墨泉”。水柱冲出泉口,声如雷鸣,雪涛飞溅,浩浩而下,一泉成河。晨练的老人们很多都带着水桶,来这里接水吃,他们精神矍铄,身姿矫健。寺内有一口井,井中堆积着密密麻麻的硬币。林青青也向井中投下一枚,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发起许愿。之后她给了颜净一枚,也让他许个,颜净学着母亲的样子,将硬币扔进井里,嘴里念叨着。

  “你猜我许的什么?”他问林青青。

  “我不想知道,你也别说,说完白瞎。”林青青对他说。

  “那你许的什么?”颜净问。

  “你想你爸吗?”林青青迟疑了片刻,说道。

  “你不说我都忘了有这个人。”颜净说。

  两人从公园里出来,正赶上当天第一班公交,从公园站可直达村口,汽车行进至四中站,售票员叫喊着,车停下来,车门打开,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车门又缓缓关上,汽车继续向前行驶。站点的标示牌挂在路灯灯柱边缘,被路旁树上的一大片梧桐枯叶遮住,林青青把车窗拉开一个小缝,指着校门对儿子说,将来你就考这个高中,然后上山大。颜净只顾点头,眼睛看着路上的风景,一路再无言语。

  见面地点约在北新桥一家咖啡馆,我提前一小时到。咖啡馆地下有一个小剧场,常排演一些先锋剧目。我在最近门靠窗显眼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冰美式,书就放在桌子正中央。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吴笛风尘仆仆地赶来,一脸怒气。她刚刚剪了短发,长长的睫毛屋檐般从眼皮底下伸出来,不知是真是假,棕色风衣下面是一层薄薄的略微有些透的丝质卫衣,隆起的乳房在卫衣下隐约可见,她坐下一瞬间,一股中庸的类似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在工作。”我说。

  “这不是理由。”她拿起桌上的书,翻开我折起的那页。在她看书的间隙,我去帮她点了杯热奶茶,递到她跟前。

  “这本书你还留着。”她合上书页。

  “毕竟是你送的。”我说。

  “所以你就把它写进故事里。”她说。

  “说了你可能不信,一天晚上,封皮上那只白鸟,飞了出来,落在我的肩膀上,它说:‘你忘记我太久了。’然后就从窗户里飞走了,我打开这本书,读了这篇同样写鸟的童话,就把它写进了故事。”我喝了一口咖啡,润了润嗓子说。

  “你虽然是一个作家,但现实不是童话。”她看了眼封皮上的白鸟。

  “现实不是童话,但现实总有遗憾,这就是我写这篇故事的原因。”我告诉她。

  陆续有观众走进楼下的剧场。今晚演出的剧目是契诃夫的《樱桃园》,导演做了本土化改编。

  “要不要去看一下?”我问吴笛。

  “待会儿还有事儿。”她说,“我今天见你主要是想跟你探讨一下小说的内容,另外,你还没回答我开始的问题。”

  “这篇小说,我写得很艰难,所以一直没回复你。”

  “原因?”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跟小说无关的事情,这倒不会影响我的写作,但会影响我的生活。”

  “最新的章节,我已经读过了,说实话,不如开头惊艳,也许你还在铺陈,但是视点有些散了。”她喝了一口奶茶说。

  “我花了太多精力用在对抗一些模糊的记忆上,这篇小说现在对我仅仅是一种消遣。”我告诉她。

  “我明白,你慢慢写,我不会催你。林青青的角色已经立住了,目前来看,这会是一位坚韧的女性。徐立军也让人印象深刻,他也许会成为故事转折的关键。我可以给你几个建议。”

  “但说无妨。”

  “故事层面,该直面生活,直指创伤的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克制,大胆一点,徐立军该如何应对这场意外,林青青是一位怎样的母亲,你可以用更戏剧的方式来对抗你的艰难,这也是你写作的改变。现实层面,如果你想要这个故事更加真实,也许你可以离开北京,去这个故事发生的第一现场,当然你也可以不听,毕竟是你的作品。”

  “我要去看戏了。”

  “我已经跟主编说死了,别让我失望。”

  我看着吴笛的背影,又看了看剧场排队的人群,回想了一下她的话,打车回了家。

  曾经的印刷厂已经变成服装厂,与周围的纺织作坊连成一片,林青青早已厌倦了车间里令人反胃的油墨味,她决定另寻活路。

  微风吹来,空气里飘散着二月兰的味道。林青青走在路上,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生活完全值得一过。她在路边采了几把艾草,带回家装在花瓶里,她不喜欢花,独喜欢这种植物,馥郁幽香,又可驱蚊醒神,疏影清秀,不过分招摇。收拾完屋子后,她带上一把给大姐送去,准备再跟她借一笔钱。

  “你以为这个活容易?”大姐正蹲在地上和面,听完林青青的决定,她扶着自己的腰站起,指着眼前盆说。

  “我找人跟我一起。”林青青上前搭了把手。

  “倒是比印刷厂强,那油味有毒,早晚得癌症。”大姐说着,去里屋拿了一笔钱,交到林青青手上。

  “半年后还你,连同前面的。”林青青笃定地说。

  “还是那句话,找个男人,比啥都强。”大姐叹了口气,洗了把手,继续和面去了。

  拿到钱后,林青青筹备了一个月,在家门口支一个棚子,她决定开一家包子铺,这个想法并不是临时起意,陪颜净从县医院出来吃油条的那个早上,她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自家的房子在通往县城主路上,是工人们的必经之地,如果别人可以卖早餐赚钱,那她就没有理由赚不到。她问了一圈跟自己交好、没有拿到工资的同事们,没人愿意过来帮忙,最后还是拨通了徐立军的电话。

  包子铺开张的第一个早晨,就吸引了大量骑摩托车上班的工人。见生意不错,她让徐立军去镇上补进了蔬菜与肉,两人每日天亮前三小时,就开始准备当天的食材,徐立军和面茬馅儿,她来包。早上点儿,她负责给工人们下馄饨、煮汤,徐立军则烧火蒸锅,徐瑶和颜净会与工人们一起吃早餐,随后徐立军骑车送二人去学校。

