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隐约记得离开章镇那年,我五岁时我姨对我说的话:送你去一个有吃有穿的地方,以后我会常去看你。可是我姨只是偶尔来看我,每年一两回吧。每次我问她:“我妈呢?”
她都说:“在家呢。”
那时我想不明白,我妈为什么不来看我。后来我姨死了,怎么死的,我不知道。福利院的阿姨说:“以后,你姨没空来看你了。”
我再问,没人再回答我。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没有见过我妈。我今年十八岁了,读完职高后,按照规定,我得离开福利院。他们给了我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那是我以前在章镇的住址。这么多年过去,我一次也没回去过,我对家已经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我对我妈的印象也没有,我爸死后,我妈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这是我姨告诉我的。
那时有人问我在福利院过得好不好,我会实话实说,有吃有喝有玩,但我依旧感到无聊。特别是到了周末,福利院年龄小的孩子被人接走了,要么是亲戚,要么是志愿者。只剩下年龄稍大的几个孩子在并不大的院子里跑来跑去。
直到我上初中住校后,只有周末我才回到福利院,院里那条土狗见了我,摇摇尾巴,它已经老得不想再动了。卫门高伯也老了,他以前声音洪亮地喊我名字,现在只看看报,在门房里头也不抬地说一句:“回来啦。”自从我被送到福利院时起,他就从未离开过。我略知他的过去,他给我讲的故事,多半是他的那些糟糕的过去,比如他的老婆带着孩子跟人跑了。
我很同情他,可是我的同情一文不值。
后来,我读职高,那条狗也不见了,可能是被周边村子的人偷去吃了,或者是老死了。周末,我无聊地坐在门房里打发时间。高伯所讲他的那些糟糕的经历,对于我已没有什么吸引力了,我都听烦了。在职高的三年,我常跟人打架,也没有朋友。我不时会逃课,躲到学校对面的湖心岛的教堂里去睡觉。
空空荡荡的教堂,除了礼拜天有人去做礼拜,平常没人去。
我那时想过回到章镇,那里是我以前的家。可是,福利院的阿姨跟我讲过,我的母亲早已离家出走了,我已没什么地方可以去。职高的老师对我很失望,逐渐对我不闻不问。每次开家长会,没有一个人充当我的亲人来学校,同学们都很不解。我说:我爸死了,我妈也不知道在哪儿。他们以为我说的是气话,没人信我。
只有周末回到福利院,我的心情才好些。高伯的心情也能好些,可能他越来越老,没人再理他。他知道我不爱听他的那些故事,他就用放大镜看报。我说:“这报纸是前几个月的,已是旧闻啦。”
他说:“没事,你听听也好。”
我职高毕业那年,也是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院长给我办完手续后,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五百元现金和一张信函,信封上写着我家的地址。我知道我妈的名字,以前在学校填写学籍表格时,我都按要求写下“刘香”这个名字。虽然我爸死了,但表格中他的名字也在。
院长说:“回去后,找当地民政所对接,有人安排你的生活。”
没有欢送之类的仪式,每个人离开时,要么被人接走,要么孤自离开,我属于后者。
高伯帮我收拾了行李,他不无难过地说:“毛细,你这一走,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了。”
我感慨地说:“我会来找你玩的。”
他说:“真有点舍不得你。”他对我所说的,我认为他是发自内心的,他这么老了,不用哄我开心。我觉得他挺可怜的,如果我不听他讲故事,恐怕也没人听他说话了。
我安慰他说:“我很快会回来看你,你讲的故事我爱听。”
他笑了,露出两颗被香烟熏黄的门牙。
出门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抽出那五百元钱,然后把信封连同信函,撕成了碎片,抛向空中……我身体有一种被释放的感觉,一切按部就班的生活结束了。
我并未直接回到章镇,而是乘坐了大巴,打算去石城住上一晚。我对它一点也不陌生,我所读的职高就在石城的磁湖边。我常常在傍晚的湖畔遇见散步的恋人,他们挽着手走在鹅卵石铺展的林间小道,那时,我会有更深的孤独感。
我想起同学中的一对恋人,想起他们毕业时难舍难分的情形,我有点难过,一个人孤独和两个人彼此孤独相比,总是更深的孤独。
我也曾经喜欢一个女孩,我把写给她的情书折叠成纸船,放荡在磁湖上……
当天有人把纸船捡回来,发现了我的名字写在上面,便恶作剧地在班上传递。情书的内容被大声诵读出来,有人说某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有人说鲜花插在牛粪上。事后,我狠揍了这个同学一顿,打掉了他一颗门牙。我认为自己下手太狠了,我被学校处分是应该的。我被留校察看一年,其实半年后,我就毕业了。
晚上的石拱桥上少有人来往,湖心岛公园那座教堂的大门紧闭着,我有一段时间没来这里了。教堂的神父在某个礼拜日送给我的那本黑皮封面的《圣经》我从未翻动过,这次回家时,我依旧把它放在行李中。从教堂的侧门,我依然能够进去。今晚,我要睡在这里,对于我,福利院的环境并不比这里安逸多少。
上帝,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
我还在学校时,来过湖心岛教堂听过神父的祷告。我来教堂是因为我的桌的那本黑皮封面的《圣经》一下子把我吸引了。那时我没有一本像样的书,我想我要是有一本像《现代汉语词典》那么厚重而漂亮的藏书,该多好呀。这最有可能的是《圣经》,原因竟然是《圣经》没有定价,是教堂赠送的。后来她带我来到这里听神父讲读《圣经》,然后我便得到了一本像她一模一样的《圣经》。以后逃课时,我便睡在教堂的长凳上,整整一个下午,享受着宁静的时光。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侧门,几只蝙蝠从屋里“嗖”地飞出来,微光中,我看见更多的蝙蝠在教堂内飞来飞去。我不害怕它们,我甚至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没有嘈杂和蚊虫,一个人咀嚼夜晚的安宁带来的冥想,梦里常常有一列火车在内心呼啸。
天微亮时,我已醒来,我要早早离开这里。今天也许是周日,有人要来做礼拜。也许不是,或许该有人来此打扫卫生。
我有些饿了,拖着行李箱走在潮湿的水泥路上。昨晚下了零星的小雨,路面有些湿滑,我在一家刚生火开张的早餐店坐下来。这里离汽车站不远,步行过去只需要十来分钟。我想乘坐最早那趟车回到章镇,我不想镇上的人知道,那里会突然多出一个人。但是,如果章镇少了一个人,人们不会奇怪,正如我离开章镇时那样,突然般地消失,没有人会问起。
我不想自己的突然出现惊扰到他们。
我妈为什么要舍我而去?我想知道。但我姨死了,怎么死的,已经不那么重要。她活着的话,或许能告诉我这个答案。关于我妈,我没什么印象,我爸死后,我依稀记得有个男人晚上偶尔来我家。我记不清他的样子,我家的那条土狗一定知道他的样子,因为每次他的到来,这条狗都要跳起来发出好一阵子的狂吠。我妈狠狠地骂了它一句:狗东西!它就不再叫了。我妈是不是跟那个男人一起走了?我不知道。
我对章镇的记忆大约是这样的。
早班车摇晃在柏油路上,山路蜿蜒,晨曦中那些松竹林在不断后退,沿着章山北麓一直向东,北边是长江,到了石龙头,中巴车在这里拐弯再沿着章山南麓向西,大约半小时的样子,也就到了章镇。上午的阳光真好,一贫如洗的天空,云朵也没有,像我此刻的心情。
回到章镇后,我很快打听到了自己生活过的家,那里还有三间砖房,后院还有一个水井,灶台在临时搭建的油毛毡房里。眼前的这栋破败的砖房,没有了门窗,屋内居然还长着几棵青草,我抬头一看,屋顶的瓦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揭开了几块。盖着油毛毡的厨房一面墙已经倒塌。屋内早已脏乱不堪,潮湿发霉,一股鸡屎气味,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后院的一棵柿子树竟然有大碗口那么粗了,院子杂草丛生,水井的水似乎还是干净的,我用手捧起水,清澈透明,便洗了一把脸。两侧的邻居家的房子已建成了两层小洋楼,我家房子夹在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房子里空空的,我得去镇上买些生活用品,还要找两个瓦工把房子修补一下。这一切也得几天吧。门窗也是要紧的活,还好旧货市场不缺桌椅板凳这些东西。这些旧物多是因为修路时的房屋拆迁,我还能买到旧砖瓦,这些也是从拆迁的房屋拆卸下来的,所以非常划算。
可是,当我把这些砖瓦买回时,邻居赵甲人的那条狼狗却恶狠狠地对着我乱叫,一副时刻要咬人的样子。本来,我不想惊动他们,但那条土狗又引来了另一位邻居的围观,一个姓李的中年人,姑且叫他老李吧。他说:“你不应该修这房子了,镇上会给你解决的。”赵甲人也这么认为,既然政府已经给了你福利,修房的事,也是他们说了算。
章镇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没有人会关心的。但老李或赵甲人他们家的隔壁忽然多出一个人,他们的警觉便来了。我的突然出现给他们带来了某种不适或者不安。
我没理他们,后来城管又来了,城管阻止了我的建房行为。他们说:“你可以翻修,但是不能重建厨房。”我很无奈,以前的章镇没有城管队,自从一条新的水泥路修到章镇时,城管队便来了。
赵甲人或者老李,他们每天在自家的楼上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有一回,半夜的时候,赵甲人站在他家楼上朝我家的瓦顶上扔东西,可能是石子,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哗啦地滚动着声响。我出门用手电的光直射赵甲人的脸,他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往我家屋顶扔东西?”
