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让不同时代的名媛、传说的和事实的人物汇聚一堂,试图用诗勾勒出她们共有的道德形象:只要爱人召唤,就愿意始终在场;因为气节在身,也会视死如归;才情除了让她们名世,也成为融入生活的障碍……这些女子命运多舛,就算马湘兰可以终老,也无法把自己移入王稚登的生活,所以,后人的叹息和不平,就成为这组诗的基调。多年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梁平的写作旨在构建属于自己的一个谱系,这是他的秘籍,也是解读梁平至关重要的密钥。有鉴于此,我把梁平《时间笔记》中的第三辑“天高地厚”,视为这组诗的前奏。“天高地厚”中的诗要么是地理诗,要么是人物诗,当诗人不空对空地谈自己,而是找到打动自己的地理或人物,谈自己置身其中或与之交往的体悟,因为诗人要“分心”给谈论的对象,要尊重对象的客观样貌,这样诗人的“主观臆想”,就会先俯就地理或人物的客观,担负起描述的功能,之后才能“嚣张”起来。这样一来,诗人的主观狂想与地理或人物的客观样貌,两者的合二为一,就导致了特殊的言说时机:诗人的自我被地理或人物的客观限制,同时,地理或人物又被诗人的自我改写,两者均发挥有度,不致与自己背道而驰。比如,诗人在《谒李太白墓》中写道:“幻觉越来越多的著名和大师,/在这里不过就是一粒微尘。/我双手合十环绕一周,/看见身后自贴的标签,/被风吹落。”因为李白的强大存在,诗人甚至产生了自己无足轻重的自省意识,通过遥远的唐代诗人,来收敛当代诗人的自我。再看《衡山遇大岳法师》中的诗句:“我不敢在山上说我的花甲,/与福严寺大岳法师品茗/说银杏的福报与年轮。”诗人自愿降低身段,让自己诚服于南岳的高寿,法师的法力,把谨慎起来的言说,投向融入了体悟的客观之物,使之看起来让人讶异,“满院子的落叶睁着眼睛,/比阳光更闪亮更犀利地扫描,/我没有手足无措”(《衡山遇大岳法师》)。仿佛客观之物不再客观,已留下自我的主观烙印,“已故的斯大林大街,/把所有的楼房切成魔方,/每个格都在翻转漫长的夜”(《长春短秋》)。
回到这组新作《白与黑不是颜色》,诗中固然少了“天高地厚”中的“我”,但那个与客观之物融合的自我并未消失,只是带着几分静观,隐身在诗句背后,主客观相互迁就,同时一脉相承。当然“我”的消失,还是让自我在诗句中,显现出了退后几步的低姿态,像是小说中隐在人物背后的叙述者,一旦退出读者的视线,诗人的讲述就获得了便利的全知视角。不管诗人是否有意为之,这些都表明,要在抒情诗中纳入叙事,改换腔调是途径之一。诗人之己见和评述,就这样“冷却”在全知的叙述中,看似不动声色。比如,“西泠桥畔,有人长辞,/有人回来,过错是错过”(《苏小小》),镶嵌在全知叙述中的“过错是错过”,貌似来自上天之言,实则诗人用此法,把人道乔装成了天道;再比如,“即便是孤独终老,手还留有余香”(《马湘兰》),建立在同情之上的“手还留有余香”,完全是诗人的主观想象,是诗人给马湘兰定调的己见,却颇让人信服,以为是老年马湘兰的客观属性;诗人还把自己读史的评述,混入看似客观的讲述,“一个女人,结束一个短命的王朝”(《陈圆圆》)。王朝的结束,不会只一个原因,但诗人对陈圆圆命运的铺陈,有移花接木之效,令读者信服诗中提供的因果律。因果律本是人间的造物,历史学家会竭力让人以为,他们用史料建立的因果律无懈可击,但诗人更愿意用才情德貌来重建历史的因果律,这正是诗歌思维的旁逸斜出,梁平颇擅长此道。