  徐瑶与颜净同龄,在乡村小学同一个年级两个班。由于林青青经常托徐立军帮她接孩子,所以他们早就认识。但自上次打过架后,两人就没说过话了。颜净一直想找机会把那本新买的童话送给徐瑶,但徐瑶总不理他,逐渐他也没了心气。天亮得越来越早,林青青包子铺生意也逐渐步入正轨,她与徐立军忙不过来,就让两个孩子自己走路去学校。

  徐瑶只自顾自在前面走,两条纤细的腿拖着一双高腰布鞋,背上红书包沾着几丝油渍,高高的马尾随脚步上下颤动,像一只山径中的鹭鸶。颜净背着书包跟在她身后,他的脸憋得通红,不知是羞是热。天上传来一连串的布谷鸟的叫声,颜净学着也叫起来,一路不停。

  “能别烦了吗?”徐瑶突然停下,回过头对颜净说,声音轻柔。她脸上没有一丝肉,薄薄的嘴唇泛黄,一双大眼睛左右游离,像是无法聚焦,有种参透世事的成熟。

  “你终于说话了。”颜净笑笑。

  “死人才不说话。”徐瑶说。

  “送你一本书。”颜净拉开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那本童话,递给徐瑶。

  “为什么?”徐瑶问。

  “向你道歉。”颜净说。

  “不用,我已经还了。”她看了看颜净的下巴,那条被她抓出的伤口已经痊愈。

  “我不该说话不算数。”颜净说。

  “我那天在教室等到你天黑,你说了跟我一起回去。”徐瑶声音突然提高。

  “我以后会说话算话。”颜净说。

  “你自己看吧。”徐瑶接过书看了一眼,又还回去。

  “你不是喜欢看书吗?”颜净说。

  “我不喜欢童话。”徐瑶说。

  “那带着上课当枕头用。”颜净把书塞进徐瑶的包里。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徐瑶拒绝了,两人继续向学校去。

  到学校后,颜净收到了自己上学以来的第一张奖状,最佳进步奖,以前他一周就能跟别人打一架,每半个月就踢坏一块学校玻璃,现在整日趴在课桌上不动弹。老师认为他懂事了,当大伙儿面表扬他。所有人都觉得一场病后,颜净成了好孩子,只有徐瑶察觉出他不对劲。下午放学后,两人一起回家,徐瑶提出去颜净家写作业,颜净应下。

  下午包子铺不营业,林青青在家休息,颜净手捧奖状从外面进来,徐瑶跟在他身后。林青青见状,脸上乐开了花。

  “考试了?”林青青问。

  “没有,老师单独给我发的。”颜净说。

  “他一个月没跟人打架。”徐瑶说。

  “那也不赖,给你俩做顿好的。”林青青去厨房煮饭。

  颜净带徐瑶来到里屋。

  “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徐瑶边写边读,写完一页,作业本就被撕下重写。

  “不愿写给我写吧。”颜净说。

  “不整齐,看着闹心。”徐瑶说。

  颜净把台灯调亮,拿出书本,就趴在了桌子上,也不动笔。

  “你咋了?”徐瑶问他。

  “我有点热,休息会儿。”颜净说。

  “你会翻绳花吗?”徐瑶问,颜净摇摇头,“我教你。”

  徐瑶从书包里拿出一根色彩斑斓的皮绳,用双手撑开,在手中成呈一张网状,她让颜净学着自己如何反转手指,皮绳在两人手里不停变换着形状,时而呈漏斗,时而呈游鱼。

  “谁教你的?”颜净问。

  “我妈。”徐瑶说。

  “我都没见过你妈,只见过徐立军。”颜净说。

  “早死了,病死的,他们开始还骗我,但我也不傻。”徐瑶说。

  “骗你啥?”颜净说。

  “说被下凡打猎的泰山奶奶相中,带上天做公主了。我奶说的,所以我不喜欢童话故事。”徐瑶说。

  “我给你那本书里,也有个这样式儿的故事。”颜净说。

  “你讲讲。”徐瑶说,“算了,别说了,都是假的。”

  林青青把煮好的两碗馄饨、一盘猪头肉拌黄瓜端到饭屋桌上,喊两个孩子出来吃饭。颜净动作有些迟缓,吃得不紧不慢,徐瑶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好吃?”林青青问。

  “无敌好吃,没吃过这味儿,比我奶奶强。”徐瑶说。

  “那多吃几口。”林青青说。

  “娃娃姨,我打小饭量小。”徐瑶说。

  “以后多跟徐瑶玩,不懂的问她,学习成绩也要进步。”林青青对颜净说。

  颜净只顾低头吃饭。

  “他好像有点不得劲。”徐瑶说。

  “浑身没劲。”颜净说。

  林青青拿出体温计,给颜净试了下,温度正常。

  第二天下午,包子铺收摊后,林青青带颜净坐公交车再次去了县医院。经检查后一切无恙,医生给颜净开了些补充维生素的药片,二人去车站等返程的公交。

  “你不是说要买一辆自行车吗?”在公交站台,颜净问林青青。

  “走,现在去。”她想起了之前对儿子的承诺,又盘算了下包子铺的营生,按现在的收入,还完大姐的钱后,一辆自行车压力不大。

  两人顺着清照路,走到离下河街一街之隔的一处小型市场,选定了一辆深蓝色的低梁自行车,白色的车筐悬于前胎之上,看着并不牢固,车链盒上画着一只玫红色的长颈鹿。林青青把车座调到最低,但坐上去还是无法双脚着地,她只能一只脚踩在镫子上边遛边上,这样颜净就无法上车。林青青拜托车店老板找了一只凳子,她先一只脚踩着凳子坐上车座,然后颜净再爬上后座,如此载着颜净往回走。

  “你现在骑车带我,等你老了我就骑车带你。”颜净在后座上说。

  “等我老了你就买汽车了。”林青青说。

  “那等我上了四中就能骑它。”颜净说。

  “你先考上再说。”林青青说。

  在学校的日子,颜净一天比一天安静,酷爱踢球的他体育课也不上了,老师点完名就回教室趴在桌上睡觉。课间时候,他总是跑到操场一角,俯着身子把脸贴到一块青石板上,没人注意他,老师觉得是那张奖状给了他鼓励,他自己也说不清现在的情况,只有徐瑶察觉出他的异常,在他又一次贴在石板上时,徐瑶忍不住偷偷从他身后跟上来。

  “你在干嘛?”徐瑶问。

  “我的脸太烫了,贴在这凉快。”颜净说。

  “你就是生病了。”徐瑶说。

  “我没有,去医院好几趟了。”颜净说。

  “那你就是掉魂儿了。”徐瑶说。

  “你怎么知道的?”颜净问。

  “去医院看不好的病就是这样。”徐瑶说。

  “那怎么办?”颜净问。

  “我奶奶会看,她能给你治好。”徐瑶说。

  当天晚上,徐瑶带着颜净回了家,徐立军正在补觉,半夜他还要去忙包子铺的生意。老太太见颜净第一眼,就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耳垂。

  “这孩子时气不济。”老太太说,“你是哪家的?”