他却怒怼我:“你看见我扔了吗?”
同样的事情老李也做过。两家人的反常举动让我很烦恼,我们之间从此暗暗较劲。既然如此,我也可以用这样的办法对付他们,你们晚上干,我白天可以更隐蔽地做。我用弹弓击碎了他家窗户的玻璃,从此矛盾公开化。赵甲人父子跟我干架,我吃了亏,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打架的事,我还真没怕过谁。在福利院,我是孩子王;在职高读书时,我因打架还被学校处理过。我对赵甲人的儿子发狠说:“以后,你等着吧,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果然,我在章镇街上,遇见了赵甲人的儿子,我们又打了一架,这一架真是混战,开始是我们之间,后来又来两个帮他一起打我,我只好逃跑。
我是打不过赵甲人的儿子。
我与赵甲人的梁子结下后,老李反而安静了不少,只是他唯一的女儿朵朵,有时是对着赵甲人在骂,有时好像对着我在骂。只要她未指名道姓,你还真不能跟女人计较什么。赵甲人也是怕她的。
有人说,朵朵现在喜欢上了赵甲人的儿子,但赵甲人看不上朵朵,大概是她有一段跟人私奔的经历的缘故吧。所以,指桑骂槐也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事。
但她对我好像也没什么敌意。有时,见了面还问候我一声,不像老李那样对我横眉冷对。老李要是再敢往我家屋顶扔石子,我决定每天晚上去偷看他女儿睡觉。这话我虽然没说出来,但我会这么做的。
赵甲人的儿子比我大不了几岁,在章镇屠宰场上班,一脸的横肉一看就是猪下水吃得多,那褶皱的脖子肥大得像一节节卤好的肥肠。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一定是吃了他送的猪下水吧。
我该让赵甲人吃些亏,既然打不过你家儿子,我还对付不了你家的狗吗?让一条狗无缘无故地消失,要用什么办法呢。章镇的狗肉店的狗肉生意不错,如果把赵甲人的那条壮硕的土狗卖给狗肉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我已备好了“七步倒”的农药,我需要一根骨头作为诱饵。这根骨头来自老李家养的那几只土鸡。如果有一天我抓到一只鸡,必然是老李家的那只老母鸡。自从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我每天都会注意老李家的那几只下蛋的鸡。我幻想着有一天抓到其中的一只,吃了鸡肉,吐出的骨头,配上“七步倒”的农药给赵甲人的狗吃,然后我再把狗卖给狗肉店,赚些钱回来买点米面油。
是的,我口袋的钱所剩无几,修房时欠别人的工钱还没还上。章镇的小卖部已经不再给我赊账。炎热的夏天夜晚,我只好学着别人去周边的田野捉田鸡和黄鳝,换些钱回来,有时顺便抓几只水鸭回来。赵甲人的狗关在院子里乱叫,我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倒是老李家的朵朵半夜起来上厕所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学着公鸡的啼叫。显然,我家根本没有养鸡,她家也没有养公鸡。
她不觉得是我的恶作剧,她认为我是在偷看她。不,那根本不是偷看,隔着中间的围墙,事实上我只是听到她家后院茅厕的流水声。
第二天一早,朵朵便质问起我:“你是不是晚上在偷看我?”
我憋红了脸说:“没有的事。”
“你要是不承认,信不信我告诉我爸,他会打断你的腿。”
“告诉你爸有什么用,拿着喇叭去章镇街上喊,我也不怕。”我理直气壮,因为确实没有偷看。
“你,你真不要脸。”
“你尿的响声那么大,还怕人听见呀。”我不甘示弱。
“你这个野孩子,不要认为没人管得了你。”
“真羞,大街上难道不怕人听见吗?”
“不要脸,不要脸。”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这女人一闹二哭三上吊,路过的人以为是我欺负了她。老李也赶了过来,我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说:“我,我从不欺负女人。”似乎要跟老李解释这件事似的。
老李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恶狠狠地瞪着我。这样丢人的事,他还能说什么,他总不能对着围观的人说是我偷看了他女儿的屁股吧。
他拉着朵朵进了屋,但这件事并未平静下来。在不大的章镇,没出几天,我所谓的恶行已经传遍了每个角落,“偷看”的标签已写在我的脸上。
又过了几天,我在去章镇的路上碰见朵朵这个女人,她根本没把上回的事放在心上,她说:“毛细,我家的母鸡把蛋生在了你家。”
我不想理她。她扯着我说:“你想耍赖啊。”
我赶忙加快了脚步,甩掉她,她远远地朝我喊:“我家的母鸡把蛋生在了你家。”
我大声回应说:“没有的事!”
以前,确实是这样的,我家时有鸡毛的气味,她家的母鸡偶尔跳过窗户来到我家,有一次我差一点就抓住它了。但是,她所说的母鸡在我家生蛋的事,我却没有发现。
“我在你家的床底找到了两只鸡蛋。”她说话理直气壮,竟然堂而皇之地进出我家。
我还是不信,我家院子的门是锁着的,她怎么进得来呢。她在试探我吧。
眼前这个大不了我几岁的女人的诡秘一笑,让我半信半疑。我向她喊话:“你这个小偷,你随意进入我家,比你家的那些母鸡更不要脸。”
她反而哈哈大笑,说:“有人偷看女人的屁股呢,这还有脸说吗?”