乍看梁平把《苏小小》置于组诗之首,似乎是依声名或喜好排序,实则给组诗的抒情与叙事定了调子。苏小小作为一个可能杜撰的人物,因为历代文人的重构,众人纷纷把藏在内心的惜玉和命运之想赋予她,令她成了才情德貌与命运相悖的象征。如果没有相悖带来的惋惜、哀叹,文学讴歌就难以展开。摆到组诗之首的苏小小,实则提示组诗中另外七个名媛,其才情德貌同樣与命运相悖。即使是投河时,被钱谦益一把拉回的柳如是,最后也免不了悬梁自尽,以阻吓恶人。组诗的择人表明,诗人迷恋古典的悲剧美学,试图将之与现代诗融为一体。古典悲剧美学的要义,在人物本身已含有命运的基因,性格一则欲使人摆脱社会“宿命”,二则发现社会“宿命”又难以超越,性格只能徒劳与“宿命”博弈。比如,苏小小难敌社会门第之见,柳如是难测亲人乡人的晦暗之心,董小宛拗不过时代和生活无常,鱼玄机囚于心之妒忌,马湘兰化不开意中人的功名念,李师师走不出时代之变,陈圆圆挽不回喜新厌旧之心,杜秋娘安命于宫廷之变的阴影。现代诗本质上是把主观置于中心的,为了将其触须伸进古典悲剧美学,就必须采纳貌似客观或克制的讲述,诗中“我”的消失,只是让两者融合的策略,诗人仍会像在“天高地厚”中那样,让这些悲剧人物的客观“史实”,被诗人的主观改变。这时,庄重、收敛的语言勾勒,近似古典风的修辞,着实能把现代诗的主观伪装起来,让人以为在读“史实”,不知不觉就接纳了诗人的主观畅想。比如,“风尘也有洁癖,/守身的玉,被西湖典藏”(《苏小小》);“秦淮河上的柳,/如烟、如剑,在明清易代的风雨里飘摇,/褪去了胭脂”(《柳如是》);“抚琴的玉指洗刷了秦淮河的艳词,/干干净净”(《董小宛》),等等。我最关心,诗人是如何用意象巧妙达到这一点的。我在《意象的帝国》一书中,把意象分成客观意象和主观意象,主观意象是现实中不存在的意象,必须靠想象才能在脑中创造出来。比如,“我在太阳上行走”,就是一个主观意象。相反,客观意象是现实中可能存在的意象。比如,“我在地球上行走”,就是一个客观意象。正如前面说过的,“我”的退出,转而求助全知视角,为古典的“客观”白描提供了勾勒的时机。但是完全客观的白描,并不适合白话为基础的现代诗,因为扬弃了格律形式的现代诗,如果完全仰仗客观意象,很难维持足够的诗意,诗作会陷入单薄、浅显、枯燥、单调。有效的解决之道,就是启用主观意象。主观意象有让诗意浓烈的功效,而维持诗作合度的诗意,是诗作的耐久之道。以此观察梁平的组诗,诗人的讲述之道,就一目了然。上面列出的三句诗,“风尘也有洁癖……”“秦淮河上的柳,/如烟、如剑……”“抚琴的玉指洗刷了秦淮河的艳词……”,均为主观意象。组诗中,俯拾即是这类主观意象,它们是支撑组诗诗意的台柱。
帘卷的孤独让西湖水涨高三尺。(《苏小小》)
指缝漏掉的风欠了账,一枝鲜花落泥淖。(《鱼玄机》)
风言风语,混搭成不伦不类的外套。(《李师师》)
烟花女子随身携带的哭哭啼啼,
早已折叠。只言片语直击闯王痛点,
居然完好无损走出弥漫的硝烟,
一个女人,结束一个短命的王朝。(《陈圆圆》)
床榻上花开花落二十四节气。
时间流水而过,那一支小曲,
曲牌未改,激越与婉转,
都爬上了枝头。(《杜秋娘》)
组诗中也有不少客观意象,乍看是为了勾勒“史实”,但用诗句再说一遍的意义在哪里呢?只要观察它们通向哪里,就能了然这些客观意象的作用。比如《苏小小》最后一节:
落花与流水一带而过。子规在枝头休眠,
病榻上看窗外流云,支离破碎,
帘卷的孤独让西湖水涨高三尺。
雨一直在下,西泠桥畔,有人长辞,
有人回来,过错是错过。