  “我妈和许立军合伙开包子铺。”颜净说。

  “娃娃的孩子。”老太太会心一笑,脸上皱纹挤作一团,慈祥睿睦,“是不是不得劲?”

  “是浑身没劲,脑袋热得慌。”颜净说。

  老太太引颜净来到大堂北角的一个木柜前,点燃三炷香,一小团火焰出现在香头,随后她拉开身侧的一盏钨丝灯,颜净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被映得发红。老人举起那三炷香,在他脸前正时针转了三圈,逆时针又转三圈,香头停在他的鼻翼下方。老人给了颜净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对着香猛吸了一口,还没等这口气吐出来,左手就被老人迅速抬起来,手掌完全裸露在灯下,此时香头又移到此位置,老人盯着手掌看了几秒钟,然后领着颜净到院子里,把香插在香炉上。颜净在老太太的指示下跪在地上,朝香炉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怕疼吗?”老太太问。

  “怕,但我挺牙硬。”颜净说。

  “疼就叫,别忍着。”徐瑶在一旁说。

  老太太让颜净闭上眼,点燃一枚蜡烛,又从口袋里取出三只细细的钢针,在蜡烛上烤了片刻,她拿起针在颜净的额头扎了三下,三股乌黑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老太太蹲下身,嘴巴在他的天灵盖处猛吸了口气,吞到肚子里。

  “怎么样,轻快点没?”老太太问。

  “好像不热了。”颜净说。

  “是不是哪天晚上在路上遇到事儿了?我把魂给你找回来了。”老太太说。

  “没有。”颜净刚要把那晚与母亲被抢的事情说出来,但想到母亲对自己的叮嘱,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说我也知道。”老太太笑说,她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急促且加重,且不停咳嗽,她用力捶着捶自己的胸口,徐瑶飞跑出去,把一盒药拿来,给老人吃下。

  “老了就不行了。”老人自言自语道。

  “能不能别抽烟了。”徐立军被吵醒了,从卧室出来,对母亲发火。

  “娃娃是个好媳妇,孩子也是个好孩子。”老人说,一只手扶着墙。

  饭后,天已黑,徐立军穿戴整齐,骑上摩托车送颜净回家。车停在包子铺前,颜净从车上下来,准备进家门,徐立军突然把他叫住。

  “这个给你妈。”他从车筐里拿出一个木盒。

  “这啥?”颜净接过来。

  “暖和了,给你妈买了双皮鞋,她穿那双太旧了。”徐立军说。

  “你咋不自己进去送?”颜净说。

  “我送她不一定要。”徐立军说完,骑着摩托离开了。

  不合理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合理的时刻。三月底,济南突然下起了大雪,本已升高的温度瞬间反弹回去,刚刚冒芽的槐花上落满雪瓣儿,像已完全成熟。学校安排孩子们出门扫雪,颜净拿着扫把,站在自己班级负责的区域,看着远处关闭的操场发呆,雪覆盖在土制的地面上,白里透着黄。隔壁班区域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颜净寻声音望去,见四个男孩正在用雪球砸倒在地上的徐瑶,徐瑶捂着头难以招架。颜净拿着扫把,挥舞起来,冲过去,他想起那晚母亲被撞倒在地的情形,不知哪来的力量,到那四人身边便打,每人脸上都被笤尾击中,或多或少受了伤,但他还是因寡不敌众,被四人推倒。班主任闻声赶来,把众人拉开,颜净与徐瑶从地上站起,拍干净身上的雪。

  “为什么打人。”班主任问颜净。

  “他们欺负人。”颜净说。

  “她先动的手。”几人男孩指着徐瑶说,围成一个半圆。

  “他们骂我没妈。”徐瑶说,语气平静。

  “那也不能动手打人。”班主任说。

  “要你你能忍?”颜净大声向班主任叫道。

  “你俩去班门口站着。”班主任看了几个男生脸上的伤,对徐瑶与颜净说。

  颜净拉着徐瑶的手上了楼梯。

  扫完雪后,学生们都回屋上课去了,徐瑶站在教室门口,嘴里哈着热气,颜净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的操场。

  “你在看什么?”徐瑶问。

  “雪在烧。”颜净说。

  “什么?”徐瑶又问了一遍。

  “火焰,雪地烧起来了,熊熊大火。”颜净说。这燃烧的火焰比那晚去医院第一次看到的更为真实,他甚至能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风对自己皮肤的灼烧。

  “你是不是又发烧了?”徐瑶说。

  “你看不到吗?”颜净问。

  “雪是冰的,怎么可能烧起来。”徐瑶问。

  “我带你过去看看。”颜净说。

  他拉着徐瑶的手,飞奔到操场门口,两人从铁门的栏杆下钻进去,在雪地上奔跑起来。

  “我还是没有看到。”徐瑶说,大口喘粗气。

  “你现在觉得热吗?”颜净问。

  “热。”徐瑶说。

  “那是火在烤你。”颜净说,他边跑边回头看。

  “可我看不见。”徐瑶说,放缓脚步,在雪地上慢慢走着。

  “我会想办法让你看到的。”颜净说。

  “说话算话。”徐瑶说。

  “说话算数。”颜净说。

  两人的裤子与鞋上沾满了黄色的泥浆,雪地被来回踩踏,裸露出泥土,像一只断了翅的飞鸟。

  乙醚,无色透明液体,具有芳香气味,挥发性极大,极易燃烧,阳光下暴晒能使容器急速爆裂,其蒸气能使人失去知觉,甚至死亡;纯苯,极易燃烧,苯蒸气与空气混合能生成爆炸性混合物,不溶于水,长期吸入会引起苯中毒;吡啶,微黄色液体,具有特殊臭味,使人恶心,易燃,有剧毒。

