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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容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7932
马玉琛

  门咣当一响,踅进一股风雪;紧随着风雪,旋进一个人。风雪的确大,吹得那人陀螺般旋转一圈,才勉强在门里站住。人虽站住,但大衣里依然裹着风雪,膨胀得像蘑菇一样,直到屋门重新关闭,风雪被阻断,那人身上的大衣才逐渐消瘦下来。哦,竟然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呢。

  在此之前,她一直坐在桌前,以手支额,望着窗外。窗玻璃里边,有暖气留下的水的痕迹。外边,风把雪片吹到玻璃上,有的滑落,有的粘住。里边水痕,外边雪片,把玻璃弄得模模糊糊,透过这样的玻璃看街上的行人和汽车,影影绰绰。看街对面的景物,朦朦胧胧。她觉得,这影影绰绰和朦朦胧胧反倒增加了这个世界的神秘感和诱惑力,她把头朝窗玻璃靠得更近一些,向外看得更加专注。

  影影惚惚中,她看到一只雄鹰拍翅搅动着风雪,风雪非但不能难为它,它反而凭借风雪之势,自然优美地展翅滑翔。她晓得,雄鹰对空气和风雪的感觉,远远超过人类。那雄鹰似乎要向她显示精湛的飞行技艺,展翅停在空中,任风雪从翅下掠过。片刻之后,雄鹰才施出一个慢动作,轻巧地落在街对面大楼的楼角,蹲好身子,收紧翅膀,缩着脖子,朝她这边张望着。雪片又大又稠密,不断落在雄鹰身上,雄鹰很快变成了雪雕。

  一团雪扑到窗玻璃上,窗玻璃上像是糊了层半透明的薄纸,变得更加模糊。楼角的雪雕一下子被拉近,像贴在玻璃上的剪影,并且很快和雪片融成一个新的图案。

  恰在此时,她听到门响,看到了那个帅男。

  她觉得,这人很气派,有风度,就连身上的大衣也和那气派、那风度很协调。若非得在这协调中寻找一丝不协调,那就是他一掠而过的眼神,稍显忧郁。是的,眉宇间蕴藏着官员的精和气,眼神却稍显忧郁。一定是上一级或者上三级的领导来视察或者来检查工作。最近扫黄打黑,整顿黑医黑药的风声比较紧。虽然自己这里干干净净,但也没必要怠慢人家。她准备起身迎接,可转念又一想,情形不对呀,平时来个低层管理员,检查完蹭个小美容什么的很正常,可级别稍高点的上司来,不敢说前呼后拥,陪同总是会有的。可眼前这人,气派比寻常来的上司大得多,却是光杆司令一个。难道是微服私访?可这年头有微服私访吗?若有,会来这里吗?这芝麻粒大个地盘值得微服吗?她又坐回到位子上,不过不再看窗外,而是静观其变。

  就在导医员领着那位帅男朝这边走过来时,有位女子风风火火地冲进门里,抢先站在了她面前。

  帅男只好站在侧旁,打量这个女人。但他打量这女子的眼神却不是忧郁的,而是审视的。

  这是一个丰乳肥臀、前凸后翘的成熟而又年轻的女子,只是面相生得普通平常,无论是鼻子眼睛,还是耳朵下巴,甚至头发,都不怎么诱人。造化真是奇奇怪怪,相貌如此稀松平常的一个女人,却生着一副曼妙性感而魅惑人的身材。唉,真不知道这样的人,命运是在前面还是在后面?

  这女子显然不是第一次来,既熟络又干脆地把一册画报拍到桌面上,并指着画报封面上的明星对她说:就要做成这样的,而且必须,反正一句话,要做成一模一样的。

  她一点也不惊讶,也不着急,冷漠地看着那女子,嘴角露出揶揄的浅笑:要是做成一模一样的,在街上碰见了怎么办?那女子夸张地回应道:我就是要那样的效果,就是要人们把我当明星崇拜,我就是要享受那种欢乐,一辈子就一回也行。

  她的语调依然十分冰冷:美容只能在现有的基础上进行。你明白吗?要求要高,胚子还得好。你呀,要变成明星,得到娘肚子回一回炉。

  那女子觉得受了蔑视和羞辱,眼角顿时淌出委屈而怨恨的泪水:你干脆说你没有金刚钻,揽不了我这瓷器活。

  她的语调比前边更冰冷:我还真没那本事,揽不了你这粗瓷活。

  那女子朝地上啐一口,抓起画报,夺门而出。

  导医员忙拿拖把拖地。

  帅男看到这情景,正不知说什么好,却听到几声清脆的鸟叫声。

  帅男循声望去,见与窗户相对的那边,半墙上悬挂着一只半旧半新、式样雅致的竹鸟笼,只是笼是空的。帅男甚为诧异:笼内明明空空如也,却传来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帅男怀疑是放录音,但很快就否决了:假声和真声不辨自明。帅男探询的目光投向依然坐在桌前的她,她还未及回应他的目光,一旁的导医员抢先开口道:青耕鸟。

  帅男头一回听到这样的鸟名。

  导医员继续:长得像喜鹊,浑身上下都是青色,但眼眉、嘴巴和尾巴却是白色。

  帅男伸耳听,张眼看,听得形象逼真,看到的依然是只空笼。

  导医员:你该不会是多色色盲吧!

  我操,就差说我有眼无珠了!

  她缓缓转过头,手术刀一样冰冷的目光移向他:有些东西,一时半会是看不清的。

  有些东西,一时半会是看不清的。这是帅男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没说看不见,而是说看不清。帅男觉得她的话极其简单,但却包含和预设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又将目光移向窗户:尽管风雪把窗玻璃弄得很模糊,但那只鹰兴许能看到笼中的青耕鸟。

  青耕鸟又清脆地鸣叫了一声,只是声调比前边显得胆怯一些,像是对她的话作出的胆怯回应。

  帅男转到她正面,她飞快地掠他一眼,目光又落到窗玻璃上,窗玻璃上的图案在变化着。

  帅男因为没有引起她的关注而有些小懊恼。

  她开口了,话说得很突兀:你走错了门,来错了地方。

  只要能搭上话,帅男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想进的门,想去的地方,还没有人能阻拦我,更没有人能赶走我。

  你太自信了。

  不是自信,是经历。

  不幸得很,你碰到了我。我这门,不对你开。我这地方,也不欢迎你来。

  你别这么说,我考察了三个月,别的地方就免了,只进你这门。

  什么?我这儿还值得你执着地考察三个月?

  这种地方,全长安城我跑过三百六十四家,你这儿是第三百六十五家。那个女人要美容,每天到一家,一年到头,不会踏进同一道门槛。

  也许还有更多呢。事物总是变化的,你怎么可能穷尽呢?

  我确信,但不穷尽。

  你只确信?

  对,只确信你这一家。

  可我还是要说……

  你别说了,我做事,都是提前做好功课的。你的专业背景、你的人品、你为人处世的态度和方法……

  听着像公安局的。

  总之,我认定你,杨——之——悦。

  因为被一个陌生人背后调查或暗访,使得她内心震惊加震怒。她转过身,正面朝他,要双手叉腰,星眼圆睁,转瞬又觉得那样太泼妇,有损淑女形象。她把抬起的手,叠放到胸前来,脸上刚刚浮现的怒容也快速地舒放开来。

  一直温和又严肃的帅男趁机浅笑:你何必要这么抗拒我呢?

  因为你太帅了,自然,阳刚,有风度,往这儿一站,玉树临风。只可惜,这一切笼罩在一片忧郁之中。

  真是那样吗?不是调侃我吧?

  如果非得给这棵“树”寻点瑕疵,那就得从侧面看。她移到帅男侧面:树肚稍微有点腆,所以应去健身房,不该到这里来。

  可我就认准你这里。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领他到门里靠墙的玻璃橱窗前,拉开门,请帅男进去。帅男疑惑不解地望着橱窗,橱窗里尽是塑料美女。

  她让一让身子,请帅男进。

  帅男忽然明白了:我比她们好看多了,而且是个大活人。

  她作弄人似的怪笑道:你站进去当个活标本,我们生意肯定火爆。

  帅男瞅住她,浪声大笑道:杨之悦,你弄错了!

  是你弄错了,你这么帅个帅男,还跑来美容,不是吃错药了吗?

  帅男笑得更放肆,笑了好一阵,忽然收住笑:我不是来美容的,是来丑容的。

  她,杨之悦,脸上的表情凝固住,身体也僵直在那里,片刻之后,才用手摸摸自己几近透明的薄耳朵: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是来丑容的。

  你是来丑容的?她在疑问中,似乎确信了。

  他是来丑容的!导医员在一旁惊奇道。

  我是来丑容的。你是来丑容的?他是来丑容的!有问有答有慨叹,但都是针对是来丑容的几个字。因为取掉我你他三个称谓,也就剩下这几个字。这几个字,成了猜不透的谜。

  她,杨之悦,真想揉揉她那经常被美容女们奉为标本的丹凤眼,围着帅男左转三圈,再右转三圈,把帅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审视一番,但是她没有,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对情势判断失误的懊恼。打从帅男携裹一股风雪旋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认定他是来美容的,并且一直用他帅气的外表和风度调侃他的美容行为。世事弄人,一切大出她之所料。嘿嗨,不是来美容的,是来丑容的!

  鹰锐利的目光直刺过来,消解着窗玻璃上的图案,青耕鸟也有意无意地鸣叫两声,似乎在向他提示什么。她的心情渐渐向常态恢复:你确认你不是来美容的?

  我确信,我是来丑容的。

  此刻,她也随着他的确信而确信,这一确信,她的心情即刻就放松了,心思也就变宽阔了。

  进此门,来此地者,成百上千,都是来美容的,见多不怪,不足为奇。但忽然冒出一个丑容的,而且是一个帅男,这倒奇了,奇得像荒凉的戈壁大漠深处绽放了一朵小花,隐隐约约地在远处吸引着人的目光。她,杨之悦,想要拨开笼罩在小花周围的风雪和迷雾。

  你是追星族?

  追星族?什么追星族?帅男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感到意外。

  你瞅瞅电视,女的都是个赛个的美女,男的则是一个丑过一个的丑男,你该不是像刚才那个丑女,追星,赶时髦。

  帅男笑着摇摇头,你太看浅我了。

  那你纯粹是来调侃我?调侃我们这个行业?调侃这个社会的病态追求?

  我又没有吃撑着。

  那你是要自虐你的帅气吗?

  嗨,哪能呢?你让我怎么说呢?我还真没办法给你说。

  她内心忽然觉得,他虽然做她的功课,慕名来找她,但并不信任她。她决定拒绝他。而且她坚定地认为:她的职业不允许她给他半个字的允诺。

  她恢复了一开始时那冰冷的语气:你跟我来。

  帅男跟她到门外。导医员也跟到门外。门外正好有几位来美容的女子,也随在身后。风雪带着哨声刮过,人们哆嗦着裹紧身上的大衣。

  她问:这是什么地方?

  帅男答:曲江新城,南湖东南边呀。

  远处的南湖已经结冰,冰面上落满雪花,南湖一下子肿胀了许多。

  她又指着挂在门边的牌子:念。

  牌子上边有积雪,但字迹尚可辨认。

  帅男遵命,一字一顿地念道:天鹅坊美容院。

  帅男念着的时候,眼睛却看着她的脖子。尽管她的脖子掩映在竖起的衣领里,但他还是能根据衣领的曲线想象出她天鹅一样弯曲优美的长脖子。他暗自思忖:这美容院的名字是因她的脖子而起的呢?还是另有含义呢?

  再念一遍。

  帅男朗声再念一遍:天鹅坊美容院。

  我说你走错门了嘛。

  我专程而来,怎么会走错门呢?

  到美容院来丑容?你咋不到妓院去谈恋爱呢?

  帅男正要说话,一股风雪吹到他嘴里,他把风雪吞化了。他本来想说,你把话说错了,但风雪呛了他,他又改口道:前边那个女子来美容,被你拒绝了,我来丑容,被你驱逐到门外的雪地里,你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她竟然一时间哑口,无言以对。

  雄鹰抖动一下翅膀,雪片即刻羽毛般弥漫到半空。门里传来青耕鸟若有若无的叫声。

  她,杨之悦,硬了铁石心肠,掷过来冰块一样的话语:这儿不欢迎你,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帅男有些急眼,冲他道:你要赶走我,就赶走了一个拯救人的机会,你会后悔的!

  真是笑话,赶走一个丑容的就赶走一个拯救人的机会,太言过其实了吧!她的贝齿间吐出的依然是冰块一样的字句:没有开始,何来后悔?!

  尘世间事,一经开始,就会生出一个或简单或艰难曲折的过程,然后走向命定的结局。这样一个隐而不现的规律,谁人又能逃脱得了。还记得那个要丑容的帅男吗?我连他姓甚名谁都没有问,就把他赶出门外。我想这件事应该就此打住。他这个人,也应该就此从我的世界里消失,至于那天他来美容院要丑容的情形,也应该很快从我记忆的屏幕上淡化而出。令我意外亦令我不快的是,没过几天,他又来了。尽管姿态依旧高傲,风度依旧翩然,但我觉得他这种被赶出门外却又来纠缠的行为,多少有些死乞白赖。哼,你要是喜欢被冷落,那就看我怎么把你晾在一边吧。

  杨之悦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送给帅男一个十分不友好的白眼,那白眼的意思是:你就是来一百回,我也不欢迎你,你就站在一边凉快吧!

  帅男明白那眼神的意思,对内中的冷落和怠慢既不在乎亦不反抗,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用隐含忧郁的眼神看着她,虔诚地等待老天赐给他一个难得的机会。导医员看不过眼,想搬凳子给他坐,被她用眼神制止了。导医员想倒水给他喝,亦被制止了。这一切,都被帅男看在眼里,心中对自己道:这对丹凤眼,婉转出冷落和挖苦人的眼风,也含着冷艳的风情呢。帅男这么感觉着,孤傲而严肃的脸上便浮现出温和而友善的表情。

  杨之悦暗自好笑:这人的耐心和修养倒还让人感佩。但感佩归感佩,还是要设法文文明明地赶他走,并且让他永远断了那个念想。

  恰在此时,晚翠摆动着长头发,从手术室出来了。

  杨之悦灵感一闪:无巧不成书,这不是现成的活教材吗?

