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童心 译
1
当第二天早晨的夏日艳阳冉冉升起、那个喝醉酒的客人引发的一系列混乱已被人抛诸脑后时,婚礼的狂欢才算真正结束了。仪式是前一天下午在一座威严的教堂中举行的,新郎、新娘与宾客们齐聚一堂,教堂内部宽敞而传统,却坐落在市中心阴暗的巷弄中。为了与教堂的规模一致,新娘的父母租下了一座古老而华丽的庄园举行宗教仪式之后的庆祝活动。庄园里宅子的第一层他们均可随意出入,装饰考究的一座座大厅和美丽的酒红色窗帘令家中的女宾们惊叹不已。而第二层只有一个小房间可以使用,供新娘换装,也能存放些最后一刻才送到的礼物。除了这点以外,整个婚礼都必将是完美而难忘的。
第一批宾客到达前不久,新娘的表弟丹尼尔接到了舅舅的指令,让他负责接待来宾,并尽可能地把他们分配到不同的位置。不过,丹尼尔很快就发现自己起不了什么作用,因为每组宾客都自行占据他们认为最好的位置。新郎、新娘入场之后,很高兴地看到自己的亲友们都散布在这座大宅子的各处,每个人都巴不得狂欢快些开始。因此,当新人们走完正式程序之后,人们都迫不及待地开始跳舞、吃饭、聊天。丹尼尔除了自家人之外几乎谁也不认识,而家里的人此刻都忙得马不停蹄。他漫步走过一座座大厅,装着在找什么人的样子,或是停下来不露声色地跟某位宾客寒暄。
遛到第三圈时,他走进了一个通向后花园的门厅。大门是开着的,三三两两的宾客自如地走来走去。谨记舅舅指令的丹尼尔并不记得他嘱咐过能否使用花园,就也走了出去。一到室外,新鲜的空气和行动自由令他感到无比爽快。花园里的宾客不多,都像他一样孤身一人,抽着烟。回到大厅之后他打趣地琢磨着整座宅院和自己接收到的各种荒谬指令,发现现在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此刻的他期待着融入欢庆。他还发现,厅的另一头站着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看上去有点眼熟。他端着手上的红酒,穿过大厅,向前走了走,并留出一段距离,鼓起勇气准备打招呼。
“里维拉先生,您好吗?”
老人扭头看向丹尼尔,脸上的表情有点兴奋了:“你好啊,亲爱的朋友!”
丹尼尔没想到对方的回应这么热情,本以为有一头雾水的可能呢。于是他打算确认一下。
“我是丹尼尔,您的孩子苏珊娜和豪尔赫的朋友。还记得我吗?”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了。”
丹尼尔不由地将眼前的人与八年前的里维拉先生进行了一番对比:那时的他灰白头发高个子,有点发福;现在则皮肤粗糙,留着一小撮灰白的胡须,掩饰不住的疲倦,与对话中展露出的高涨热情全然不匹配。他们的话题一直在回忆往昔以及与婚礼相关的废话之间徘徊。里维拉先生说他大些的两个孩子——苏珊娜和豪尔赫现在国外生活,在墨西哥,有不错的工作,拜一个在那里居住了二十年的姨妈所赐。说这些的时候,他把手中的酒杯放在了一个架子上,开始摸自己的口袋,仿佛在找些什么。丹尼尔趁机问,他的妻子——里维拉太太怎么样了。老人停住了,双手都僵在了外套口袋的上方。
“她四年前就去世了。”随后他开始继续摸索,又说,“我这有几张孩子们的照片,等等啊。”
丹尼尔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因自己的鲁莽而暗自羞愧,然后试着把对话继续下去。
“那双胞胎呢,里维拉先生?他们两个怎么样?”