  我打开浏览器,搜索易燃液体的品类,房间里很快也充满了各种化学制剂的恶臭味,我有点恶心,把自己关在厕所,打开排气扇,用冷水不停洗脸。镜子里的我眼圈极深,像画了烟熏妆,我用力咬了咬后槽牙,后脑勺开始嗡嗡直叫。地上鱼缸里的金鱼我已经养了五年,是刚来北京时在花鸟市场买的,其他的都死了,现在只剩下这条小的,浮在水里一动不动。上次倒的鱼食它现在还没吃完,我又往里倒了半包。我想这就是它可以一直活下来的原因,一条鱼一生可以吃下的东西总是有限的,早吃完早死,得到的越多,往往失去得越早,我由衷地为它感到幸运,但现在,它也要老死了。我抱起鱼缸,趁着夜色,走到楼下公园。公园正门已关,我翻过护栏进入,湖边的空气清新,我大口吮吸着,大脑也还清醒,半夜湖面上已没了野鸭,现在把金鱼放生,不至于被立马吃掉。我用手指戳了一下它,它轻微动了动,刚才倒进去的食物它一口没吃,但这已不重要,死在更广阔的水域里,于它也是一种幸运,死在更加广阔的地方,痛苦会稀释许多。

  我抱着空鱼缸,再次来到那家风味小吃店。工作日原因,店里只我一个客人,我要了份素包子、一碗蛋汤,不紧不慢地吃着。老板在门口张望了会儿,然后一瘸一拐走到我身边。

  “味道怎么样。”他问我。

  “家乡的味道。”我说。

  “我想起来了,你之前来过。”他说。

  “记性不错,老乡。”我说。

  “你是做什么的?”老板问。

  “我是个作家。”我思考了一下,回答他。

  “那肯定挣不少,比我们这种卖力气的强。”他说。

  “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精彩。”我说。

  “不愧是作家,说话都不一样,再送你两。”他说。

  他回厨房从蒸笼里又给我端来一盘。

  “你腿怎么回事?”我问他。

  “以前给老板打工,店里起过火,为了救他闺女,摔断了。”他说。

  我下意识向厨房看了一眼,没有人。

  “像你们一年能挣一套房吧。”他继续问。

  “看收成,也是饥饱一顿。”我说。

  “也算因祸得福,老板死得早,就把他闺女嫁给我了,市中心还留了两套房,但现在生了儿子,得给他也买一套。”他一脸得意,“济南房价不比北京,但也不贱。”

  “你是比我强,我还得租房。”我想赶紧离开这里。

  我把包子吃完,汤还剩半碗,抱起鱼缸准备离开。出门时老板娘正好进来,我与她撞了个满怀,鱼缸脱手,碎了一地。一件红色的棉袄把她紧紧裹住,她上下一般粗,像根灌好的腊肠,拉链因肥胖无法拉到顶端,她的脸虽布满油脂,但皮肤蜡黄,风干得没有一丝水分,仔细看,似乎还析出了一层盐霜。她连忙向我道歉,像犯了错的孩子,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没事,不值钱。”我说,此刻,我对笔下的故事,已不抱希望。

  “给他免单。”她对老板说,然后快步走进后厨,这时我才看清她的脸,一只假眼暗淡无光。

  老板把钱退给我了,我没要,并告诫他要对老婆好一些,刚生完孩子不宜熬夜,他连连答应,笑脸送我离开。

  到家后我打开手机,翻看了父亲的朋友圈。今天他跟几个老头去钓鱼了,数他钓得多,他对着镜头大笑,露出整齐的门牙;月初他去爬了锦屏山,他站在山顶,俯瞰寰宇,背影佝偻;上个月他去吃了烤肉,桌子上放着一瓶廉价红酒,他从来不喝红酒。我打通了他的电话。

  “谁?”电话那头他含含糊糊。

  “我。”我说。

  “有事?”他清醒过来。

  “最近挺开心啊。”我说。

  “有吃有喝。”他说。

  “过段时间回去一趟。”我说。

  “行,啥时候。”他压低声音,刻意掩盖内心的激动。

  “看心情。”我说,随后扣掉电话。

  颜净从床底下取出一只方形的玻璃鱼缸,里面曾装过两只草龟的尸体,那是他五岁时颜川送他的生日礼物。起初他把两只草龟养在天井里的小鱼池里,一个冬天,鱼池被冻住了,结了厚厚一层冰,他怕两只龟被冻死,就把冰面砸开,将水放干,在鱼池底下铺上一层棉布,第二天早上,他发现乌龟真的被冻死了,为此他自责了很久,就把两只乌龟的尸体放在了鱼缸里。颜川让他扔掉,说再给他买两只,但他始终沉浸在自责的情绪中,直到颜川南下那天,他才悲伤地将两只草龟的尸体埋在了家门口的土堆里。

  月光下,马路边的雪堆旁,他手拿鱼缸,往里舀了满满一堆雪,然后回了家。他把鱼缸放在写字台上,撕下几张纯白的大演草垫在雪堆上,然后拿火柴点燃,纸瞬间燃烧起来,但很快又熄灭掉,黑色的纸灰残留在雪中,他非常失望。

  “你在烧什么?”林青青闻着味道过来。

  “纸。”他说。

  “烧纸干吗?”林青青问。

  “想起我爸了。”颜净说。

  “想你爸就给他烧纸?”林青青打了颜净一巴掌,然后迅速收回手。她已经忘了上次打颜净是什么时候,动作极不熟练。

  “没用,我不烧了。”颜净说。他把鱼缸放到地上,脱了衣服上床睡觉。

  梦中,他看到自己站在一片火海里,但却丝毫不觉得热,火光扑在脸上,只有冰冷。火焰燃烧着地面的积雪,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他被这响声吵醒了,睁开了眼,发现被子已经被自己踢到地下,同时不远处还传来了剧烈的争吵声,他披上袄,走到堂屋,扒开门缝,见徐立军正趴在母亲身上,本来贴在立柜上的照片,散落一地。

  “滚!”林青青挣扎着大声叫出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徐立军从母亲身上起来,一脸羞愧。