她的话题有我无法申辩的“事实”,我只好落荒而逃。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这有点像她家的母鸡在我家曾经下过蛋一样,她继续会以为母鸡还会在我家下蛋。这既成的所谓的事实,像白癜风一样,褪去一层,又一层。
我暗暗发誓,我终有一天会看到她的白花花的屁股,我还要吃她家的那只母鸡下的蛋。
我回到章镇已有三个月,转眼到了秋天,我成了这个镇上最闲的人。我在章镇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台球室。那时我学会了喝酒,我喜欢吹牛,大多说的是从前学校的事,他们不感兴趣。我没有交到新的朋友,可能是每次喝多,我都会骂人和人争执,有几次还出手伤人,久而久之,他们都不再理我。
中午,我在家里喝,喝多了,朝赵甲人的院里的那只狗大喊大骂几声。为此,我又和赵甲人的儿子打架,又吃了亏。我便威胁他说:“你今天不打死我,我有一天会打死你。”当天晚上,我便把屎拉在他家门口。赵甲人第二天找到我,我说:“你看见是我拉的吗?”像他以前那样对我说话的口气,我同样派上用场了。
我还说:“你等着瞧吧。”
赵甲人的儿子还想和我打架,我说:“来吧。”
他装腔作势地抄起木棍被赵甲人两口子拦住了。我对他怒吼着:“你这个王八蛋,总有一天,我会还回你的。”
赵甲人的老婆说话不多,但说起话来喜欢打同情牌,我讨厌她那副口气,她喜欢拉上我妈,大讲她们之间的邻里关系,并规劝我说:“算啦,我家已经吃了亏。”言外之意,他们不跟我计较。我每一次吃亏,这个女人都会准时出现。他们夫妻两个一红一白,唱着戏。我妈早不要我了,说她们之间的那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此时的老李站在楼上看楼下的热闹,赵甲人随口骂了一句:“狗眼看人低。”
老李大声“呸”了一声,往楼下吐了一口浓痰。
下午,赵甲人的儿子故意在我家的窗户下长按了一声摩托车的喇叭,他像一条疯狗一样,故意向我炫耀他新买的摩托车。
昨天我用网兜,捕杀了一条流浪狗。章镇的流浪狗突然多起来的原因是修路导致房屋的拆迁,于是被遗弃的土狗越来越多。我把血淋淋的狗皮故意扔在了他家门口。
中午的狗肉真是好吃,我要不是喝多了,今天吃亏的不一定是我。
后来,我成了章镇最有名的捕狗能手,而且,每捕杀一条狗,我可以获得五十元的报酬。狗肉卖到酒馆又做成一道菜:吊锅狗肉。如果有一天我能把赵甲人家的那条土狗杀了,该多好啊。
后来,章镇城管队公益岗位招聘,专门针对特困家庭,我的条件在他们看来挺合适的。在我看来这么严肃的一件事,竟然只需要填张表交上去就成。
我问:“城管是干什么的呢。”
那人说:“查处违建,制止流动摊点,捕捉流浪狗,该干的,有人会叫你去做。”
每月能拿多少钱才是我关心的,我浑身有的是力气。
可是工资没多少,每月大概是三百块钱。
填了表,我再也没把它当一回事,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那段时间,我喜欢打台球,我在那里认识了老板娘的女儿小可,还有皮蛋他们。小可比我小一岁,初中毕业后,她就在家守店,我经常下午去她那里玩台球。
一局下来,三盘两胜,台费是一局三元,台费由输家付。后来我很少输球,很多人找我挑战,都败下阵来。不久,有人开始玩赌球,每局几块钱不等,一月下来,我还攒了一百来块钱。这自然会引起章镇一些青年的不满,他们总是给我找碴。有一次他们输了球,几个人要挟我请他们下馆子喝酒,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我跟他们喝什么酒呢。他们并不甘心,其中一个外号叫作皮蛋的人对我吼着:“再来一局。”
我懒得理他,他如果想玩,可以礼貌地邀请我,他这架势分明是不怀好意。
他开始骂骂咧咧,还做出一个下流的手势。他说:“别他娘像个婆娘了,敢不敢玩?”
一旁看热闹的人跟着起哄,他咄咄逼人。我还他一句:“你要是输了,我往你头上砸啤酒瓶。”
他们又跟着起哄,有人阴阳怪气说:“原来是一位猛将兄啊。”
皮球踢到了皮蛋那边,皮蛋说:“你赢的话,我让你砸两个瓶子。”
我见过他的球技,跟我比,只有输球的份,他是否有其他的阴谋,我不知道。
我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即便有人在我耳边提醒我,要注意皮蛋使诈。皮蛋在章镇是个狠人,有一次他跟人赌球,结果赢了,竟把那个人的腿打折了,原因仅仅是那人欠他五块钱。这足见他的凶狠。我倒不怕他什么,只要公平打球,他肯定赢不了我。
我很不屑他的言行,对于他这种地痞,我只有口气强硬起来,他才会好好说话。
我说:“赢不了我,废话再多也没什么用。”
皮蛋大声嚷嚷:“游戏规则今天我来定。”
我有一点愤怒,说:“凭什么。”
“你不敢玩啊,玩不起的话,可以做缩头王八呀。”他不停向我挑衅。
皮蛋可以改规则,我也可以改,我还可以不跟他玩。
他要我让他三球或者三杆,我不可能答应,他分明是耍横。他向我扔了球杆,还放话说:“你等着瞧吧。”他带着几个人扬长而去。
我跟他结下了梁子后,他每天都来台球室,只要我上场,他总是在捣乱。我在章镇没人跟我玩了。有人跟我讲,你赢了不少球,该给皮蛋表示一下心意,我懂他的意思。我也有输球的时候,我确实赚了一点小钱,但也仅够抽烟的钱。
我说:“做他的白日梦去吧。”
以后的一段时间,再没人找我玩台球了,这一定是皮蛋捣的鬼。我去台球室,球友们都躲着我,我只好做一个看客,无聊而无奈。
有一天,小可对我说:“毛细,你帮我看场子吧,也可以教教他们如何打台球。”
虽然工资少,也算有个事做。我问:“你不怕皮蛋吗?”
她笑了笑说:“没了台球室,他们去哪玩呀。”
看来皮蛋只是针对我的,他的目的是不让我继续玩球。
我在帮小可看场子的那段时间,常有人来闹事,他们打完台球也不给钱。我问小可:“怎么办?”
小可说:“让他们欠着吧。”
以前的时候,打台球不付费的事,小可也常遇到,但她是老板,什么都可以自己决定。我不一样,我得征得她的同意,并且我的工资跟每天的现金营业额挂钩,每局我只提成一块钱。如果他们都欠钱,我便没了收入。
在章镇,一个叫黑皮的人,比皮蛋更难以对付。他经常带朋友来玩,他自称跟老板娘很熟,每次都不给钱,也不打欠条。
有一次,他和朋友玩了一下午,同样不给台费。
关于黑皮,我有些耳闻,他以前在章镇混生活,半年前离开章镇去了外地,还带回了一个漂亮女友小果。有人告诉我,黑皮惹不得,这个人绘声绘色地告诉我黑皮在外地犯事了,潜逃回来的,说不定身上有命案呢。皮蛋够狠的吧,但他见了黑皮,还是毕恭毕敬。
我想,只要把黑皮搞定了,皮蛋他们也不敢再乱来了。
一次,黑皮一直玩到深夜,我该关门歇息时,他才停下来。这时候,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一直在盯着他看,他却望着门外,似乎没有结账的意思。
“你从下午玩到晚上,你一共输了五局,一共是十五块钱。”我说。
黑皮对我表现出很轻蔑的表情,他说:“从来没人主动问我要过钱。”
我也不示弱说:“玩得起该付得起吧,没钱也该写张欠条。”
黑皮斜视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可这里还轮不到你。”
“小可跟我交代过,你不给钱可以欠着,欠条也是凭据,这是我的工作。”
黑皮写了欠条,放在桌上,说:“让小可明天把欠条还给我。”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管不了。”
黑皮说:“口气真大,等着吧。”他出门时顺手把台球杆扔在了台球桌上。
晚场结束时,小可会按时来到店里给我结算当天的工钱。今天的营业额是六十五块钱,黑皮还写了一张十五元钱的欠条。小可看也没看,她根本没理桌上的那张欠条。小可给了我十三元工钱,我没收。我说:“这欠条我收了,钱不用再给我了,我问黑皮去要……”
我话没说完,小可却急了。她说:“我妈说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我问她:“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我便拿了桌上那张欠条离开了。
我忽然没了工作,心情有些难受,即便是那份工作也不是个什么正儿八经的事。因为热爱台球,我也喜欢了这份工作。忽然没事可做,心里空荡起来,我一觉睡到了中午,也许是这段时间,我有些累了。
起床后,我用电饭锅煮了饭,还炒了一碗西红柿炒鸡蛋。鸡蛋还是土鸡蛋,朵朵说得没错,她家的母鸡又在我家的床底下生蛋,已不止一两天了。她要是不告诉我她家的母鸡在我家生蛋的事,我还吃不上土鸡蛋呢。
我现在改变了主意,我不杀她家的母鸡了,本来我是想吃掉这只母鸡的。
朵朵,她最近没有私自来过我家,我已经给房门加装了锁,母鸡可以从窗户进来,可是她不能。她家的母鸡已经在我家生了好几个蛋,我除了用鸡蛋炒西红柿,我还会做水煮荷包蛋。
一天晚上,我实在睡不着觉,随手翻了翻那本《圣经》,书上说女人是男人身上一根肋骨做的。以前男人和女人不用穿衣服,因为他们的眼睛被黑暗笼罩着。
那天晚上我开始做梦,我梦见自己在一片果园里,遇见了朵朵,梦见了许多动物,其中那只母鸡下的蛋,被看守果园的蛇吃了,它的眼睛从此有了光,于是它能看见一切。然后蛇又吃掉了那只母鸡。以前这条蛇只吃树上的果子,它竟然看见我们赤身裸体,相拥而眠。
它对我说:“原来你们长得比我还丑。”
我不信,我说:“你别骗我了,我为什么不知道自己丑。”
它说:“因为光照不到你的眼睛。”
我说:“如何让光照到我?”