  晚翠扭动腰肢,目不斜视地从帅男面前走过,即将过去时,还无意间摆动一下长发,要不是帅男下意识地躲避一下,那发梢就拂到他脸上了。

  晚翠对室内的一切视而不见,径直越过杨之悦面前的桌子,站定了,对着墙上的大镜子搔首弄姿,自我欣赏。

  帅男心中多少有点鄙夷:天下美女多自恋。

  可帅男从侧面看到镜子里的晚翠,满脸都是满足感、快慰感、自豪感、自信感,那一刻他一下子理解了她来这里的意义,心中原有的那点鄙夷也眼见着要烟消云散。我将来做了手术,若有如此好的效果和感觉,不是也很奇妙么?就为这,就得朝杨之悦竖大拇哥,就得忍耐着,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得忍耐着。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

  杨之悦挪了挪面前的手术盒,柔软的腰肢探过桌面,伸开长胳膊推开窗户。天气缓和了许多,没有风雪像上次那样猛烈地旋踅进来,只有冰雪的寒气一点点侵袭而入。风徐徐地吹着,雪片零星地飘落。上一次风雪弥漫,行人身影绰约的情形也已然不见。路人裹衣缩肩,脚步匆匆。汽车把路上的积雪压出轧轧声响。楼头那只蹲成雪雕的雄鹰,没有了踪影。

  杨之悦望着窗外的雪景,叫了一声晚翠。

  晚翠依旧面对镜子,扭动着丰腴而富于弹性的腰身。哎,杨医生,杨大夫,我的大恩人,您叫我呐。

  要我告诉你保养和复查的结果吗?

  我正照镜子呐。

  明知故问的:还满意吧?

  我要请你到长安城最好的馆子喝酒。

  请我喝酒?你怎么不请我做梦呢?

  晚翠格格地笑:不请你喝花酒,至于春梦嘛,得你自个儿尽情地做。

  杨之悦依然望着窗外,空中似乎有影子快速掠过。别贫嘴了,把你的事从头至尾再说一遍吧。

  晚翠不知她用意:先后说过八遍了,还说呀,不怕耳朵磨出茧子吗?

  不会的,听一遍心里滋润一回,比喝酒强。

  那咱走,找个地方,你喝酒,我说。

  不,那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现场说。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谁让你是我的恩人,改变了我的人生呢。

  帅男听得稀里糊涂,但听到你是我的恩人,改变了我的人生这句话时,心弦不免动了动。

  晚翠吱吱笑着说开了。

  当年我那个丑呀,丑得我自个儿都不好意思见人,可我偏偏喜欢一个帅哥。

  说着眼神向帅男眄视过来,仿佛帅男就是她当年喜欢的那个帅哥。

  那时候呀,情窦初开,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向那位帅哥表白了。结果可想而知,被那位帅哥美美奚落一通:就你那丑模样,也配喜欢我?撒泡尿照照,找个杀猪的屠户了结了吧。

  你瞧这帅哥狠不狠,是人不是人?不情愿了好说,婉转着哄俺也成,何苦这么挖苦俺?这不是要俺的命吗?

  帅男想:这位帅哥的确是个狠角,没必要嘛,不愿意想个法子委婉谢绝就行,何必这样寒碜人,伤人的自尊心呢。少女的心,特别是一个自卑到极限的丑少女的心,是轻易伤得的么?!转眼又一想,这位帅哥天生就帅,再稍微有点地位,就会有一堆美女纠缠着,他能不烦吗?美女都烦,何况丑女。他要不生撑冷倔,要不横眉竖眼,要不挖苦讽刺,没黑没白地既被美女纠缠着,又被丑女纠缠着,岂不烦死了?!又进一步想:即便如此,也不该伤丑女的自尊。美女的自尊受伤,转个场子就能恢复,丑女的自尊一受伤就要命呐!

  帅男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也随着想法变化着。尽管这变化微妙而不易觉察,但还是被杨之悦那双做美容手术的眼睛捕捉到了。帅男意识到心思被窥破,有些懊悔。

  晚翠早已不是当年丑女的自卑心态,而像是会使脱身术,脱离自身,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和口吻叙说着自己的往事。

  我回到家,用被子蒙住头大哭,不愿出门见人。我生得丑赖我吗?是我的错吗?不是!绝不是!要赖也赖我爸妈!我妈见我伤心成这样,就宽慰我说,你不能赖妈呀,你长得一点都不像妈。这情形和这话语让我爸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我爸既气愤不过,又觉得责任重大。爸最初是个小包工头,后来成了房地产商,挣到不少银子,生活很是满足。爸的唯一缺憾就是形体和相貌,个头矮,罗圈腿,大奔颅,黑豆眼。得,不说我爸的长相了,说我爸的心愿吧。

  帅男听得有趣,杨之悦则一直望着窗外的雪景,似听非听。

  我爸怀着对美的无限憧憬,花大价钱娶了貌美如花,方圆有名的我妈,目的就是要改换这个丑门庭。谁知,事与愿违,天不随人意,生了我这么个丑女。我爸叹息道:咋不生个丑男呢!我妈也觉得不好意思,对不住我爸那一堆钱,就说我给你重生,我爸坚决地说,不生了,万一生个帅男怎么办?

  帅男的心咯噔一响。

  我妈说生个帅男不好吗?我爸说若生个帅男叫我和丑女咋活呀。说着捞过剪刀直扎自己手背。妈连忙夺过剪刀,说不生就不生,你扎手背干什么,丑女又不是手背生的。我则暗自庆幸,多亏我的身材像我妈,要是像我爸,那就只有跳楼上吊的份了。

  帅男望着晚翠的样子,努力想象着她当年的丑模样。

  后来我爸问我日后怎么活在世界上,我说只有一个办法。我爸一下子张大了充满希望的黑豆眼:什么办法?快说给爸听,就是搭梯子上天,爸也给扶着。我说除非美容。我妈说对着呢,街上悄悄兴起了美容院,我爸长长松出一口气,用手指撩着秃子头道:原来是这,爸有的是钱。

  帅男大致明白了。

  结果呢,奴家就成了这般模样。晚翠继续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孤芳自赏。

  帅男也借着镜子角儿仔细端详晚翠,尽量想把眼前这个晚翠和已成传说的丑晚翠对应到一起,同时又想起上次来时碰到的那个丑女。

  杨之悦对着窗外稀疏飘零的落雪说:晚翠可没有要求变成大明星。

  帅男再次领教了杨之悦的厉害。自己刚生出一点点小心思,就又被她撞破了。不过撞破了也好,正好按照她提醒的路数去欣赏晚翠,果不其然,晚翠身上没有一丝一毫明星的影子。她的搔首弄姿一点都不做作,而且满含真情。就连像他父亲的大奔颅,也成了她容貌个性美的亮点。他不得不由衷钦佩杨之悦对美的理解能力和创造能力。真真正正神思加神手啊!

  帅男落在镜子里的目光被晚翠窥测到了,她朝他扭腰偏头道:怎么样?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帅男不由自主地附和着:白天鹅该惊艳长空了!

  晚翠故态复萌,回眸镜子:我凭这俊模样找到了如意郎君。我如意郎君跟你差不多,比挖苦奚落我的那位,远远在上。

  帅男暗道:得,把我也勾连上了。

  后来生了儿子,既像我妈,又像我的如意郎君。仿佛跟我和我爸没有任何关系。可我爸万分高兴,说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后来呢?

  还有后来呢?

  后来就是造化弄人。我们一家三口到饭店吃饭,偏不偏端不端,巧不巧妙不妙,碰到了早先那位帅哥。我自豪满满地上前和他打招呼,他竟然没有认出我。

  帅男想:这样最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经我再三提示,那位健忘的帅哥才确信是我。他踮脚提肩,惊讶地望着我,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我把如意郎君介绍给他,他又自惭形秽,回家当晚就自杀了。我哭着去吊唁,人家就是让你看一下美不美,谁让你自杀来着!说完放声大哭。由丑变美,断送了心爱人的性命,能不放声大哭吗?如意郎君一旁劝我:天仙一般的美女,他都没有看上,活该!

  帅男忍不住想笑。

  杨之悦终于回转身来,对帅男道:你上次临走时说,我会失去一个拯救人的机会,可是美容可以拯救人,丑容怎么能拯救人呢?恐怕丑容只能害人。

  绕了一周八匝,原来是给我挖坑呢。

  窗外,雄鹰似乎回到了楼角,屋内,空笼里的青耕鸟仿佛含含糊糊地回应了一声。

  青耕鸟含含糊糊的叫声刚一落音,屋子里登时明亮起来。帅男疑惑,难道青耕鸟的叫声会是一束强烈的光?帅男朝悬在半墙上的竹笼望去,依旧空空如也,只有余音袅袅,并无光线亮起。帅男的目光越过杨之悦的俏肩,透过窗户,望向屋外。天气并未放晴,稀疏的雪花依然飘洒,栖落在楼角的雄鹰偏头凝望着街心的汽车和街边的行人。远处的楼群半遮半掩着迷迷蒙蒙的南湖。帅男一直纳闷:没有光,屋子里怎么一下子明亮起来了呢?

  杨子悦把帅男看得清清楚楚,却并不理会,只是淡淡地对晚翠说:朝霞来了。晚翠立即转眼大门那儿,帅男的目光随即尾随而去。

  大门里,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位女子。身材窈窕,体态匀称,线条柔和,色调分明。深色的呢裙衬托着一挂浅色的精致坤包。鹅蛋脸有一大半被茂密而蓬松的黑发遮蔽着,有半只眼,从头发的缝隙里向外放出幽幽的光。帅男可算看清了,这女子本身就是一个发光体,那裸露在外面的身体与隐藏在里面的精神,都向外散发着高贵的光。整个屋子因此而一片光明。

  晚翠看一眼帅男,高声唱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唱罢,拎着手提包,扭着腰肢,越过朝霞,径自出门而去。杨之悦望着晚翠的背影,嘴角漾起浅浅的笑意。帅男觉得那笑意和晚翠的话语一样寓意深刻。

  朝霞迈着天鹅一样优雅的步伐走到杨之悦面前,和杨之悦握手寒暄。朝霞上身后挺,伸出的手没有完全展开,只让杨之悦握住她的手稍,寒暄的话语也简单明了。帅男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关系很熟络,言行举止上却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属于那种心近行远、内热外冷的姊妹型。

  就在二人握手寒暄的短暂时刻,帅男再次飞快而且是近距离地打量朝霞,心里随即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猜疑和想法。说老实话,帅男阅人无数,见的美女也多,令他眼前一亮的也有,但其身体和精神融合为一个发光体,把整个屋子映照得明艳如春的,这还是第一个。

  帅男在心中下着这样的定论:按照男人通行的审美标准,朝霞的确绝色,增之太长,去之则短,施粉过白,施朱则赤。端庄大方中蕴藏些许秀气,沉稳宁静中掩映几多聪慧,步态有韵,稍带风骚,举止自然略显孤傲。这样的胴体和气质,再加上闪光的灵魂,能不通体透明吗?若非得在这通体透明的美女身上挑一枚枣刺,那就是她在和杨之悦说话的从容神态中潜伏着小小的不安或者惊慌,再就是冷艳的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出难以觉察的怯意和忧伤。帅男觉得,那冷艳和杨之悦的气质相接近,而那忧伤倒是和自己精神深处的忧郁有几分相像。帅男对面前这位朝霞的身份、地位和处境有过各种猜想,但只能得出一个大致结论:此朝霞绝非等闲之人,也绝非居于等闲之家庭,至少和自己大致相当,甚或高高在上。帅男的思绪最后落到朝霞的处境上:如此绝色美女,也来美容?帅男独自摇头:再美就过头了,难道也是来丑容的?若果真如此,那就是冥冥之中的知音了。

  帅男正胡思乱想间,杨之悦领着朝霞朝走廊口走去。经过帅男身边时,帅男看到也感觉到了杨之悦俊秀冷艳的面庞上凝结着的冰霜和冷落人的态度。帅男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间莫名其妙喜欢一个女人身上的冷艳和冰霜。也许人心如春意,冰霜自然会融化,冷艳也自然会成为鲜艳吧。

  杨之悦和朝霞已经走到走廊的深处,那里是诊病室。而穿过走廊尽头的大门,可以拐到手术区。

  帅男在杨之悦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准备着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都要以最大的耐心和诚意来等待和对待。导医员端水给他,他恭敬地接过来,虔诚地抿了一口。导医员大约也会纳闷,这个表情威严、气度森然的大帅男,怎么顷刻间变得温和如一头母绵羊。

  导医员忙着去接待别的客人,帅男则斜坐桌前,胳膊肘支着桌角,捧着水杯,偏头看着悬在半墙上的旧竹笼。竹笼依旧空空如也,但偶尔有鸟叫声从笼中发出,那叫声间隔的时间非常均匀,均匀得就像钟表走动一样。帅男心道:难道自己真成了多重色盲,光剩下两只好耳朵?帅男用杯沿蹭蹭耳朵,暗道:要是耳朵也成了样子货,那就完蛋了。

  帅男花费了好长时间,在用青耕鸟和青耕鸟的叫声验证自己的眼睛和鼻子,结果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杨之悦和朝霞从走廊深处走出来。朝霞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磕磕声,显得快乐而坚定。帅男想,进去时,那脚步声还有点生涩和犹疑,这会儿,完全变了。这进去和出来,竟是大大不同。想到这儿,帅男的意志也变得更加坚定不移了。

  朝霞在门口那儿和杨之悦告别:杨姐,我已下定决心,越快越好,就下周。

  杨之悦嘴角绽出一丝犹豫:我再细想想。

  朝霞紧紧抓住杨之悦的手:我非常急切!