  “顺其自然。”母亲说,她从地上捡起散落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立柜抽屉里。

  “我真是太差劲了。”徐立军说。

  “去和面吧。”母亲从沙发上起来,走出屋外。

  颜净回到房间,盖上被子,一夜无眠。早上,徐瑶如往常一样来到包子铺吃早餐。

  “你妈是怎么没的?”等工人们陆续走了,颜净问徐瑶。

  “病死的,一直拖,没钱治,就死了。”徐瑶边说边吃。

  “多久了。”颜净问。

  “忘了,在病床上那会儿,她还在跟我翻绳花。”徐瑶抬起头,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

  “徐立军为什么不再找一个?”颜净问。

  “那是他的事情。”徐瑶说。

  “他可能喜欢我妈,净给她送东西。”颜净说。

  “我早就知道了。”徐瑶说。

  “你怎么看。”颜净问。

  “大人的事情我没兴趣。”徐瑶说。

  太阳逐渐升高,房檐上的积雪将化未化,几滴水顺着墙缝落到地面,树干上,路基上,雪已薄了。

  “你看,还在烧,火苗是蓝色的。”上学路上,颜净指着一溜平房上的积雪说。

  像催动着某种欲念,日光之下,积雪消融,冬春仅一日之隔,极限时空里往往压迫出最真实的错乱。徐立军走在下河街,烧烤架上不停冒出的热气让他看不清今后生活的走向,他感到路边每个盯着他的人,都想要从他身上获取一种怜悯,从而确定自己的生活。

  “恢复好了?总算把你叫了出来。”老马从身后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立军神情恍惚,注意力被空气中奇怪的氛围牵引着。

  “嘛呢,又不是第一次来了。”老马扯着他的胳膊往一条巷子里走。

  “去哪?”他问。

  “别装了,新来了几个年轻的,带你试试,保准起飞。”老马说。

  他跟着老马进入一个昏暗的楼道,楼梯间里弥漫着馊了的食物味道,他屏住呼吸,上了三层,在一间小木门前停下。

  “进去吧。”老马冲他笑笑,走进隔壁另一个房间。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沙发,窗户露条缝,关不上,正对着门,窗下是烧烤摊,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先交钱。”女孩说。她看上去年纪不大,像个高中生,外地口音,头发染成亚麻色,涂着砖红色口红。

  “我朋友给过了。”徐立军问。

  “不够。”女孩说。

  “差多少?”徐立军问。

  “你有多少?”女孩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徐立军身边。

  徐立军把兜里的钱都掏出来,交给女孩,女孩点了点,放到包里。

  “还是不够。”女孩说,然后伸出三个手指在徐立军面前比画了下。

  “涨价了?”徐立军问。

  “你觉得我不值这个价吗?”女孩挑逗地向徐立军伸了伸舌头。

  “也太离谱了。”徐立军说。

  “这条街已经有四五个姐姐被抢了,很多人都回村里不干了。”女孩说。

  “被谁抢?”徐立军上前一步问。

  “抢钱的呗,就觉得我们有钱,专等在床上的时候进来,不给也没办法,我也听别人说的。”女孩说着,坐在床上,开始脱自己的裤子。

  “以前没见过你,老家哪的?”徐立军问。

  “菏泽的,刚来不到一个月,跟你们当地一个老板干。”女孩说。

  “你不怕被抢?”徐立军问。

  “有准备了,老板在附近看着,有事随时招呼。”女孩说。

  徐立军在屋里走了一圈,来到窗边,楼下异常吵闹,人群在喝酒。他把窗户关上,俯身到女孩身边,用力捏了捏她的脸。

  “你穿上衣服吧,我钱没带够。”徐立军说。

  “那这些钱我可不退你。”女孩把包搂到自己怀里。

  徐立军站起来,向女孩要了一支烟,没再说话,带上门离开。他站在木门门口,吐出一个烟圈,视线透过烟圈,停在对面走廊过道的拐角处。一个男人走上楼来,行色匆匆,进入拐角后的一间屋内。直到一支烟吸完,徐立军才独自回家去。

  春天彻底到了,无论昼夜,到处都是槐花香味,生命迸发的时刻,阴影总能用最恰当的方式出现,无从辩驳。林青青又一次梦到颜川回来,那幅哭泣女人的画作被她自己取而代之,画中她手捧一束向日葵,目光如炬,是她年轻时的模样。颜川告诉她,这是为她所画,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她的脸。你还认识我吗?颜川问她。她苦思冥想,久久不能回答。当她准备拉起颜川的手,就像当年在百眼泉他拉起自己的手时,那张画裂开了,碎片散落一地。她蹲下,试着把画像拼凑起来,再抬起头,颜川已不见,这时她才想起,刚才竟没有好好看看他的脸。在懊悔中,她惊醒过来。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渗过墙体与门窗,传到颜净的耳朵里,他点亮灯,从床上下来,来到林青青的房间。

  “你听见了吗?”他问林青青。

  “躺这儿别动。”林青青靠在椅背上,惊恐地睁着眼睛,见颜净醒了,她立马镇定起来。

  林青青去饭屋拿起一把火钩子,蹑手蹑脚来到天井,喊了一声:“谁?”那声音立马消失不见,她把家中所有的灯都打开,逡巡一圈,什么也没发现。她松了口气,但思绪还停在刚才的睡梦中。她有些恍惚,回到卧室,凄惨的叫声再一次响起。这次她把大门也打开了,对着夜晚空无一人的马路喊:“都给我滚!”声音再一次消失。她把家里的灯关上,回屋,让儿子跟自己睡,叫声又响起来,像女人,又像孩子,她眼神里的恐惧已经藏不住了。

  “妈,是鬼吗?”颜净说。

  “别瞎说。”她声音颤抖。

  “要不叫徐立军来吧。”颜净说。

  林青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来到客厅,拿起电话筒,拨通了徐立军家的电话。

  摩托车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林青青悬着的心落下,她去给徐立军开门,见到他的那一刻,多年来的等待、委屈、惶恐与不着边际的期待,瞬间涌上心头,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对实际生活的摸得着的肯定,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野猫,发情了。”几个字生硬地从徐立军嘴里冒出。

  “今晚别走了。”林青青拉着他的手往屋里去。

  起初她只是流泪,后来,开始低声呜咽,最后放声大哭。徐立军不知所措,让颜净给林青青去拿纸。颜净看着母亲泪流不止,自己也控制不住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觉得心里难过。徐立军给林青青擦干脸上的泪水,试着走到她身边,抱住她,林青青没有反抗,接着他把颜净也拉到自己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直到两人哭累了,他才哄着颜净睡下。