它说:“我吃了鸡蛋。”
我之前摸过鸡蛋,知道鸡蛋是椭圆的。我说:“我也想吃鸡蛋。”
蛇从树下摘下果子,那形状和大小跟鸡蛋一样,我和朵朵吃了,光便照到我们的眼睛。我看见一条丑陋的蛇,又看见婀娜的朵朵,漂亮极了。
那条蛇很后悔,它终于被我看出了它的丑陋。
梦里,我和一个叫朵朵的女人睡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遗精了,内裤上结痂了一片。天气这么好,我还是没有地方可去。我开门时,见到了朵朵,她在给鸡喂食,那条狼狗也在,它也不朝我叫了,可能是对我熟了。不管怎样,我对赵甲人的态度没什么改变,我还会找机会杀死这条狗。
“毛细,你今天有空吗?”朵朵在跟我说话。我看见她很不好意思,仿佛还在梦里一样。
“有什么事?”我揉着刚睁开的眼睛说。
“帮我一个忙。”
“我能做什么?”
“我家的电表保险丝烧了。”
我在职高学的是电工专业,这事对我来说并非什么难事。我想这会不会是她做的圈套,上次她污蔑我偷看她,这事还没完呢。
“老李不是在家吗?”
“我爸一大早去城里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家。”
我迟疑了一下,说:“等我吃完早饭吧。”
她乐呵呵说:“送你两个鸡蛋做早餐吧。”
我没有客气,但是吃完之后,我出了门,早把这事忘得干净。
从我家到章镇街上不过几分钟路程,我走走停停在想一个问题:黑皮不是很威风吗?我得想个办法治治他。什么办法可以让他颜面尽失呢。如果硬来,我是打不过他的。我想,他不是从外地带回一个漂亮的女人吗?如果我能跟他的女人好上,哪怕是被他以为我跟他女人好上的话,我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
这种龌龊的想法对付黑皮这种人不用自责,万一真的好上了,那也不是我的错。
我“嘿嘿”地笑了两声,加快了脚步。
“这不是毛细吗?瞧你今天的鼠相,你是怎么啦?”
皮蛋在嘲笑我,我不想理他。
“瞧你那秃样,怕是被黑皮搞怕了吧。”他又嘲讽了我。
我现在的注意力不在皮蛋那里,所以我不用搭理他,如果是以前,我早跟他干起来了。
小可在店里面坐着,她在藤椅上斜靠着,本来瘦小的身体显得更像个中学生。不,准确地说她一个月前已经十八岁了,她几年前已经无学可上了。
她很有经验地周旋在章镇这些青年之间,她让我帮她看场子,又让我离开,并不是因为真的能够帮她带来好的生意。
她现在也不看我一眼,让他们继续嘲笑我吧。
我对皮蛋说:“黑皮有什么了不起。”
我的话激起一阵笑声。
我并不示弱说:“黑皮照样写了张欠条在我这里。”
皮蛋不信,说:“拿出来看呀。”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欠条说:“你们好好看吧。”
皮蛋说:“这不是你自己写的吧?”
他们又一阵大笑。这时小可从藤椅上站起来,这张藤椅已经被磨得光亮,以前是她母亲坐在那里的。她说:“这是我给毛细写的,是我欠他的十几块钱的欠条。”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给我。众人更是一阵笑声。黑皮昨天给我写的欠条,并没有写到我的名字,落款也没有写他的名字。
我愤怒地问小可:“你为什么要说谎?”
“这,都是实情。”她把钱放在台球桌上,转身又斜躺在藤椅上。
我向她大声吼道:“你吃错药了吧!”
她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也不回答我。
我在他们的哄笑声中,像一条丧家狗一样灰溜溜地离开了。
下午,皮蛋带了两个人在街上拦住我,这回他们是有意找碴来的。他用很脏的语气对我说:“朵朵的屁股白还是她的奶子白?”
我直接回他一句:“你妈的奶子才白呢。”
我并不畏惧他,他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不过今天多带了两个帮手而已。
皮蛋向我直接挥拳过来,我躲开了。他并未打算这么放过我,我管不了那么多,只好跟他放手一搏。我的手臂和头也受伤了,还流了血,但我没打算退让,也许是我的勇气最终战胜了他们,也许是他们觉得我吃了亏,几个人一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
围观的人散去后,我一个人站在章镇通往石城的站牌下,看着一趟又一趟中巴驶过,那时我想去福利院看看高伯,我还可以听他讲他过去的事。我呢,我的过去,没有故事。章镇么,几乎空白。此刻我想起母亲,她在哪里?如果她现在回到章镇,我兴许不会有今天的遭遇。
十几年的时间,我在章镇人的印象里,也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我突然有一天回到章镇,他们用一种欺生的方式对待我。而我仿佛一个外乡人,在重新打量这里的时候,同样也是陌生的。
我在章镇成了一个多出来的人。
身上的疼痛让我不由自主地摇了头。黄昏下的最后一趟中巴早已离去,我并没有上车。秋天的夜色在风中晃动,我一个人能去哪里呢。我坐在站牌下的排椅上,坐了好久,直到天真正黑下来,一切笼罩在黑色中。它把我隐藏起来,我会好受些。
“毛细,我找你好久了,你坐在这里发什么呆?”原来是朵朵在跟我说话。
“找我?哦。”
“吃完了鸡蛋,把我的事抛到屁股后面去了。”
我才想起来早上答应她的事。
朵朵家的房子一片漆黑,我回到家找来工具和手电筒帮她换了保险丝。这一过程前后不到三分钟。我说:“下次,出现这样的问题,你自己也可以换。”我比画着,教她如何解决类似的问题。
她说:“我要是会了,你们男人自己都能生娃了。”
灯亮了,她发现了我头上的伤。她问我:“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愿回答她,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跟谁打架了?”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水,让我先坐下来歇一会儿。
“皮蛋。”
“为的什么?”
我没法告诉她其中的原因,我说:“我没事。”
“都流血结痂了,还嘴硬。”她说着,便要动手给我包扎。
“我真的没事了。”我起身要走时,她从抽屉拿出一小瓶的云南白药粉末。她说:“止痛,止血,敷上吧。”
于是,我只好又坐了下来,等她给我敷药。
“他下手真重。”
“我迟早会还给他的。”
“你该离开那种生活。”
她说的生活,该是怎样的生活呢,我不知道。也许并不是我所向往的,也不是我能选择的。我回到章镇,没想过要离开章镇,在别处生活。
她跟我讲到章镇的那些同龄人,留在章镇的黑皮和皮蛋们,哪一个不是游手好闲的,不是打架就是小偷小摸。她说:“你不会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吧。”
我感到惭愧,我在学校读书时,我已是老师认为的那类人。
“黑皮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
“他坐过牢,女人跟人跑了。”
“因为什么事?”