“挺好的,应该在附近呢,就是他们带我来的。其实算是埃莱娜一个人带我来的。埃莱娜是你表姐的朋友——你表姐真是个漂亮的新娘呢!”他笑了笑,从裤袋里掏出了自己的钱包,“给你看看这个。”他打开钱包,从夹层里取出了几张加了塑封的照片——“你看,这是他们从墨西哥寄来的照片”。
丹尼尔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人,觉得这八年来他们的变化并不大。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在学校里与两兄妹相识了,也见证了他们的成长。因此,他们现在的样子跟他预想中的差别不大。
这张照片旁边的另一张是里维拉太太的,她看上去很年轻,穿着护士制服。那是一张在照相馆拍的黑白照片。丹尼尔发现,苏珊娜和豪尔赫又细又弯的棕眉毛,还有让他们显得善良而快乐的鼻尖弧度都来自这个女人。接着,老人用手指着相片说道:“埃莱娜,我的妻子。”
“她真迷人。”
里维拉先生兴致勃勃地向他展示第三张和第四张照片,里面是家里的所有成员:他的太太站着,年纪比前一张大了不少,也更有魅力了,被她小一些的两个孩子拥抱着——是双胞胎埃莱娜和萨穆埃尔(女儿取了跟妈妈一样的名字,这在拉美家庭中很常见——译者注);里维拉先生则站在另外两个孩子中间,后一张照片也是在同一个位置拍的,只是换了姿势,这里的先生拥着他的太太。
“双胞胎长大了不少,现在已经二十岁了。”里维拉先生一边把照片在钱包里收好一边说,随后又举起了酒杯,为他的孩子们碰了碰杯。
丹尼尔认真地倾听着里维拉先生讲的每一个故事,特别是他当土木工程师时,为了修建公路走进秘鲁原始丛林里的那一段。他讲的很多故事自己都不是主角,而是使用第三人称,都是些虚幻且低俗的人物。他甚至告诉了丹尼尔,自己就是在某一次进丛林的旅途中认识了埃莱娜,她是普卡尔帕人,在一个工人营地里当护士。
“她一直是个有胆识的女人。”里维拉先生的语气中透着骄傲,“想想吧,曾经有两个男人企图玷污她,她竟然抄起一把那里很常见的大刀,砍向了他们。结果那俩人一个丢了性命,另一个胸口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七个月才痊愈。”
“这怎么可能啊?”丹尼尔感觉有些不可置信。
“千真万确。我的埃莱娜就是这样。”他举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忽然,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走了过来,看上去很紧张的样子。丹尼尔尝试着回忆她是谁却丝毫想不起来,只能等里维拉先生介绍。原来是他的妹妹。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丹尼尔身上,只顾着生气地数落自己的哥哥,说他不该喝那么多,说他不久以前才刚做完心脏手术。丹尼尔很吃惊,观察着里维拉先生的反应,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肯定刚才女人说的都是实情,不过那笑容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顽皮的鬼脸。
“我的心脏科大夫过来救我了。”
女人把酒杯从他手中拿走,说回家后再跟他认真算账,还说现在她需要他帮忙,因为萨穆埃尔已经醉得不行了,开始在后花园里跟另一个客人打架,只有埃莱娜在试图劝阻他。
2
两天以后,他又见到了埃莱娜。当时在一家购物中心里面,丹尼尔正跟一个朋友在一起,他飞速甩掉朋友,追上了埃莱娜。
“埃莱娜。”他尽可能地轻声叫,怕吓到她。
她站住了,微笑着转过身,轻轻歪头看着他。
“丹尼尔,对吗?”她说,一只手托住下巴,手肘撑在另一只手上。
“没错。你父亲好吗?”
“挺好的,幸亏婚礼之后心脏没出问题。他把萨穆埃尔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打那场架太愚蠢了。你家人说什么了吗?”
“没事的。只是大家都没想到,会有人那么失态。”
“我想到了。”她说完叹了口气,接着又笑了,“我们已经习惯萨穆埃尔的各种小状况了。”
“我们喝杯咖啡怎么样?这里就行,看,这儿有个咖啡馆。”
埃莱娜逗弄般地把手支在眼睛上方挡了挡阳光,犹豫了一会儿,才点点头答应了他的邀请。他们走进咖啡馆,立刻感受到了风扇带来的清凉。埃莱娜喝着一杯刚端上来的冷饮,将谈话继续了下去。
“你喜欢我爸爸讲的故事吗?”
“其实,还在跟你的哥哥姐姐一起上学的时候,我几乎没跟他说过话,只听过他发号施令,或是评论我一点兴趣都没有的体育。所以听他讲出这么多精彩的故事我实在是太惊讶了。而且,如果我事先知道他刚做完手术不久,肯定不会让他说那么多的。这样激动对他的身体肯定不好。”
“那他也不会听你的。他总说自己这把年纪了,没必要听别人的命令了。”
“那我会尝试自己讲故事给他听。”
“你有很多可讲的故事吗?”
“没有可以编啊。”
“编着编着就变成真的了。”
“那可未必。要我相信我母亲为抗拒强暴而杀了人,无论如何都很困难。”“我父亲是这么跟你说的?”“抱歉,我没想过会让你难堪。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觉得你母亲的行为很勇敢——为了自卫而杀人。”
“他说的没错,是很勇敢。不过别忘了,她还弄伤了另外一个人。”
“当然,是还有一个。”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这个受伤的人花了多久才康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好几个月?”
“这整整几个月里,正是我母亲照顾他的。是不是很伟大?”