  “就睡这吧。”林青青带徐立军来到自己卧室,只有一床被子。

  “可以吗?”徐立军问。

  林青青没有回答,而是打开床头柜,从里面取出那块表带断了的春燕牌机械表。

  “拿去卖了吧,能值不少钱。”林青青把表给徐立军。

  徐立军不知何意,但还是收下了,当晚,他们做爱了。

  那天之后,林青青变得从容起来,之前那些让她焦虑不安的琐碎事情,现在看来变得不再那么棘手,她知道,自己心中某块一直向外流血的疤痕,开始结痂了。

  也许是童年过于幸福,那些看似美好的曙光,往往是命运寻求平衡的翘板。半月后一个明媚的早上,她打开了堂屋桌子上的一只蛇皮袋子,崭新的百元大钞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张红色贺卡,上面写着:生日快乐。她已多年未过生日,早忘了此事。

  她把拉链拉上,来到大门外,包子铺的帘儿合着,至此,她的生活中,再也没有见过徐立军一家。

  三月底,北京,气温骤降,大雪纷飞。我立于窗前,俯瞰楼下街景。地铁口共享单车纵队成行,落满积雪,无人骑走。路人掩面前行,衣帽浸湿,孩童雪中嬉闹,烂漫如常。我冲了杯咖啡,喝掉,打伞下楼。穿过人行横道,我来到小区对面公园,雪越下越密,高处的平台与长廊的栏杆都被白色覆盖,湖面平静,凹于地面,雪花倾斜掠过,琥珀般冷峻。我望向远处的松林,一动不动,努力搜索着记忆,手中的伞越来越重,我用力一抖,积雪被大片甩下。天逐渐黑了,鼻涕流淌出来,我用舌尖舔了舔,咸。我转过身,湖对面的广场上,雪高半尺,飘起了淡蓝色的火焰。我越靠近,火焰越大,最后变成赤红色,直冲天际,我向前伸出手,并不烫。脑海里一个念头蹦出来,紧接着是无数个念头,都跟笔下的故事有关,它们一团乱麻交织在我的记忆与幻想里,我收起伞,冲着夜空大喊了一声,跑回家去。

  门口的挎包放在那有一段时间了,散发出的味道像榴莲,又像果胶。我背上挎包,关掉屋里的灯,准备出门,突然,童话书上的白鸟又飞起来,周身分布点点白光。

  “童话故事不是骗人的,人才会骗人。”它不停扇动翅膀,用一个女孩的腔调说。

  “再说一遍。”我对它说。

  它又重复了刚才的话,然后迅速飞回书里,我走到桌前,童话书静静躺在桌面上,我把它拾起来也放进包里。

  再次来到公园,雪已经小了,忽散忽聚,但还在下,天空浓云惨淡,没有月亮,树枝被压弯,长袖挥舞。我凝望着燃烧的广场。焰火里,我看到了我自己,骑着一辆老旧的弯梁自行车,顶着大风,奋力蹬腿。母亲坐在后座上,满脸皱纹,身体挤成一团,后背隆起,像个背包的孩子,紧紧抱着我的腰,呼吸困难。

  “还有多久啊,我儿。”她问道。

  “马上就到了,妈妈。”我回过头说。

  我走上广场,脚踏在焰火上,一直向前走,直走到那家风味小吃店。

  透过窗户,后厨里面只有老板一人,我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等待,客人陆续进出,我抽掉大半包烟,我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但总觉得可以等到。老板娘骑着电动车从远处过来,她羽绒服的帽檐上沾着雪花。我故意侧过脸,不让她看到,她把车停在屋檐下,撑子打了三次,动作有些笨拙,我抽完手上的烟,横在小店门口。她扭着笨重的身子走过来,抬起头看到了我。

  “徐瑶。”我说。

  “好久不见。”她非常平静,想把我挤开,进入店内。

  “带你去个地方。”我堵在门口说。

  我拉着她的手,向公园里走去,她的手掌温暖而充满力量。不到两公里的路像是走了一千年,我不敢回头,只顾向前走,一路无言,也不知说什么。公园的护栏虽然不高,对她来讲,翻过去仍很吃力,我托着她的屁股,往上一推,就像托起一段压缩了太久的时空。她整个人倒下去,落在另一侧雪地里,我紧接着也爬过护栏,扶她站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雪,继续跟在我身后。

  “累不累?”很快就到了公园广场上,我问她。

  她摇头。雪停已有一会儿了。

  “上次见这么晚的雪,是很多年前了。”我对她说。

  “怎么认出的我?”她问,大口喘着粗气。

  “包子的味道,你女儿的作业本,她翻绳花的样子,还有直觉。”我说。

  “我读过你的小说,也看过你的采访,里面有我的记忆,谢谢你写下他们,也祝贺你现在的成就。”她说。

  “眼睛怎么回事?”我问她。

  “店里着火了,熏的。”她回答。

  “因为这个结的婚?”我问。

  “我爸告诉我,他已经亏欠太多人了,他不想再亏欠任何人,也不想我再亏欠任何人。”她说,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讲讲后来的事情吧。”我上前走一步,离她更近了。

  “我爸的工资和赔偿金发下来了,他带我奶奶去北京看病了,她病得太重了。”她说。

  “为什么不辞而别?”我说。

  “逃避总比告别容易,不是吗?”她说。

  “对留下的人未免不公。”我说。

  “逃避未必不痛苦。”她说。

  “那是你们不知道留下来的人承受了什么。”我说。

  “承受了什么?”徐瑶问。

  “承受了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承受的东西。”我提高嗓门,太多有关母亲的回忆,潮水般涌来,包括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刻。

  “还记得那个故事的结局吗?”我从挎包里掏出那本童话,塞到她手中,平复了情绪。

  “童话故事都是假的。”她语气中沉淀出一种坚定。

  “童话故事都是骗人的,但人不会。”我说。

  我掏出烟盒,点燃最后一根烟,把燃烧的打火机丢到不远处的小广场里,一小片火苗瞬间在雪地上烧起来,火苗向远处逐渐延伸,直至整个广场地面都向上涌着火焰。徐瑶的脸在火光中明暗交替,说不尽的疲惫与悲凉。