“聚众斗殴,伤了人。”
“哦,章镇的人很怕他吗?”
“那倒也不是,一个身上穷得叮当响的人,大家都躲着他。”
“皮蛋呢?”我又问。
“他和黑皮是一类人,你要远离他们。”
后来我又问起赵甲人的儿子,她说:“在章镇,他是个好人。”
如果赵甲人的儿子也算好人,我呢?我在她眼里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曾经一口咬定我看过她尿尿时露出的屁股,我时常被人嘲笑。女人的屁股不光摸不得,还看不得,母老虎呀。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说不清自己。我问她:“我呢?”。
“你也是个好人。”
那赵甲人的儿子怎么成了好人?他也欺负过我这个好人,他是个十足的坏人。
我想,作为一个好人,杀掉赵甲人的那条土狗也不算坏人干的事吧。
我和皮蛋打架的事,已在章镇街上闹得沸沸扬扬。我再次去章镇街上是三天以后,我发现那些青年看我的眼光也变了,他们不再以为我是偷看过女人屁股的毛细了。似乎我以前所做的一切,他们觉得我是可以那么做的。他们给我让座,这一细节的变化,让我深深体会到自己以后在章镇不会有人再敢欺生我了。
有人说:“你以后可以和黑皮一样,打台球可以欠钱了。”
我觉得这本不是人干的事。
我说:“以后,黑皮也不能欠钱。”
我说这话时,再也没有人哄堂大笑了。
随后的一段时间,皮蛋再没来章镇街上玩,他托小可跟我说,想和我坐下来谈。我跟他有什么好谈的呢。这件事被我断然拒绝。
黑皮比我大好多岁,他从外地带回来的小果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黑皮每天没干什么,他却养了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小果,这让人想不通。他有些时间不来台球室玩了,他在章镇的东头开了一家麻将馆,听说生意不错。皮蛋他们也不来小可这里玩了。小可对我说:
“他们都去麻将馆看小果了。”
小可这话显然带着一些无奈和嫉妒,她们女人之间的那点心事早被我看得一清二楚。自从小果跟着黑皮出现在她家台球室的那刻起,小可在我面前的骄傲已经收敛了很多,相对这个平坦胸部的女孩来说,那张还算精致的脸也算不上什么了。
小可问我:“你真的看过朵朵的屁股?”
她一点也不为这样的问题感到害羞,她神情自然。
我摇了摇头。
“那个女人,我很少见她出门逛街,关于她的消息都是几年前的旧闻。”
小可依旧津津乐道地把朵朵几年前如何不顾家人反对跟人私奔后又独自回来的事情跟我讲了一遍。我以前大抵听说过这些事情。小可说:“私奔啊,太美妙了,伟大的爱情,你信吗?”
“我没谈过恋爱。”
小可叹气说:“这么大的人不谈恋爱,打什么架啊。”
她的年龄比我小,说话的语气却不小。小可所说的每个字都像一串子弹一样一下子击中了我。
天气越来越冷,小可的台球室生意越来越清冷,我也很少去她那里了。
我在黑皮的麻将馆学会打麻将后,我更是不去小可那里了。小可来找过我一次,她想把台球室转让给我。小可说:“你还在怪我吧。”她指的是上次黑皮写的那张欠条的事。
我已受不了那种长时间的约束。
“我在等待章镇城管队招聘结果。”我说。
她也知道这事,事情过去了好几个月,却不见什么动静。有人去问了,上头还没有消息,只好继续等了。
我对这件事没什么指望,这不过是我应付小可的借口。
小可有点失望,她说:“我想去外面看看,或许有更合适我的事做。”
我想起自己职高毕业时,南方的一些电子厂到我学校招聘,他们坐着绿皮火车去了,有的人去了也回来了,有的人恐怕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我对小可说:“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吧。”
她说:“要不,我们一起去南方看看?”
我说:“我不打算出远门了。”
小可很失望,她的直接让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她以前也是这么随意说话的。
我笑着说:“章镇的人会以为我们一起私奔了。”
小可说:“你想得美呢。”
春节之后,小可的台球室彻底关停了,门店很快改成了一家便利店。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或者说是她再也没见过我。如同我之前那样,在章镇突然消失了。也许,某一天她又会出现吧。
小可的离开,甚至没有人问起。
我呢,终于在春天的时候,章镇大道建成之后,去了城管大队上班。穿上制服的我,骑着摩托车,在章镇转来转去。
干了一段时间,我与章镇商户的矛盾逐渐多了,他们管我叫“看家狗”,我怎么就成了狗类,我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叫作狗了,我也是讨厌狗的,甚至我还想着杀掉赵甲人他家的那条土狗。
我在章镇碰到最棘手的是黑皮的麻将馆占道经营。
这年初夏,他把店面门口搭建了遮阳棚,把麻将桌搬到了街道边。之前没有人这么干过,他明摆着是给我看的。搭建的当天,我给他开了违建通知书,他没当回事。过了段时间,临街的一些商户也跟着搭建了遮阳棚。我给他们下达了拆除通知书,但也没人理我。黑皮嘲笑我说:“穿着狗皮,以为自己真是膏药了。”我说:“别嘚瑟了,你等着吧。”
城管队长开会批评我的工作不力,罚扣了我二百元钱工资,并在会上通报批评。拆除章镇街道两侧违建的那天,黑皮恶狠狠地威胁我说:“这笔账记在你头上。”
接下来,是炎热的夏天,章镇的女人开始穿裙子。这个季节,几盏太阳能的灯照在街道上,黑皮的麻将馆白天打麻将,晚上做夜市小吃,两头的生意居然都不错。尽管我讨厌他,甚至我想过如何去勾引他的女人,但这不妨碍我对他有了正面看法。我有时也去吃烤菜,喝一罐啤酒,小果,她用普通话招待吃客,对我也没什么偏见。她偶尔还给我几块钱的折扣。
她说:“一回生二回熟,以后生意靠你多照顾。”她话中有话。
“这是我的工作,以后你要多配合。”
她说:“你常来指导意见,别跟黑皮一般计较。”
“你们今后别为难我了。”
章镇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摆上夜市,但这个夏天一过,夜市也就慢慢消失了,夜晚又恢复到黑暗当中。这个夏天的章镇发生了很多事,绝大多数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有一件却跟我有了莫大的联系。
那是八月的一天中午,我在章镇街道的某棵树下乘凉,忽然有人喊“杀人了”。街道的人群四散,一个矮个子男人追着黑皮跑,他手持菜刀在追着他跑。黑皮为什么要跑呢?传说中的黑皮不是很厉害吗?他打过架,坐过牢,却被一个瘦小男人追得抱头鼠窜。那个男人后面跟着黑皮的女友小果,她哭天抢地地喊:“杀人了,杀人了……”
那个矮个子男人跑着跑着被绊了一跤……我上前一脚,把他手里的菜刀踢飞了。
黑皮停下来,翻身过来挥舞着捡来的菜刀向我们追来。我想这下子完了,黑皮跟我有过矛盾,他一定会砍向我的。我赶忙扶起那个满嘴是血的男人,他却一拳打得我的眼睛火冒金星。黑皮向我裤裆踢了一脚,这一脚真是差点要了我的命,我被他踢坏了一只睾丸。
我在地上痛得嗷嗷直叫,像一头正被阉割的公猪那样惨叫。黑皮终于把刀砍向那个男人……警察来的时候,我们被送往卫生院,直到转院石城医院,我被摘掉一只睾丸,成了别人眼里的废人。
黑皮被拘留了,那个被砍成重伤的矮个子男人,比我还惨,他歪着脖子走路,颈动脉被黑皮砍断了,被认定为八级伤残。有人说,这次黑皮一定会把牢底坐穿。小果吓得关停了店面,躲在店里不敢出门。我去找过她几次,关于医药费和赔偿的事,她一直没有完全解决。她说:“我也没有办法了,以前有些积蓄,这次基本花光了,黑皮的宅子也卖了,我只能住在店里。”
我说:“你看我都成了废人,我更没有办法可想了。”
小果对我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她说:“我跟黑皮算是男女朋友,我已尽了义务。”
“那个矮个子男人为什么要砍黑皮?”