前两行的客观意象,实则是主观意象“帘卷的孤独让西湖水涨高三尺”的引言和铺垫,子规休眠、人看流云的破碎,呼求着一个更大生命感悟的出现,如同戏剧中对一个高潮的呼求。从诗意上说,最后一节的前三行,固然起到交代命运的作用,但貌似“史官”的客观议论和客观意象,对诗意的增益,不足以让诗人满意,必须通过某句诗,把整节诗意提升到有蛊惑力的高度,这时,主观意象“帘卷的孤独让西湖水涨高三尺”,就如同整节诗的真命天子,用它的浓烈诗意起驾驰援,让整节诗有了令人满意的“平均”诗意。最后两行的客观意象“雨一直在下,西泠桥畔,有人长辞,/有人回来”,则朝向格言“过错是错过”,格言起着“合”的作用(起承转合的合),客观意象作为奔向“合”的过渡,属于高潮之后必要的诗意下降,以便为“合”结束产生的言外之意,腾出必要的联想空间。再比如,客观意象最多的《董小宛》中,诗人把仅有的两个主观意象,分别置于首尾,以诗意浓烈的“抚琴的玉指洗刷了秦淮河的艳词”,标明她的品格作为起始,以主观意象“鲜血改写了身世”,浓缩她的命运之殇,作为诗的终结。诗人完全用客观意象和议论,作为连接起点和终点的桥段,负责完成才情德貌之高矣与命运渐入悲凉的对比,令前后两个主观意象内涵的相悖,具有可感知的合情合理。当然,诗人本能知道,连续调用大量客观意象和议论写诗时,只有收敛和跳跃的文体才会为诗意辩护,不让人觉得是分行的散文,这一任务梁平完成得颇为出色,他不止在人物身上施展古典美学,也在文体上有所尝试。比如,“落魄的鲍仁赶考路过,红袖落银,/只留下一个顾盼。与阮郁倒是一见倾心,/休止的弦歌,凄楚、哽咽。”“红颜薄得要命,风月场的痴情,/落花与流水一带而过。子规在枝头休眠,/病榻上看窗外流云,支离破碎”(《苏小小》),诗句明显接受了古词的节奏暗示,只是在转成白话的节奏时,要让客观意象或议论,拥有文体收敛带来的诗意,对一般人是难的。只有读者感觉到,线性讲述中含有巧妙的缝隙,造成了略带陌生感的跳跃,客观意象或议论的诗意,才会悄然从读者心底涌出。具体来说,上引的例句中,几乎每个标点符号,都代表着大小不同的缝隙和跳跃,实质是产生新鲜感的轻度陌生化。比如,“赶考路过”与“红袖落银”之间,“一见倾心”与“休止的弦歌”之间,“红颜薄得要命”与“风月场的痴情”之间,等等,颇似南宋古画中的留白,需要读者自己用联想填充,阅读到“缝隙”时的这一“迟疑”,是产生诗歌意味的心理基础。
旧诗词中的诗眼词眼,也在这组诗中得到充分借鉴,我不全部列出,只举几例,如“过错是错过”(《苏小小》),“鲜血改写了身世”(《董小宛》),“即便是孤独终老,手还留有余香”(《马湘兰》),“师师回眸,还是那盏青灯”(《李师师》)。梁平设置的诗眼,试图超越历史表述,回到令个体揪心的人性表述,一旦把历史重建在人性之上,诗人描述的历史事件就成了一个借喻的表象,就抵达我开头提及的,所谓客观被主观改变的时机。这样就容易看清,诗人让我们“重看一遍”历史的真正动机,在展示形成人的命运时,个人的作为究竟在哪里?个人能舍弃的或舍弃不掉的,是什么?如果人没有情感等人性的因素,命运就一定是另一种模样。这一问题同样会穿过历史,悄悄作用于我们,提醒命运被历史改变的时候,人性的作为在哪里?不过,诗中的讲述,也一直严格遵循现代诗的距离感,即梁平用轻度的“玩世”疏离感,不让真正的古典抒情充斥诗中。比如,“李师师与徽宗皇帝那点事,/真的假的都不是事”(《李师师》)。这种古今趣味结合的表述机制,闪烁着辩证法的智慧,不易让人猜到,导引美学追求的仍是人性。那个已被我们遗忘的早期人性需求,即对安全与冒险的双重需求,仍在当代激发着人的叙事与抒情冲动、克制与任性冲动。所以,梁平给现代诗巧妙配上的,不只是中国的古典故事,他让古典与现代诗没有在审美上相互践踏,而是像希腊悲剧美学那样,巧妙地让日神与酒神合作,使古典的收敛语言,成为现代诗的形式,也使现代诗的“玩世”調性,一扫古典故事身上堆积的历史学尘埃。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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