  这点我理解。

  朝霞更迫切:我信任你,全长安城的医生,我只信任你。

  杨之悦盯住朝霞的眼睛,窥视许久,才语气平静地回复道:你信任我,还得我信任你。

  我最隐秘的事,都和盘托出,你再不信任我,只有在南湖上凿个冰窟窿,一头栽进去。

  杨之悦伸出手欲堵朝霞的嘴:别说不吉利的话,我考验你哩。

  朝霞得体地拥抱一下杨之悦,出门而去。杨之悦隔门望着朝霞行走在落着稀疏雪花的街景之中,觉得那是一幅非常漂亮的风雪美人图。天气虽然寒冷,美人图却沁人心脾。

  杨之悦欣赏美人图,帅男欣赏着欣赏美人图的杨之悦。帅男觉得这情景比美人图还要美人图。时间要是能够停步,帅男情愿凝固在静美的空间里。

  朝霞的身影不知消失了多久,杨之悦才回转身来。帅男起身让开,并挪好椅子。杨之悦毫不客气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帅男搬来一个方凳,放在杨之悦对面,一边落座,一边说:像不像板门店谈判。杨之悦略带不屑地回道:可别指望我签订什么城下之盟。帅男觉得话说错了,忙改口道:不是板门店,是重庆和谈,话一出口,觉得又错了。恨不得自己掌自己个嘴巴子。

  杨之悦面朝窗户,帅男背向窗户。帅男后脑勺上没长眼睛,看不到杨之悦看到的情形。

  窗户上的雪正在融化,玻璃上有水流过的印痕。水流过后,玻璃渐渐透明,能约略看清窗外的景象。雄鹰不知何时捕捉到一只斑鸠,正在啄食。有羽毛和雪花一起飘落。杨之悦感觉那羽毛和雪片被染成了红色,心中顿生一丝寒意。帅男在杨之悦的眼神中看到隐隐的异样情绪,也扭头顺着杨之悦的目光看去。雄鹰啄食完毕,双爪抓牢楼沿,猛然扇动翅膀。楼头和路灯杆上的雪一丛一丛地掉落下来,就像秋日老树在驳落树皮。帅男面现诧异之色,杨之悦心想这莫非是我红色的思绪。

  有一段时间的冷场,杨之悦没有搭理帅男,帅男也不好意思正眼看杨之悦。这要是相亲,肯定嘎嘣一下折断了。末了,还是帅男决定把思绪从雄鹰身上拉回到人身上。

  这样的女人,到这儿来,真正不识时务。显然在说朝霞。杨之悦瞥帅男一眼,意思是:你识时务。

  为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也只能劝劝她,再不行就拒绝她。

  冷冷的笑意,意思是:操心自个儿吧。

  除非和我一样,是来丑容的。

  弯子转得好,可惜方向错了。告诉你,来这的女人,没有丑容的,你可记住了,这是全世界的通则。

  那我也告诉你,够美了,美到头了,不能再美了,美过头就是丑。

  杨之悦终于正眼看了帅男一眼,似乎对帅男有了另一种猜测。

  我实在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答应她呢。

  你以为女娲造人都十全……杨之悦紧紧咬住嘴唇,恨不能把这句话和舌头一起吞回肚子里。

  帅男惊讶地看着杨之悦懊悔甚或是悔恨的表情,脑袋里飞速旋转着杨之悦刚刚说出的半句话:你以为女娲造人都十全……显然是要说十全十美。帅男的眼睛里贮存着许多美女的印象。美女各有特点,但要说十全十美,恐怕还没有一个比得上刚刚离去的朝霞。是的,朝霞够十全十美,可杨之悦为什么还要冒出女娲造人未必十全十美的话呢?瞧她的表情,显然不想让这句话冲出口。不想出口的话肯定匿藏着极深的秘密。不十全十美,又不十全十美在什么地方?冷艳和忧伤吗?帅男反倒觉得冷艳和忧伤为十全十美增添了别样的内涵。唉,一时还难以猜透这不全不美在什么地方。猜不透隐藏在朝霞身上的秘密。

  帅男认真而急迫地看向杨之悦,想在杨之悦脸上寻找到答案。这是注定要失望的。杨之悦脸上懊悔变成悔恨的表情已经消失,代之而现的是回味与沉思。

  全长安城的医生,我只信任你。

  杨之悦非常懊悔自己说了那半句话,那半句话把朝霞对她的信任拦腰斩断了,就像折断一根树枝,骨折皮连,茬口还新着呢。杨之悦心存侥幸,幸亏没有把话说完说明,要是说完说明,那朝霞对她的信任就彻底埋葬了。朝霞对她的信任只能放在肚子里,进而烂在肚子里。

  朝霞对她说:我出轨了。

  杨之悦凤眼张大,眼白露出来。

  朝霞以前经常来做美容,而且是定时的。初来不说话,之后少说话,后来话匣子打开了,什么话都给她说。说得日久,便成了闺蜜。闺蜜嘛,就心窗敞亮,无话不谈。朝霞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家庭情况,不满十六岁的初恋,全都核桃枣般倒给她。后来连她与年长丈夫间有点乏味的夫妻生活也直言不讳地讲给她。她虽然已经三十有二,却还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更不要说夫妻间的生活了。朝霞的话听得她脸红心跳,不好意思听却又十分想听。朝霞则奉劝她,最好别嫁人,绝色美女一嫁人,顿时就成了一堆尘土。实在迫不得已要嫁人,也不要像安娜那样,嫁给卡列宁,也不要嫁给聂赫留朵夫那样的纨绔子弟。她则望着朝霞笑,并且回应道一个女人嫁给谁,怎么会完全由自个儿决定呢?杨之悦当然品味得出,朝霞是在现身说法,就狡黠地反问道:你嫁给高官厚禄的丈夫,住着洋房,开着小跑车,是完全由你自己决定的吗?朝霞叹着气回答道:是由我自己和我的天生丽质决定的,但不是由自我决定的。

  杨之悦张大的凤眼渐渐恢复常态,但内心都滚动着那个雷鸣般的声音,我出轨了。杨之悦实在不能理解,以前朝霞来做保养,总向她讲自己令众多女人羡慕的贵妇人生活,虽然偶尔也从侧面透露一星半点他丈夫在外面的风流韵事,朝霞说她难以理解的是,在外面不知和什么样的女人做着风流韵事,回到家面对既端庄又妖冶的妻子却表现得死气乏味,既无激情,又缺少情趣。但抱怨归抱怨,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她会出轨。要不是朝霞亲口告诉她,她绝对不会相信。可朝霞亲口一说,唾沫钉子钉在地板上,成了铁打的事实。杨之悦只能为这个事实着想了。一个绝色佳人,居住在令人百般艳羡的安乐窝里,对丈夫之外的男人动了心思,足见隐情之复杂。试想想,女人天生专情,却对自己托付终身的丈夫之外的男人动了情思,可见那个男人多么有吸引力,也可见这个女人内心多孤独,以致于寻求另外一种刺激的生活来慰藉自己。生活,尤其是情感,没有对错,唯有体验。想到这一层,杨之悦反倒钦羡起朝霞来。人家都出轨了,自己呢?三十有二,未曾动过爱心,一次真正的恋爱都没有过,更没有结过婚,何轨之有?可怜见的,杨之悦的泪水差点滴落下来。

  杨之悦曾经对自己非常自信:没有颠倒众生的魅力,迷惑几个上档次的男人,倒也不在话下。倾慕和追求者倒也不少,各种类型的俊男帅哥都有,地位、职业、金钱、别墅、奔驰,甚至私家游艇和小飞机样样不缺,可她愣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感觉不佳不要紧,只要不反感也可以交往啊。也许别人可以,她不行。总觉得那些人眼睛不清澈,说话声带浊音。一句话,不够清新,一个字:俗。别人一俗,为人妻为人母,自己一清新高雅,三十二岁,连个爱的滋味都没尝上。不是有网恋吗?就赶个时髦,上网溜达溜达,碰碰爱的运气,可大多数刚开始可以,但不能深入,稍一深入,又觉得比现实中的人还俗不可耐,有个别聊得差不多,就得见,验证一下,碰面时还有三丈远,她便转身走了,掉线吧,不去了。她也曾暗自骂自己:当今这个世界上,还有你这么傻的漂亮女人吗?骂完又自我解嘲:有啊,自己就是。我就不信,守着月桂树,等不到一只来碰头的兔子。倒是来了一位气韵和外表双佳的帅男,却是来丑容的,你说他是自寻倒霉呢,还是要带给我倒霉呢?唉,这世事,还真让人琢磨不透呢?

  杨之悦多少有些心思迷乱。

  帅男似乎从杨之悦迷乱的情思中猜测到一丁点什么,脸上现出幡然醒悟的表情:我有点明白了,她不是来丑容的,是来美容的。

  杨之悦明知故问:你说谁呢?

  刚刚离去的朝霞啊。明知故答。

  何以见得?

  女为悦己者容啊。

  方向是对的,有些猜中了。但其具体事情半个字也不能透露出来。别说这帅男是个陌生人,就是熟得像秋天红艳的果实那样的熟人,也不能透露一鳞半爪。否则就愧对信任二字。

  杨之悦的声音又有了距离感:你还不如说士为知己者死呢。

  她为悦己者容,你为悦己者死。

  杨之悦突然意识到了帅男的厉害,但依然从容不迫地防御着:那你呢?

  帅男也意识到了杨之悦的厉害,亦决绝地反击道:我提醒你,我是来丑容的。

  杨之悦眄视他:朝霞为悦己者容,我为知己者死,那你呢?为谁而丑呢?

  帅男脱口而出:为我自己。还补充说为我自己的自我。补充完,又觉得自己的嘴太快了。

  此人有故事。杨之悦那颗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心在一瞬间升腾起一股渴望和冲动:了解甚至征服面前这个来丑容的帅哥。杨之悦自己都惊异自己,心思怎么能反转得这么快。得,反就反了,就像扑克牌,既然反过来了,就得看清是红心A还是黑桃皇后。哼,别怪我心狠,就怪你硬要撞到我的刀尖上。

  你的意思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帅男感觉到了引火烧身的危险,他得设法规避这种危险。

  我觉得朝霞挺有意思。

  杨之悦晓得帅男在转移话题,尽量不想脱题:是的,朝霞的美不在你的帅气之下。

  可你说女娲造人没有十全十美。

  杨之悦当时悔恨,现在依然悔恨。真是祸从口出。杨之悦宁愿被打死,也不愿说朝霞出轨了,更不能说出轨人对她的新要求。有些过分了,但朝霞的确是心甘情愿为悦己者容。

  杨之悦仍然想引开话题:你是说我这双手比女娲的手还神奇吗?

  帅男忽然意外地冒出一句:她貌若天仙,底下却是朵黑木耳。

  杨之悦俊秀的面庞上腾起红晕,那红晕迅速朝四周扩散,最后耳朵和脖根都红成一大片。杨之悦的身体慢慢从椅子上直起来,两眼朝帅男喷着火,切齿道:你倒是见多识广啊!

  看到杨之悦的神情,听着挖苦和嘲弄,帅男追悔莫及。有没有,事实不事实,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帅男真想拿块砖猛劲拍到自家面门上,最好把两颗门牙拍碎,把舌头拍成两截。在生活中历经了二十年,自信处事,理性稳重,怎么能不管不顾地说出这种不过脑子的话呢?唉嘿,把门牙和舌头吐到地板上吧。

  杨之悦医生的职业脾性上来了:你该不会是下边太帅,才来丑容的吧?!你想搞阴阳大平衡呀?!

  这话把帅男和朝霞上下翻转勾连在一起,简直叫帅男无地自容,引火烧身,活该,活该!

  杨之悦推大窗户。

  西北风又起,携裹着零落的雪花吹进屋内。寒意侵肤,使得屋内人渐渐冷静下来。屋外楼角,雄鹰身体纹丝不动,脑袋却朝这边转动着。屋内的青耕鸟,怯生地朝外啼叫两声。

  杨之悦回到座位上,命导医员拿来一份病历,推到桌角,又把红色中性笔弹过去,示意帅男填写。帅男瞥一眼,见是病历,有些意外加惊喜:同意了?你同意了?!

  我得先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重要吗?

  我要是连你姓甚名谁都不晓得,怎么向派出所报案呢。

  帅男轻松地笑了:你怎么把我和那小地方勾连到一起?

  无理取闹,故意骚扰。

  帅男笑得更轻松,我再次声明:我是来丑容的。不是来无理取闹的,更不是来骚扰的。

  美容须报尊姓大名,何况丑容。

  我说你同意了嘛,说着拿起中性笔欲填写。可就在落笔之际,又停住,然后在手指间把玩着中性笔:不对呀,红笔是写绝交信用的,是领导批阅文件用的,怎么可以用来填写病历呢?

  你把填写病历和绝交信当成领导批示来写,多好啊。

  你可别把现实当成想象了。

  杨之悦继续调侃:红笔一落,要么去精神病院,要么去派出所或公安局。

  帅男丢开红色中性笔,从里边的兜掏出一支装饰精美的派克笔,随意而潇洒地填写起来,边填写边自信地挑逗杨之悦:我宁可和你一起去南湖边散步,也决不去你说的那些鬼地方。

  杨之悦侧头看到病历封面上已落下三个遒劲流畅的字:叶可染。

  风,不大不小;雪,不紧不慢。

  叶可染若即若离地跟随在杨之悦和朝霞身后,一边观赏雪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杨之悦和朝霞的对话。那对话明一句暗一句,有的能听清,有的听不清。

  前些日子,风狂雪骤,一夜间,结冰的南湖和四周的道路以及远近的楼群,还有楼群间露出的大雁塔的尖顶,全都穿了白棉袍似的变得臃肿起来。中间几天,风雪小到快停下来,太阳也试图从云缝中挣扎出来。所有的景物都消瘦一圈,就连湖边的树枝也脱袖般露出枝丫。可惜,太阳的努力未获成功。没过多久,风又不大不小地吹起,雪也不紧不慢地落下,所有的景物,又都渐渐臃肿如前。

  雪软绵绵的,踩上去挺舒服。但每走一段距离,雪底下就会传出闷声的,薄冰碎裂的声音。

  一对少男少女,从前边不远的路口拐向道路的另一边。男的穿得热烈奔放,女的穿得花团锦簇。两人一会相抱相拥,一会儿相偎相携,喜鹊一样往前蹦跳而去。

  这清冷迷蒙的雪景中偶尔冒出来的热闹情致,显然惹起杨之悦和朝霞的注意。

  瞧,豆蔻年华,多么令人羡慕啊。

  我羡慕还差不多,你结结实实地经历过了,有什么可羡慕的。

  我像他们这么大,也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可惜被突然降临的暴风雨摧折了。

  那也比我强。白板一张,别说豆蔻年华,就是青春,也眼见着只剩下细细的尾巴。

  那就抓紧,别让光阴的细尾巴悄悄溜走。

  少男少女已经走到远处,身影被闪闪烁烁的雪花弄得模模糊糊。

  你呀,依然穿得和那少女一样繁花似锦。

  显然是杨之悦在说朝霞。

  你呀,还没有那少男穿得热烈奔放。

  显然是朝霞在反驳杨之悦。

  要是穿得花团锦簇就能找到意中人,那这个世界早就繁花似锦了。

  你这是说那一对少男少女呢?还是说我们俩呢?亦或是另有所指呢?