她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听说是以前一起玩的朋友吧,因为债务产生了矛盾。”
她告诉我,黑皮原打算还他钱的,因为账目分歧挺大的,两个人在店里已经赤膊上阵打了一架,矮个子的男人吃了亏,操起厨房一把菜刀,于是就出现了大街上的那一幕。
我说:“我是受害者。”
为此,我找过镇长,但镇长说这不算工伤,除非有人能够证明我是见义勇为。
两个人打架,哪一方是正义的一方?没有。我到底在帮哪一方?在旁人看来,也没搞懂。如果我帮那个持刀的男人,可是,没人相信持刀砍人的人代表着正义。如果正义在黑皮那一方,我和他站在一起,我踢掉了那个男人手上的刀,为什么黑皮要对我下狠手?我跟黑皮之间的过节,很多人都知道。
我说:“我需要钱继续做康复治疗。”
“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不会不管的。”
我想,小果万一跑了呢?
黑皮这次进去,短时间不会出来的。她以后是否继续待在章镇,谁知道呢。我说:“店里剩下的所有东西,我得变现。”
“那些东西卖了不值钱,你再给我时间,我会把生意重新做起来。”她说。
“你要是跑了呢?”
“你可以到我店里养病,我每月给你工钱,不少于你在城管队的工资。”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姑且相信她吧。
因为身体的原因,我已经好久没去城管大队上班了。我象征性地领了两个月的工资,便解除了我跟他们的劳务关系。镇长同意给我办理低保,多少给了我一些生活的慰藉。
又过了半月,小果的麻将馆做了起来,生意不温不火,但她很信守承诺,前两个月,她如期付给我工钱,并且她跟我之间就赔偿的事达成了协议:赔偿我一万元钱,将在一年内付完。
我希望我早点拿到钱,跟她没什么关系。我每天只是坐在这里,什么事也没做,她说:“你当作在这里养病吧。”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需要静养,章镇最出名的中医说我的病需要慢慢调养,不会影响将来的生育。
谁知道呢。章镇的人都说我是一个废人了。朵朵家的那几只母鸡,也没有再出现在我的床底下生蛋。
有一天晚上,我回去时,我在后院里又听到朵朵尿的声音了。这声音太他妈烦人了,我上次就是被她无端指责的。这边低矮的围墙,连她家的母鸡也挡不住,怎么能隔掉这哗啦的尿尿声。她从厕所出来,借着我家后院的灯光,便能看见我坐在后院的靠椅上。
她说:“毛细,你的病怎样了?”
我这病是难言之隐,她便要问我,看似很关心我,其实是试探我。我说:“这不是能吃能喝能睡吗?”
她“哦”了一声,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又怕显得很尴尬。我转移话题说:“我在小果的店里谋了一份差事,我改天请你吃烧烤吧。”
“好呀。”
我问:“你有事吗?”
“上回的事,对不起啊。”
上回的事?她大概是说我去年偷看她屁股的事吧。如果是现在有人说我偷看了某人的屁股,在章镇一定没人信了。我走起路来,还有些晃荡,只剩下一只睾丸的人。在他们看来,已不识人间粉脂。
朵朵故意晃了晃身子,她的两只饱满的乳房在我的视线里晃动,她在测试我的心理反应。她说:“你与黑皮之间的事了结了吧?”
“赔偿还没有给完。”
“所以你待在小果的店里了?”
我解释说:“我是帮她做事,她要给我付工钱。”
“工钱?怕是要给她打一辈子长工了。”她的话带着酸味,又好像是在嘲讽我什么。
“我要是现在走了,她跑单了怎么办?”
朵朵说:“你是想趁虚而入吧。”
我真不明白,女人总容易把事情搞到男女那点事上。如果没有男女那点事,这话题看来也聊不下去了。我以前是有这么个想法的,我要做给黑皮看,可是黑皮被抓后,我这个想法已没有意义了。
我说:“你真是闲得无聊呀,你可以去市井说书了。”
她笑着说:“你不会真和小果好上了吧。”
“瞎说什么呢。”
“是啊,章镇的人才不那么看呢。”她的话深深刺痛了我。
我不知朵朵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好几次,我夜班回家,她总要准时出现在她家后院的厕所,她家后院换了一盏特别亮堂的白炽灯,光也照在我家的那一整棵柿子树上。
一转眼,我在小果的麻将馆和烧烤店干了一整个夏天。她欠我的钱已经还了一大部分,我每月还从她那里领到了工资。我的身体已没什么大碍。但章镇的人,他们仿佛在孤立我。皮蛋也常来这里吃烧烤,他对我的态度跟以前有了天壤之别。有一次,他带着几个人在这喝酒,喝多之后,砸碎啤酒瓶的声音惊扰得其他的客人不敢就座。我一直没理他,皮蛋吆喝着要小果陪他喝一杯,小果出来应酬了他。陪他们每个人都喝了一杯,他仍然不满意。这不是有意找碴吗?小果倒没什么意见,她依然赔着笑脸。
皮蛋更加放肆,他硬是要小果坐下来陪他喝酒。小果答应忙完屋内那桌客人,再过来招待他们。这样的场子我见多了,章镇那些醉鬼、骗吃骗喝者、小混混和无产者,他们只要不惹什么事,吃一两次免费午餐,小果都是笑脸相迎。今天皮蛋的做法,显然让她感到不舒服和无措。
我靠在椅子上,装着什么也没听见,皮蛋的声音越大,我越装得安静。皮蛋跟他的几个朋友推杯换盏之后,把啤酒瓶又砸在地上。我感受到他是针对我做出的动作,因为他把啤酒瓶砸在了我的身边。
他猛地站了起来,又摔碎了一只啤酒瓶,那气势分明是针对我来的,他要报复上次被我打了的失败之恨。我缓缓地站起来,我的一只睾丸都被人踢掉了,我还在乎什么呢。但皮蛋不这么想,他以为我比他少了一只睾丸,在他眼里俨然已是废物了。
那场架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双方谁伤得更重已不那么重要。我听见有人恶狠狠说:“踢他另一只睾丸,彻底废了他。”
混乱中,他们踢到了我的小腹和背上,我被小果和厨师拉进屋里,这场架终以他们的胜利收场。我像一只阉鸡一样,以后在章镇只能低调做人。皮蛋在心理上完全战胜了我,一个废掉了睾丸的人,他们对我不屑的言行,比我此刻身上的疼痛更为锋利。我无力再做反击,剩下的最后的一点颜面,生怕被人揭开。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小果的店里,她欠我的钱,我也不想催要了。我彻底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赵甲人家的那条土狗最近也不叫了,它看到我时,摇着可怜的尾巴,仿佛在说,以前我们不熟,现在熟了,我会好好对你。但我杀它的心一直未变,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很轻易地就能靠近它,有时它也吃我扔给它的骨头。如果我杀掉它,章镇的人会觉得我作为一个男人既报了赵甲人的儿子打我的仇,又重新树立了我在章镇青年眼里的形象。我想起家里有一瓶“七步倒”的剧毒农药还没有用过。我拿出来晃了晃,发现瓶子里的粉末已经结块了。
朵朵这个女人在家也不见动静,我经常在夜里坐在后院的那棵柿子树下,但没见她下楼去她的后院如厕。我寂寞无聊,有时想找个人说说话,朵朵是唯一能跟我主动说上话的人。她在自己的后院拉起了一根铁丝晾晒衣服,她把被单和衣服晾晒在上面,我看不清是她还是老李在他们的后院里走动。
后来老李干脆把他家的围墙又加高了许多,我彻底看不到朵朵在院子走动了。
也许我是真的病了,我不想出门,无聊时翻开那本《圣经》,一段时间下来,我居然把它看完了。《圣经》说,不要觊觎邻人的妻子。曾经我为了报复黑皮还想过勾引小果,我为自己以前的想法感到羞愧。
一天,我去章镇又碰到了皮蛋,他当着别人的面数落我,他说:“毛细,你还有兴趣看女人的屁股吗?”