  “其实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结局。”她说。

  “什么。”我问。

  “三个女孩一开始遇到的,就不是国王,她们平静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她说。

  明天就是林青青的生日,徐立军吃过晚饭,骑着摩托车往镇上赶,中央马路两边的槐树上挂满彩灯,闪闪发光,只亮一半。他把车停在一棵树下,推开了修表店的门。修表师傅戴一副眼镜,坐在台灯前摆弄一个风球,徐立军把表从怀里掏出,放到修表师傅眼皮底下。

  “能拾掇吗?”徐立军问。

  修表师傅拿一只放大镜,仔细端详眼前这只表,钢链表带在连接处彻底断了,镜面上一道又长又深的划痕,表盘上还有些碎渣,表完全不动,应该是齿轮错位了。

  “能拾掇,不能瞎了这块好表。”修表师傅说。

  他打开表盖,拿一只四破,取出龙芯与圆柱体,然后用黏土将零件上的灰尘与油渍洗净,在灯光下又观察起来。

  “秒轮轴摔断了,得换。”师傅说。

  “得多长时间,我十点还有事。”徐立军问。

  “你回去等着,明天来拿吧。”师傅说。

  “我今天就想要呢?”徐立军说。

  “十点之前,得加钱。”师傅说。

  “抓紧吧。”徐立军眼睛转了一圈,到处望了望,勉强答应了。

  深夜十一点,手表又开始转起来,徐立军把表放到自己耳朵上,秒针吧嗒吧嗒转动,表盖没有合适的,那条裂痕依然在,但表带修好了,红色的转轮被抹上油。他把表带在自己手上,然后摘下来,给修表师傅付完钱,焦急离开。

  槐树上的彩灯已经熄了,徐立军打开摩托车的车前灯,向下河街驶去,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心里不停过着早已练习好的说辞,他控制着自己的面部神情,尽量使其稳定,他压低自己的喉咙,让声音显得的低沉,同时他也满怀期待,对未来生活与自己的爱情。

  春天的夜晚并不清冷,年轻人都在喝酒与吵闹,身体的躁动使他们不愿等待,羊肉因更短的烤制时间,空气里的膻味比以往更重。徐立军骑车进入下河街,他把帽檐压低,不让人看清自己的脸。他来到之前那座昏暗的楼道,把车停在巷口的阴影里,蹑手蹑脚上了楼,建筑内部比上次来更加安静,他穿过歪歪扭扭的走廊过道,停在了一处拐角。黑色的铁门上横着一把金色挂锁,窗户上贴着砂纸,看不清屋内的陈设,他轻轻敲了下门,没有反应,随后他又重重拍了拍窗户,依旧无人。他转过身,看到自己上次与老马来玩时,对面的那间屋子亮着微弱灯光,他绕过一圈走廊,走到那间屋门口,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没有声音,掉漆的小木门半掩着,他轻轻推开,菏泽姑娘正趴在床上,他把她翻过来,姑娘双眼紧闭,脖颈上一个大洞,喷出血来。屋内只亮着一台昏暗的床头灯。“呀!”他叫出来,腿有点发软,往后退了几步,不知被地上什么东西绊倒,他站起来,低头一看,王德鲁仰面躺在地上,胸口还插着一把刀。

  他连忙跑出屋子,但到楼梯口又退了回去,他从王德鲁腰间取下一串钥匙,然后去到走廊对面,打开了先前那扇铁门。

  案件很快就侦破了,杀人凶手是周边村子的一对表叔侄,都是老实的庄户人家,杀人后整日担惊受怕,于是选择自首。叔叔在化肥厂上班,有个开锁的好手艺,因厂里裁员,被迫下岗,为了生计,伙同自己的侄子在下河街以打劫小姐为生,被抢的小姐们一般都不会报警。侄子是下河街一家烧烤店的店员,对附近地形非常熟悉,两人在此之前已经成功作案三起。这次踩好点,十点钟准时开干,但屋里的嫖客不仅没有办事,还准备离开,他们不想空手而归,就破门而入。嫖客身上带了不少现金,是他们打劫以来遇到的最大的数目,两人暴力威逼,嫖客誓死不给,情急之下,年轻的侄子便攮了嫖客一刀,情急之下,两人把小姐也杀了。死者身份也得以确认,是印刷厂厂长王德鲁,因经营不善,工厂倒闭,负债累累,潜藏在下河街,经营卖淫生意。

  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林青青一个人在家,收拾着门口的棚子。她请上门的警官进屋坐下,给他们冲了新买的茶叶。

  “他虽然欠我们工资,但死者为大。”得知王德鲁的死讯,她一脸哀伤。

  “认识这个吗?”警官拿出一只表盖带有裂痕的手表。

  “不认识啊。”林青青接过手表,在手上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摇了摇头。

  “嫌疑人说不是他们的,但在你这里见过,红色转轮的春燕牌手表太罕见了。”警官说。

  “我的那只表带早就断了,后来陪我儿子去看病,路上弄丢了,可能被那姑娘捡去新装了表带吧,都是苦命人。”她说。

  “以后注意点,好好过日子。”警察说完准备离开。

  “他欠我们的工资,能还上吗?”林青青拉住一人的手问。

  “银行账户一分钱都没了,住的地方我们检查过,也什么都没有。”

  林青青看着警车离去的背影,黯然神伤。

  故事到此为止。

  包子铺的生意越来越好,她用徐立军留下的那笔钱,供儿子上了四中,剩下的,她在县里租了一个门面房,再后来生意扩大,她开起了酒店,生活也顺遂起来。她逐渐忘了颜川,以及过往岁月里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即使偶尔被人提起,她也是莞尔一笑。

  颜净考上了山大法律系,毕业后回家成为一名律师。在母亲的帮助下,颜净在济南买了人生中第一套房,认识了一个同乡的女孩,继而结婚生子。

  林青青抱上了孙子,一有时间就带他回老家看泉水,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她望着李清照的铜像,教怀里的孙子背诗。

  她一年还会出国旅游四次,闲暇时间她会去几个姐姐家里做客,给她们带各种稀奇的玩意,有时候,也会回忆起儿时那些被姐姐们照顾的时光。

  直到今天,她依旧幸福。

  我敲下最后一行字,闭上眼睛,鼻子又酸又涩。睡眠不知持续了多久,我睁开眼睛,难分昼夜,棉被柔软,上下轻松。我拉开窗帘,天阴沉无比,打开手机,早已没了电。我从冰箱里取出前些日子剩下的半碗炒河粉,吃了个干净,尚未觉得饱,又煮了碗泡面。