  有些话,不宜问得太明白。

  得,谢谢忠言,这才是真闺蜜。

  在少男少女刚才拐弯的路口,朝霞和杨之悦告别。杨之悦:这下十全十美了,幸福会不期而至。朝霞整个脸庞上流溢出满意的神色:借你吉言,让我的生活也十全十美。说完,想起什么似的,朝后边拧拧头,故意亮开嗓门,轻轻脆脆地说道:万万不可给人丑容,更不可动心思噢。

  杨之悦有些情急:说什么呐,回头见。

  朝霞朝杨之悦眨眨眼,神秘地微笑着走了。

  叶可染猜不透,这二人演的什么戏。

  杨之悦站在原地,再次欣赏风雪美人图。叶可染也再次欣赏正在欣赏风雪美人图的杨之悦。南湖对面,风雪迷漫中的阅江楼成了这幅图画的天然背景。叶可染觉得,眼前这副风雪美人图,要比以前那副清阔艳丽得多。

  不知是凑巧还是有缘分,叶可染来天鹅坊,不是碰到晚翠,就是遇见朝霞。叶可染是那种人:内心一旦作出某种决定,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杨之悦不答应给他丑容,他就隔三岔五地来泡蘑菇。前几天来,看见朝霞住进来。今天来,又见到朝霞要出去。叶可染能感觉到,就在朝霞住院到出院的这段时间里,杨之悦对他的态度在悄悄发生变化,已经不像初始那样冷倔决绝。这不,送朝霞出院,还默许自己跟随在身后。叶可染想:这湖边兴许是事关紧要,甚或是生死考验哩。

  朝霞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杨之悦扭身往前走,但不是原路返回天鹅坊,而是朝向阅江楼。

  深色的大衣裹着杨之悦稍显丰腴又很修长的身体,杨之悦腰肢柔软,走路富有弹性,就连搭在秀颈间的暗红丝巾,也跳荡着挑逗的语言。在经过叶可染身旁时,眼角无意间露出一丝眼风。那眼风一飘而过。

  叶可染是见多识广之人,能觉察出那转瞬即逝的眼风中的内涵。内心有小骚动,但这小骚动又被这个抑制力极强的人控制着。所以那眼风电波般快速消逝之后,代之而现的依然是冷艳和沉静。叶可染感到这冷艳和沉静像这严冬的风雪里的寒意一样侵袭着他的肌骨。叶可染努力对抗着这寒意,迈开步子,想尽量和杨之悦并肩而行。

  杨之悦不知是躲避还是出于礼貌,往窄窄的雪径的边沿让了让。

  两人像是并肩,又像是错落地往前行走,一时无语,只有积雪被偶尔踩疼的低吟声。

  杨之悦一脚踩到雪坑里,打了一个踉跄。幸亏被眼疾手快的叶可染扶住了。

  要是滚个雪球,就大煞风景了。

  杨之悦看叶可染一眼,眼神里既没有感激也没有责怪。叶可染得体而适时收回手臂。

  杨之悦的鞋带被雪底下的树枝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勾绊住了。杨之悦弯下腰去解鞋带,暗红色的红丝巾滑落到雪面上,叶可染看到杨之悦的衣领微微敞开,从背到肩,活像偶然打开的白扇,扇面晶莹如雪。

  叶可染的目光跳了两跳,然后静止下来。都说男人的身体是内向的,即使向外也包裹得很紧,而女人的身体是向外的,即使向内,也膨胀得充满诱惑的张力。此言不虚,眼前便是艳证。

  刚才是目光跳了两跳,现在是心跳了两跳。

  叶可染本能地揪住胸口厚厚的衣服,抑制心跳,并且提醒和警告自己:别跳了,别忘了你是谁!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杨之悦解开鞋带,又系好鞋带,然后捡起暗红的丝巾,要搭回到脖颈间。

  就在杨之悦起身抬头的一瞬间,叶可染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丹凤眼的眼型弯得很漂亮。眼仁很白,眼瞳黑中泛蓝。单眼皮的线条和眉毛配合到绝佳,就像山水胜境,恬静而幽深。

  叶可染的目光再次跳了两跳。

  杨之悦不仅没有回避那跳动的目光,而且还回应地一瞥,那一瞥之内依然没有对刚才搀扶的感激和责怪,却有一丝平静的接纳。

  两只艳丽的翠鸟,从风雪中飞过来,落在路旁的梅树上,树枝摇动,枝头的积雪脱落,露出一朵红色的梅花。梅树和杨之悦一前一后地站立在风雪中,枝头的红梅花和脖颈间的红丝巾将二者勾连一起,构成了湖边雪景明艳而清雅的图画。

  叶可染想,要是在春天,自己看到的又是一棵开花的桃树,就一定能听到树的躯体里汁液的流动声。

  杨之悦的嘴角滑落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表情里似乎有含糊不清的意味:别看了,看久了容易生出幻想。

  叶可染猛然觉醒,再次提醒和警告自己:别忘了你是谁!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杨之悦回头,看到了枝头的鸟和梅花发出微微的叹息。树有树的命,花有花的命,鸟有鸟的命,那人呢?

  阅江楼沉稳地站在湖的南岸,飞檐翘角挂着的铜铎发出断断续续的沉吟。那沉吟被风吹得拂面而过。叶可染错落地尾随在杨之悦身后,弯到楼前,凭栏望着南湖。风旋起来,雪花思绪一般,纷纷飘向湖心。

  铜铎沉吟的间歇里:二人高一声低一声,你一句他半句地开始对话。

  朝霞身心舒畅地走了,走向幸福的新生活。

  身心舒畅倒是有一点,走向什么生活就不得而知了。

  你心灵手巧,把一朵黑木耳变成了一朵红桃花。

  杨之悦脸上晕散开淡淡的红晕,像是得意,又像是含羞。在得意和含羞的双重作用下,杨之悦既合情理又突兀地说道:你该不会也是来美容那里的吧?

  这一下,赏给叶可染个大红脸。那红不是杨之悦那样得意含羞的粉红,而是羞辱和憋屈的紫红。叶可染喘着粗气,一时没有还出话来。

  怎么,它犯错了?杨之悦脸上浮现的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表情。可叶可染的憋屈和羞辱变成了隐怒,冲她吼道:你怎么不说它犯罪了呢?

  瞧,让我说中了吧,要不怎么会猴急成这样。

  叶可染更猴急,声调高得尖利:我再说一遍,不,我再纠正一次,我是来丑容的!

  那里犯罪就丑那里。

  叶可染恨不得抱住杨之悦一起跳进南湖里。可惜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层,就是跳下去,最多打几个滚而已。

  叶可染气得说不出话来。

  杨之悦也气不打一处来:我也说过,美容院里,不做丑容手术。然后缓一口气,转换口吻道:当然,你要是做变性手术,那就另当别论。

  变什么性?叶可染认为杨之悦越扯越远了。

  男变女,或者女变男啊。你呐,只能男变女。

  叶可染简直气死了。

  杨之悦继续:就这,还得先看心理医生,由心理医生签订性别心理鉴定书,经本人确认,再与医院签订协议,方可进行手术。

  叶可染愕然之情陡现:你怎么会生出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呢?!

  稀奇古怪?有什么稀奇古怪?你不是要丑容那里吗?变性不是更彻底吗?

  叶可染双手狠劲拍着栏杆,栏杆上的雪被拍得四散飘落:简直胡说八道,丑容又不是净身,不是当太监,更不是变女人!我好好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变成女人?!

  对呀,我也好生纳闷。

  我真是来丑容的,求求你,别想得那么复杂。

  杨之悦听到这话,想自己玩笑开得过头,激将也激得过头,人家的目的也许就那么简单,就是来丑丑容,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的背景和原因。杨之悦甚至在心里责怪自己:太过认真,太过刨根究底。杨之悦侧过头来,隔着飘落的雪花看着叶可染,想在叶可染的神情中确定最后的答案。

  杨之悦在叶可染身上、脸庞上,尤其是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暗淡的光影,那光影里藏着失落、痛苦和困惑。杨之悦敏感而好奇的心被吸引住了。她想深入到那失落、痛苦和困惑中去,甚至想变成一根蜡烛,点亮那失落、痛苦和困惑。那样的话,她也就和那失落、痛苦和困惑融为一体,成为一个体验丰富、照耀前程的好医生。

  杨之悦觉得自己被寒风吹拂着的脸颊微微有点发热,内心对待叶可染的态度也发生了细小的变化。

  是呀,好端端一个人,为什么要从阳刚帅气有派头的美向猥琐隐恶的丑回归呢?这到底是向丑回归呢?还是向丑陋回归呢?亦或是通过这种独特到极端的方式自己向自己劝俗呢?

  杨之悦疑问的话语和风雪一起在空中飞旋,既像自己问自己,又像在问叶可染,更像在询问这天地皆白的雪景。

  叶可染体察到了杨之悦对自己的体察,也明白这段话的指向。

  作为一个医生,只管容貌的美丑不行吗?非得知晓容貌背后的隐秘吗?

  容貌和形体,会对一个人的心理、情绪,或者说夸张些,会对一个人的灵魂产生莫名其妙的影响。美女盲目自信,丑男无缘张扬。

  这话正中要害,刺疼了叶可染,但他还是要避实就虚。

  实话告诉你,我丑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不想让别人认出我,陌生人、同事、朋友、亲戚,最亲密的情人和妻子,无论谁,都不要认出我。

  一直严肃的杨之悦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身子先是前仰后合,进而差点伏到积雪的栏杆上:别人认不出你倒还罢了,权当你过世了,可你妻子认不出你,会让你进门吗?会做饭给你吃吗?会让你上床钻被窝吗?

  这还真成了事了,但情急之下,就顾虑不了这许多,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杨之悦收住笑:你想变成隐形人。

  哎,隐形人好,就做隐形人。

  可惜天底下没有这种手术。

  没辙了?

  听说印度有这种法术。

  印度,太远了,玄奘去过,一去十几年。咱去不了,时间太长,就是时间短,咱也去不了,不允许咱去呀。

  去不去倒无关紧要,关键是隐形人还是人吗?

  隐形人,带人字呀,怎么不是?

  没有人看见你,你还存在吗?

  最起码自己知道自己活着。

  可大家不这么看,大家看不见你,便不认为你活着。

  我看不见你的青耕鸟,但它只要一叫,我就知道它活着。

  可你一出声,大家又认出你来了。

  叶可染重重地一拍脑袋:看来做个隐形人不成!

  这一刻,叶可染连毁灭自己生命的欲望都有了,要是能自杀就好了!

  这话真难听,杨之悦说着,脸上流露出职业医生天生的怜悯之情。

  叶可染抓住机会:你要是不答应,我只有自杀。

  可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心,怎么会丑一个人的容呢?

  叶可染扶住栏杆,没有使双膝跪下去:我求求你,不要信任我,只管拯救我!丑我的容颜,美我的灵魂!

  丑我的容颜,美我的灵魂,这话含意颇丰。尽管我难以猜测背后的内容,但起码知道了你大致的方向和目的。

  我的方向和目的?

  杨之悦嘴角浮现出一丝诡谲的笑容。叶可染吃不透这笑容隐含的意思,是嘲笑自己的方向和目的呢,还是答应给自己丑容呢?亦或是含着胡桃不吐核呢?

  叶可染恼怒刚才自己的双膝有些软,在以往的生活中,何时出现过这种状况?不可能,性格和身份都不允许呀!幸亏积雪栏杆,积雪绵软柔和,栏杆则钢筋水泥,很有性格和身份呢。

  叶可染没有看到明确的态度,却希望得到一个像判决书一样钢板硬正的答案。

  风雪迷蒙的空中,掠过一个褐白的影子。是天鹅坊对面楼角那只雄鹰飞过来了吗?

  啊,伊卡洛斯!

  杨之悦的目光追随着远逝的影子,高声叫道。

  伊卡洛斯?叶可染的耳朵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稀奇古怪的词语。

  对,伊卡洛斯。杨之悦惊奇地望着叶可染:你想拥有一双飞向太阳的翅膀!

  天呐,这太不可理喻!正说着丑容的方向和目的,却因为空中一划而过的影子,倏忽间变成了伊卡洛斯的翅膀。

  影子已然消失,空中稀疏的雪花依旧随风飘落。铜铎偶尔沉吟,更加衬托出冬雪世界的静谧。

  跨进就诊室的那一瞬间,叶可染有点小兴奋:万里长征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晚翠和朝霞都曾到这里来过,然后从这里转到手术室,最后明光鲜亮地走出来。如此转换人生的神秘地方,铁定得好好看一看。叶可染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特别的地方。

  就诊室不大,是间再普通不过的房子。门半掩着,就诊者一进来,门自然关闭。窗户上的白色窗帘拉得更加严实,阻断了外面落雪的景色。屋子中央一盏吸顶灯晕散着柔和的光芒,照射着和窗帘一样洁白的墙壁。屋内陈设也及其简单朴素。门后墙角竖一杆衣架,上面挂一件女式呢大衣,左边靠墙,立一个白色橱柜,里边放着简单的医疗器皿。屋中背窗面门,横着一个白色桌子,桌后配备一把和谐的白色椅子。桌面上摆着一个精巧的白色电脑。叶可染想,这就诊室和外面的冰雪世界一样:一切皆白,然后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杨之悦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胳膊自自然然地搁在桌面上,一只竹笋般嫩白的手在调着鼠标。

  杨之悦显然是精心打扮过,深色裙子的下摆收拢得刚好,腰到臀部的曲线浑圆流畅,从裙摆下面延伸出来的美腿修长的直抵远方,一双脚被桌椅遮挡住了。

  这要是在夏天,她穿得更单薄,一对叠加的长腿也没有穿长棉袜,那该是一幅什么样的现代仕女图啊!

  叶可染立即警告自己:别胡思乱想,别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杨之悦感觉到了那风摇树枝一样的目光,但她没有躲避,任由那目光拂拭着。她认为在天鹅坊美容院的就诊室里,这是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正式会见就医者时,都要画个淡妆,施点薄粉,抹点口红,涂点眼影,描描眉毛。寓装饰于自然之中,画了就像没画一样。然后穿上搭配协调的衣服,到就诊室来见就医者,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在就医者的眼睛和脑海里留下一个美丽的影子,然后让他们由此梦想自己的未来。这是从职以来的习惯心态,她会以这种心态对待每一个就医者。

  杨之悦努努嘴,叶可染遵旨,坐到对面的凳子上。

  杨之悦示意坐端正。

  叶可染正正腰身,略微低低头:咋像审判……

  不是审判,是审美。

  啊,我又得提醒你,是审丑。

  杨之悦拉过一册病历,翻开来,开始填写,边填边说:我的临床目标是塑造健康的人体美和生命活力美,这是我的基本原则,相当于我们国家的四项基本原则,你想让我做你破坏四项基本原则的同案犯吗?