“毫无疑问。但你爸爸没跟我说这一段。”
“那现在再加上她最终下嫁给了那个想要玷污她却被她当胸深深砍下一刀的家伙,就更伟大了吧?……不必这么惊讶啊,丹尼尔。我父亲他是个好人。”
3
一开始,丹尼尔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抗拒去拜访里维拉先生,更不明白埃莱娜为何会被他各种拙劣的借口糊弄过去。几个月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上门拜访,是因为埃莱娜已经问过他好多次了,他也已经深深爱上了她,不好再拒绝。丹尼尔在埃莱娜身上发现了一种平淡且浓烈的恋爱方式。令他着迷的是,这一切,特别是他俩的爱情,都发展得如行云流水。丹尼尔最终决定拜访她的父亲好好聊一聊,说不定会有些收获,能多了解一些这个家庭的来龙去脉。他也这样告诉了埃莱娜。
“但你已经很熟悉我的家人了啊。”
“没错,那更得趁热打铁啊,小宝贝。我应该开始试着融入你的家庭了,不是吗?”
“随便你吧,小疯子。你想去就去吧。”
去拜访里维拉先生的那天,丹尼尔在门口遇到了埃莱娜的双胞胎弟弟萨穆迪奥。那家伙剃了光头,穿着一件贴身的红衬衫。只见他挑了挑眉毛,那样子跟他父亲和姐姐的样子很像,笑了笑,又做了个丹尼尔从未在任何其他里维拉家族成员身上见过的手势。
“我爸在等你呢。”萨穆埃尔一边说,一边把一大串钥匙塞进口袋,还随手带上了门。又嘲讽般地加上了一句:“他正缺听他讲故事的人呢。而且,我也给他讲过些故事。没错!看看他会不会告诉你吧。”
“好啊。”丹尼尔有些困惑地回答。有关故事的部分他听懂了,但他不懂为什么明明知道他准备进去还要关门。
萨穆埃尔穿过前院,与丹尼尔擦身而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去啊,快进去吧。那里面的人都喜欢你呢!”
“那……太好了。”丹尼尔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冒出了这么一句。其实,这家伙的傲慢态度并未使他恼火,只是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不过,站在门口按响门铃以后,看到艾丽亚娜太太打开门,他似乎更加尴尬了。他们只见过一次面,就是表姐结婚的那天,她审视的双眼越睁越大,丹尼尔只能等着自己被认出来。发现丹尼尔和自己一样又困惑又沉默,女人才挤出了一句:“有何贵干啊?”此时里维拉先生终于在他妹妹身后出现了,样子明显有些憔悴,仿佛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时光,衰老了不少。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扇扇子般挥了挥手,让丹尼尔进来。
“哦,你原来是丹尼尔!快进来吧。”艾丽亚娜太太赶忙说到,“不好意思没认出你来。”
一进入室内,她立马客气多了,把丹尼尔带到客厅,说埃莱娜上课去了,很快就回来。里维拉先生跟在他们身后,但保持着一定距离,没有说话。丹尼尔发现,他嘴里好像在嚼着什么东西。当他们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以后,他清楚地看到里维拉先生把什么东西吞下去了。
“只是零食,用来骗一骗肚子的。”里维拉先生解释说,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好意思,我应该晚些再来的。”丹尼尔很不自在地说。
“没有的事,小伙子。待在这儿,咱们聊聊。”
他们又一次聊到了两个大些的孩子,基本就是把婚礼上提过的回忆又重复了一遍。他们也说到了小女儿埃莱娜,里维拉先生说,祝她和丹尼尔的感情今后进展顺利。有些时候,在里维拉先生去找相簿的间隙,丹尼尔会环顾客厅四周,试着寻找些埃莱娜太太(那位已去世的母亲)曾经的蛛丝马迹,某些照片以外更私密的细节,想从其中看到自己的埃莱娜的影子。此时的艾丽亚娜太太正在把桌子中央的一只花瓶搬开,撤下乳白色的台布,换上了另一张更家常绣了花的,为吃晚饭做准备。
里维拉先生带着两本相簿回来了,说自己不会用太多的家族记忆烦他。站在沙发前的里维拉先生似乎瘦了不少,丹尼尔觉得应该是他身上那件长袖宽领白衬衣的缘故,至少大了两个号。
“您的心脏还好吧?”丹尼尔问。
“跳着呢孩子,跳着呢。”里维拉先生说,把相簿放在沙发上。接着,他把手伸向衬衣纽扣,又说:“给你看看七个月之后我的胸口恢复得怎么样,看……”
丹尼尔讶异地注视着眼前的老人一个个解开纽扣,敞开衬衣。看到那条已结痂的竖长伤口的一刻,他全身的毛孔本能地收紧了。即使上了年纪且还在康复期,在刚长出不久的一片白毛之下,里维拉先生的躯体依然有着坚实的肌肉线条。稍稍平复心情之后,丹尼尔试着偷偷寻找那条被他妻子用砍刀留下的伤痕,却只发现了一条细细的白色印记,仿佛一条被切断了的悠长小路,埋在茂密的灰白色毛发中几乎看不见了。
里维拉先生又扣上了衬衫纽扣,坐进沙发里,很疲惫的样子,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随后,他与丹尼尔对视着,叹了口气,才说:“人们总是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小伙子。可事实就是如此。”
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