“吓破了胆吧。”有人故意把“胆”念成“蛋”字。
“要不要我请你去章镇洗浴中心按摩按摩吧,说不定是可以康复的。”
“你想吃天鹅肉了吧?”
他们的话越说越难听。要是换了以前,我会反戈一击。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好像失去了斗志。在他们的哄笑中,我变成了一只不会啼叫的阉鸡。
小果正好经过那里,她对着我说:“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没有回答她。
那些人又起哄了。“来了一位女侠啊。”我听见皮蛋更加放肆地大笑,我仿佛又听到那种轻佻的声音从那晚发出来,从未消失。
小果当着他们的面拉着我离开了。
这被皮蛋他们描绘成小果和我勾勾搭成了男女关系,他们骂我是太监还想娶媳妇,白忙活。小果生气地质问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说:“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废人了。”
小果脸一红,觉得这件事上,她有点对不住我,毕竟是她男友踢的那一脚,把我废了。也可能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她觉得害羞而脸红。她的手这才下意识地放开。小果说:“你好像很怕见我。”
“没有的事。”
“你怎么不来店里了?”
“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还有欠你的钱没给。”
“我没打算再要了。”
她感到一脸的惊讶,问:“为什么?”
本来就没有理由。我随口说:“我花不了那么多钱。”
我回到章镇已有一年多时间,我又想起了福利院的门卫高伯,那个爱吹牛讲自己故事的糟老头子,他看着某某日报,跟我讲着他的个人史。我想去看看他,这条老光棍,是否还活着。
此刻想起他,我顿然有了忧伤,我一声叹息。
小果问我:“你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不知他是否还活着。”我说。
“你的亲人?”
我摇了摇头,也点了点头说:“也算是吧。”
她没有多问,我还不习惯别人的同情。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说:“月亮和太阳却在黄昏的天空相遇,总是遗憾。”她说的没错,黄昏时,太阳正在坠落地平线,月亮已经从东边升起。她含蓄的表达,我总是迟钝,也许她说的是她此刻的心情,也许是对我的安慰。
这也是一年的初秋,天气还有点闷热,我们走到她的夜市烧烤店,已经歇业。我问她:“怎么不营业了?”
那一刻,我感到她的些许无奈。她却笑了笑说:“我已经把店铺退了,我找了份工作。”
我问:“你住在哪里呢?”
她说:“我租了一间小房子,我带你去看看。”
在章镇老街的尽头,以前的供销社大院,那排老旧的平房,她说:“这里蛮好的,我喜欢安静。”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废品,这里也是一处废品收购站。
但房间里收拾得整洁,没有多余的东西,一张床在帘子里面,化妆台简单地放在一张旧桌子上面。还有灶具在旁边,炒菜的锅……她打开灯光,我才发现四周斑驳的墙。她说:“只是房子旧了些……”
“挺好的,挺干净的,比我家整齐舒适多了。”
她搬来凳子让我坐,给我倒了茶水,我们聊了一会。关于她和黑皮的事,是她主动跟我聊起的。她是江北人,黑皮和她认识是在东莞,那年,她被人逼债,在足浴上班,是黑皮替他还清的债务。黑皮的这些钱是从一个叫小武的人那里借的,其实小武也没钱,他借给黑皮的钱是从别人那里借的高利贷。于是,就出现了那天的一幕,一个矮小的男人拿着菜刀追杀黑皮的事。
她说:“我妈害病死了,花了很多钱。”
她妈治病的钱是从老乡那里借的,她妈死后,老乡把她带到东莞打工……她说:“那几年,总是有还不完的钱,身心疲惫,我在绝望时遇见了黑皮……他在我眼里是一个好人。”
我信,我也绝望过,在我眼里,福利院的门卫高伯也是个好人。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每个人都有一套廉价的标准。
“我知道我在别人眼里是个坏女人,不洁的,我有苦衷。”
我坐在那里,只顾不停地喝水,不知如何回答她,她和我年纪相仿。但眼前这个女人,似乎饱经了风霜,她说话时的语气十分平静。也许此刻,她只需要一个倾听者,无需安慰。
她说完后,长叹一口气,说:“都已经过去了。”她眼眶里的泪水还在打转。现在,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替黑皮还钱。
我问她:“你有什么打算?”
她坚定地说:“我要替他还完他欠的钱。”
我再也不问什么。临走时,小果说:“我有空便去找你玩吧。”
这年初秋,我家院子里的柿子树挂满了青色的果子,依旧茂密的树叶遮蔽了整个院子。赵甲人家的儿子结婚了,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赵甲人见我,给我分烟和喜糖,他说:“有空来吃喜宴,有空来吃喜宴。”他堆满夸张皱纹的脸时刻在笑,似乎忘了我们之间闹过的矛盾。
我点了点头,他家的那条狗不停地摇着尾巴。
赵甲人的儿子结婚了,他的老婆居然是朵朵,我真是没想到。他们什么时候搞到一块的,我竟然没有一丝觉察。我想了想,可能是自从朵朵家的母鸡不再在我家下蛋时吧,也有可能是她拉起晾衣绳时遮挡了我的视线时,或者是从我的一只睾丸被人踢坏以后吧,更有可能是自从她不再下楼来到后院如厕时……
我跟小果好上的消息也传遍了章镇的大街小巷,但我们真的没有。她答应来我家找我玩,但一直没来。真是人言可畏,我们都没有办法。
那天我看见朵朵微微隆起的肚子,我对那个曾经和我打过架的赵甲人的儿子的好感突然倍增,其实他早已把朵朵彻底拿下了,她在那段时间突然安静起来。
朵朵笑着说:“你也该快了吧。”
我苦笑说:“什么呀,没有的事。”
朵朵说:“小果挺好的。”她骄傲地把宽大睡裙向上捋了捋,两只已经膨胀的乳房仿佛要随时掉下来。
年关的时候,我在街上又遇到皮蛋,我把他揍了一顿,这次,他像泄气的皮球。
他的一只肾被割掉了,在章镇人的眼里,他也是一个废人了。他之前的嚣张和放肆已经荡然无存。我抓起他的衣领说:“你怎么不像一个男人了?你还手呀,还手打我呀!”而他却耷拉着像一个病人,像以前的我,扶不起的阿斗。他看了看我,问:“你的病好了?”
“我是少了一只睾丸,我照样可以梦遗和晨勃。”我大声告诉他。
“你吹牛吧。”他不信。
“我有理由让你相信我的话。”
“你把黑皮的女人睡了?你果然威风凛凛啊。”
我没有回答他,他把自己搞废了。他卖掉了自己的肾,也有人说是被人骗去卖的,总之他的一只肾没了。
章镇,从此有了两个废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皮蛋。他们传言我们两个人为了证明自己都是男人,又干了一架,结果把另一只睾丸和另一只肾互相踢坏了。
记得语文课本里朱自清说过:“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现在似乎有些懂了,我也满二十岁了。这一年春天,我又回到了福利院,我见到门卫高伯,他更老了,我更加悲伤了。他这辈子住在福利院,现在他的旁边多了一个年轻人做保安,年轻的保安说:“高伯去年不干了,但还住在福利院,他每天都要来坐坐。”
福利院的孩子又长大了,那些跟我一起玩的孩子,有的还在上学,有的和我一样离开了福利院。
高伯好像记不得我了。我说:“毛细,毛细呀,我是!”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说:“毛细呀,你妈呢,她怎么还不来接你回去?”