  我真不是存心破坏原则,而是让你拯救我的生命和灵魂。

  我的眼睛和手术刀有那么神奇的功效吗?

  不试不知道,一试也许吓一跳。

  杨之悦:现在填写病历正式内容,问什么答什么,而且必须如实。

  我尽量。

  请问发病情况。

  灵魂有些塌扁。

  杨之悦瞅瞅他:这也算一种病理描述。然后偏着头记下来。记完后又问:主要症状和特点?

  主要症状是独自一人时有些焦虑,特点是在大庭广众面前却像没事人一样。

  杨之悦边记边说:还算如实。接着又问:伴随症状?

  伴随症状?叶可染显然准备不足,沉思片刻道:有时会有莫名的慌恐,心脏随之快速悸动。

  杨之悦依然侧着头,边记边说:难得这么如实,伴随症状比主要症状要严重得多。

  又问:病情发展和演变情况。

  唉,起于无形,成于有形,思想因之波动,饮食和睡眠偶尔失衡。

  诊疗经过?

  此为初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杨之悦咧咧嘴,似笑非笑道:我又不是早晨八九点的太阳。

  那就是接近正午的太阳,燃烧出热烈的光芒。

  得,别拍……就医诉求?

  我说过好几回了。

  丑其容颜,救其灵魂。

  叶可染嚯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向杨之悦伸出手臂:知音!知音!多年未遇的知音。

  杨之悦并没有呼应叶可染,示意叶可染坐回去,而且要坐正。

  杨之悦推开病历,移开小型摄像头为叶可染拍照,正面标准照一张,左侧面照和右侧面照各一张。刚一拍完,三张照片便并排显示在电脑屏幕上。

  杨之悦:把凳子搬过来吧。

  叶可染搬凳子过来,挨得很近地坐在杨之悦的侧后方。

  杨之悦说我们应该进入美容设计程序了。

  叶可染满心欢喜地应道:是丑容设计程序。

  杨之悦剜一眼叶可染,点着鼠标说:那就剪彩开始吧。

  叶可染:可惜没炮,有炮的话放几个二踢脚。

  杨之悦心想,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倒也会贫嘴,口中却说:身材吗,玉树临风,只是稍微有些腆肚,方子早就开过了,少去大酒店,多去健身房,这里就不考虑了。

  你又开始美容了。

  噢,江山易改,江山易改,还是说五官吧。

  哦,身体四肢也可捎带捎带。

  有什么捎带的,譬如你那一双面包手,一边用来指挥人,一边用来数卡。你那两只大脚板,不是用来走路,而是用来坐车。你那副挺直的腰板,是用来摆姿势和示威严,这些东西,有什么好捎带的?

  叶可染脊梁骨沁出一股凉意:这家伙,该不会暗中跟踪调查我!又一想,不对呀,来天鹅坊,是很私密的事,除了自己的心,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每次来和去,贼得像小偷似的,不对,警惕得和地下党一样,路线提前设计好,有一段路七拐八弯,步行来去,一步三回头,生怕有人跟踪盯梢。来来往往,这么多次,没有发现异常啊,她杨之悦凭什么说得如此之准呢?得,医生的眼睛厉害,医生的心灵感觉和意识判断更厉害。言语行为须得小心翼翼呢。

  好了,咱不说身体四肢和精神气度,咱只说五官。

  是你要捎带身体四肢的嘛。

  得,节外生枝,我的错。

  轻易认错,可不合规矩哟。

  那得看悟性,说不定这将会成为我今后努力的方向呢。

  哎哟,我的心快被你说软了。

  但愿你的手术刀也被说软了。

  行了,言归正传,说五官。

  对,眉毛胡子一把抓。

  杨之悦浅笑笑:胡子被你刮得干干净净。

  叶可染摸摸下巴,果然。

  来,看。

  叶可染靠得更近点,伸着脖子看电脑屏幕,觉得屏幕上那个人,既熟悉又陌生。

  杨之悦用鼠标点着电脑桌面:认识这三个人吗?

  不是一个人吗?

  认识吗?

  似曾相识。

  我还以为你要说烧成灰也认识呢。

  我相信天底下没有人对自己认识这么清楚。

  你可得认识清楚了,因为我们要改变他。

  认识清楚不清楚无所谓,只要能改变就行。

  你这是教我敷衍了事呢,不认识清楚,怎么可能改变好呢?

  好吧,那咱就一点点认清他。

  杨之悦点着鼠标,把电脑屏幕上的正面照放大放清晰。

  说实话,这个人第一次被风雪旋进天鹅坊时,我一瞥之间,就锁定了他的五官,现在又把他的标准照传到电脑上,两相比较,还是电脑上这位更标致些。

  那还用说,电影电视上的演员,肯定比生活中的真人英俊帅气。

  你瞧这五官,耳、眉、眼、鼻、口,生得多么周正,配合得多么和谐。

  过奖过奖。

  双耳高耸过眉,色泽鲜艳;两眉宽广清长,双分入鬓;一对招子黑白分明,瞳子端正,光彩射人;印堂平阔,鼻若悬胆,直与山根相连;口大唇厚,角弓开合有度。这样的身段,这样的人样,让我如何动得了心,下得了手啊!

  绕了一周八匝,怎么又回来了?!叶可染的心又悬向半空。

  若单论五官,几乎无可挑剔,可谓形有余。若论五官之上的神情,倒也有些美中不足。

  叶可染觉得杨之悦上道了,开始向他展示一个职业医生的精神世界了。忙道:愿闻其详。

  每次见你,你必努力聚形凝神。形倒是越聚越英俊帅气,但神却是越凝越闪烁不定。那闪烁不定的一瞬间,似醉非醉,似愁非愁,似慌非慌,似惊非惊,内中隐含着不安和恐惧……

  叶可染想从凳子上站起来,结果又一屁股坐下去。

  杨之悦回头:你怎么了?

  叶可染掩饰说:没什么坐得太远了。

  哪儿远啊,都快挨住了。

  噢,你说得太远了。

  杨之悦转回头去点鼠标:那咱就说具体点。

  叶可染尽量放松,进了天鹅坊,只能听你的。

  那就先论眉,把耳朵放到最后。

  有道理,我先用耳朵听你论说眉眼鼻口。

  杨之悦旋动鼠标键,电脑屏幕上的头像在放大,直到凸显出两道眉毛。杨之悦说道:两眼之翠盖,一面之仪表,说的正是这两道眉毛。眉毫颖秀,眉形似剑,直插鬓角,说明此人既刚强果敢又聪明狡猾。

  叶可染心中默念:似乎有几分道理。

  你再细瞧,左眉头中藏有一颗黑痣。

  这黑痣我以前看见过,别人也看见过。

  这痣要是朱砂痣,且生在眉心,那就是二龙戏珠,那这个人就官拜卿相了。

  咋有点相面的味道。

  美容嘛,形神兼备,须粗略知道一点。

  还看眉毛吗?

  看,左眉眉尾有点残损,像是烟熏火燎的。

  这么一点点你也能看出来。别人不注意,是看不见的。

  唉,眉主寿,痣主贵,这人贵则贵兮,就怕寿数有损,不过现在技术好,可以植新眉补救一下。

  是这样,挖掉黑痣,把右眉尾的残缺弄明显一些。

  你这哪里是美容,是叫我损阴德。

  是丑容。

  我看话不投机,还是就此打住吧。

  不能,事情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向结局。

  瞧,藏在眉毛里的刚强果敢显露出来了。

  还有聪明和狡猾呢?

  大灰狼的尾巴,藏不了多久啦。

  难得你贫嘴,继续,轮到眼睛了。

  杨之悦略微偏头,用凤眼角斜着叶可染:眼睛可是监察官,你得尽职尽责哟。

  叶可染努力放松心理: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吗?

  杨之悦回过头去操纵电脑,电脑屏幕上立即放大出两只眼睛。杨之悦用葱嫩笋白的细长手指点着屏幕上的眼睛,还翘起小拇指比画着说:这是一对少见的龙眼,而且生着双眼皮呢。

  你的丹凤眼不也生着双眼皮吗?

  倒也少见。

  真是绝配。叶可染自觉失言,忙咬舌头。

  杨之悦并未生气,接着道:眼睛嘛,往夸张里说,乃是整个身体的日月,也是整个人精神游息的地方,天资聪明愚钝,神情昂扬萎缩,一生福禄寿考皆隐藏其中。世事洞明,人生走向,也将由此生发。

  你这不是往夸张里说,而是真夸张。

  杨之悦不理会他,继续评论:初看这双眼睛,日明月亮,光彩照人,细观之下,月亮于日明,而且光芒聚而不凝,有些晕散。

  越说越玄乎。

  你寻常处事,可曾出过监察不力、睁只眼闭只眼的差错,甚或犯有视而不见,或司空见惯的罪过?

  叶可染觉得有把手术刀,径直挖到自己骨芯芯里,那种钻心的疼哟!他咬着嘴唇,尽量用缓和的口气说:你扯得太远了。

  杨之悦不客气:怕是挖得太深了。

  我只是来丑容。

  你不拯救灵魂啦。

  啊,还是说眼睛吧!

  眉中挖痣,眼中取什么呢?

  去掉双眼皮吧!

  唉,欲壑难填呐。

  叶可染意志有些松懈,想打退堂鼓,可又一想,情势到了这一步,石头推到半山腰,怎么能松手呢?一松手,自己会被砸死的。

  叶可染把凳子再往前挪挪:眼睛到此为止,说鼻子吧。

  这人中岳生得好,形若悬胆,直如截筒。杨之悦说这话时摆动了一下她的秀发,发梢拂到了他的面庞,他随即闻到一丝淡淡的幽香,他判断不出这幽香是香水的味道,还是她的秀发天然带有的味道。他忍不住深吸一下鼻子,甚至把一根发梢都吸进鼻孔里。他闻过的头发的香味多到难计其数,但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幽香,似兰似蕙,又不似兰似蕙,而把头发稍吸入鼻孔,以前也从未出现过。得了,打住吧,都到了什么场合,还想这些呐!

  幸亏杨之悦没有说鼻子闻香享乐的事,而是开明叫响地问:鼻为审判官,在你的职业生涯中,可曾出于主观失误,判过冤假错案?

  你问得太多,超过一个医生的职责范围。

  杨之悦十分不悦地松开鼠标,让屏幕的图象定格成一个悬胆大鼻子,道:我看也该就此打住,剩下嘴和耳朵,就一笔带过吧。

  对对,以形为主,一笔带过。

  口润而丰,讲真话振振有词,掷地有声,想来也不会犯鼓舌说假话的错。两耳,不,两位采听官,生得大而有轮,色泽红润,门庭宽阔,高过两眉,一定是博采众家之长,不犯偏听则暗之罪。

  你怎么又来了。

  一笔带过,耳眉眼鼻口,样样齐备,下来该一笔勾销了。

  是该一笔勾销了。

  勾成什么样儿呢?

  生杀大权,尽交你手。

  要是勾成一个人人唾弃的丑八怪怎么办?

  丑八怪不当紧,但不能人人唾弃。要是人人唾弃,那跟不丑容有什么区别?

  尺度还难把握。

  尺度就是把现在这个人反转成一个新人。

  形不足而神有余。

  叶可染猛然起身,双手紧紧抓住杨之悦两只胳膊,使劲摇着说:我可找对你了!知音!千载难逢的知音啊!

  哎呦,我的骨头要被捏碎了!

  叶可染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乎所以得有点失态,用力过猛,连忙松手。

  杨之悦一边揉着胳膊,一边走过去拉开厚厚的窗帘,并且推开一扇窗户,呼吸着窗外的新鲜空气。这大概是杨之悦每次为就医者作出重大决定的习惯动作。

  叶可染觉得窗外的雪景一片明亮,而且听到了门缝里传来青耕鸟的叫声。

  杨之悦:三天以后来看设计图案吧。

  叶可染虔诚地期待那个新人的出现。

  三天后,叶可染再次来到就诊室,看到墙壁依旧洁白,灯光依旧温柔,厚厚的窗帘也像上次来时那样拉得严严实实,他也就像上次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就诊室登时与世隔绝了。

  杨之悦穿戴和上次一模一样,静静坐在白色诊病桌那边的白色椅子上,对叶可染的到来既有感觉又似乎没有感觉。叶可染的眼睛以及直觉告诉他:尽管杨之悦化妆技术臻于化境,但还是难以掩饰其脸上的憔悴之色和眼白中散布的血丝。

  叶可染哪里晓得,这三天里杨之悦所受的煎熬。先是激烈的思想斗争,来个帅男,非得要丑容,求自己改变他,而且说得很玄妙:改变他的形貌,拯救他的灵魂。要是美容,顺便拯救灵魂,那就义不容辞。开的美容院,做的美容术,顺便拯救灵魂,何乐而不为!可通过丑容去拯救灵魂,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变性可以,丑容则明令禁止,违规违法,风险很大。可你看他死乞白赖到虔诚的神情和举止,大有若不丑容,灵魂即死的迹象。违规违法和灵魂即死相比较,还是拯救灵魂重要。另外,就一个职业医生的私心而言,她深知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丑个容,灵魂就得救了,可能吗?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漂亮的女医生有这个潜能和优势吗?一个漂亮的女医生若不能感化和改变一个快要丧失灵魂的男人,那还有什么用呢?她有些惊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而且准备这样做呢?是不是对美容司空见惯,而对一个丑容者动了比恻隐心思还特别的心思?可你有心思顶什么用?你只要一问到靠近事实的问题,人家都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得,既然选定拯救灵魂,那就一路前行,一切皆见机行事吧。

  杨之悦在三天的时间里翻阅了大量资料,在电脑上进行无数次图片比照,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最终设计出三套方案,并反复修改,直到叶可染到来的早上,才确定下来。他来了,就呈现给他看吧。

  在杨之悦眼神的示意下,叶可染像上一次一样坐在了杨之悦的侧后方。不过这次挨得更近,他的胸脯蹭住了她的肩膀,他又闻到了她秀发里弥散出来的幽香。他警告自己,尽量屏住呼吸,不要像上次那样,把头发梢吸到鼻孔里。

  杨之悦在调试电脑,叶可染说:我期待的新人要出现了。话音未落,屏幕上浮现出一个男子的图像。那头像酷似叶可染,又胜似叶可染。杨之悦道:你以为你帅,我可以让你更帅。

  叶可染擦着杨之悦的身体站起来,朝屏幕上的头像挥着拳头说:是比我帅,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还是我!