  手机上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吴笛打来的。

  我给她拨了回去。

  “我去找了你两次,你都没有开门,我不管你写的是不是你自己真实的故事,当然这并不重要,但你这样的结局是对写作的不尊重,也是对读者和编辑的不尊重,更是对你自己的不尊重。你营造铺陈了一条还算值得期待的幽深小路,但在路的尽头,你草率地立起一堵墙,将这条路拦腰斩断,用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也许你不想写了,也许你累了,也或许有其他的原因,但至少你应该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而不是这种方式。我不期待你可以写出一个多么精彩的故事,但至少你应该真诚,对自己真诚。如果是这样的结局,我无法给你发表,我现在要考虑怎么去跟主编交代了。”还没等我开口,她愤怒地说。

  “那就不发了。”我说。

  “可以,那是你的世界,故事怎么结束,是你说了算了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生气。”她说。

  “也许故事还没有结束。”我告诉她。

  “你要改吗?”她问。

  “我想回家一趟。”我说。

  “我陪你去,我也想看看百眼泉的水。”她说。

  我在公园附近的酒店定了两间房,价格昂贵,不比北京低,县城前年刚刚被划分到济南市下,成为市辖区,区政府大力发展旅游业,在公园外修建了一圈围墙,准备打造文化古城,从远处看,像明代的城楼。下河街的老建筑都被拆除了,准备新修的高档住宅小区还未动工,残垣断壁下一片荒芜。

  “这里就是下河街。”我站在一堆废弃的石块上,向公园望去,李清照铜像已被城墙挡住。东侧的城墙下搭建起蓝色的帐篷,是建筑工人们的临时住所,他们中的一员也许是当年街上的烧烤小伙。

  “林青青在这里遭遇了车祸?”吴笛问。

  “我已经记不清了,倒是希望自己可以替她。”我从石头上下来。

  “去看泉吧。”她说。

  穿过碎石凌乱的地界,我们到达公园南门,一栋宽阔的大楼伫立在斜对面。“济南市第六人民医院”几个大字横在楼上。

  “这是小说里的县医院?”林青青问。

  我没有回答她,直接带她进入公园内部,门票一人一百,已比过去翻了近十倍。

  施工的缘故,公园里人很少,大多数是中老年人,年轻人并没有因为城市规划而留在这里,离开的反而更多。继续往里走,百眼泉映入眼帘,泉水已不再向外喷涌,像是一汪死湖。湖水很浅,岩壁的水草已经干枯,水底的淤泥将湖面衬得乌黑,大片水黾在湖面跳跃,几十口泉眼上偶尔会冒几个泡泡。

  “这就是你故事里的泉?”吴笛满脸困惑。

  “水干了五年了,不知道啥时候再来。”路过散步的老人说,语气里尽是失望。

  继续向前走,来到李清照故居纪念馆前,先前巨大的铜像已经不见了,一只崭新的白色大理石像倒在施工台上,还未拉起,李清照手捧一卷书画,眉眼间有少女的纯情。

  “我还是觉得你小说里的形象更好一些。”吴笛说。

  “那具铜像要厚重得多。”我说。

  墨泉的水也不再汹涌,但能看出,还在向外缓慢渗出。吴笛弯下腰,捧起一口水倒进嘴里,刚下咽,就吐了出来。

  “有股臭味。”她说。

  我也捧起一口尝了尝,确实难以下咽。

  “任何东西,时间久了都会变臭。”我说。

  继续向前走,龙泉寺里那口水井还在,只是里面的铜钱已经不多。我趴下,把头伸进井口,叫了一声,回音震得耳朵疼。

  “知道我曾在这里许过什么愿望吗?我站起来问吴笛。

  “什么?”她说。

  “我希望我妈妈,可以快乐一些。”我说。

  “朴实的愿望,实现了吗?”她说。

  “我不知道。”我回答。

  “去看看家里人吧。”她说。

  父亲仍然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为了配合古城修建,城镇附近村落的宅子都刷上了统一的白色墙漆,房屋也都被改成了尖顶。我站在老家门口,大门紧闭,门前的绣江河早已干涸,河道里堆满污泥,河面被村委统一盖上光滑的大理石板。我按下门铃,父亲从里面出来,他的脸比在视频上看要更加苍老。

  “带什么了?”他说。

  “什么都没带。”我说。

  “女朋友?”他有些失望,看看我身后的吴笛问道。

  “朋友。”我说。

  家里的地面铺着瓷砖,到处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晚上出去撮一顿。”父亲说。

  “明天,累。”我说。

  房间的氛围有种奇怪的疏离。屋里没有一丝女人来过的痕迹。

  “家里有什么,我做点吧。”吴笛坐立不安。

  “不用,一会还得出去。”我说。

  “工作怎么样?”父亲拿出些零食与瓜果,摆在桌上。

  “一切都挺顺利,你呢,这几年有没有好受些?”我说,剥开一个橘子,塞进嘴里,使劲咀嚼。

  他抬起头,蓦然看着我,笑容僵硬。

  影背后面的柴房,现被父亲改成了杂货间,我从里面推出一辆深蓝色的低梁自行车,白色的车筐早已掉漆,在车把前摇摇晃晃,车链盒上的玫红色的长颈鹿脖子已生了锈。

  “上来吧。”我给车打足气,从家里推出来,对吴笛说。

  她用纸巾擦了擦后座,坐了上去,车在路上吱吱作响,随时都有可能散架。我目视前方,奋力骑行,一路向北,最终来到一片庄稼地。小麦已经抽穗了,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我把车停在地头,走进麦田深处,在一段较为平整空旷的土坡上,一座孤坟掩映在层层绿色之中,坟边杂草丛生。自我去北京后,就再没来过。

  我把手中的一把艾青放在地上,深深弯下了腰。吴笛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我骑上车,载着吴笛,向远处驶去。影影绰绰的光斑在一片混沌里悬浮飘散,我穿过黑暗,穿过漫天大雪,穿过陌生矮小的人群,抵达了我出生的地方,那里人声鼎沸,泉水清澈。

  我再次骑上车。

  “故事不要改了。”我听到母亲在后座上说,“但要继续写下去。”

  可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我想象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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