我无语。我给高伯带去的纯谷烧酒,他老得喝不动了,他的故事却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
告别了高伯,我只能把悲伤留住。我想起了湖心岛的那个教堂,我去了一趟,牧师也不记得我,我对他说:“我有忏悔对上帝说。”
牧师说:“孩子,你大声说出来吧。”
我说:“我不敢。”
牧师说:“你跟我念吧。”
跟着牧师念完忏悔的祷告词,他又送了我一本黑皮封面的《圣经》,原来我是有罪的。
回到章镇后,我打算重新翻修一下房子。
我想出一趟远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想把房子交给别人打理,毕竟房子有人住了,家才有了人的气味。于是我想到了小果,她最合适不过,但不知她是否愿意。我并不打算收她的租金,我只想找个人替我看守一下,不至于这个重新打理起来的家又被继续蒙尘。
忙完房子的事后,我去找小果,发现她家的门紧锁,透过窗玻璃,屋里的东西还摆得整整齐齐,但落下了灰尘,看似好久没人住了。
我问院子里其他住户,他们说:“她好久没来了。”
她去了哪里?也许不再回来了。
我很失望,小果去哪里了呢。她的日常用品都留在这里。她的确好久没来了,让我隐隐有些担心,她可能真的不来了。
不久,朵朵的孩子出生了,稠密的夏天结满了叶子,我家的那棵柿子树又挂了果子。
深秋的某天,有人敲我家的门,来人正是小果。我一怔,怎么是她?她说:“不欢迎我吗?”我忙帮她把行李箱推进来。我问:“你是要去哪里,还是从哪里来?”
哦,原来小果去沙洋监狱探监,见了黑皮,黑皮被判了五年,时间不算太长。
我问她:“你继续留在章镇吗?”
她说:“也许吧。”
我说:“我也要走了。”
她问我:“你打算去哪里?”
我摇了摇头,说:“还没想好。”
小果从行李箱拿出一个信封,她说:“这里面有五千元钱,是我还你的。”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她说:“我赚的钱,都是干净的钱。”
我没收,我觉得这些钱对我来说,不那么迫切需要。我说:“你先还别人吧。”
她说:“我不欠别人的钱了。”
我执意不收,当初的那份协议的赔偿,我只想狠狠惩罚一下黑皮,没想到,这些钱最终是小果代还的。我拿出协议和欠条,还给了她。
她坚持要给我,我推脱不了,最后还是收下了。我说:“如果你愿意,我的房子可以给你住,这算是你给的租金吧。”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真的要走?”
我点了点头,说:“我早已决定。”
她总算答应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请她在我家吃饭,她下厨帮我做了几个小菜,没想到她的厨艺真是好啊。她做的红烧肉真好吃,还有豆嗜鲫鱼也不错。酸辣土豆丝,是天下最好吃的。我们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关于皮蛋、黑皮、小可、朵朵以及她陌生的赵甲人的儿子。说起他们,我和她又有些忧伤。
小果还问起我的病情,我有些难以启齿,她却放心不下。怎么说呢,我难道需要证明什么吗。我说:“以后,无论我的身体出现什么问题,都与你无关,你可以放心了。”
她说:“你千万不要像皮蛋那样,你有病得治,无病保健。”
我说:“我没事的。”我故意站起来,摆了一个展示自己肌肉的姿势。
她笑了说:“我知道了。”
我送小果回到她的住所,已是深夜,很少行人,好像也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街道上。漆黑而寂静的供销社,她家的那盏灯从窗户玻璃透出来,此刻照亮了整个院子。光,是可以以加速度的方式停顿下来的。
她麻利地收拾了一遍房间,擦拭了家具的灰尘和换掉了床单,几乎不用我动手帮忙。小果说:“你帮我把窗帘挂上去吧。”
她拉上窗帘,小小的房间立刻温馨起来。我夸她把房间收拾得像“家”一样,我想我要是把家收拾像她那么干净利索该多好啊。
我起身告别时,她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让我不知所措。
她说:“我只是想抱抱你。”她紧紧地抱着我。那天夜里,她紧紧抱住我,从背后到面前,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慌张中,身体始终没有什么反应。她说:“你的病还没好起来……”
我无言以对。
也许,我有心病,我比皮蛋身上的病更加严重。
那天夜里,我非常自责,惭愧不已。我彻夜做着乱七八糟的梦,惊叫,盗汗。小果说:“你梦里叫着妈妈。”我不信,我说:“我妈妈跟人跑了。”
我离开章镇之前,我想见见皮蛋,为什么想见皮蛋呢,我也说不上理由。如果需要一个理由,那就是我们同病相怜吧。以前我们之间有好多不愉快和矛盾,没想到真正使我们团结起来的是我们两个人成了“废人”之后。大家知道我的一只睾丸没有了,这和皮蛋的一只肾没了是一致的。反正作为男人这是不完整的,这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法活成一个人样了。
我会像福利院那个糟老头高伯一样孤独终生吗?以前,我厌烦他、可怜他。现在我同样被人取笑、可怜和厌烦,心里一样的难受。我有时想死,皮蛋的想法跟我差不多,我们现在终于可以聊到一起了。这次见了皮蛋,却像见了老朋友一般,他邀请我喝酒,我说:“你的肾少了一只,还是不要喝了吧。”
他骂了我:“老子的身体功能都好着呢。”
这次,该轮到我不信了,他一定是在骗我。我想起自己跟小果那晚的事,我的额头又渗出了冷汗。
晚上,他果然没有失约,他在章镇最有名的来福酒楼请我吃饭。我问他:“你哪来的钱请我到这里吃饭?”他说:“上回卖肾的钱,我还修了房子,打算娶媳妇呢。”
果然,他三杯纯谷酒下肚,又开始吹牛。他说他一晚上可以跟女友大战三个回合,每个回合都在半个小时。
我哈哈大笑,笑到只有一只蛋痛,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裆,果然还有一只蛋。
他见我不信,他又说:“喝完酒,我们一起去按摩院,不信你也可以试试。”
“不了,我明天还要早起,我要离开章镇了。”
他说:“为什么呀,小果不是回到章镇了吗?”他的消息真是灵通。
“我跟她之间是不可能的。”
他大笑:“你一定把人家睡了,害怕黑皮了吧。”
我和小果之间的事,任凭他如何猜测,我是不会告诉他的。那晚的事,我注定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已羞于提起。
皮蛋诡秘一笑说:“你承认了吧,你跟小果那点破事,迟早会败露的。”
我没法生气,因为我面对的皮蛋也是这样的男人,他和我一样,在章镇人的眼里都是废人。
吃完饭,皮蛋有些醉意,他拉着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喜欢。”
我们来到一个叫“翠竹园”的足浴店,灯光发出迷人的粉光,皮蛋很熟练地叫来两个年轻女孩,她们涂脂抹粉。皮蛋笑着说:“毛细,你一定行的。”
随后他搂着另一个女孩的脖子去了里屋,隔着门,我听见屋里发出那个女孩的高亢的叫声。但在我听来一切都是假装的,皮蛋一定也是假装这么做的。
我坐在床边,那女孩说:“哥,我帮你脱衣服吧。”
我在紧张中被人脱去外套时,我不能自己地大叫了一声,把她惊呆了。我甚至来不及穿上外套,夺门而出。我奔跑在章镇的街道上,那时有好多人看见我大哭,越来越多的人看着我,却不知道我为什么大哭,他们以为我喝多了。我坐在地上,冰凉的水泥地,冬天凛冽的北风吹在我的身上,伴着我的哭声,像鬼哭狼嚎……
不知过了多久,章镇街道上的商家都关门了,只剩下几盏太阳能的灯发着忽闪忽闪的光。小果出现在了我面前,她什么也没说,搀着我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家。她是今天傍晚才搬到我家的,因为我说过,明天我会离开章镇,晚上我要住在皮蛋家里。我的行李和衣物都打包好了……
那晚我翻来覆去,做了不同的梦,我梦见了我妈,但她的模样我却始终想不起来。
醒来时,我发现我跟小果和衣而睡,我枕在那本黑皮封面的崭新的《圣经》上,她已侧身睡去,鼻息声像细小的沙子被风吹动。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但黎明已经开启,鸟雀正在鸣叫。我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我已经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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