  是更帅的你。

  我不要更帅的我。拳头差点砸到屏幕上。

  我在提醒你,我的职业是美容。

  我千遍万遍重申:我是来丑容的,我要成为另一个我。

  别性急,坐下,平心静气地看下一张。

  叶可染缓缓地挨着杨之悦坐下来。

  杨之悦轻轻一滑鼠标,屏幕上立刻换了一幅新头像,这头像酷似叶可染,却丑似叶可染,而丑的程度,和上一幅美的程度差不多。

  叶可染不住地摇头,头发荡起的风把杨之悦的秀发都拂动了,就像初春的风拂动了柳条。

  叶可染带着不甚满意的口气,徐徐说道:丑是丑了点,可还是一眼能认出是我,还是原来的我。

  杨之悦侧头浅笑:给你调节情绪,作心理铺垫呢,你可坐稳了,看下一张。

  叶可染期待的目光急切地探过去,屏幕上旋即切换出一个新头像。杨之悦道:你可张大眼看好了,成不成就是他了!

  叶可染半站着,弯腰伸脖地瞅着屏幕上的新头像,就诊室一下子静下来,就连青耕鸟的叫声也没有传进来。

  叶可染眼巴巴地瞅着,脸上的表情也在一节一节地变化着。先是吃惊,接着是狐疑,随即是喜出望外,最后是忘我的痴迷。口中还喃喃道:这个好,这个好,神似而形不是。

  杨之悦则顺势旁白道:一鼻通天,斜中有正,如此将脸庞一分为二,左右纷呈:一眉高,一眼低;一目怒视,一目哀伤;一耳幽闭,一耳开朗;半边嘴恬静微笑,半边嘴咬牙切齿,整个五官即相对又相反,但细看之下又恰到好处地均衡和谐。

  天呐,没有高超的神思巧运和精巧的技术手段,这样绝妙的新人是设计不出来的!

  叶可染让杨之悦让开身子,杨之悦不知何意,便往旁边站了站。

  叶可染往后退着,眼泪嗒嗒落下来,而且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压抑着的抽泣声。叶可染在竭力控制着的抽泣声中慢慢跪下来,对着电脑屏幕上的那个新人,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杨之悦的心一下子被感动了,变软变温柔了。同时也意外地觉得自己成了叶可染陌生的知音。因为她平生头一回见到一个七尺男儿,用如此特别的形式,如此虔诚的辞旧迎新。

  叶可染起身回来,一边恢复平静,一边说:以后的我,就交给你了。

  杨之悦很想消除内心那种陌生感,新人是设计好了,可我凭什么,又拿什么把你变成真正的新人呢?

  因为你会成为一个创造新人的人!

  杨之悦缓缓摇头:这还不够。

  叶可染体会到了这还不够的深意,惊愕道:难道你要我……叶可染把余下的话语收回去了。

  杨之悦则飞快地接茬道:对,正是你想要说的。

  杨之悦筹思两日,破例将叶可染约到手术室,进行最后的测试。

  杨之悦领着叶可染参观了手术室的一应物品和设施,最后站在手术器械橱柜前直截了当地说:前两天你话说了一半,咽回去一半,现在就大大方方地把咽回去那一半说出来吧。

  叶可染能从直截了当的态度和口气里体会到杨之悦对他情感上的距离,突然跨出了很大一步。叶可染明白在这样的情感和态度面前,自己如果还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那设计好的新人,恐怕依然是个纸样而已。杨之悦要的,自己能不能给,总得有个态度。心扉不一定完全打开,态度却必须明朗。

  难道你要我……

  是的,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唱明叫响。

  要我爱你?

  难道没有可能吗?不爱一个人,何以将他变丑呢?

  可现在人说我爱你,基本都是谎言,你愿意要一张空头支票吗?

  那就实际点。

  做情人?

  难道没有可能吗,无情之人,怎么将你变丑呢?

  这会使我一错再错,滑向更黑暗的深渊。

  那就光明正大,名正言顺些。

  娶你为妻?

  难道没有可能吗?不为人妻,何以为人丑容?

  我会罪上加罪,万劫不复!

  看来没法拯救你了。

  请拯救我的灵魂,别再拉我下水。

  杨之悦发出从未有过的爽朗的笑声:你真的很诚实了。

  真正知音了。

  我是好奇生怜悯,怜悯生爱意,爱意不由人。

  杨之悦说这话时,回眸探了叶可染一眼,然后打开橱柜:我已敞开心扉,你尽情看吧。

  橱柜里一层一层,一排一排摆着白瓷盘,磁盘里整整齐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手术器械。有圆刃刀、尖刃刀、弯刃刀、大刀片、中刀片、小刀片、高频电刀、激光刀;弯剪、直剪、长剪、短剪、鼻剪、精细组织剪;带齿血管钳、半齿血管钳、蚊式血管钳、弯钳;手术镊、持针器、圆型缝针、铲型缝针、三角型缝针、弯针、弧形针、牵开器;直角规、弯角规、三角平行规、卷尺、测量仪、油性画线笔、细吸水笔、龙胆紫……手术台那儿摆放的人体测高仪、坐高椅,以及台板上摆放的计算机和人体美学设计软件……

  叶可染可是开了眼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信哉斯言。

  杨之悦:比制陶壶、刻竹雕、琢玉器精细得多,也艰难得多。

  我信我信,因为你面对的是大活人。

  制壶、雕竹、琢玉,是给死物赋予活灵魂,美容不光改变人的活仪表,还要改变人的活灵魂。

  丑容也如此。

  哦,丑容也一样。

  杨之悦一摆头,长长的秀发像旋转的伞一样散开又收拢,发梢扫到了叶可染的眼睛,叶可染眨巴着热辣的眼睛,感觉泪水快要流出来。在泪水的朦胧中,他看到杨之悦从橱柜里取出一把手术刀。晶亮的手术刀捏在修长白皙的手指间,先是静止不动,进而在指头间翻转跳跃,那娴熟的动作和花样影影绰绰,有些令叶可染眼花缭乱。叶可染不由得慨叹道:有多少新的美经由这双手创造出来,又有多少心灵由此而得到慰藉。而自己却要让这双手去创造丑,并由此获得异于常人的慰藉。

  叶可染的心思极有可能被杨之悦猜测到了,只见杨之悦猛地收住刀,并且微笑着把小小的手术刀递到叶可染手上来。叶可染接刀在手,感到那刀非但不冰冷,反而温温暖暖,那温暖非常识趣,很快从刀柄传到叶可染的指蛋儿,并一节一节地流向他心脏所在的胸脯里。叶可染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欣慰的表情。

  杨之悦神秘地笑着,让叶可染伸出手,并用油性笔在叶可染伸展开的手心写下一个公式:[T(体重)+B(胸围cm)]×100/Hcm,叶可染竖掌一看,一头雾水,一脸茫然,这是什么?

  皮——弗指数。

  是用皮尺量,然后计算系数吗?

  杨之悦浅笑,并没有回答皮——弗指数是什么,而是顺着叶可染的话说:不用,我的眼睛就是皮尺和弹簧秤,你的皮——弗指数当在88左右,谬差毫厘,也就是说,你既不瘦长,亦不矮胖,属于中间型,而且中间得恰到好处,就是用神话里那张床量你,也刚刚好。

  太标准了才令人犯愁。

  那用锯锯一锯,整成矮胖型,或者往长拉一拉,拉成瘦长型。

  我可没说要丑身材。

  那你走路还和以前一样,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你。

  叶可染沉思片刻:问题还挺严重。那就丑容之后把左脚后跟裁一截,走路一闪一闪,就认不出来了。

  那倒不用,鞋旮旯里垫个鞋拔子就行了。

  还是你聪明,这个办法好。

  杨之悦:不说虚的了,说实在的。眉毛、眼睑、颧骨变形手术会牵扯到皮肤移植。

  啊,必须要移植皮肤吗?

  是的,否则变形效果不佳,还会留下难以愈合的大创口。

  沉吟片刻,切齿咬唇道:移就移吧,样板戏都移植哩,漫说咱这张脸面。

  移植方法和皮源得自己选择。

  都有什么方法?

  游离皮片移植。取刃厚皮片移植,好处是生命力强,易成活,皮源不受限制。缺点是质地脆弱,缺乏弹性,不耐磨压,后期会变僵硬。

  那不行,不自然,丑也要丑得自然。

  那就带真皮下血管网皮片吧?

  为什么?

  因为带有薄薄一层脂肪组织,保留了完整的真皮内层和真皮血管网,移植成活后质地柔软,弹性好,自然如前。临床效果极佳。

  不说了,就选此法。

  好吧,自选皮源。

  到哪里选?

  一是自体,二是同种异体,三是异种。

  我晓得了,让别人知道了不好,还是自体吧。

  你要脸皮变厚,就从脚后跟上移植。

  我以前的脸皮比脚后跟还厚,不能再厚了,要薄,薄得羞于见人。

  屁股上的皮最薄,那……

  叶可染打断杨之悦的话:你是医生还是评论家,调侃我,肮脏我。

  当然是医生了。说着搬过来一本厚厚的整形外科学书,翻开来让叶可染看,一看果如其言。

  照你这么说:只能拿屁股当脸了。

  正好,整个人就颠倒过来了。

  唉,变个新人还真不容易。

  别急,没完,还有眉毛呢。

  这还真难了,自己的眉毛,换来换去,长短粗细还是一模一样。换同种异体,让对方知晓,就泄密了。

  别忘了,还有异种呢。

  异种,什么异种?猿猴吗?你要能抓到一只猿猴,算你有本事。即使抓住也不能换,保护动物呀,命比人金贵呢。

  又没法子了。

  有啊,猪皮啊。

  别恶心我了。

  杨之悦又翻书给叶可染看:卡西莫多的眉毛不是像红色的猪鬃吗?

  眼泡上再长个大肉瘤,就真成卡西莫多了。不行,要丑得自然,不要丑八怪。

  卡西莫多丑到极致,心灵却美到极致,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叶可染被难住了:不行,那样我走到街上,到了办公室,尽人围观,怎么行呢?要丑得自然,不引人注意。

  你被塑造卡西莫多要求还高。

  时代不同了,人物也不同了嘛。

  杨之悦“哦”了一声:总结得好,像个当领导的。

  叶可染想点头,却摇了摇头。

  杨之悦转换话题:手术时要实施麻醉。你选麻醉师还是选我这手术实施者。

  我只信任你。你想让我有知觉就让我有知觉,不想让我有知觉就不要让我有知觉。一句话,我这半吊子,交给你了。

  杨之悦忍不住想笑,指着叶可染:半吊子。叶可染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说瞎了。

  杨之悦:选局麻还是全麻?

  全麻。

  我还以为你会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变美……噢,变丑呢。

  我希望一觉醒来变成另外一个人。

  全麻有风险,有可能长眠不醒。

  没有那么夸张吧?不过真要是长眠不醒,丑容就失去意义了。

  这不取决于医学和医生,也不完全取决于药物特性,而取决于你个人的特殊素质。

  叶可染思忖良久:那就局麻吧,还要活在世上看亮呢。

  杨之悦:手术分步进行,五官全动,就得进行五次手术。

  我还以为你技术高超,一次成型呢。

  灵魂可以顿悟,容貌却要一点一点改变。

  每一次改变,都是向原来的我告别。

  那倒是。

  杨之悦拿出协议草稿,让叶可染签了字:唉,灵魂犯了罪,却让容貌接收惩罚。

  叶可染请求杨之悦把她设计的新人倒到这边的连网电脑上。杨之悦满足了他的要求。电脑屏幕上立即浮现出那个新人的面孔,叶可染扑通跪下去,拍打着自己的脸说:请把这张脸从所有人的记忆中删除吧。

  杨之悦:我还以为你要把叶可染这三个字从人类的花名册上删除呢。

  叶可染猛地起身,用力抱住杨之悦,冲着电脑屏幕高声喊道:请你努力创造一个新人吧!

  杨之悦往开挣脱着说:这是拉着手跳火坑呢,算了,认了,要么同路知音,要么同案犯。

  叶可染高兴地:这比青耕鸟的声音好听。

  终于要拆纱布了。这是最后一道工序,就像烧制一件精美的瓷器,要出窑面世了。窑工对自己的新工艺充满了期待,心情难免有些激动。

  纱布缠在眼睛和眉毛上。耳朵、鼻子、嘴巴已经依次动过手术,最后是眼睛和眉毛。为什么呢?因为画龙要点睛,塑造一个新人,更要点睛。

  杨之悦看着叶可染的脸庞,那脸庞有一大半被纱布包裹着。这样的情形,杨之悦见得多也经历得多,本已习以为常,但今天不同。以前主要看是不是更美了,今天却要看丑成了何等模样。那期待和激动的内涵完全不同。瞧,杨之悦定睛把被纱布包裹的脸庞凝视了很久,然后伸出手去解纱布上的活结。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在颤抖,以致解不开纱布的活结。手指头索性停住,让眼睛再游历一回。

  纱布像一张尺幅很大的黑幔,把昨天和今天隔离和阻断开来。昨天那张脸庞成了曾经的记忆,那记忆像火苗一样,点燃了纱布。纱布燃烧起来,像碳火一样红。真是奇怪,房间里一丝风都没有,火苗却在摇曳。叶可染的容颜在火苗中闪烁、蜕变,逐渐成为新设计的那个人。突然,火苗里像是投进了类似炸药一样的东西,“嘭”地一响,火星四溅,然后凝固成了一个正在燃烧又纹丝不动的画面。

  等到火苗渐渐熄灭时,杨之悦才一节一节,一层一层绕开纱布。叶可染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温煦的和风,吹拂到他的脸庞上来。

  杨之悦把纱布缠绕着丢到垃圾筒里,吩咐叶可染慢慢睁开眼睛,让她审视。不,不是审视,而是欣赏。犹如一位工艺大师欣赏自己新创的杰作一样。杨之悦一边欣赏一边在心底慨叹:我又一次把纸上的图样变成了一个大活人,一鼻通天,斜中有正,如山岳将脸庞一分为二,左右纷呈:一眉高,一眉低;一目怒视,一目哀伤;一耳幽闭,一耳开朗;半边嘴恬静微笑,半边嘴咬牙切齿,整个五官既相对又相反,但又恰到好处的均衡和谐。杨之悦确信手术成功,内心松出一口气来。可就在她松口气的当口,叶可染的眼睛却不停地眨巴起来。

  坏了,犯忌讳了。蒙久的眼睛,是惧怕强光刺激的。

  杨之悦迅速把灯光调暗,直到叶可染的眼睛不再眨巴。

  杨之悦往后移一移,再次欣赏自己亲手创作的新工艺品。这一欣赏不要紧,奇迹出现了,在昏暗朦胧的灯光映照的一瞬间,那个新面庞一下子变得温柔神秘而富于魅力。杨之悦不得不惊奇:丑中蕴含和闪耀着美!美,在特殊时刻,看上去也丑丑的!

  杨之悦在欣赏中意外地获得了难得的喜悦和激动,她想让叶可染分享这种喜悦和激动,就搬过他的身子,让他正对镜子,欣赏那个被昏暗朦胧光线环萦着的新的自己。啊!比想象和预期得要好!丑是丑了,但一点也不难看。丑而不难看,丑亲丑亲。这效果究竟是怎么实现的?仅仅是因为他的底板好?还是要加上她的手艺好?

  杨之悦观察着镜子里那位新人的表情变化,既没有失望,也没有得意,只是微皱眉头,凝视着自己,当四目相交,二人刹那间会心了。叶可染突然发出放浪形骸的爆笑,杨之悦被那爆笑所感染,也随着发出灿烂的笑:这样的人,也算举世无双!叶可染收敛一些笑:你很幸运,见过两个我。前边那个,你审视过,琢磨过。后面这个,你又是第一个看到。杨之悦抚摸一下镜面上的脸庞和眉毛:你说的太不全面了。叶可染连忙纠正道:对,是你改变了我。

  杨之悦让叶可染的眼睛又适应了一会亮光,这才领他离开手术室,来到诊病室。诊病室一片明亮,二人看到一个女子正对着墙上的镜子搔首弄姿,旁边还站着一个很有富贵气的女子。屋里的亮光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叶可染认出来了,那个搔首弄姿的是晚翠,旁边放光的那个贵妇人是朝霞。朝霞的亮光让他再次眯缝了眼睛。

  晚翠还是那么风风火火,看到杨之悦就亮着嗓门说:好我的杨大夫、杨大姐,还得麻烦你。杨之悦故意打趣道:怎么?你那帅丈夫还不满意吗?晚翠回道:他很满意,可我还有点不满意。你呀,人心不足。世上哪个人心足过?人心要足,就没追求了。你这张嘴呀。你瞧我这奶,又涨又大,他能不满意吗?可我还想给这里整个酒窝,手指指着脸颊:让他夜夜有酒喝。那我就不得不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杨之悦又把话题引到朝霞身上,晚翠嘴巴依旧快。揶揄道:整了桃花身,又想美个桃花眼。朝霞矜持道:俗气。这回来,不关身体,只问心理。晚翠依旧揶揄道:身体反应,上升到心理层面,高升高升。

  杨之悦说别瞎掰掰了,给你们介绍个新人,说着将叶可染推到面前。二人认真打量一番,说真是个新人,从来没见过。不过,长得够丑,要是来美容,铁得费老鼻子劲呢。杨之悦说这就不用你们闲操心。然后又吩咐叶可染走几步让她们看,叶可染果真像鞋旮旯装了鞋拔子一闪一闪地走了几步。晚翠疑惑道:看身形有点熟悉,可走路却一点也不像。杨之悦又对叶可染说:你可以告诉她们你尊姓大名吗?叶可染飞快地反应道:有这个必要吗?朝霞眉头一皱: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叶可染吃惊得有些失色,脸都紫胀了。杨之悦忙打圆场道:朝霞见的人多,肯定听到相像的声音。朝霞回道:你可不能轻易怀疑我的耳朵哟。杨之悦正要回应,青耕鸟却抢先发出一串叫声,那叫声脆亮得竹笼都震颤呢。朝霞道:听,青耕鸟替你表态哩。杨之悦浅笑道:你俩先坐,我送送这位新人。晚翠一旁调侃道:哟,之悦姐什么时候变成了喜新厌旧之人。杨之悦说你说我呢,还是说朝霞呢?说着领叶可染朝门口走。在经过悬挂的竹笼时,扭头对叶可染道:你成了青耕鸟一样的人,以前的人看不见你,却能听到你的存在。叶可染刚才的失色和担心还没有消失:要是有人用声音辨认出我,岂不前功尽弃,整个容都白丑了。

  哦,声音成了你的心病。

  成了我的痛,痛彻心扉的痛。

  人之有声,如钟鼓之有响。器小声短,器大声宏。神清气和,气和而声音深沉圆畅。你气发丹前,声出舌端,清圆坚润,徐缓有力,如洪钟鼍鼓振鸣,坐在主席台上讲话。不用麦克风胜过用麦克风,不要说坐在最后一排,就是站在会场门外,也听得一清二楚。

  你扯到哪里去了,要不得,要不得。

  什么要得要不得?

  要变要变。

  变什么?

  古时聂政吞炭为哑,我没有那个勇气,怕把嗓子烧焦了。我喝辣椒水,总之得把声音变嘶哑。

  噢,这一变,就彻底没人能认出你。

  说话间,已来到门外。太阳从云缝里露出半个脸庞,整个雪的景致被照得明晃晃。他俩还没有顾得眨巴眼睛欣赏久违的太阳,楼角那只雄鹰便抖落身上的积雪,张翅朝他们头领踅飞过来,有雪片落在他们头上和身上。

  雄鹰像回风舞雪一样在他们头顶起伏盘旋,像是要向他们昭示什么。

  叶可染想起来了:你上次看到雪雕一样的雄鹰说什么的翅膀来着?

  噢,亏你想起来,是伊卡洛斯的翅膀。

  啊,伊卡洛斯生了一对什么样的翅膀?

  蜂蜡的翅膀,而他偏偏又向往太阳,所以鼓足所有力气,朝着太阳飞翔。

  叶可染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和理想:既然你给我翅膀,我就尽力向太阳飞翔。

  杨之悦心头突然涌出一股幸福感,觉得自己的丑容工作里蕴含着一种特殊的意义。杨之悦在被这种幸福感淹没时,也就不忍心告诉他:伊卡洛斯飞得太高,太靠近太阳,结果蜡翅被灼热的阳光所融化……

  难得一见的太阳晕散着软绵绵的光芒,光芒照耀着白雪覆盖的楼房和街道,也照耀着叶可染新生的脸庞,把那脸庞照耀得清新而明亮。杨之悦内心热切地希望,这个冬天以此为转折点,悄然结束。

  叶可染眯缝着眼睛,专注地凝望着面前这位用心灵和巧手改变了自己的人。

  瞧啊,她亭然立于晶莹的雪地上,仿佛芙蓉花开在绿色的草丛中。她在呼吸寒冷的空气,他也随着她呼吸寒冷的空气,他和她一起闻到了雪的清香,犹如漫步碧野田畴,闻到天地的芳醇,整个心肺都被沁润了。

  杨之悦真心希望此刻不是阳光初露的白雪世界,而是月光朦胧的雪夜,那样的话,或许能发生令人心跳的意外事情。

  杨之悦灿然一笑,活像阳光在雪地上跳跃:记着按时来复诊噢。

  叶可染感到异常亲切,真诚地点头回道:到时得好好谢你。

  唉,好见外啊。说着折返身取来一个淡茶色墨镜,塞到叶可染手上,嘱咐道:戴上,别得了雪盲症。叶可染内心一热,连眼睛都潮湿了,接过墨镜,边戴边说:真不知道拿什么来谢你,让我看到世界的另一种色彩。杨之悦启动热血洇润的红唇,娇嗔道:拿梦呗。

  叶可染大约想拥抱一下,杨之悦也敏感地准备做出迎接的动作。但他中途停住,只是迟疑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转身离去。

  积雪被踩踏得咯吱咯吱地响,她似乎听他在说:这是我们的脚与阳光和白雪碰撞的声音。

  杨之悦做了大半天手术,感觉有点疲倦和麻木。这种状态以前从未出现过,每次做手术,她都认为自己在创造一种美,并用这种新创造的美改善受术者的人生。每想及此,精神都会处于一种高度的亢奋状态。身体再疲倦,精神一亢奋,那疲倦就被淹没掉。可是,今天的情况显然大异于往日。杨之悦不光感觉到疲倦,而且疲倦到麻木。难到这是因为自己毁掉了一个人的美,进而创造了一种罕见的丑所导致的?

  杨之悦嘴巴里出现极度的干渴,嗓子眼像着火一样。杨之悦回到诊病室,不顾平时矜持的风度,豪饮一大杯水,借以浇灭嗓子眼的烈焰。

  杨之悦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就像一个人铭记着某段终生教诲。

  今天是叶可染来复诊的日子,杨之悦从一大早就盼望他到来,就连做手术时,也有些分心走神。可是直至目前,天近黄昏,叶可染也没有出现。叶可染没有出现,犹如一根细针,穿过她胸骨的缝隙,扎在她的心尖上。难道就此消失,去向不明?

  门哐当一响,杨之悦忙扭头看去,叶可染第一次来时,门就是这么咣当一响,一股风雪踅进来,叶可染就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了。可是今天,风雪又起,门又哐当,却没有临风玉树。杨之悦收回目光拧回头,听到了青耕鸟稍带凄凉的叫声,又似乎感到叶可染存在的气息。

  杨之悦诧异并责怪自己:怎么会生出这等失控的心理和情绪呢?可是杨之悦越是诧异和责怪,这种心理和情绪反而变得越强烈。

  杨之悦来到窗前,想看看外边风雪重起的情景。窗玻璃外边粘满雪片结着冰花,看不清外面的世界。原本以为,冬天不久就会过去,春天随之就会到来。现在看来,冬天还很漫长。

  杨之悦将脸庞贴到玻璃上,觉得玻璃比冰块还要冰冷,冰冷得把她脸庞上细嫩的皮肤粘住了,就像粘雪花一样。杨之悦就这样让冰冷的玻璃为她的情绪降温,也用自己脸庞的微温熏蒸着冰冷的玻璃。杨之悦的苦心和温暖感化了玻璃,玻璃外面的粘雪在一点一点融化,并渐渐地呈现出一朵白梅花的图形。杨之悦对着白梅花凝思良久,脑海渐渐浮现出那天和叶可染行走在南湖边看到的那支红梅。

  白雪红梅,那是多神秘惬意的时刻啊!

  杨之悦穿了呢外套,系了暗红色围巾,要去踏雪寻梅。

  风雪消停了几日,甚至太阳还从云缝里冒过头。可今天又骤变了。风也回,雪也舞,而且回舞得天地一片迷茫。高楼、街景、南湖,都迷茫得看不清楚。满眼望去,空中唯有随着回风飘舞的雪花。人道落花有韵,岂不知落雪更有韵。杨之悦翕动鼻翼,呼吸着浓浓的寒意,有雪花被吸进鼻孔里,鼻孔里顿时有了春天百花熏染的香气。杨之悦想要用这飘舞的雪花和花的香气来消除身体的疲惫和心头的郁闷。

  杨之悦沿着湖滨被积雪覆盖的曲折小径往前走。她边走边想象,叶可染此刻要是来了,倚着阅江楼前的栏杆,望着行走在迷蒙风雪中的她,那该是什么样的情景啊!或者晚翠或者朝霞,依着栏杆,望着她和叶可染相携着行走在漫漫风雪之中,那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啊!叶可染要是问这是去哪里?她一定爽朗地回答:去寻找咱们前一阵见过的梅花。那银铃一样的声音,一定穿透风雪,遥动远处那枝梅花。

  杨之悦一脚踩到雪的虚处,身体打个踉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但很快稳住神,继续往前走,风雪迷眼,也阻挡不了内心那种对梅花的渴望。

  杨之悦来到雪径的拐弯处,那天就是在这里,她和叶可染共同看到了那枝梅花。杨之悦再度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是的,没错,就是这里,就在右手边。杨之悦投去热切地目光。可奇怪的是,杨之悦的目光落空了。右手边,除了正在旋落的雪花,什么也没有,那枝带着白雪的红梅,不见了。

  杨之悦用满是狐疑的目光,再度确认,没错,一点都没错,的的确确就是这里。那块披雪的大石头还在,而石头旁边的梅树却不在了。唉,好好一样东西,怎么会突然间无故无由地不见了?被大雪覆盖了吗?那形状还应该在啊!被寒风吹折了吗?枝断了杆还应该在啊!被哪位好梅之人攀折了?攀折就攀折吧,总不会连根挖去吧?再说,这天寒地冻的,怎么挖得动啊!风雪又起,却没有了摇曳的疏枝,也没有了那点艳红,来衬托这个白雪世界。

  杨之悦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梅花变成红蝴蝶,雪花变成白蝴蝶,一起飞走了。嗨,任由她去吧。就是在,就是看见了,今天的梅花就一定还是那天的梅花吗?那天自己身边站的是帅哥叶可染,自己扇面一样的白脖子和杨柳一样柔软扭转的细腰肢已经亮给他看了。你还想要什么呢?今天他要是来,还像那天一样站在自己身边,却是一个丑男,那他还是他吗?而自己,还是那天的自己吗?还会把自己的白脖子、隆胸脯、细腰肢展示给他看吗?

  杨之悦觉得自己一时间变成了那棵消失的梅花树,而她的心思也成了和雪花一起旋落的花瓣,而且全都是关于新丑人叶可染的。

  叶可染没有急着去上班,而是去了一家同事常常聚会的小茶馆。叶可染精挑细选,想在这地方体验一下丑容效果。结果刚要落座,碰到一个熟人,那人在他身后,猛拍一下他的肩膀,大声道:这不是……好多天没见面,浪到哪儿去了?叶可染身子怔一怔,脚腿僵一僵,心道坏菜了,从背影认出来了。叶可染很快稳住神,慢慢回头,回到一半,又停住。片刻之后,才把整个身子转过来,把正面绽给对方看。那同事手扬在半空,脸上复杂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神慌愕地望着他:抱歉,实在抱歉,认错人了,把你当成我们头了。叶可染一颗心放下来,坦然变声道:你这人,做事慌里慌张,老闹笑话。那人尴尬地笑笑:是的是的,跟我领导批评得一模一样。那人讪讪地走了,嘴里还不停地叽咕:奇了怪了,这人背影跟我领导长得一模一样。

  叶可染验证了效果,达到了目的,未在茶馆久留,简单喝了一杯茶,跛着脚出来,在街上溜达到天黑,方才回家。妻子见是生人,形声皆不对,不仅不让他进门,还把他赶到楼门口,让他滚远点。要赖着不滚耍流氓,就叫保安来捆了你。叶可染在小区花园角上猫到半夜,又溜回家。迷迷糊糊的妻子疑惑道:记得门是上了锁的,这人怎么进来了?难道会穿墙术,或者口袋里有钥匙?他让妻子看了背影,妻子觉得有些熟悉,又闻他身上味道,又觉着既陌生又熟悉。这个死鬼,到底是不是自家丈夫呢?妻子用暗号诱导他,他亦不上当。妻子又进一步,赌一把,试试他是不是丈夫,他则想试试这个平时安分守己的妻子对他忠不忠。结果一个要赌,一个想试,虽然想到两岔里,行动上却合拍了。事毕,他对妻说:你随意出轨,对丈夫不忠,罪大恶极,你不自责吗?妻白他一眼:什么忠不忠,可笑,你就是丈夫。他进一步道:你把谁当丈夫呢?妻子捏他一把:把他。他疼着说:你凭什么把他当丈夫呢?感觉,弄那事的感觉,感觉骗不了人。在这一点上,女人是有强烈的排他性的。他感动得快要哭了,随即哀叹道:我的容白丑了。妻子则抱着他大哭:你怎么把自己弄得丑成这样,日后叫我咋陪你出席宴会呢?

  台灯暗红的光线晕散过来,照得妻的脖颈闪映出贝壳一样莹莹的光,他猛然间想起了白雪红梅间扇面一样打开的白脖子。

  杨之悦很是佩服自己的想象能力,简直和身临其境一样。杨之悦还想起做手术前曾要求叶可染爱自己,做自己的情人,或者娶自己为妻。想想都滑稽可笑,当时声言是为了试探,可这种试探真的没有心理原由吗?今天看来,这种情感和欲望已经远远越过了试探的界限。她真诚地希望和他做出轨和忠诚实验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自己。她期望他用一正一斜的目光抚摸她。他要是用那只手术后变斜的目光解开她胸前的纽扣,那就太神奇了。身体一经他一只热手一只冷手的抚摸,立即变成一颗熟透的桃子,那该有多么美妙啊!在甜蜜的憧憬中,杨之悦觉得有一枚既尖利又柔软的细针,扎进她的手心。

  杨之悦的愿望落空了。眼前只有和心思一样迷乱的大雪。那枝梅花不见了,丑男叶可染也没有站在旁边。杨之悦内心充满失望,万般无奈地摇摇头:一个为美工作的人,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为一个丑人动了情思?!真正难以理解,亦不可理喻。

  杨之悦告别了那株已经消失不见的梅花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雪地似乎变得坑坑洼洼,杨之悦走路的姿势完全不像以前那样优雅从容。因为杨之悦自己也不知晓自己是要绕着湖边散步,还是要回到不远处的天鹅坊,亦或是拐上湖堤大道,踩着车辙去向城里。生活只有迷茫,没有终止。杨之悦驻足回望,想望透这迷蒙厚实的风雪世界,杨之悦听到了风雪在路边树梢上打出的尖利的胡哨声。

  远处正在行驶的公交车突然刹车急停,但路面太滑,一时没有停住,有条花狗惊恐地叫着,从车轮下挣脱出来。再回首这边,有股强劲的旋风在湖心卷起雪浪,那雪浪像万千白蝴蝶,乘着风势,呈螺旋状移动。雪浪的下边,影影绰绰像是有人在挥镐开凿冰面。那奋力劳动的身影,时而被雪浪包裹遮隐,时而又呈现出来。

  杨之悦不仅是身体变得疲倦和麻木,就连精神,也变得百无聊赖。复诊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周,叶可染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雪地一别,就此去向不明。去向不明,便是无声的前途。难道真的展开伊卡洛斯的翅膀,向着云层上空的太阳飞去了!即就是飞上高空,也可以踅回头顶,回望一眼,呼唤一声,怎么可以无情到无影无声呢?这会教人相思无尽啊!人一相思,身体随即清瘦,脸庞立马憔悴。消瘦和憔悴的杨之悦前一个周眼前老出现幻觉:风雪把叶可染旋裹进来,形色匆匆,活像天黑时匆忙归巢的乌鸦。可后一个周,就连这种幻觉都不出现了。杨之悦不再耽于幻想,只是在百无聊懒中不停点地责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精神失常了吗?这么多美容的,来不来复诊,你全然不在乎,却天天盼着一个丑容的来复诊。这不滑稽到令人苦笑的地步。

  杨之悦真的在摇头苦笑。

  晚翠来了,行色匆匆,脸上表情失失慌慌。二人四目相对时,眼神里尽是讶异和惊恐,杨之悦预感到,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晚翠也不坐,抓起桌上的茶杯,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冷茶水,然后喘着气说:朝霞出事了。

  啊,怎么是朝霞?

  投湖自尽。

  杨之悦转身要去救人,仿佛事情正在发生,可是被晚翠拉住了:幸亏冰窟窿凿得小,肩膀卡住了,被人拉上来时,嘴脸憋得紫胀。

  现在呢?

  送医院了,性命无大碍,只是一双桃花眼,不知保得住保不住。

  那么幸福的一个人,怎么会投湖呢?

  唉,晚翠把茶杯重重地墩到桌面上:女人常常成全丈夫的坏事,也常常坏了丈夫的好事。

  人一慌急,一愤慨,就变哲学家了。

  朝霞把底下的黑木耳美容成艳桃花,又把上面修成桃花眼,最后终于成功出轨。

  这应该是她幸福的根源。

  可惜西窗事发,被丈夫抓个现行。丈夫和那个出轨同伙激烈争吵一夜,大醉而归。丈夫搞不明白,朝霞为什么要出轨?图财,是个穷光蛋;图人,丑得和那天见的那个新丑人强不到哪儿去。

  那枚针再次刺疼了杨之悦的心。

  丈夫气不过:放着好好的贵夫人不当,却去做过墙的红杏,过就过呗,找个有钱有势有人样,比我强的,我脸上多少也有光。找这样一个丑八怪,让我脸往何处放?丈夫一生气,找人把那人的命根子废了,还撂下话说:尿泡尿照照,就凭你这模样,也想享受贵夫人!朝霞见幸福已到头,就告发了丈夫许多犯法的秘事,然后就去投湖。

  杨之悦下意识地去看墙上的镜子,镜子里没有可照的女人,成为一片空白。杨之悦对着朝霞和晚翠照过的镜子,拼命谴责自己:黑木耳、红桃花,一切皆因美容而起,一切也就和自己相关。自己不是罪人,也是帮凶。杨之悦由此将食不知味,寝不安席,甚至从根本上怀疑美容的意义。

  青耕鸟鸣叫起来,声调似乎有些凄凉。

  晚翠的手机响了,晚翠不耐烦地回了几句知道了,然后胡乱翻一阵,不明不白地对杨之悦说:朋友圈炸锅了,说前几天什么什么厅一个姓白的原厅长自杀了,消息一直隐瞒不报。

  晚翠平时说话快言快语,但不离大谱,可今日怎么了?刚报告了朝霞投湖的消息,又胡扯什么原白厅长自杀的事,这哪儿跟哪儿呀。二者之间有一毛钱关系吗!再说了,我们这些关心美丑的人,压根就不关心政治,省长姓甚名谁,我们未必知晓,何况一大堆厅长?除非他来美容,并声称自己是某某厅长,原厅长也行。原厅长要么被人嗤之以鼻,要么更受人尊重,但到了这里,都是受术者,一律平等。

  晚翠则搓手跺脚地惋惜道:世界如此美好,生命如此重要,混个厅长也不容易,何苦呢?

  晚翠悲天悯人的情怀感染了杨之悦:这个平时劲爽慌张的人,倒是蛮有同情心呢,不过,这年头官员自绝于世的事时有发生,她缘何独怜这株幽草呢?

  风雪把门吹开,但被风雪旋进门的并不是她盼望和等待的叶可染,而是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穿着便装,空着手,矮的穿着警服,夹着公文包,看架势,不像是来美容的。

  来人说找杨之悦,杨之悦说我就是,又故意说这儿是天鹅坊美容院,二位要美容吗?

  穿警服的说你还挺幽默,然后转身对晚翠说:对不起,有点公务,请你回避一下。

  晚翠眄视穿警服的一眼:你以为任谁都喜欢和你们这些人打交道吗?说着拎包告辞,临出门还扭了扭腰肢。

  穿警服的介绍说:我是曲江派出所的,老童是市监察院的。说着拉开包亮了亮证件。

  杨之悦心中毛毛的,嘴上却说:看样子不是来美容的。

  到这里来,都是美容的吗?

  当然,也可能有丑容的。

  对了,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杨之悦立马警觉起来,意识到刚才话说漏嘴了。

  穿警服的很客气地问:咱们站着说还是坐着说?

  杨之悦自觉失礼,说坐着说坐着说,随即搬凳倒茶,然后隔桌坐在二人对面。

  穿警服的拿出一个身份证,放在桌上推过来:看看,认识不?

  杨之悦只是斜着瞄一眼:认识,叫叶可染。

  穿警服的欠身伸臂收回身份证,又推过来另一张身份证:你再看看。杨之悦又瞄一样:这不还是叶可染吗。你可瞧仔细了,这是验明正身呢。杨之悦捞起身份证,就灯细看,照片是叶可染,姓名却是白智有。杨之悦:他有两个身份证。穿警服的回道:他是有两个身份,在你这是私人身份,叫叶可染;在社会上是官方身份,叫白智有,是原厅长,三个月前因故调整了。杨之悦顿时觉得:事情复杂了。

  穿警服的又拿出一张照片,直接递到杨之悦手上,你可认识他?

  杨之悦轻描淡写地掠一眼:认识,是叶可染。

  穿警服的又拿出身份证让她比照:这可是两个人噢。

  不是两个人,是一个人。

  你确定?

  确定。

  怎么把两个人确定成一个人呢?

  你得相信医生的眼睛。

  我们更愿意相信医生的人品和医德。

  身份证上是叶可染,照片上也是叶可染,这两个人是一个人。身份证上是原人,照片上的人可以视为副本,因为丑过容。至于你们说的那张身份证上的原厅长白智有,我从来不认识。

  穿警服的清清嗓子,阴沉沉地说:告诉你个十分不幸的消息,你认识的那个叶可染有可能还活着,但这个原厅长白智有在几天前自杀身亡了。

  杨之悦背上顿时生出一股凉意,那凉意把她的骨头弄疏松了,要不是椅子,她保不定会一铺踏坐到地上去:我觉得他挺真诚痴情的,怎么会自我裁决呢?

  穿警服的:是你给他易的容?

  不,不是易容,是丑容。

  杨之悦在辩解时,心思和情绪沉浸在死亡的气氛中。尽管死亡的气氛很快充满了屋子,但她内心还是不愿意把叶可染和这死亡的气氛联系在一起。但穿警服的人宣布他自杀的坚定口气又使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无法更改的事实。她甚至退一步想:死亡的是肉体,是尘世生命的结束。对肉体而言,死亡并不管你是什么样子,美也罢,丑也罢,最终都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尘埃。至于那些骷髅,只有考古学家才能辨识清楚。美容和丑容如果只停留在这个层面,只落到这个结果,那就悲哀得没有意义了。美容和丑容,都是关乎灵魂的。自己之所以答应为叶可染丑容,就是想感受他的情感,探寻他的灵魂。放肆、凌虐、张扬、毁坏、反悔、愤怒,或者救赎,都是灵魂的波动,甚至要由丑容来完成。自己正是想由此条路,探寻桃花源一样探寻他的灵魂隐秘地,哪怕付出身体和青春的代价。可惜不能够了,终止了。因为死亡本身拒绝一切探寻和了解。

  你为什么要给他易容?又是怎么给他易容的?

  看来他们非得要一个结论,而我无论怎么诚心配合,也只能给世人一个表面的结论了。

  我说过了,是丑容,不是易容。

  总之,你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杨之悦无言以对。

  那个瘦高个,穿便服的人终于开了金口:你可能涉嫌犯罪,你知道吗?

  当初戏言,做叶可染的同案犯,一语成谶。

  你随意改变人物肖像,导致犯罪分子从体貌特征上无法确认。

  都什么时代了,DNA呀。

  穿警服的抢着接道:总不能让我们向社会公布两张完全不同的照片,在旁边附上DNA比对说明吧?

  这还真是,看来在劫难逃。

  穿便服的高个:不过你可稍为宽心,法律上目前还没有关于此种犯罪的量刑规定。

  缓兵之计,给咱吃定心丸呢。因为高个子说这话时朝穿警服的使眼色,穿警服的心领神会:不过你得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我们的主要目标你应该清楚。

  现在吗?

  组织还是很讲人性的,你可以通知家属,告诉去处,但不讲具体事情,然后稍作准备。

  不用了,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你倒比许多男性还爽快。

  因为我相信命运,那家伙太难预测了。

  临出门时,杨之悦想到了叶可染第一次到来时的情形。苦笑道:当日他进来,今日我出去。

  青耕鸟突然不满而怀恋地尖叫起来,似乎不愿意她就此离去。

  门外,风雪依旧很大,街景迷蒙,难见真形。杨之悦感叹:这两个人都来了,景况怎么还是没有改观呢?雪的舞动和宁静,雪的无序和纯洁一点一点沁入她的身体,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穿警服的说:走吧,那边有车。

  杨之悦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警车,快被风雪埋没了。

  杨之悦并不急着走,回头看门旁悬挂着的白色牌子,尽管牌子上落有雪片,但字迹尚依稀可见:天鹅坊美容院。那牌子像一位日久生情的情人,深情地望着她。她也深情地回望着它,并用暗语告诉它:世界真是复杂,俗事难料,人生竟然如此荒诞,不知我们还能不能相见?唯有苦笑,那牌子真的在向她苦笑。

  耳边又传来催促的声音。

  杨之悦把目光移向楼角,唯有飞雪,唯有树梢,唯有电杆,却不见了那只雄鹰,那只她在窗户里多次看到的雪雕一样的雄鹰,不知何时,飞向何处?不见了。

  因丑而活,也算人间奇葩,竟然成了一个永远无法抱在怀里的幻想。人们啊,灵魂千万莫要出错,一旦出错,再想返回,那就太难了。即使生有一对翅膀,也是蜂蜡的。你越是向往太阳,越会坠海而亡。

  那二人看着杨之悦,像看一尊从未见过的陌生女神,一脸迷茫。

  杨之悦不再犹豫,神情坚定地迈步向半被风雪掩埋的警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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